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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空庭春欲晚》第8章
第五章 六龍天上(一)

 桃花羞作無情死,感激東風。吹落嬌紅,飛入窗間伴懊儂。誰憐辛苦東陽瘦,也為春慵。不及芙蓉,一片幽情冷處濃。

 ——納蘭容若《採桑子》

 因為摺子並沒有明發,所以明珠以密折謝罪,皇帝明知納蘭對那吹簫之人甚是嚮往,恐是顧忌明珠對婚事不悅,故而有此推搪作態。所以有意將摺子交給明珠,明珠果然誠惶誠恐,上專折謝罪。如今看來此事已諧,他握筆沉吟,那筆尖朱砂本舔得極飽,這麼一遲疑的功夫,“嗒”一輕響,一滴朱砂落在摺子上,極是觸目。皇帝微覺不吉,不由輕輕將摺子一推,擱下了筆。

 琳琅正捧了茶進來,見皇帝擱筆,忙將那小小的填漆茶盤奉上,皇帝伸手去接,因規矩不能與皇帝對視,目光微垂,不想瞥見案頭摺子上極熟悉的筆跡:“奴才伏乞小兒性德婚事……”頓時胸口一緊,手中不知不覺已經一松,只聽“咣啷”一聲,一隻竹絲白紋的粉定茶盞已經跌得粉碎,整杯滾燙的熱茶全都潑在禦案上,皇帝不由“呀”了一聲,她驟然回過神來,臉色煞白:“奴才該死!”見禦案上茶水幾狼藉,皇帝已經站了起來,她只嚇得面無人色:“萬歲爺燙著沒有?”

 皇帝見她怯怯的一雙明眸望著自己,又驚又懼,那模樣說不出的可憐。正待要說話,梁九功早就三步並作兩步上前來,一面替皇帝收拾衣襟上的水痕,轉頭就呵斥琳琅:“你這是怎麼當差的?今兒燙著萬歲爺了,就算拿你這條命也不夠抵換。”她本就臉色慘白,犯了這樣的大錯,連唇上最後一抹血色都消失不見,盈盈含淚,幾欲要哭出來了。強自鎮定,拿絹子替皇帝拭著衣襟上的水痕。

 因兩人距得極近,皇帝只覺幽幽一脈暗香襲來,縈繞中人欲醉,她手中那素白的絹子,淡緗色絲線繡的四合如意雲紋,讓人心裡忽得一動。梁九功一迭聲嚷:“快快去取燙傷藥。”早有小太監飛奔著去了,皇帝道:“朕沒燙著。”低頭見她手腕上已經起了一燎水泡,不覺道:“可燙著了不曾?”托住她的手肘,替她拉高了袖子,但見一截雪白藕臂,蓮青衣袖襯著,越發顯得如凝脂玉酥,那燙傷的紅痕更顯觸目,皇帝此時方覺得不妥,撒開了手,琳琅早就面紅耳赤,窘得說不出話來。

 幸得小太監已經取了燙傷藥來,梁九功見皇帝並未受傷,才算松了口氣。對著琳琅亦和顏悅色起來:“先下去上藥,燙傷了可不是頑的,這幾日可不必當差了。”

 她回到房中之後,雖上了藥,但手腕上一陣一陣燎痛,起坐不定,躺在床上閉目許久,才朦朧假寐。過不一會兒,畫珠下值回來,已經聽說她傷了手,便替她留了稀飯。又問她:“今日又是小四兒該班,你可有什麼要捎帶的?”本來禁宮之中,是不讓私傳消息的,但太監們有奉差出宮的機會,宮女們私下裡與他們交好,可往外夾帶家信,或是一二事物,不過瞞上不瞞下罷了。她們在御前行走,那些太監蘇拉們更是巴結,自然隔不了幾日便來奉承。

