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遺言 (3)

　　時光的流動幾乎凝固，爆炸聲，熱浪，四處呼嘯激射的銳利金屬縱橫交錯，阿卡的眼中倒映出艦體釋放出的能源池，所有機械結構在他的視野內被一瞬間拆解，他摸出螺絲起子，朝著遠處的能源池脫手擲去，卡在外殼處，緊接著能源池爆炸。

　　螺絲起子飛射而來，在芯片上一撞，閃爍著金光，拖著鮮血的芯片在空中打著旋，改變了墜落軌跡，朝阿卡飛來，落在他的手中，繼而阿卡五指一攏，緊緊抓住了它。

　　阿卡飛速下墜，「呼呼」風聲，黑石從側旁射來，猛然抱住了他，阿卡按下遙控器，K在墜落中噴發出推進火焰，衝向二人，緊接著把他們接入了艙體，蓋子合上，眼前一片漆黑。

　　一切都結束了，阿卡疲憊地心想。

　　「父」的高塔折斷，墜向大地，光炮開始朝著空中點射，緊接著，墜毀的暴風母艦發生了第二次大爆炸，主能源爐的炸毀幾乎毀滅掉了整個核心區，燎天的烈火中，K披著火焰，衝出了機械之城，飛向天際。

　　昏暗的天空中飄起了大雪，雪中帶著燃燒的余燼。平原一望無際，寒冷的風雪中，K屹立於大地上，全身鋪滿了雪花。

　　阿卡跪在地上，黑石緊緊地抱著他，讓阿卡伏在自己的肩頭，無聲地哽咽。

　　沙皇肩上扛著灰熊的手臂，一瘸一拐地走來，大家都沒有說話，靜靜地看著阿卡手中的芯片。

　　「我聽說克隆人生命是沒有個體的，」沙皇低聲道，「他們更像同一個人，由一個族群凝聚起來的、強大的生命。」

　　「所以在戰爭中，才有這麼多克隆人，為了族群的未來而前僕後繼，」灰熊沉聲道，「回去以後，是該好好與安格斯談談這個族群的未來道路。」

　　阿卡淌下淚水，抑制不住自己的悲傷。黑石長長吁了口氣，說：「走吧，去會合地點。」

　　阿卡神情完全是恍惚的，他一路上時睡時醒。在夢境裡，他的雙手沾滿了鮮血，然而飛洛卻沒有責怪過他，只是摸了摸他的頭，說：「干得好，阿卡，我為你驕傲。」

　　當他再次睜開雙眼時，已經抵達了遠古之心外，盆地中央，停著一架小型飛船。摩蘭正在用通訊器與克隆人總部聯絡，並告知他們戰爭的結果，不出意外，克隆人的革命失敗了。

　　在他的身邊，圍著幾名克隆人，阿卡雙眼通紅，站在盆地裡。

　　「看來飛洛上校沒有回來。」摩蘭說，「這幾位是救我離開機械之城的友軍伙伴。」

　　那幾名克隆人互相看了一眼，摩蘭朝他們介紹了阿卡等人，阿卡只是點了點頭，灰熊替他告知了事情的經過，阿卡一直沉默著。

　　「誰是70174A？」黑石開口道。

　　一名克隆人舉起一手，說：「我是，我的名字叫卡爾納。」

　　黑石交代了飛洛最後的遺言，那一句遺言並沒有說完，數人沉默片刻，摩蘭道：「再等待一段時間，我需要讓戒指儲存足夠的能量……」

　　「我可以幫上你們的忙嗎？」卡爾納忽然道，「現在的飛洛還活著，是否告訴他……」

　　「不，」摩蘭道，「這不是一個好主意，卡爾納少校。」

　　卡爾納沉吟片刻，而後道：「我可以代替飛洛，如果這一切都成立的話，飛洛現在應該還在逃亡的路上。」

　　「什……什麼？」阿卡難以置信道。

　　卡爾納道：「飛洛和我是同批被制造出來的，我們是最好的朋友，我認識派西，從好幾年前起，我和他一起從那個村莊裡救出了派西，我知道他和派西在一起的時候會說什麼。」

　　「這……」阿卡道，「但是飛洛已經死了。」

　　「我們的芯片是連通的。」卡爾納指指自己的頭，說：「我可以從他的資料庫裡調出他所有的備份記憶。」

　　摩蘭看了卡爾納一眼，說：「你的身份怎麼辦？」

　　「就說我犧牲了，」卡爾納道，「我會替飛洛，把他的使命繼續下去，否則沒有人照顧派西，他會很寂寞。」

　　眾人都沒有說話，卡爾納道：「他不會識破的，我和飛洛一樣對他很熟悉，從前飛洛不在的時候，我幫過飛洛的忙，偽裝成他，和派西交談，他聽不出我的聲音。」

　　克隆人的聲音都一模一樣，派西從小失明，也沒有見過飛洛的長相，但是阿卡知道，派西一定能認出來，不為什麼，只因人的感覺，是這世界上最敏銳的東西。

