聖殿夜光輝（二）

旅店老板漢娜本來正要睡的，卻被一陣頗爲急切的敲門聲叫起來。女人一邊低聲咒罵一邊去開門，結果就在門打開的一瞬間，早已半老的婦人忽然換上一副極其溫柔的笑臉——

“天呐，居然是尊敬的聖騎士大人，請問您——？”

“抱歉在深夜打擾您，我們正在奉大祭司之命追捕一名越獄的罪犯，爲了您的安全，希望您能配合一下，讓我們搜查一下您的旅店。”那個英俊的褐發聖騎士彬彬有禮地說道。

漢娜急忙用手摩挲一下自己亂七八糟的頭發，美美地笑道：“當然當然，快請進！”

漢娜的丈夫聞聲也披衣起身，這個男人可不像自家老婆那樣只顧著猛瞧人家聖騎士的俊臉，他看到了這些魚貫而入的騎士胸口的徽章。

燃燒著聖焰的羽翼——聖光騎士團，那個與他老婆說話的聖騎士胸前有一枚刻有纏繞三道金色麥穗的長劍的徽章——聖光騎士團團長！

男人哆嗦著揉了揉眼睛，哦，光明神在上！那個聖騎士身後的所有人胸口，都有一枚差不多的徽記，全部都是兩道麥穗，一共八人。

竟然是八位聖騎士隊長！竟然全部都是隊長級別！

男人一把拉過自己那花癡的老婆，哆嗦著躲進角落裏。該死，出動兩位聖騎士團長之一，八位聖騎士分隊長，這得是什麽水准的逃犯啊！

亞修斯從一進門就注意到旅店裏有一股不尋常的力量，當然不是老板娘那赤裸裸的秋波，而是一種奇特的感覺，隱約還有一些熟悉。

林恩大祭司在那名刺客身上打下了光明烙印，他們一路追趕至此，但那烙印的痕迹卻在這附近消失了，亞修斯環顧了一下寬敞舒適的旅店，向身後的屬下們打了個手勢，八名隊長井然有序並幾乎是悄無聲息地依次走進客房區。

他們並沒有挨間敲門——那只會打草驚蛇。亞修斯放輕腳步，連呼吸聲都極輕，他依次走過每一間房門，仔細地感受屋內傳來的力量波動。

大部分都是普通人，偶爾一兩間內大概是傭兵，但精神力量的強度也遠遠達不到能夠威脅正殿的地步。

亞修斯忽然在一間門外頓住，他猛地擡起一只手，所有八名隊長全部壓低姿勢，絕對安靜地在他身後待命。

他慢慢伸出手，輕輕敲了敲那扇門。

常年戰鬥的敏銳感官令他清晰地感覺到，那股頗爲詭秘的力量正在靠近房門。

“是誰？”門後響起一個輕柔的嗓音，溫柔得像在哼唱一首歌謠。

亞修斯聽到這聲音愣了愣，盡管那聲音極其陌生，但那語氣太熟悉，讓他有種不知所措的感覺。他猛然向身後擺擺手，那些聖騎士隊長完全聽從了團長的指示，速度極快地離開走廊，上樓去了另一邊的房間。

“您好，很抱歉這麽晚來打擾您。”亞修斯放輕了聲音，“我是聖殿的聖騎士，剛剛有罪犯越獄了，我們想來確保每位旅客的安全。”

“這樣啊。”門輕輕地打開，溫和的柔光透了出來。房間主人並沒有點燈，那光是來自他的身體——

那是聖樹精靈之光。

淺白金色的柔順長發，湖水綠的雙眼，溫和的笑容，一切都和魂牽夢繞的那個人太像太像，亞修斯不禁低下頭去，不想再看這個精靈。

這只是個陌生的聖樹精靈。

“請您一定要多加小心，這麽晚打擾您，萬分抱歉。”亞修斯向這個精靈微微行禮，並且向他身上施放了一個生命祝福。

精靈驚訝了一下，隨即微笑還禮，一道明媚的自然祈願落在了騎士長身上。

“感謝您的提醒。”