 琳琅心中難過,只搖一搖頭。畫珠見她神色有異,以為是适才受了梁九功的斥責,便安慰她說:“當差哪有不挨駡的,罵過就忘,可別想著了。好容易小四兒出去一遭,你不想往家裡捎帶什麼東西?”琳琅腕上隱隱灼痛,心中更是痛如刀絞,只低聲道:“我哪裡還有家。”輕輕歎了口氣,望著窗外,但見庭中花木扶疏,一架荼蘼正開得滿院白香,微風吹過,春陰似水,花深如海,寂寂並無人聲。

 開到荼蘼花事了,這遲遲春日,終究又要過去了。

 雖說太醫院秘制的傷藥極是靈驗,但燙傷後亦休養了數日,這一日重新當值,恰值皇帝前去天壇祈雨。天子祈雨,典章大事,禮注儀式自然是一大套繁文縟節,最要緊的是,要挑個好日子。欽天監所選良辰吉日,卻有一多半是要看天行事。原來大旱之下天子往天壇祭天祈雨,已經是最後的“撒手鐧”,迫不得已斷不會行。最要緊的是,皇帝祭天之後,一定要有雨下,上上大吉是祈雨當日便有一場甘霖,不然老天爺竟不給皇帝半分面子,實實會大大有損九五至尊受命於天的尊嚴。所以欽天監特意等到天色晦暗烏雲密佈,看來近日一場大雨在即,方報上了所挑的日子。

 己卯日皇帝親出午門,步行前往天壇祈雨。待御駕率著大小臣工緩步行至天壇,已然是狂風大作,只見半天烏雲低沉,黑壓壓的似要摧城。待得御駕返回禁城,已經是申初時刻,皇帝還沒有用晚膳。皇帝素例只用兩膳,早膳時叫起見臣子,午時進晚膳,晚上則進晚酒點心。還是太祖于馬背上征戰時立下的規矩。皇帝已經齋戒三天,這日步行數裡,但方當盛年,到底精神十足,反倒胃口大開,就在乾清宮傳膳,用了兩碗老米飯,吃得十分香甜。

 琳琅方捧了茶進殿,忽聽那風吹得窗子“啪”一聲就開了,太監忙去關窗,皇帝卻吩咐:“不用。”起身便至窗前看天色,只見天上烏雲翻卷,一陣風至,挾著萬線銀絲飄過。只見那雨打在瓦上劈叭有聲,不一會兒功夫,雨勢便如盆傾瓢潑,殿前四下裡便騰起濛濛的水氣來,皇帝不覺精神一振,說了一聲:“好雨!”琳琅便端著茶盤屈膝道:“奴才給主子道喜。”

 皇帝回頭見是她,便問:“朕有何喜?”

 琳琅道:“大雨已至,是天下黎民久旱盼得甘霖之喜,自然更是萬歲爺之喜。”皇帝心中歡喜,微微一笑,伸手接了茶,方打開蓋碗,已覺有異:“這是什麼?”

 琳琅忙道:“萬歲爺今日步行甚遠,途中必定焦渴,晚膳又進得香,所以奴才大膽,叫禦茶房預備了杏仁酪。”

 皇帝問:“這是回子的東西吧。”琳琅輕聲應個“是。”皇帝淺嘗了一口,那杏仁酪以京師甜杏仁用熱水泡,加爐灰一撮,入水,候冷,即捏去皮,用清水漂淨,再量入清水,兌入上用江米,如磨豆腐法帶水磨碎成極細的粉。用絹袋榨汁去渣,以汁入調、煮熟,兌了奶子,最後加上西洋雪花洋糖,一盞津甜軟糯,皇帝只覺齒頰生香,極是甘美。道:“這個甚好,杏仁又潤肺,你想得很周到。”問:“還預備有沒有?”

 琳琅答:“還有。”皇帝便說:“送些去給太皇太后。”琳琅便領旨出來,取了提盒來裝了一大碗酪,命小太監打了傘,自己提了提盒,去慈甯宮太皇太后處,

 太皇太后聽聞皇帝打發人送酪來,便叫琳琅進去。但見端坐炕上的太皇太后,穿著家常的絳色紗納繡玉蘭團壽夾衣,頭上亦只插帶兩三樣素淨珠翠,端莊慈和,隱隱卻極有威嚴之氣,琳琅進殿恭敬行了禮,便侍立當地,太皇太后滿面笑容,極是歡喜:“難為皇帝事事想著我,一碗酪還打發人冒雨送來。”見琳琅衣裳半濕,微生憐意,問:“你叫什麼名字?”

