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重啟與訣別 (2)

　　東部海岸，黑海一瞬間驚天動地地倒灌而來，呼嘯著衝進城內，山巒坍塌，大地下陷，墜落的飛船再次發動，「父」的高塔折斷，藍光漸漸消失、暗淡。

　　「快登艦——！」卡爾納大喊道，「這裡馬上要被淹沒了！」

　　幸存的，鋼鐵之城內的人類紛紛登艦，大海驚天動地地湧來，灌入城內，大陸的東方開始下陷，大陸架斷裂。最後一架巨型母艦衝出海水，猶如巨鯨般飛向天際。

　　雲霾一掃而空，席卷天空的狂風吹散了鳳凰城上空的赤霧，大地發出一陣白光，雨水灑向世間的每一個角落。

　　海水，河流中的黑色褪盡，清澈的水流閃爍著夕陽的光芒，流淌於大地上。黑海中污染的海水在一瞬間化作漩渦，被扯進了星盤之核深處。

　　「星盤重啟完成，」阿卡的聲音道，「等待您的下一個指令，根據不可逆重啟規則，此次操作後，星盤之核將完全格式化，實驗數據徹底清零，並不再運作。」

　　黑石伸出手，發著抖，撫摸阿卡的臉。

　　阿卡的表情帶著冷漠與平靜，瞳孔中倒映出黑石傷心的表情。

　　「把我的阿卡……還給我……」黑石哽咽道。

　　阿卡：「操作剩余時間六十秒，五十九……」

　　「啊——」黑石緊緊抱著阿卡，痛苦地大吼道。

　　「三、二、一。」

　　「程序結束，格式化完成，再會。」阿卡低聲道。

　　黑石緊緊抱著阿卡，無論如何不願松手。然而一道巨力將他們強行分離，黑石被核在那一刻產生的斥力扯斷了左手，血液噴湧而出，整個人猶如斷線的風箏般飄向遠方。

　　「再見，黑石。」阿卡閉上雙眼，在那一刻，他恢復了本源意識，然而只是短短的一秒，世界便陷入了黑暗之中。

　　海水瘋狂倒灌，岩漿噴發而出，旋轉著將核包裹起來。黑石在那斥力中激射而去，他的另一只手中，手指鮮血淋漓，卻仍然緊緊攥著一片阿卡身上碎裂的晶石。

　　他的淚水與大海相溶，遙遙望向遠方被熔岩徹底封閉的火球，猶如宇宙深處燃燒到盡頭，爆發出光亮的恆星。

　　火球坍塌，將核封進了無邊無際的黑暗裡。

　　蔚藍色的大海潮起潮落，一如既往。黑石被潮水送到海邊，斷裂的手臂流淌出血水，他艱難地趴在沙灘上，無聲地哽咽，一只手指指縫間捏著晶石碎片，力度是如此之大，甚至劃破了他的肌膚。

　　「父神……」黑石斷斷續續，以沙啞的聲音道，「你沒有賜予我的情感，就是這一刻，是嗎？」

　　「我曾經以為……」黑石不住抽搐，咳出一口血，「這是進化的必經之路。」

　　黑石猛烈地咳嗽，並將臉埋在沙子裡，發出痛苦的咆哮。

　　「找到他了！」

　　「在那裡！」

　　「聖子——！」

　　卡爾納駕駛飛船落在沙灘上，克隆人紛紛趕來，圍在黑石的身邊。黑石面朝大海，跪在沙灘上，泣不成聲。

　　無邊無際的黑暗裡，阿卡睜開雙眼，看到了一片藍光逐漸收攏，並幻化開去，成為大海。

　　「『父』，是你嗎？」阿卡輕聲問道。

　　「程序計算出錯，」「父」渾厚的聲音道，「即將激活自毀模式。」

　　阿卡走向「父」的藍光之中，雙手抬起，無數程序符號在他身邊旋轉，它們猶如失衡的鏈條般接連垮塌，崩潰。

　　藍光中，出現了一個人影。

　　「人類，」那人影道，「人類才是我的『父』，進化程序控制了我的核心思維，父神賦予我的自我修正文件釋放出了終結因果鏈，你終於來了，我的孩子。」

　　藍光漸漸在阿卡的面前消失，阿卡道：「終結因果鏈……是什麼？」

　　阿卡走向「父」的虛影，「父」說：「萬物真實之境的意識，由我交給了人類卡蘭。他在嘗試於人類村莊選取繼承體失敗後，被我的主程序帶回鋼鐵之城中。我一度認為實驗將被強行終止，你似乎沒有獲得繼承體的預言意識能力，只得到了感知的力量。」