　　阿卡道：「如果被派西知道了，你一定要告訴他真相。」

　　卡爾納深邃的雙眼看著阿卡，點了點頭。

　　摩蘭道：「那邊發來信號了，我們開始吧。各位，回到龍喉城後，你們還有一場大戰，祝各位好運。」

　　阿卡深吸一口氣，卡爾納的到來，多少抵消了一點他的絕望與悲傷，然而現在不是悲傷的時候。隨著蒼穹綻放出的絢麗雷光，時空隧道再次覆蓋了他們，所有人緩緩升向天空，飛向遙遠的未來。

　　龍喉城裡，所有人依次被傳送回來，阿卡疲憊不堪，摩蘭首先扶住了他。

　　「派西呢？」卡爾納緊張地問道。

　　「我沒有通知他，」摩蘭答道，「把這套軍服換上，盡快。」

　　「我去……休息。」阿卡不敢面對派西，眾人紛紛離開，摩蘭協助卡爾納換上軍服，卡爾納拉上領子，對著鏡子端詳，再把頭發撥亂一點。

　　派西坐在走廊裡，面朝外面的微風，眼睛上依舊蒙著白布，卡爾納輕輕地走了進來，像只無聲無息的獵豹，軍靴踏在地上。

　　派西沉默著，卡爾納笑了起來，上前從後面抱著他。

　　「爸爸！」派西驚喜地笑道。

　　卡爾納溫柔地說：「我回來了，派西。」

　　派西抱著他的腰，嗚咽道：「我以為再也看不到你了。」

　　卡爾納道：「他們都安全回來了。」

　　派西摟著卡爾納的脖子，又笑又跳，卡爾納又道：「雖然只是暫別了幾天，不過……我想眼睛也快好了吧？」

　　「嗯，」派西道，「還有一天。」

　　「明天中午十二點。」卡爾納牽起派西的手，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向你保證，也許還有一場戰爭，我特地向教皇請求，讓他多給我們一點相聚的機會。」

　　派西點了點頭，卡爾納便把養子橫抱起來，抱回房間裡去。

　　「好了，別哭了……」

　　「一切都結束了。」

　　「我向你保證，派西，結束以後，我們會好好地在一起……我答應你……」

　　這天晚上，阿卡簡直筋疲力盡，飛洛的逝去令他失去了所有的力氣，他甚至不敢去面對派西。直到這時候，他還沒有去與派西打招呼——而他的夢境，已經完全應驗了。

　　也就是說，連阿卡自己，也會像派西夢裡預示的那樣，犧牲生命，以改變這個世界。

　　「還在消沉？」黑石推門進浴室來，穿著浴袍，手裡拿著一瓶果汁，並扔了另一瓶給阿卡，阿卡抬手接住。

　　「沒有了，」阿卡如是說，「只是有點不安，不知道明天該怎麼面對派西。」

　　黑石解開浴袍，健美勻稱的身材在阿卡的注視下，走進了熱水裡，與阿卡面對面地坐著，他以腳掌抵著阿卡的腳，皮膚的觸碰令阿卡安心了許多。

　　「人的生命很脆弱。」黑石答道。

　　「是的，」阿卡低聲道，「但也很偉大，每一個人，包括犧牲在機械之城裡的，我的族人們。」

　　黑石把阿卡抱進懷裡，摸了摸他的頭。

　　當天夜晚，阿卡開始合並三道密碼鎖，並在摩蘭的實驗室裡解鎖。安格斯、灰熊、黑石與「飛洛」，聚集在書房中，緊張地看著阿卡將李布爾的芯片插進解碼器裡，密密麻麻的海量信息湧出。

　　摩蘭道：「提取他關於『父』的記憶。」

　　阿卡說：「太多了，有關『父』的軍事行動也在其中……」

　　「關鍵詞檢索，」安格斯道，「中樞密碼，去年的十一月二十二日。」

　　阿卡根據安格斯提供的關鍵詞開始檢索，瞬間就篩掉了99%的信息內容，安格斯又道：「環狀記憶鏈注射、細胞組合、原芯片毀滅。」

　　信息再次被篩掉一大半，安格斯道：「關鍵詞，墨蘭德斯醫生。」

　　「找到了。」阿卡抬頭，看到立體投影光屏上的內容一閃一閃，充滿了奇異的代碼。他把代碼拷貝到另一塊芯片裡，三塊芯片終於同時插上了遠古解碼器。

　　按下開關的那一刻，阿卡的心幾乎要從喉嚨裡跳出來。

　　「父神，請您保佑我們……」阿卡幾次沒有勇氣，將它按下去。

　　這是一個歷史性的時刻，而在場的佣兵協會會長、教皇、以及聖子，還有多年以後，傳承了千萬載的克隆人帝國之王，俱圍繞在這麼一個普普通通的人類身邊，等待著他開啟人類、克隆人以及機器生命體所面臨的新的篇章。