 琳琅答:“回太皇太后的話,奴才叫琳琅。”

 太皇太后笑道:“這名字好,好個清爽的孩子,以前沒見過你,在乾清宮當差多久了?”

 琳琅道:“奴才方在御前當差一個月。”太皇太后點一點頭,問:“皇帝今日回來,精神還好嗎?”琳琅答:“萬歲爺精神極好,走了那樣遠的路,依舊神采奕奕。”太皇太后又問:“晚膳進的什麼?香不香?”

 琳琅一一答了,太皇太后道:“回去好好當差,告訴你主子,他自個珍重身子,也就是孝順我了。”

 琳琅應“是。”,見太皇太后並無旁的話吩咐,便磕了頭退出來,依舊回乾清宮去。

 那雨比來時下得更大,四下裡只聽見一片“嘩嘩”的水聲。那殿基之下四面的馭水龍首,疾雨飛泄,蔚為壯觀。那雨勢急促,隔了十數步遠便只見一團團水氣,紅牆琉瓦的宮殿盡掩在迷蒙的大雨中。風挾著雨勢更盛,直往人身上撲來。琳琅雖打著傘,那雨仍不時捲入傘下,待回到乾清宮,衣裳已經濕了大半。只得理一理半濕的鬢髮,入殿去見駕。

 皇帝平素下午本應有日講,因為祈雨這一日便沒有進講。所以皇帝換了衣裳,很閒適的檢點了摺子,又叫太監取了《職方外紀》來。方瞧了兩三頁,忽然極淡的幽香襲人漸近,不禁抬起頭來。

 琳琅盈盈請了個安,道:“回萬歲爺的話,太皇太后見了酪,很是歡喜,問了皇上的起居,對奴才說,萬歲爺您自個珍重身子,也就是孝順太皇太后了。”

 皇帝聽她轉述太皇太后話時,便站起來靜靜聽著。待她說完,方覺得那幽香縈繞,不絕如縷,直如欲透入人的骨髓一般。禁不住注目,只見烏黑的鬢髮膩在白玉也似的面龐之側,發梢猶帶晶瑩剔透的水珠,落落分明。卻有一滴雨水緩緩滑落,順著那蓮青色的衣領,落下去轉瞬不見,因著衣衫盡濕,勾勒顯出那盈盈體態,卻是楚楚動人。那雨氣濕衣極寒,琳琅只覺鼻端輕癢難耐,只來得及抽出帕子來掩著,忍不住打了個噴嚏,這是御前失儀,慌忙退後兩步,道:“奴才失禮。”慌亂裡手中帕子又滑落下去,輕盈盈無聲落地。

 拾也不是,不拾更不是,心下一急,頰上微微的暈紅便透出來,叫皇帝想起那映在和闐白玉梨花盞裡的芙蓉清露,未入口便如能醉人。他卻不知不覺拾起那帕子,伸手給她。她接也不是,不接更不是,頰上飛紅,如同醉霞。偏偏這當口梁九功帶著畫珠捧了坎肩進來,梁九功最是機警,一見不由縮住腳步。皇帝卻已經聽見了腳步聲,回手卻將手帕往自己袖中一掖。

 皇帝是背對著梁九功,梁九功與畫珠都沒瞧見什麼。琳琅漲紅了臉,梁九功卻道:“瞧這雨下的,琳琅,去換了衣裳再來,這樣子多失禮。”雖是大總管一貫責備的話語,說出來卻並無責備的語氣。琳琅不知他瞧見了什麼,只得恭敬道:“是。”