“那麽我告辭了。”亞修斯再行一禮後，毫不猶豫地轉身離去，八名騎士長一無所獲，一行人對兩位老板致歉後，便迅速離開了旅店。

那個聖樹精靈默默站在門口，直到樓下傳來老板夫妻鎖門的聲音，他才慢慢退回屋裏，緩緩關上門。

屋內彌漫著一股濃烈的血腥氣。

精靈靠在門上，溫暖的聖樹精靈之光慢慢消散——那只是一個幻術而已，現在幻象破碎，他原本潔白的肌膚慢慢加深，發色一點點退卻，湖水一樣的眼睛逐漸染上血紅色的光芒。

片刻之後，一名皮膚漆黑長發雪白的地城精靈靠在門上，他的右臂仿佛被灼燒過，血肉模糊，精靈血的腥氣很淡，但他流了很多血，所以濃烈的血氣在整個屋裏彌漫著。

房間角落的陰影裏慢慢浮現出另一個人影，那個與黑暗幾乎融爲一體的人幾步來到精靈身邊，扶著他坐在地上，從精靈的包袱裏摸出傷藥。

“你輕點！我還不是屍體呢！”皮膚漆黑的精靈用他那血色的眼睛不滿地瞪著給他傷藥的神官。

海連納抿了抿嘴，依舊毫不客氣地撒著藥粉。

“好吧好吧，你自己平時疼習慣了，就覺得大家都和你一樣不怕疼！”精靈的皮膚是夜色一樣的漆黑，所以他的白眼翻得特別明顯，隨即他又用一種無奈的語氣說，“好歹我也算你長輩，你能不能稍微敬老尊賢一點？”

“在人類的認知裏，你們‘地城精靈’又被我們稱爲‘黑暗精靈’，我們人類並不認爲你們是一個提倡敬老尊賢的種族。”海連納哼了一聲道。

“得了吧！愚蠢的人類那愚蠢的偏見！嘿，你該不是看上我的屍體了吧？”黑暗精靈恍然大悟，然後抱怨道，“你這個‘黑暗’神官有什麽資格說我‘黑暗’？我只是長得黑！”

“是啊，你只是長得黑，黑暗精靈三大家族的殺手頭子！”海連納毫不客氣地給他包紮好傷口。

疼歸疼，包紮之後，精靈殺手滿意地看了看自己的胳膊，點點頭：“技術還行。”然後他又補充了一句：“剛才那個幻術也不錯！”

海連納皮笑肉不笑地說：“但你沒有覺得那個騎士長已經拆穿了麽？”

“啊？”黑暗精靈愣了一下，然後立刻明了，“他給了我止血的生命祝福！可他不是來抓我的麽？”

海連納嘴角僵硬地挑了挑，決定下點猛料，于是他涼涼地說：“那是你兒子的狂熱追求者。”

“哦……啥？！！！”精靈殺手完全不顧自己傷勢，猛地站起來，“他？追求我家曦謠？”

“不然我爲什麽把你變成‘長的很像曦謠的’聖樹精靈？”海連納一臉正是如此的神色。

精靈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然後問：“那曦謠答應了？”

“我想還沒有。”海連納木然道，“不過我想以這位騎士長對你們地城精靈的了解，他很快就能把你兒子搞到手。”

“……他連曦謠其實是被我這個地城養大的都知道了？”某位已爲人父的殺手此刻看上去還沒他家兒子沈穩可靠。

“他甚至知道你就是黑暗精靈三大家族的第一殺手劍蘭·葉刃。你也太低估全大陸最頂級的聖騎士了。”海連納摸著自己下巴，“所以你可以把剛才的故意放水當成姑爺拜見老丈人……”

“姑爺？”劍蘭瞪著海連納。

後者嘿嘿一笑：“我不認爲單憑武力不用魔法曦謠能打過亞修斯騎士長，而你們地城精靈同性結合的規矩是……單挑只憑武力，誰打贏誰在上……”

堂堂第一殺手氣得一把摔了自己的刀。

“往好了想，起碼現在聖殿內部並不是全都團結在林恩麾下。”海連納坐到一旁，“見到米諾了？”

“沒有。”劍蘭撿起刀，恢複了一個精靈該有的優雅，“聖殿內部守衛森嚴，各種防禦結界、魔法陣一層套一層，我剛進去就被發現了，然後那個大祭司……你看我現在這胳膊就知道後來的事了。”

