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男孩大約十二三歲,身上有一股與年齡不相稱的清冷味道,淡墨的眉和淡墨的眼,連看人的眼神也都淡淡透著一股涼意。秦嶺想不出什麼合適的詞來形容,腦中猛然撞入素白的芙蓉花。
七點新聞聯播的雄壯序曲準點響起,圍觀的人群三三兩兩散開,各回各家,各吃各飯。
“以後不要給這個壞份子說話。”有人教育自己的孩子。
秦嶺被李嬸嬸拉回家吃晚飯。
趴在堂屋方桌上做作業的小女孩一見秦嶺就扯聲大喊,“又來吃飯,當我們家的豆花不要錢的啊。”
一碗豆花,四個紅辣椒碟,一盤臘雞塊炒花菜就是小鎮居民最普通不過的一頓飯,臘雞炒花菜菜多肉少,焦黃色的雞塊就只有寥寥可數的五六砣。而臘雞還是見秦嶺來家裡作客,孟父專門從灶房上吊著薰得烏黑的整雞上切下的,原本預備著大年夜吃,卻先讓秦嶺嘗了鮮。
秦孟兩家是鄰居,從上輩就關係好得像一家人,在秦母沒跑之前,兩家大人經常在街上支個方桌打小麻將,據說秦嶺出生時,秦母身體虛弱,還是李嬸嬸抱過他,跟著自家小女兒一起吃了幾天奶。
孟家沒有電視,家中惟一值錢的電器——飛燕牌收音機裡放著小虎隊的歌。
“喔……把你心我的心穿一串,串一株幸運草,串一個同心圓……”
在桌上,孟小蓮邊抱著碗吃飯邊警惕的盯著秦嶺,只要他的筷子向肉夾去,她的筷子也像長了眼睛似的跟上去,好巧不巧的扒拉下他筷子上的肉塊。
鎮子的人睡得早,不到八點半,亮著燈的窗就陸陸續續滅下去。不知從誰家的電視飄來模糊的聲音,人人都在看白素貞與許仙纏綿的人鬼愛情。
“千年等一回,等一回,啊~~千年等一回,我無悔 啊~~千年等一回等一回 啊~~……”
嬰孩夜啼聲從鎮中某一處建築中隱隱傳入夜空……
時代處於新舊中的小鎮九絲,在夜的懷抱中逐漸入眠。
秦嶺偷偷摸摸沿著河灘跑到一棟木樓邊。
穿著白色運動服的男孩抱著膝蓋坐在並不寬的木頭陽台上,呆呆的凝望被夜染得墨藍的河水。
男孩發現了陽台邊露著一個髒小孩的腦袋,然後一顆沾著泥的彈珠從那滿是泥的小手中,骨碌骨碌的滾到自己腳邊。他撿起玻璃珠,遞過去,然後迅速回房關門。
偷看他的秦嶺吸著鼻涕,“你有什麼了不起——哎唷。”
摔得四腳朝天。
隔得不遠,秦嶺鼻尖的聞得見他身上淡淡的氣味。多年後,他知道那是檸檬的香氣,因而也愛上了這個味道。
“劈劈啪啪”過年時,冷清了一年的小鎮奏響了歡歌,熱鬧非凡的小鎮街上擺著年貨,從各村涌來的村民將這平時寬敞的小街擠了個爆。
孟小蓮從頭到腳穿了一身新,紅棉襖黑棉褲,兩條大辮子上扎著粉紅綢帶。她只敢放煙花,像一棍筷子,點燃一頭,拿著另一頭在空中劃圈。
秦嶺扔一粒電光炮在她腳下,孟小蓮尖叫著跳了一下,扔了煙花咧嘴大哭。
但是,在歡樂的人群中,秦嶺一直沒見到葉天瑾。那個像雪一樣的男孩仿佛人間蒸發,如果不是晚上站在他的房間外看見窗中亮燈,秦嶺還以為他偷偷離開了這個九絲小鎮。
小鎮上的時光緩緩流過,像環繞著鎮子的一彎碧波,似乎感覺不到它的流動。
不知不覺中,秦嶺升三年級了,而葉天瑾,就像消失於鎮上的水滴,既不出門,也沒有他的消息。
淳樸的小鎮人民逐漸將這個沉重的孩子忘記。
“作業又不做?還逃課?手伸出來!”燙著大卷髮的中年女教師厲喝,教鞭在木紋縱橫的舊教桌上一抽,教桌上的一層薄薄白粉筆灰震起一團白煙。
秦嶺滿不在乎的伸出手。
“啪。”一鞭抽下。
孟小蓮與秦嶺同班,看見秦嶺挨打,她衝講台上的小男孩做鬼臉。“活該。”
架著眼鏡的中年婦女敲敲窗子,“陳老師,有新生分到你帶的初中班上,名叫葉天瑾。”
“來了。”陳老師一推秦嶺,“下去坐好,班長,帶領大家背課文。”
孟小蓮站起身,煞有介事的喊,“把書翻到《南京長江大橋》那一篇。清晨,我來到南京長江大橋。今天的天氣格外好——預備起!”
教室中響起一片蹙腳的普通話童音:
清晨,我來到南京長江大橋。今天的天氣格外好,萬里碧空飄著朵朵白雲。大橋在明媚的陽光下,顯得十分壯麗……
秦嶺終於見到了葉天瑾。
那個清冷的男孩仍然穿著白色的衣服,短袖的白色的確涼襯衣。他獨自坐在教室窗邊的最後一排,神情落寞。
秦嶺偷偷的尾隨葉天瑾,偷看他念書,偷看他寫字,偷看他微微憂鬱的眼睛長久的注視著某一點,宛如凝固的水晶般那樣一動不動。
被家長叮囑過,鎮上的孩子基本上不和葉天瑾說話,更有甚者,不懷好意的在他面前吐口水。
不過,期中考試之後,他的名字名列榜首,考出驚人的高分。他長得漂亮,但眉眼中總裹著一抹淡淡的寂寞,似乎隨時隨地都會從空氣裡消失,
小鎮上情竇初開的初中女孩,有人偷偷給他傳紙條,也有人跑到他身旁沒話找話。但是,這個孩子雖然有問必答,也從沒有流露過不耐煩的時候,但不知道為什麼,他骨子對人總是冷冷淡淡的,似乎隔著遠遠的距離,
秦嶺總是逃課偷看他。時間長了,也不再偷偷摸摸,有時候他直接用腦袋頂開葉天瑾座位旁的爛玻璃窗,扒著石灰脫落的窗台,睜著黑白分明的眼睛好奇的看他背書,寫字。
但偶爾葉天瑾衝他淡淡微笑,他卻像受驚的兔子,撒腿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