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重啟與訣別 (1)

　　阿卡曾經在一本書上讀到過，有時候，某些族群會前赴後繼地去衝擊死亡，譬如沙漠深處的老鼠，將背井離鄉，撲向大海；又比如說海域深處閃著光的魚群，會在某一天，成千上萬地湧向岸邊，擱淺在沙灘上。

　　甚至遠古便存在的，比人類的歷史還要悠久的鯨魚群，當族群無法再生存時，便會主動衝向陸地，以自己的死亡來換取全族活下去的條件。

　　這一天當他看見無數大小戰艦全部出動，就像壯烈赴死的魚群般衝向機械之城，以猛烈的進攻換來族群的生存機會時，他便不由自主地想到多年以前，在書上讀到的這一幕。

　　克隆人的所有有生力量傾巢出動，遮蔽了天空，閃著光的艦體就像深海的光魚鱗片，在昏暗且布滿雷霆的天空下一瞬間遮蔽了天際。

　　機械之城的外圍已經布滿了守衛力量，戰鬥機器人紛紛升空，攜著猛烈的炮火朝他們攻來。黑石與阿卡站在艦橋上，望向天空中四處爆炸的火光與烈焰。

　　經過革命之戰，「父」的身軀已殘破不堪，高塔被削去一截，在這短短半年中，再次修建起的塔尖部分唯有鋼筋與裸露的電線，於天幕下閃爍著強光。然而機械之城仍擁有大陸上至為強大的戰鬥力，飛行機器人就像殺不完的白蟻群，朝著戰艦部隊衝來。

　　砰然巨響，航艦內開始閃爍警報。

　　「警告，右翼被擊中，引擎故障。」

　　「准備棄艦逃生。」黑石道，「阿卡，准備好了嗎？」

　　阿卡點了點頭，眼中倒映出遠方的「父」，這個時候，它正在聚集能量。阿卡拉下耳畔的通訊器，大聲道：「飛洛！聽到了嗎？」

　　「我在。」卡爾納的聲音從耳畔傳來，「什麼事？」

　　「『父』開始儲能了！」阿卡道，「告訴他們，不要再靠近！否則電磁風暴會摧毀所有的戰艦的！」

　　「你們馬上行動。」卡爾納道。

　　戰艦開始劇烈地傾斜並震動，阿卡衝過扶梯，進入停機庫，瞬間整個戰艦反轉，黑石及時伸出手，攬住了他的腰，吼道：「當心！」

　　阿卡坐上小型飛行器，與黑石擠在艙體內，阿卡道：「不能等他們再靠近了，直接飛進去吧！」

　　又一道激光擊中了戰艦，爆炸的紅雲轟然崩塌，一艘小型飛行器從紅雲中疾飛出來。

　　飛行器在無數爆炸中來回穿梭，避開橫飛的金屬碎片與光彈，黑石拉動操縱杆，說：「改為手動模式。」

　　阿卡猛地一拉閘，黑石側傾，飛行器在空中翻了個跟鬥，避開猛然撞上來的巨型鋼鐵戰機與克隆人戰艦！

　　「我現在發現，」一個聲音從通訊器裡傳來，懶懶道，「克隆人兄弟們是真的不怕死。」

　　「沙皇！」阿卡激動大叫道。

　　越來越多的鋼鐵軍團戰鬥機升空，朝著他們衝來，接近核心區域後，他們的飛行器成為了唯一的目標。然而在烈焰中，一隊人類的飛行艦朝他們衝來！緊接著訓練有素地分為兩翼，散開，開始保護他們所在的飛行器！

　　「因為他們互相之間知道底細，」灰熊渾厚的聲音道，「就像李布爾說的那樣，整個族群，就像是一個人。」

　　「那他們會互相換老婆嗎？」沙皇說。

　　頓時通訊器裡響起一陣哄笑，灰熊道：「現在，就讓我們人類，為聖子進行最後的護航吧！」

　　通訊器內，無數鳳凰城佣兵大聲應和，阿卡在那一瞬間不由得豪情萬丈。

　　「朝著中間地帶走！」阿卡大聲道，「找它閃光的地方！那裡可以直通『父』的核心區！」

　　話音剛落，「父」雄偉的身軀一閃。

　　藍光閃耀，所有人的眼睛都短暫地出現了視覺空白，而就在這轉瞬即逝的一剎那，阿卡的眼中映出「父」的一切結構。

　　那是天與地之間至為神奇的一刻，仿佛神祗之手將命運施加於芸芸蒼生的某個特定點上，阿卡腦海中飛速閃過的念頭不是「父」，不是戰爭，也不是這匪夷所思的能力，而是自己的宿命——祭品。