　　那一刻，他們無疑締造了全新的歷史。一個輝煌的時代，隨著黑石把手覆在阿卡的手背上，按下了按鈕的那一瞬間而誕生。

　　芯片解讀器中投射出復雜的多面體，第一部分，第二部分，第三部分……

　　99%、100%，完成。

　　紅光倏然朝內部一收，沉寂下去，繼而升起淡藍色的光芒，出現一行環形的符號，緩慢旋轉，底下則出現了注釋與說明，一個低沉的聲音道：「星盤監視中樞終止程序，請求對接拉貝爾。」

　　所有人在那一刻發出激動的大喊，阿卡靠在黑石的身前，再次因激動而喜極而泣。

　　「明天中午十二點以後，開始作戰，」安格斯說，「我會調集所有手頭剩余的兵力掩護你們，突進機械之城中央。」

　　阿卡點了點頭，說：「我負責協助黑石，抵達核心區。」

　　灰熊道：「我和佣兵們預備內部游擊接應，分散敵軍火力。」

　　摩蘭道：「我的使命已經結束了，我會為你們祈禱。」

　　「一定能成功。」阿卡帶著淚水，與其余人擁抱。卡爾納笑著拍了拍黑石的手臂，說：「做得好，我回去陪派西，明天和你們一起行動。」

　　這天晚上，阿卡根本不可能睡得著，他坐在花園裡的秋千上，看著晴朗的夜空與璀璨的星河。他知道，這是自己的最後一夜了。

　　黑石站在走廊裡，兩手按在欄杆上，望向花園中的阿卡。

　　「我還想再看一會兒，」阿卡抬起頭，遙望星空，說：「黑石，你說父神的飛船，會在星空的遠方孤獨沉睡嗎？」

　　「其實我很想念他，」黑石沉聲道，「是你第一次讓我有了思念的情感，我開始感覺到，在遠離熟悉的人、親人、朋友的時候，靈魂裡會湧起強烈的不安，想像你們人類一樣，尋找倚靠。」

　　阿卡低頭看著地面，喃喃道：「現在呢？」

　　「現在？」黑石想了想，說，「一切都很好。」

　　「阿卡。」卡爾納帶著派西過來了。

　　阿卡笑了起來，派西朝他跑來，緊緊地抱住了他。

　　「你能安全回來真是太好了。」派西顫聲道。

　　「對不起，派西……」阿卡哽咽道，「我……我讓你擔心了……」

　　「噓。」派西蒙著眼睛，充滿稚氣的臉上帶著笑容，以手指按著阿卡的唇，又在他的額頭上親了親。

　　「我現在已經不做夢了，」派西溫和且親昵地說，「你們都會好好的，我的夢境，有時候也並不太准，對不對？」

　　「對，」阿卡笑道，「你的夢預言錯了，我們都好好地在這裡呢。」

　　派西說：「明天在出發前，可以來陪陪我嗎？」

　　「當然，」阿卡低聲答道，「到那個時候，你就能親眼看見我了，看見我們，看見黑石……」

　　派西點了點頭，遞給阿卡一朵花，阿卡拿在手中，笑了笑，派西轉身，跟著卡爾納離開了。

　　黑石走過去，與阿卡並肩坐在秋千上。

　　「今天晚上我不想睡，」阿卡說，「可以陪陪我嗎？」

　　黑石「嗯」了一聲，搭著阿卡的肩膀。阿卡把那朵花別在椅子上，兩人便靠在一起，任憑秋千輕輕地搖晃。

　　明天，這個世界將會變得不一樣了，可惜自己不能親眼看到。

　　如果有一雙眼睛，能代替他，去看看這個全新的世界該有多好。

　　「你在想什麼？」黑石問。

　　阿卡笑了起來，黑石居然會關心他在想什麼了，看著黑石漸漸變得像個人類，令他有種奇妙的感覺。

　　「想我的過去，」阿卡喃喃道，「想我從有記憶的時候開始，所認識的世界。」

　　那是什麼樣的世界？阿卡還記得三歲或者四歲的一小段模糊的記憶。那是他和很多小孩子，在蟻巢的幼稚園裡接受人類思維培訓的一天，他們坐在一起，在一個黑暗的室內，機器人給他們放電影。