“……那林恩實力如何，和你家曦謠比的話？”海連納只得退而求其次。

對于這個問題，劍蘭微微皺眉思索了很久，然後不確定地說：“如果只論光明神術，曦謠比不過林恩，不過全部實力我不確定，我清楚地知道曦謠面對敵人可不只有‘拿光晃死他’這一招，可我不知道林恩除了‘亂發光’之外有沒有其他手段。”

“我和曦謠打過，我們在不殺死對方的前提下能打平，再打就只能用出人命的招才能分勝負。如果林恩和曦謠一個水准甚至更高的話……”海連納不再說下去，不過劍蘭一下就理解了他說了一半的話，海連納盯著劍蘭，皺起眉頭，“林恩奪大祭司之位的動機還不明，不過論起玩權術，你們精靈就是三歲小娃……”

“算了你歇著吧。”海連納站起身往門外走去，“要是曦謠知道我把他‘親愛的爸爸’搞成半殘，一定跟我拼命。”

“別這樣叫我，其實你知道精靈族的壽命長度，說起來我也不過剛剛成年而已……嘿，等等！你的藥！”劍蘭從貼身的口袋裏摸出一只裝滿紅色藥水的小瓶子，抛過來。

“……謝謝。”海連納點頭致意，然後出門回了自己房間。

聖殿夜光輝（三）

聖光騎士團留守的聖騎士們在黎明時集中在聖殿內的訓練場，他們的團長亞修斯與聖堂騎士團團長傑安娜並排站在前方，保持著一種認罪的姿勢——

新任大祭司林恩周身的氣場很低很低，所以在場的聖騎士全體模仿他們兩位團長的姿勢——低頭按住左胸口。

“屬下未能在城中發現刺客行迹，辦事不利，請大祭司處罰。”亞修斯平靜地說。

“等等，大祭司閣下，那刺客顯然擅長藏匿之術，亞修斯團長身爲聖騎士本就不善潛行——”傑安娜試圖爲自己的同侪辯解。

“近來聖主抱恙，聖殿內部又值此關鍵時節，兩位騎士長卻未能盡到守護聖殿蕩滌罪惡的職責，竟然就在聖殿正殿，有刺客潛入！”林恩打斷了傑安娜的話，兩位騎士長慚愧地一同深深行禮。

“是屬下的罪責。”

“今日起兩位聖騎士團長禁閉一個月，其職責暫由各自副團長代行。”林恩冷冷地說道，“望兩位日後多加努力，我不希望再次在神的殿堂裏出現行刺這種肮髒的事！”

“屬下領命。”

米諾站在廊下，現在他走到哪都有聖堂騎士跟著，這讓他覺得無比別扭——正常男人都不能忍受自己上廁所的時候外頭一群守衛站得標版溜直！

他昔日的團長現在正被大祭司訓斥——因爲沒能追捕到刺客——而那個刺客似乎是衝著他來的，當那個刺客被發現的時候，距離米諾的臥室只有兩條走廊了。

“不過，我的祭司們已經抓獲了那名刺客的同夥！”林恩忽然宣布道，然後米諾眼睜睜地看著一群祭司用聖光鎖鏈牢牢地拴著一個人影，那、那是——

米諾情不自禁地走上前去，周圍的聖騎士都沒有注意到他的到來，因爲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個刺客同黨吸引了——

黑暗精靈！

漆黑的皮膚與蒼白到極致的長發，這樣突兀的對比，也掩蓋不了血紅色的瞳孔中寫滿的憎恨。

“我不得不心痛地宣布一個殘酷的事實。審判所已經查明，這名殺手及其同伴是被一個……我們都很熟悉的人所買通，來刺殺我與聖子！”林恩悲痛地說。

聖騎士頓時開始竊竊私語起來，立于一旁的亞修斯忽然有一種不妙的感覺。

“那個買凶手的人，我們曾經以爲他是一位聆聽神谕的同伴，是一同追尋光明真谛的友人，可惜……”林恩頓了頓，“盡管我並不想相信，但殺手已經親口承認了，現任裁決祭司雅藍帝連斯狄那菲斯特因未能繼任大祭司，而懷恨在心，故而竟然做出如此荒唐之事！”