 她心裡不安,到了晚間,皇帝去慈甯宮請安回來,梁九功下去督促太監們下鑰,其餘的宮女太監都在暖閣外忙著剪燭上燈,單只剩她一個人在御前,殿中極靜,靜得聽得到皇帝的衣袖拂在紫檀大案上窸窣之聲,眼睜睜瞧著盤中一盞茶漸漸涼了,便欲退出去換一盞。皇帝卻突然抬頭叫住她:“等一等。”她心裡不知為何微微有些發慌起來。皇帝很從容的從袖間將那方帕子取出來,說:“宮裡規矩多,像下午那樣犯錯,叫人見到是要受責罰的。”那口氣十分的平和,琳琅接過帕子,便低聲道:“謝萬歲爺。”

 皇帝輕輕頷首,忽見門外人影一晃,問:“誰在那裡鬼鬼祟祟?”

 卻是敬事房的首領太監魏長安,磕了一個頭道:“請萬歲爺示下。”方捧了銀盤進來,琳琅退出去換茶,正巧在廊下遇見畫珠抱了衣裳,兩個人一路走著,畫珠遠遠見魏長安領旨出來,便向琳琅扮個鬼臉,湊在她耳邊輕聲問:“你猜今天萬歲爺翻誰的牌子?”

 琳琅只覺從耳上滾燙火熱,那一路滾燙的緋紅直燒到脖子下去。只道:“你真是不老成,這又關著你什麼事了?”畫珠吐一吐舌頭:“我不過聽說端主子失寵了,所以想看看哪位主子聖眷正隆。”

 琳琅道:“哪位主子得寵不都一樣,說你懶,你倒愛操心不相干的事。”忽然悵然道:“不知芸初現在怎麼樣了。”御前宮女,向來不告假不能胡亂走動,芸初自也不能來乾清宮看她。畫珠道:“好容易我來了,芸初偏又去了,咱們三個人是一塊兒進的宮,好得和親姊妹似的,可恨總不能在一塊兒……”只歎了口氣。琳琅忽然哧地一笑:“你原來還會歎氣,我以為你從來不知道發愁呢。”畫珠道:“人生在世,哪裡有不會發愁的。”

 琳琅與畫珠如今住同一間屋子,琳琅睡覺本就輕淺,這日失了覺,總是睡不著。卻聽見那邊炕上窸窸窣窣,卻原來畫珠也沒睡著。不由輕聲叫了聲:“畫珠。”畫珠問:“你還醒著呢?”琳琅道:“新換了這屋子,我已經三四天沒有黑沉的睡上一覺了。”又問:“你今天是怎麼啦,從前你頭一挨枕頭便睡著了,芸初老笑話你是瞌睡蟲投胎。”畫珠道:“今天萬歲爺跟我說了一句話。”

 琳琅不由笑道:“萬歲爺跟你說什麼話了,叫你半夜都睡不著?”

 畫珠道:“萬歲爺問我——”忽然頓住了不往下說,琳琅問:“皇上問你什麼了?”畫珠只不說話,過了片刻突然笑出聲來:“也沒什麼,快睡吧。”琳琅恨聲道:“你這壞東西,這樣子說一半藏一半算什麼?”畫珠閉上眼不做聲,只是裝睡,琳琅也拿她沒有法子。過得片刻,卻聽得呼吸均勻,原來真的睡著了,琳琅輾轉片刻,也朦朧睡去了。

 第二日卯時皇帝就往乾清門禦門聽政去了,乾清宮裡便一下子靜下來。做雜役的太監打掃屋子,拂塵拭灰。琳琅往禦茶房裡去了回來,畫珠卻叫住她至一旁,悄聲道:“适才太后那裡有人來,我問過了,如今芸初一切還好。”琳琅道:“等幾時有了機會告假,好去瞧她。”

 要告假並不容易,一直等到四月末,皇帝御駕出阜成門觀禾,乾清宮裡除了梁九功帶了御前近侍的太監們隨扈侍候,琳琅畫珠等宮女都留在宮裡。琳琅與畫珠先一日便向梁九功告了假,這日便去瞧芸初。