　　在那一秒鐘，他幾乎完全明白了，自己正因此而生，而他的使命，也在那陰錯陽差的瞬間，接過了某一個人的重任。

　　「派西……我明白了……」阿卡的瞳孔飛速收縮，定格在某個瞬間。

　　「什麼？」黑石道，「小心！」

　　一塊巨大的鋼板朝他們旋轉著飛來，飛行器猛然左旋，羽翼被削去一塊，頓時拖著黑煙，轟然巨響，墜向「父」的本體。

　　「你們找到入口了嗎？」沙皇的聲音在通訊器裡問道，「最好快點，我可不保證能不能……」

　　「盤旋下降！」阿卡喊道，「就在距離地面二百二十米的高處！我已經看到它了！」

　　那個入口赫然處於四台光能炮中央，灰熊發出無奈的笑聲道：「不錯的位置。」

　　隨著聲音落下，兩側護衛戰艦猛然朝著左右分開，光能炮分頭射擊，頂端高塔的藍光磁暴一瞬間擴散出去！

　　「嗡」的巨響，所有的聲音遠離，東方大陸上，以「父」為中心，爆發出一個飛速擴散的電磁環。天空、大地、所有的機械衛士與克隆人戰艦無一例外，受到這敵我不分的癱瘓磁暴掃過，世界靜了兩秒，緊接著所有的戰鬥機器爆出熊熊烈火，朝著地面墜落。

　　大地震動不休，飛行器上的儀表盤亂轉亂顫，黑石已經無法再控制飛行器，隨著一聲爆炸，頂端被掀開，飛行器在撞上高塔的最後一刻，無數烏金光羽疾飛散開，繼而在腳下組合。阿卡抱著黑石的腰，緊閉雙眼，兩人踏著由光羽組合成的飛板，趁著光炮分開的那一秒，衝進了「父」的主體高塔之中。

　　阿卡在通訊器中聽到一聲吶喊，他分辨不出那是沙皇的還是灰熊的，抑或是克隆人的戰鬥機，然而這些對他來說，已經不再重要了，隨著與黑石衝進塔內的一剎那開始，便像是進入了另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

　　這是一個充滿了光的長廊，長廊內部的天花板、地面、牆壁，全是閃爍著無數代碼的光屏，站在其中，就像置身浩瀚的信息宇宙，符號的湧動一如星辰的漲落，潮汐的翻卷，永無止境。

　　「黑石？」阿卡跪在黑石身邊，發現他已經昏迷了。

　　黑石艱難地咳出一口血。

　　「黑石！」阿卡大聲道。

　　「瑣羅亞斯德已經失去了他所有的能力，」「父」的渾厚聲音道，「愚蠢的人類，直到如今，還抱著不切實際的幻想……」

　　「這是……」黑石斷斷續續道，「衰減射線，不要害怕，阿卡，走，我們繼續向前。」

　　阿卡拉起黑石，讓他倚靠在自己的身上，快步跑過走廊，「父」充滿威脅性的聲音在他們的耳畔回蕩。

　　「放棄你們的行動，這一切，永不可能因你們的行為而停止……」

　　「你的時間不多了。」阿卡抬起頭，喃喃道，「你讓機械之城裡所有的機械生命體癱瘓掉了，現在你毫無戰鬥力……」

　　兩人一路跑到走廊盡頭，面前出現了一根巨大的、纏繞著無數觸須的深藍色水晶光柱。

　　阿卡：「快！那就是它的核心控制機！」

　　黑石怒吼道：「覺悟吧——拉貝爾！」

　　黑石的羽翼抖開，抱著阿卡飛向藍色光柱中央，阿卡的眼中萬物瞬息變幻，出現了水晶柱中的一個缺口。

　　與此同時，萬千揮舞的藍色觸手倒卷而來，糾纏住了黑石。黑石大喊一聲，阿卡卻在黑石身上一蹬，猶如箭矢一般飛射出去，飛過了短短的最後一段距離，左手高舉芯片解讀器，拍向水晶中央。