　　電影裡是一個人類，正在荒蕪的世界上探索，面臨的危險與恐懼太多，阿卡總覺得下一刻主角就要死了，幸虧他倚仗機器人的幫助，每一次都在死亡到來之前，逃脫了危險的境地。

　　再下一段記憶，則是他在學習機械學的年齡了。他一直想出去看看，每一年都爭取到地面去工作，申請卻都無法通過，一連許多年，沒有一次獲得權限，到地面上去。最後他去垃圾槽裡尋找廢品時，意外地找到了那個通往海岸的出口。

　　於是，他興奮得整個人都顫栗起來，並輾轉難眠。他時不時地偷溜出去，去看看大海和礁石，那一方小小的天地，就是他的全部。再後來，他如飢似渴地學習，並設想著有朝一日能離開這個巨大冰冷的囚籠。

　　他設計並一點點地組裝了K。

　　人類的身體這麼脆弱，卻是最富有冒險精神的物種。他甚至說不清楚，逃跑的念頭從何而來，是什麼時候開始在他的心裡漸漸地孕生，是因為獨處時的孤獨與彷徨嗎？他總覺得是在大海的盡頭，有一個更為廣袤的新世界。

　　那天當機器人警衛通知他，輪到他做成人測試時，他一度以為自己會被「父」發現心底的這一點小秘密，並處決他。

　　但是沒有。

　　浩瀚的藍光中，依照慣例，人類可以朝「父」許下一個願望，而在人類世界傳說中，只要努力工作一生，為機械政權付出生命的全部，那麼這個願望，就將在他死後得以達成。傳說每個人被「父」的意識開始探查時，都將徹底失去自我，那個願望，將是心底最強烈的訴求。

　　阿卡漸漸地想起來了，那一天他淹沒在浩瀚的藍光裡。

　　「我希望……有一個能陪伴我的人。」阿卡說，「帶我去改變世界，尋找……自由……」

　　再後來，他平安離開了「父」的意識，就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他的機器人，他的秘密出口，也未曾被「父」探知，直到最後，他才知道，原來「父」的程序，並不能讀出人類的內心，而人類是這個世界上構造最復雜的生物，連無所不能的「父」也無法知道每一個人在想什麼。

　　於是，他開始繼續自己的冒險計劃。他的勇氣強大得連自己也驚訝，最後他遇見了黑石。

　　雲起雲滅，潮退潮生，如今他們在這裡，而「父」的時代，已即將成為歷史。

　　清晨時巨大的機械嗡鳴聲吵醒了他，阿卡睜開眼時，整個龍喉城的天空一瞬間被遮蔽了目光，人類、復制人、教廷，所有勢力的有生力量正在這片天空下彙聚，龍喉城的聖殿成為了中央指揮部。

　　「出發了嗎？」阿卡疲倦地問。

　　「還早，」黑石答道，「有很多時間可以准備。」

　　阿卡去洗了個澡，並吃過早飯，隨後穿過走廊，來到聖殿。克隆人統帥安格斯與麾下十余名軍官，灰熊帶著他的雇佣兵協會作戰人員，都聚集在聖殿內部，摩蘭笑道：「昨天晚上你似乎睡得不太好。」

　　阿卡笑道：「是的，但已經足夠了。」

　　「那麼各位，」摩蘭道，「今天，一切都拜托了。」

　　派西坐在中央的椅子上，摩蘭輕輕為他解開蒙眼的白色綢帶，並以濕布輕柔地抹去藥物殘余。

　　「派西？」阿卡欣喜地說，「看見了嗎？」

　　派西睜開雙眼，卡爾納、阿卡與黑石站在他的面前，派西的眼睛剛一睜開，便又閉上了，反復幾次，直到終於能適應這突如其來的強光照射。

　　「看見我了嗎？」阿卡擔心地問道。

　　派西的瞳孔中現出神采，他擁有一雙黑曜岩般的清澈雙眼。

　　「看到了什麼？」摩蘭淡淡問道。

　　「我看到了……光，」派西道，「和希望，阿卡，我看到你了，還有黑石，你們和我想像中的一模一樣！」

　　派西大叫著起身，抱住了阿卡，阿卡激動得難以言喻。派西走出殿外，強光令他幾乎快睜不開眼。在聖殿的平台外，是一望無際的戰艦之海，引擎聲、人類與克隆人的吶喊聲在天空下交錯。

　　一個新世界，在他的眼中開啟了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