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是機關嗎?”茵雅看得皺眉,若是被那些鐵針勾住,還能不扯下一片皮肉、鮮血淋漓?
“再等等。”壢熙領著大家,朝附近一棵大樹下走去,等待負重的士兵往回跑。“王爺,您真的要浪費時間訓練他們打籃球嗎?”公孫毅問。此事擱在他心頭好幾日了,一直想找機會問。
籃球?茵雅沒聽過這東西,但自小到大的教養,教養出她的習慣——男人說話,女子不得插嘴,因此即使滿腹疑問,她也沒出聲。
壢熙注意到她的表情,他向身後的侍衛使眼色,有人出列,將一顆用牛皮做成的球,交給他。
他在地上拍幾下,雖然彈性不怎樣,但以這時代的技術能做成這樣,他已經感到相當滿意。
壢熙把球放在茵雅手上,任由她捏捏轉轉、徹底研究,可看過半天她還是弄不懂,這顆球與練軍有何關系。
壢熙把球接回來,在空中拋丟幾下,向大家簡單解釋籃球的玩法和規則。
“我打算在他們當中選出幾十個人組成隊伍,每逢初一、十五,就在京城舉辦比賽。”
“做這種事,於練兵何益?”文俱翔蹙眉問。
雖然他心底不贊成,卻也不一口氣反對,這段日子以來,壢熙的點子往往推陳出新,讓人不得不佩服。
“我不單要讓他們打球比賽,還要建場地,讓百姓可以進場觀看,每個進場觀賽的人,得先付兩百文。”
他暫停,等待文師父和公孫毅齊聲反對,可他們不上當,多次經驗已經讓他們學乖,硬要等壢熙把話說完整,再下結論。
“王爺這麼做,定有其深意。”公孫毅諂媚兩句。
壢熙轉頭望望兩人,不上當?好吧,謎底揭曉。
“沒錯。首先,籃球是種強身健體的運動,倘若能夠推廣到民間,讓所有百姓跟著運動,自然可以達到強身健體的目的。第二:舉辦球賽可以賺到很多、多到讓人難以想像的銀子。”他想起麥克喬登,想起歐肥,想起那一堆賺錢賺到爆的球星:心癢難耐。
“能有多少,不就是一人兩百文的入場費?”茵雅不懂生意,可這點蠅頭小利,她不認爲壢熙會看在眼底。
“不隻入場費,倘若籃球這個運動推廣成功,風靡了全國百姓,那麼能賣的,除了入場費,還有周邊商品。”
“周邊商品是什麼?”茵雅越聽越見興味。
“我們可以大量生産球員身上穿的衣服、鞋子,擦汗帕子和皮球,讓百姓購買,這是第一筆生意,在幾場比賽後,自然而然會出現幾個籃球英雄,比方得分多的、跑得快的、跳得高的,不管是哪一種,他們都會變成百姓心目中的英雄,這時候,就可以出版籃球英雄榜,介紹這些英雄的生活、收入、練球情況等等,這是第二筆生意;第三筆生意,將這些籃球明星的畫像,繪在紙扇上、縫在頭巾上、印在書冊上賣錢。”他還沒提在場邊賣大聲公、零食和紀念商品,沒提塑造出來的偶像可以幫許多的商品代言,籃球不隻是籃球,還是個賺大錢的行業。
“說來說去,你想要的還是賺大錢?”
文俱翔的眉頭更緊了,身爲皇子,腦子裏想的應該是國家大業,怎麼老是在銀子上頭兜圈圈,壢熙越來越像三皇子惠熙了,再接下去,會不會也搞出一間賣袋子的飽學齋?
“這麼講也沒錯,不過容我向師父稟明,那些銀子不但可以讓我們賺飽荷包,養活幹人軍隊,還可以增加朝廷稅收,並且帶動民間的制造業。”
“制造業?”
“沒錯,做衣服的、做鞋的、做球的、做帕子的……越多的百姓投入這些工作,不但可以增加收入、改善生活,另一方面,當這些百姓荷包滿了,就會舍得買東西、舍得花費。”
“他們上餐館,開餐館的就會賺錢,他們買馬,馬市就會活絡,他們買布做新衣,養蠶的、織布的、繡花的、開布莊的……就會因此生意興隆、收入更豐碩,慢慢地,帶動大燕的經濟繁榮。”洋洋灑灑說了一大篇,他頓了下,笑著望向半信半疑的雅雅。
“不過是一顆球?”茵雅說。
“不相信嗎?給我一點時間,讓我證明給你看。”
時間……他們之間還剩多少時間?茵雅斂起笑容,與謹言互視一眼。
壢熙緊接著對文師父說:“當然,最重要的還有一點。掩人耳目!”