　　時光的流逝仿佛完全停止，阿卡身在半空，飛向水晶柱，將芯片解讀器一掌拍去，發出一聲輕響，卡進了凹槽之中。

　　頓時整根水晶柱由藍轉紅，四面八方的代碼被徹底打亂。

　　「警告，緊急停機，」「父」發出了違背自己意願的電子聲，「三十秒後再次開啟核心程序，二十九、二十八……」

　　觸須在那一瞬間消失了，黑石發出怒吼，飛向水晶柱，一個盤旋，接住了阿卡。

　　然而兩人在水晶柱上狠狠撞上，一頭朝著那萬丈深淵中栽了下去。

　　億萬代碼猶如閃亮的星辰聚合，繼而組合出一張巨大的面孔，那張由閃爍方格組成的人臉張開口，憤然嘶吼。

　　黑石滿頭鮮血，抱著阿卡，在虛空中飛速下墜，速度越來越快，沿著「父」控制的能源柱，從塔內直通星盤之核的空間中，墜向地底。

　　阿卡睜開雙眼，看見了深暗遠方的一點光。

　　「父」的藍光在他們的身邊不住旋轉，發光的觸須朝他們抽來，然而每當挨近黑石與阿卡，烏金羽便刷然彈出，狠狠地與觸須碰撞。

　　「轟隆」一聲巨響，阿卡與黑石同時衝進了藍光的盡頭，「父」的意識消退，出現在他們面前的，是一個發出白光的、靜止的領域。

　　周圍出現了千萬懸浮在空中的水滴，阿卡詫異地轉頭，發現每一個水滴中，都倒映著一個宏大的世界。他和黑石放開了彼此的手，靜靜地懸浮在空中。

　　「就是這裡了嗎？」阿卡茫然道，他嘗試著落地，卻始終懸浮在半空中。兩人抬頭看，看見頭頂高處，無數藍色的光觸角正在嘗試著侵入這個空間，「父」仍在不死心地要攫取星盤之核的控制權。

　　黑石答道：「數千萬年，你應當是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進入這裡的人類。」

　　「這是什麼？」阿卡帶著詫異的眼神，以手指去戳其中一個懸浮著、飄過他身邊的水滴，水滴發出輕響，分成無數更小的水珠，朝著四面八方飛散。那個倒映出的世界消失了，孕育出新的世界。

　　「這是父神的知識庫。」黑石答道，「他在這些水滴中，儲存了所有的實驗數據，並在星盤之核中，利用液體的相容進行轉化與運算。」

　　阿卡不由得驚嘆實在是太神奇了，這個浩瀚的、充滿白光的世界，已經遠遠超出了人類的知識體系，黑石又道：「現在就開始嗎，阿卡？」

　　「你知道怎麼操作嗎？」阿卡問道。

　　黑石把阿卡保護在身後，說：「無論發生什麼事，不要上前來。」

　　「不行，」阿卡道，「我能為你做什麼？不要總是這樣。」

　　黑石示意他別說話，手指一點星盤的核，核心的光倏然消散，電子聲響起。

　　「無法激活，需要載體。」

　　阿卡：「？？？」

　　黑石沉默片刻，繼而走了上去，站在圓盤中央，光點卻排斥了他，不向他的身體聚攏。

　　「載體不符，請更換祭品。」

　　黑石：「……」

　　阿卡：「！！！」

　　「我明白了，」阿卡顫聲道，「讓我來，黑石。」

　　「不！」黑石馬上攔住阿卡。

　　阿卡道：「你一個人無法完成，需要另一個意識，我懂了……」

　　他抬起頭，望向四周，所有的符號仿佛都有了特別的意義，飄蕩的水滴中微微射出光芒。

　　「我會配合你，重啟星盤的核心程序，」阿卡緊張道，「我將成為主程序。」

　　「什麼？！」黑石難以置信道，「這不可能！你怎麼辦？」

　　阿卡示意他鎮定，笑著拍拍他的肩，黑石要拉住他，然而阿卡卻道：「讓我試試！不一定成功！別著急！」

　　黑石喃喃道：「不，阿卡，你不能……我們離開這裡。」

　　突然間，核的世界不安分地震動起來。頭頂的空間轟然坍塌，「父」將它的鋼架強行打入了星盤的深處，一瞬間射出無數藍光觸須，糾纏著布滿地底，白光隱隱被藍光所吸收。

　　天崩地裂，白色的世界開始逐層崩塌，水滴潰散。

　　在這震蕩之中，阿卡與黑石依舊安靜面對面，懸浮於虛空之中。

　　「聽著，黑石，等重啟程序開始，」阿卡道，「我會照著你說的做，別擔心，可以解決的。別哭，黑石，你哭什麼？我會好好的……能和你走到這裡，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事……」