 誰知芸初卻被太后打發去給端嬪送東西,兩個人撲了個空,又不便多等,只得折返乾清宮去。方進宮門,便有小太監慌慌張張迎上來:“兩位姐姐往哪裡去了?魏諳達叫大夥兒全到直房裡去呢。”

 琳琅問:“可是出了什麼事?”那小太監道:“可不是出了事——聽說是丟了東西。”

 畫珠心裡一緊,忙與琳琅一同往直房裡去了。直房裡已經是黑壓壓一屋子宮女太監,全是乾清宮當差的人。魏長安站在那裡,板著臉道:“萬歲爺那只子兒綠的翡翠扳指,今兒早起就沒瞧見了。原沒有聲張,如今看來,不聲張是不成了。”便叫過專管皇帝佩飾的太監姜二喜:“你自己來說,是怎麼回事?”

姜二喜哭喪著臉道:“就那麼一眨眼功夫……昨兒晚上還瞧著萬歲爺隨手摘下來撂那炕几上了,我原說收起來來著,一時忙著檢點版帶、佛珠那些,就混忘了。等我想起來時,侍寢的敬主子又到了。只說不礙事,誰知今兒早上就沒瞧見了。這會子萬歲爺還不知道,早上問時,我只說是收起來了。待會兒萬歲爺回宮,我可活不成了。”

  魏長安道:“查不出來,大夥兒全都活不成。或者是誰拿了逗二喜玩,這會子快交出來。”屋子裡靜得連根針掉地下也聽得見,魏長安見所有人的屏息靜氣,便冷笑一聲說:“既然要敬酒不吃吃罰酒,那我也不客氣了。所有能近御前人,特別是昨天進過東暖閣的人,都給我站出來。”

  御前行走的宮女太監,只得皆出來,琳琅與畫珠也出來了。魏長安道:“這會子東西定然還沒出乾清宮,既然鬧出家賊來,咱們只好撕破了這張臉,說不得,一間間屋子搜過去。”琳琅回頭見畫珠臉色蒼白,便輕輕握了她的手,誰知畫珠將手一掙,朗聲道:“魏諳達,這不合規矩。丟了東西,大家雖然都有嫌疑,但你叫人搜咱們的屋子,這算什麼?”

  魏長安本來趾高氣揚,但這畫珠是太后指過來的人,本來還存了三分顧忌。但她這樣披頭蓋臉的當堂叫板,如何忍得住,只將眼睛一翻:“你這意思,你那屋子不敢叫咱們搜了?”畫珠冷笑道:“我又不曾做賊,有什麼不敢的?”魏長安便微微一笑:“那就好啊,咱們就先去瞧瞧。”畫珠還要說話,琳琅直急得用力在她腕上捏了一把。畫珠吃痛,好歹忍住了沒再作聲。

  當下魏長安帶了人,一間屋子一間屋子的看過去。將箱籠櫃子之屬都打開來,及至到了琳琅與畫珠屋中,卻是搜得格外仔細,連床褥之下都翻到了。畫珠看著一幫太監翻箱倒櫃,只是連連冷笑。忽聽人叫了一聲,道:“找著了。”

  卻是從箱底墊著的包袱下翻出來的,果然是一隻通體濃翠的翡翠扳指,迎著那太陽光,那所謂子兒綠的翠色水汪汪的,直欲滴下來一般。魏長安忙接了過去,交與姜二喜,姜二喜只瞧了一眼便道:“就是這個,內壁裡刻著萬歲爺的名諱。”魏長安對著光瞧,裡面果然鐫著“玄燁”二字,唇邊不由浮起冷笑:“這箱子是誰的?”