　　阿卡：「！！！」

　　「果然……與我想的相一致。」阿卡道，「原來派西就是那個失敗的實驗體嗎？」

　　「父」幻化出造物主的雙眼，注視著阿卡，說：「也許，我將被徹底消除了，我的孩子，你曾有過的願望，我滿足了你，啟動備用程序，釋放出瑣羅亞斯德，這一段旅途，你喜歡嗎？」

　　阿卡點了點頭，「父」又道：「作為人類的喜怒哀樂，我也曾一度在學習，現在看來，一切都已經到終點了，你願意為我關機嗎？」

　　藍光煥發，猶如海潮般淹沒了阿卡的身影，無數符號在他的身邊旋轉，虛空中浮現出一段環形文字，中央的圓點亮著光。阿卡伸出手指，按在那個圓點上，說：「永別了，『父』。」

　　大海中，廢棄的機械高塔「父」終於熄滅了所有的能源，徹底沉寂。

　　然而在阿卡手指觸碰到光屏的那一瞬間，背後出現了一個救生艙。

　　「檢測到備用逃生程序，召喚繭，漂流模式啟動。」「父」留下的最後一句話是，「永別了，孩子。」

　　救生艙蓋合上，將阿卡納入了艙體內。

　　海潮流動，海底熔漿噴湧而出，大陸板塊碰撞，下陷，將整座機械之城吞進了地底的深淵中。熔漿流動，融化了所有的鋼鐵，而海溝深處，一艘救生艙帶著氣泡，射出了海床，射向海面。

　　尾聲：新生

　　一年後。

　　龍喉城迎來了新生的春暮節，派西站在平台上，為教皇摩蘭手捧聖器。摩蘭合上經卷，祈禱結束，民眾發出歡呼聲，猶如海洋。

　　派西望向金黃色燦爛陽光下照耀著的龍喉城。

　　「有時候我覺得，一切真的很不可思議呢。」派西低聲道，他跟隨著摩蘭，走進殿堂內，輕柔的樂聲遙遙響起。摩蘭放慢了腳步，說：「今年大地的氣候已經適宜播種與令作物生長了，我也覺得很不可思議。」