所有在場的聖騎士和祭司都交換著毫不掩飾的詫異目光，雅藍帝連斯？裁決祭司長！或搖頭歎息，或義憤填膺，所有人都難以接受這個事實——唯有——

“這不可能！”亞修斯堅定地說，“這不可能！雅藍祭司長一直是一位信仰堅定的祭司，更何況他還是一位熱愛生命的聖樹精靈——”

“信仰堅定？作爲自然之子，卻成了光明神使，他本身的信仰就很成問題！”林恩冷哼一聲，“不要被外表所迷惑！”

“他——”

“亞修斯團長，請您現在到禁閉室去！”林恩淡淡地命令道。

“……”亞修斯沈默，他握著拳的手指有些僵硬，“是，屬下遵命……”

……雅藍怎麽會做那種事……不會……可是……

亞修斯忽然想起旅店裏那個身上有血氣的精靈……盡管精靈身上的幻術極其精妙，但那個精靈恐怕是沒有想到有人類能認識黑暗精靈葉刃家族的徽記，曦謠曾經給他看過，那枚纏繞著荊棘的滴血匕首，就烙印在精靈的右手腕上，至死都不會被消除。

那名刺客……是葉刃家族的族人……難道真的是曦謠……不……不……

“從現在起，廢雅藍帝連斯裁決祭司席位，判爲逆黨，應盡快將之帶回審判所接受審判。裁決祭司之位等我尋得合適人選再行指定。”林恩向衆人一一吩咐，“雅藍帝連斯曾在民間有很高的聲望，故而暫且不必向民衆公開其罪行，以免動搖民心。”

“是，屬下遵命！”

所有人行禮。

“大祭司，雅藍祭司長真的……”所有人散去，米諾卻逆著人群追上去，那些聖堂騎士看他是去找大祭司，便沒有再跟隨。

“我也很難接受，我們曾一起共事多年。”林恩歎息，“不過也不必太過郁結，人心本如此，再加上精靈族……本就並非光明神的孩子。”

“……”米諾沈默。

林恩忽然笑了笑，拉過米諾：“來，你隨我來。”

林恩拉著米諾，黎明裏的聖殿格外恢弘，祭司與騎士們穿梭其間，開始准備新的一天。而林恩卻帶著米諾越走越遠，向聖殿深處走去。

那裏是榮光聖堂。

這座潔白而神聖的建築坐落在山崖邊，聖殿最深處。

“這裏……就是聖堂？”米諾也是第一次來到這個地方，盡管這是個人人皆知的地方，但真正來過的人寥寥無幾，因爲這裏，是一個永恒的安眠地。

聖堂周圍皆是一片片白色的墓碑，形制一樣，規格整齊，區別只是墓碑上金色字迹有些清晰，有些模糊到幾不可辨。

“聖殿正殿的守衛騎士團之所以叫做聖堂騎士團，是因爲他們要用生命駐守這裏，駐守光明的最終陣地，聖堂後就是懸崖，到了這裏，我們無路可退，我們只能前行，永不能後退。”林恩解釋道，“這裏長眠著很多很多人，當墓碑上的字模糊到再也看不清，那麽還記得這位墓主的人，也就都不在了，然後我們就要把他的骨灰撒在那邊山坡上的木棉花林裏。”

“而這座聖堂裏，沈睡著曆任光之聖主與大祭司。”林恩輕聲說，“那些都是最可敬的人啊。”

“……您爲何，帶我來這裏？”米諾很輕很輕地說，似乎是不願意驚醒沈睡在這裏的靈魂。

“帶你……”林恩微微一笑，拉著米諾走進聖堂。

通往最終墓室的走廊裏，挂著一幅又以副畫像，曆代聖主在左，他們的大祭司在右。

最終林恩在一副畫像前停下來，那畫像上是一位身著白色祭司禮服，有著墨色青絲的男子，眉眼溫和。

——安蘭帝雅·伊蘭加洛。

“那個曾經試圖讓聖殿掌控全大陸的人？”米諾驚異。

“不，他只是想要讓光明照亮所有陰霾。”林恩眯著眼睛看畫像上那個男人，語氣意味深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