  琳琅早就臉色煞白,只覺得身子輕飄飄的,倒似立都立不穩了,連聲音都遙遠得不似自己:“是我的。”

  魏長安瞧了她一眼,輕輕歎了口氣,又搖了搖了頭,似大有惋惜之意。畫珠卻急急道:“琳琅絕不會偷東西,她絕不會偷東西。”魏長安道:“人贓並獲,還有什麼說的?”畫珠脫口道:“這是有人栽贓嫁禍。”魏長安笑道:“你說得輕巧,誰栽贓嫁禍了?這屋子誰進得來,誰就能栽贓嫁禍?”畫珠氣得說不出話來,琳琅臉色蒼白,手足只是一片冰涼,卻並不急於爭辯。魏長安對琳琅道:“東西既然找著了,就麻煩你跟我往貴妃那裡回話去。”

  琳琅這才道:“我不知道這扳指為什麼在我箱子裡,到貴妃面前,我也只是這一句話。”魏長安笑道:“到佟主子面前,你就算想說一千句一萬句也沒用。”便一努嘴,兩名小太監上來,琳琅道:“我自己走。”魏長安又笑了一聲,帶了她出去,往東六宮去向佟貴妃交差。

  佟貴妃抱恙多日,去時御醫正巧來請脈,只叫魏長安交去給安嬪處置,魏長安便又帶了琳琅去永和宮見安嬪。安嬪正用膳,並沒有傳見,只叫宮女出來告訴魏長安:“既然是人贓並獲拿住了,先帶到北五所去關起來,審問明白供認了,再打她四十板子,攆到辛者庫去做雜役。”

  魏長安“嗻”了一聲,轉臉對琳琅道:“走吧。”

北五所有一排堆放雜物的黑屋子,魏長安命人開了一間屋子,帶了琳琅進去。小太監端了把椅子來,魏長安便在門口坐下,琳琅此時心裡倒安靜下來,佇立在那裡不聲不響。

  魏長安咳嗽一聲,道:“何必呢,你痛快的招認,我也給你個痛快。你這樣死咬著不開口,不過是多受些皮肉之苦罷了。”

  琳琅道:“安主子的諭,只說我供認了,方才可以打我四十板子。況且這事情不是我做下的,我自不會屈打成招。”

  魏長安不由回過頭去,對身後侍立的小太監嘖嘖一笑:“你聽聽這張利嘴……”轉過臉來,臉上的笑容慢慢收斂了:“這麼說,你是要敬酒不吃吃罰酒了?”

  琳琅緩緩道:“魏諳達,今兒的這事,我不知道您是真糊塗,還是裝糊塗。您這樣一個聰明人,必然早就知道我是叫人栽贓陷害的,我只不知道我得罪了誰,叫人家下這樣的狠手來對付我。只是魏諳達已經是敬事房的總管,不知道以您的身份,何苦還來淌這一趟混水。”

  魏長安倒不妨她說出這樣一篇話來,怔了一怔,方笑道:“你這話裡有話啊,真是一張利嘴,可惜卻做了賊。今兒這事是我親眼目睹人贓並獲,你死咬著不認也沒用。安主子已經發了話,我今天就算四十板子打死了你,也是你命薄,經受不起那四十板子。”

  琳琅並不言語,魏長安只覺得她竟無懼色,正在此時,一名小太監忽然匆匆進來:“魏諳達,榮主子有事傳您過去。”

  魏長安連忙站起來,吩咐人:“將她鎖在這裡,等我回來再問。”

  那間屋子沒有窗子,一關上門,便只門縫裡透進一線光。琳琅過了許久,才漸漸能看清東西。摸索著走到牆邊,在那胡亂堆著的腳踏上坐下來。那魏長安去了久久卻沒有回來,卻也沒有旁人來。

  她想起極小的時候,是春天裡吧,桃花開得那樣好,一枝枝紅豔斜欹在牆外。丫頭拿瓶插了折枝花兒進來,卻悄聲告訴她:“老爺生了氣,罰冬郎跪在佛堂裡呢。”大家子規矩嚴,出來進去都是丫頭嬤嬤跟著,往老太太屋裡去,走過佛堂前禁不住放慢了步子,只見排門緊鎖,侍候容若的小廝都垂頭喪氣的侍立在外頭。到底是老太太一句話,才叫放出來吃晚飯。