　　「不！」黑石衝上前去，然而阿卡動作卻比他更快，已經走上了星盤之核。光點刷然朝著阿卡聚攏，令他成為一個發光的形體，斥力將黑石彈出了星盤。

　　「阿卡！」黑石大吼道。

　　阿卡笑著說：「就算我們什麼也不做，『父』也會獲得核心的權限，這樣不是最好的嗎？黑石，來吧，讓我們開始。」

　　黑石雙眼通紅，抬起一手。

　　頭頂的世界仿佛正在崩塌毀滅，在落石與光芒之中，黑石的身體發出閃光，無數微粒飛向阿卡，星盤之核溫柔地擴散，並圍繞在阿卡的身邊。阿卡舒展四肢，懸空飄起，抬頭望向高處，一滴眼淚沿著他的眼角落下。

　　那一滴淚水，頓時化作億萬星辰世界之一，融入了浩瀚的信息之海。

　　「祭品生命形態吻合，確認完成，」阿卡聲音化為電子聲，取代了星盤之核的引導程序，刻板的聲音道，「實驗目標已完成，請求對接星盤意識。」

　　「唰」一聲震蕩，阿卡的意識仿佛無處不在，被融入了廣闊的星盤世界之中，他的身體在核的光度下發生了奇異的變化，衣物化為粉末飄零。

　　從腳到身體，到腰間，再到頭，阿卡柔和得肌膚一瞬間晶格化，閃閃發光。

　　星核的能量以他的身體為載體，所有的水滴朝著他的頭部彙聚。

　　在那一刻，黑石似乎知道，阿卡不會再回來了。

　　「阿卡——！」

　　黑石發出了一聲嘶啞的吶喊。

　　阿卡冷漠地說：「對接成功，數據轉移。」

　　阿卡睜開雙眼，黑石的淚水瘋狂湧出，他就站在阿卡的對面，眉頭深鎖，不住發抖，猶如初生的嬰兒失去了他擁有的一切般難過。阿卡想朝著他笑一笑，卻已無法做出任何表情，晶格化的外表一閃，阿卡的腦海中瘋狂湧入猶如大海般浩瀚的知識與訊息。

　　「操作權限確認，」阿卡的聲音道，「警告，若權限不足，操作將強行中止。」

　　黑石的一手發著抖，緩緩按在阿卡的額頭上。

　　「權限通過，最高權限，緊急控制程序，高級生命體瑣羅亞斯德，」阿卡看著黑石，平靜道，「歡迎您來到星盤之核，請開始操作。」

　　黑石看著阿卡，淚水不受控制地瘋狂湧出，他抿著唇，哭得幾乎無法抑制，繼而緊緊抱住了晶格狀的阿卡，把頭埋在他的肩上。

　　「重啟星盤，」黑石顫聲道，「所有環境數據恢復預設值……」

　　「確認。」阿卡雙臂舒展，抬頭望向頂端，雙手翻轉，手掌中散發出無數光點，沒入星盤之間的壁壘中。

　　轟然巨響，在這一天，運轉了千萬年的星盤世界發生了震蕩。

　　陽光萬丈，龍喉城內，摩蘭抬頭望向天際，大地陣陣震動。教廷聖殿前聚集了數以十萬計的教眾，大地裂開的剎那，星辰教廷底部爆發出金光，巨大的推進器開始嗡鳴運轉，托著內城區緩緩升空。

　　「阿卡成功了。」摩蘭道。

　　「他還會回來嗎？」派西低聲道。

　　摩蘭道：「他已經與這個世界融為一體，他的意識，構成了這個新的世界，派西。」

　　派西站在平台頂上，忍不住抽噎起來，埋在摩蘭的身前。

　　摩蘭伸出手，摸了摸派西的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