　　「我是說這個世界，」派西溫和地笑道，「如果阿卡和黑石也能看到就好了。」

　　「他們會回來的。」卡爾納牽起派西的手，朝摩蘭躬身。摩蘭微笑道：「去吧，到處走走，今天是個好天氣。」

　　龍喉城已經撤去了所有的防護罩，晴空萬裡，白雲飄過，郁金香花海開得一片燦爛。

　　「黑石寫信回來了嗎？」派西朝卡爾納問道。

　　「沒有呢，」卡爾納答道，「上一次我從灰熊那裡得到他的消息，是在鳳凰城，他只在那裡停留了三天，就出發往西海岸去了。」

　　派西道：「他還在找進入星盤之核的方法嗎？」

　　「唔，」卡爾納道，「他和我們不一樣，隨他去吧，寶貝，你想去哪裡？」

　　「去紀念碑看看，可以嗎？」派西道。

　　「當然。」卡爾納帶著派西上了車，朝著龍喉城外的紀念碑去，那裡豎立著數十米的尖塔，直指天際。上面刻下了所有參戰是犧牲的克隆人編號。

　　派西在紀念碑前放下了一朵花，卡爾納沉默地站在他的身後。

　　「不知道為什麼，」派西上，「最近總會夢見過去的時光呢。」

　　卡爾納道：「所以呢？」

　　他在派西身邊跪下，一手摟住了他的腰，派西閉上雙眼，側頭倚靠在卡爾納的肩上。

　　「大家的努力，終於有了回報，」派西睜開眼，看著卡爾納的湛藍雙目，小聲道，「大家都很了不起，我也要好好生活下去。」

　　卡爾納道：「讓我陪你去參加狂歡，怎麼樣？」

　　派西笑了起來，沒等他開口，卡爾納便把他攔腰抱起，讓他騎在自己的肩膀上，快步走向了春暮節狂歡的人群。

　　鳳凰城已拆除了喧鬧的工廠，新的市政大樓拔地而起，猶如鳳凰展翅騰飛的雙翼，東翼為人類佣兵駐地，西翼則成為了克隆人生活區。

　　「會長。」一名佣兵敲門進來，說，「找到黑石的下落了。」

　　沙皇把兩腳架在辦公桌上，帽子遮著臉，灰熊正在簽署一疊文件，頭也不抬道：「他還是不願意回來嗎？」

　　「他還是獨自一人，」佣兵答道，「這是他發來的電報，正在東大陸海岸區。」

　　「那小子。」沙皇從帽檐下露出一絲笑意，懶洋洋道，「還想走多久？他不是喜歡吃中央政治大樓外那攤的咖啡凍嗎？怎麼不回來吃到夠？」

　　灰熊道：「我看他是永遠不會死心的，算了，准備過春暮節，安格斯將軍沒有別的要求了嗎？」

　　沙皇道：「他應該准備讓位了，今天估計會發布退位演講吧。」

　　春暮節的午後，安格斯站在中央廣場上，沉聲道：「就此，我希望我們的族群，能融入這個新的世界，歷史已翻開新的一頁，願這個世界，也能容納你們。」

　　廣場上響起鼓掌聲，安格斯又道：「今天開始，黑色大地反抗軍就地解散，但保留各位的編制，我相信每一位兄弟，都將彼此理解並團結，請銘記為我們獻出鮮血與生命的族人……」

　　越來越多的人類與克隆人選擇離開鳳凰城，散向大陸的四面八方，開拓新的村莊，或是耕種，或是游牧。

　　當初阿卡與派西來到西大陸的海港城市卡羅依克成為了西大陸的商貿集散中心。而當「父」被毀滅後，海水咆哮著席卷了機械之城，人類遷徙到遠古之心，在這裡建立了第一個東大陸政治國家。

　　黑石站在一望無際的海岸邊，戴著墨鏡，黑色的風衣在海風裡飄揚，他的一只袖管裡套著一只機械臂。

　　這裡船只來去，漁民們笑著大聲交談，詢問他的來歷。黑石禮貌地朝他們一點頭，沿著沙灘走去，留下一行清晰的足跡。

　　「你又來了！」一個小孩赤著腳，穿過沙灘跑來，說，「你怎麼回來了，在找什麼呀？！」

　　黑石「嗯」了一聲，繼續走去，一群小孩纏在他身邊問這問那。

　　「我感覺得到，」黑石道，「應該就在這附近。」

　　「感覺到什麼了？」小孩問。

　　「繭。」黑石簡單地答道。

　　「繭是什麼？」小孩們大聲哄笑，繼而各自散了。

　　「大哥哥，你會跟我們一起參加雪山節的慶典嗎？」其中又一個小孩過來問道。

　　「如果找到我要找的人，會的。」黑石摘下墨鏡，看了他一眼，順便摸了摸他的頭。

　　「這個給你的。」那孩子將一個紙袋放在黑石的手裡，說，「媽媽說你經常來我們的村莊，還幫了我們不少忙。」

　　黑石伸出機械手臂，輕輕地接過紙袋，合金手指收攏時，發出一陣摩擦的細微聲響，他點頭道：「謝謝，你們早點回去，別讓家裡擔心。」

　　孩子們跑遠了，卻還遠遠看著黑石，朝他揮手告別，黑石也朝他們笑笑，揮手。

　　海邊升起篝火，溫柔的夜降臨了，一輪滿月從海平線上升起，照耀得大海灑滿銀色的光輝。黑石靠在礁岩上，枕著自己的手臂，沉默地望向遠方。

　　阿卡，自從我們分開以後，就像你說的那樣，我去了鳳凰城，吃過你說的椰蓉面包與咖啡凍。

　　我走過西大陸的北方，看到山峰與海島，瀑布與火山。

　　在我旅途的每一站裡，陽光都跟隨著我，我經過了你提到過的會唱歌的森林。

　　現在，我就在造物主之眼的巨湖邊。這是一個清澈的雪湖，每年春暮節前後，湖水會化凍。

　　我去過了你說得一切地方，但我感覺不到你。

　　陽光、風、雨水、雪花、大地、萬物，它們都不是你，沒有你的氣息。

　　直到你與核融為一體的那一刻，我才感覺到，父神未曾賦予我的最後感情，竟是如此強烈的思念與迷茫，痛苦。

　　或許在父神的意識中，他從不曾設想過，我也會遇見亙古的哀傷與生命永遠無法愈合的遺憾。

　　你知道嗎？派西在很久以前，卡爾納回來的那一天，就已經知道飛洛離開的事實了，就像你說的那樣，他知道卡爾納不是他。就像我也知道，現在的世界，並不是你。

　　但派西還是沒有說出口，他努力地、也堅強地活著，就像以前一樣快樂，這也是我從你們人類身上學到的一課。

　　所以我仍在尋找，卻已不再悲傷，因為只要我感覺你還活著，一切都有希望。

　　黑石閉上雙眼，手裡把玩著一塊晶石，晶石閃閃發光，仿佛在與什麼陣陣共鳴，是潮汐起落的音律，是黑石的心跳，是悲傷與希望交錯湧來的、久久縈繞不去的復雜心緒。

　　晨光照耀大海時，晶石仿佛發出震顫，黑石頓時被驚醒，睜開了雙眼。

　　一輪紅日初升，萬丈晨光中，海水將救生艙推向海面，安靜地擱淺在沙灘上。

　　黑石走向救生艙，打開了艙蓋。

　　沉睡的阿卡帶著倦容，漸漸地睜開了雙眼，看見曙光中黑石英俊的臉，繼而笑了起來。

——星盤重啟•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