  第二日方進來瞧她,只說:“那屋子裡黑咕隆冬,若是你,定會嚇得哭了。”自己只微微一笑:“我又不會帶了小廝偷偷出城,怎麼會被罰跪佛堂?”十一歲的少年的眼睛明亮如天上最美的星光:“琳妹妹,只要有我在,這一世便要你周全,斷不會讓人關你在黑屋子裡。”

  屋中悶不透氣,漸漸的熱起來,她抽出帕子來拭汗,卻不想帕上隱隱沾染了一縷異香。上好的龍涎香,只消一星,那香氣便可縈繞殿中,數日不絕。乾清宮東暖閣裡總是焚著龍涎香,於是禦衣裡總是帶著這幽幽的香氣。四面皆是漆黑的,越發顯得那香氣突兀。她將帕子又掖回袖中。

  她獨個在這黑屋子裡,也不知過了多久,只覺得像是一月一年都過完了似的,眼見著門隙間的陽光,漸漸黯淡下去,大約天色已晚,魏長安卻並沒有回來。

  門上有人在“嗒嗒”輕輕叩著門板,她忙站起來,竟是芸初的聲音:“琳琅。”低低的問:“你在不在裡面?”琳琅忙走到門邊:“我在。”芸初道:“怎麼回事?我一聽見說,就告了假來瞧你,好容易求了那兩名公公,放了我過來和你說話。”

  琳琅道:“你快走,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沒得連累了你。”

  芸初道:“好端端的,這是怎麼了。我回去聽見說你和畫珠來瞧我,偏沒有遇上。過了晌午,姐姐過來瞧端主子,正巧說起乾清宮的事,才知道竟然是你出了事。”

  琳琅道:“芸初你走吧,叫人看見可真要連累你了。”芸初問:“你這是得罪了誰?”琳琅道:“我不知道。”芸初說:“你真是糊塗,你在御前,必然有得罪人的地方,再不然,就是萬歲爺待你特別好。”

  琳琅不知為何,猛然憶起那日皇帝遞過帕子來,燈外的紗罩上繡著淺金色龍紋,燈光暈黃映著皇帝的一雙手,晰白淨利,隱著力道。那帕子輕飄飄的執在他手上,卻忽然有了千鈞重似的。她心亂如麻,輕輕歎了口氣:“萬歲爺怎麼會待我特別好。”

  芸初道:“此處不宜多說,只一樁事——我聽人說,那魏長安是安主子的遠房親戚,你莫不是得罪了安主子?”

  琳琅道:“我小小的一名宮女,在御前不過月餘功夫,怎麼會見罪于安主子。”她怕人瞧見,只連聲催促芸初離去,說:“你冒險來瞧我,這情份我已經唯有銘記了,你快走,沒得連累你。”芸初情知無計,只再三不肯,忽聽那廊下太監咳嗽兩聲,正是遞給芸初的暗號,示意有人來了。琳琅吃了一驚,芸初忙走開了。

 琳琅聽那腳步聲雜遝近來,顯然不止一人,不知是否是魏長安回來了,心中思忖,只聽咣啷啷一陣響,鎖已經打開,門被推開,琳琅這才見著外面天色灰白,暮色四起,遠遠廊下太監們已經在上燈。小太監簇擁著魏長安,夜色初起,他一張臉也是晦暗不明。那魏長安亦不坐了,只站在門口道:“有這半晌的功夫,你也盡夠想好了。還是痛快認了吧,那四十板子硬硬頭皮也就挺過去了。”

 琳琅只道:“不是我偷的,我決不能認。”

 魏長安聽她如是說,便向小太監使個眼色。兩名小太監上前來,琳琅心下強自鎮定,任他們推搡了往後院去,司刑的太監持了朱紅漆杖來。魏長安慢悠悠的道:“老規矩,從背至腿,只別打臉。”一名太監便取了牛筋來,將琳琅雙手縛住。他們綁人都是早綁出門道來的,四扭四花的牛筋,五大三粗的壯漢也捆得動彈不得。直將那牛筋往琳琅腕上一繞,用力一抽,那纖細凝白的手腕上便緩緩浮起淤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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