果然,聽見這個,他們立刻滿意點頭。
掩人耳目,是目前他們迫切需要做的事,幾次對峙後,皇後與壅熙已不如之前那段日子般,無視於壢熙。
近日,他們又開始動作頻頻,盡管他們並沒把這個千人軍隊放在眼底,但壢熙與衆不同的訓練法,遲早會傳出去,屆時,他們很可能猜出這支軍隊的真正用途。
目前大燕的軍隊有一半在陸明衛之子,陸因政、陸因啓手中,另一半則掌握在韋氏手裏。
可是陸家人所領之軍隊,皆駐守邊境,而韋氏留在京城附近的軍隊,還有十餘萬左右,倘若京城發生大事,不管消息再靈通,遠水救不了近火,陸家軍的速度絕對贏不了韋家軍。
壢熙雖然已經在暗地裏安插人手進入軍營,待韋氏造反日,取下韋氏衆將軍的項上人頭,但安排時日尚短,他所布置的人,在軍中還隻是小角色,若有狀況,怕無法在最短的時間內掌控全局。
屆時,他手上這千員小兵就得扮演重要角色了。
在此之前,絕對不能讓他們的任務曝光,因此讓皇後他們以爲壢熙訓練軍兵的目的,是爲了發大財,不失爲一種掩人耳目的好方法,文俱翔還想向壢熙追問細節時,壢熙目光一閃,轉身望向遠力。
“看,他們回來了!”
壢熙手指向東邊,已經有負重的士兵跑回原地,他們拆下身上的沙袋,訓練有素地奔到天堂路前方,脫掉上衣,露出精壯的上半身,一聲呼喝,重重趴在石頭上面,接下來是翻滾、翻滾不斷翻滾,他們的動作看得大家忍不住皺起眉頭。
雅雅下意識握緊壢熙手心,顫聲問:“他們……不痛嗎?”
“很痛。”
“幹麼沒事讓士兵挨疼?”這根本不是訓練,而是虐待人,那些士兵的爹娘看見自己的兒子被人這般整法,能不心痛?
“這種訓練可以增加士兵的耐痛度,在出現狀況時,不會因爲疼痛而亂了思緒,做出錯誤判斷。”
“從一開始的青蛙跳到負重跑,每種項目的訓練都有其目的,青蛙跳可以在最短的時間裏,增強他們下半身的力氣;背著沙袋跑,可訓練他們的肌肉耐力,他們在來回跑的這一路上,有平地、有起伏的坡地也有窪地,除體力訓練外,還能夠讓他們在面對各種不同狀況時,迅速分析出最有利於自己的應對方式。”
聽到這裏,公孫毅總算明白了,明白王爺口中獨立作業的殺人機器是怎麼回事。
不久,有人經過天堂路,爬上斜置的木闆,再從木闆的最高處往下奮力一跳、在沙地上滾圈,降低往下跳所帶來的沖擊力,接下來爬竿、匍匐前進……
第一批人到達終點後,迅速從腰間拿出小冊子和削尖了的墨條,開始依序記錄自己隊裏回到終點的人名。
除了在登記人名的小隊長,回到終點的士兵,無不累得仰躺在地上喘息。
“爲什麼先跑回來的那些都是隊長?”謹言難得地提出問題。
“你倒因爲果了,應該說,能夠第一個跑回來的,才能夠當隊長。”所以若是有隊長在訓練中連續三次拿第二的話,便會有新的小隊長産生。
小隊長的月俸比小兵整整多出二兩銀子,如此做法,可以激發隊上士兵潛能,讓他們以超越隊長爲目的而努力。
壢熙深信,這世界上沒有人是因爲想犧牲性命、或者爲“愛國家”那種空泛口號而當兵的,多數人當兵,是爲了糊口、爲了讓自己的家人不遭饑餓,因此壢熙堅持,他的一千名士兵雖然受訓辛苦,但待遇得比別人的兵好,還得吃好、穿好、睡好,並且隻要肯努力,人人都有升遷機會。
“你覺得怎樣?”壢熙望向茵雅,像個急欲等待誇獎的小男孩。
茵雅柔柔一笑,回答:“他們這樣辛苦,應該給他們合理的對待。”
“自然,他們的俸祿是別營的兩倍,能當上隊長的更不用說了,最近消息傳出去,聽說有不少人想加入我們。”
“那就好。”
哥哥們常說,最愚蠢的將軍才會苛待士兵,曾有過兩回,朝廷裏的餉銀來不及撥下,駐守在燕金邊境的因政哥哥寫家書,望父親能在朝中想辦法,當時朝廷實在拿不出銀子,父親隻好變賣家産,爲士兵們籌得軍餉。
那次事件讓哥哥贏得軍心,也讓幾萬名大軍對陸家死心塌地,他們信任陸家,相信在哥哥的帶領下,定有光明前途。
“這邊看完了,帶你去另一個地方。”
他又拉起雅雅的手,全然不介意身後侍衛和其他士兵的眼光,龍壢熙有斷袖之癖……盡量傳吧。“什麼地方?”“籃球場!”
這是個刺激的一天,在軍隊訓練告一段落後,壢熙放下身分,坐在士兵當中和大家一起用餐,三菜一湯,滿滿的肉盛在缽盆裏,幾乎要溢出來。
他大聲吆喝,鼓勵了衆人,也給大家畫餅,讓所有人對他充滿信心。
士兵們呼喊著,要跟著壢熙出生入死,壢熙則笑著回答:“我不要你們入死,你們每一條命都是最重要的,你們得活,每個人都給我活成老妖精,這是軍令。”
他說完,引來一陣狂笑鼓掌,他收攏人心的能力,比誰都強。
午後休息一個時辰,千人軍隊分兩批,一半做籃球訓練,一半帶到山林裏,學習攀爬和突襲。
沒人可以想像他將會把這支千人軍隊變成怎樣的隊伍,但大家都存著高度期望,茵雅相信,壢熙會成功,不管是在練兵這件事情上頭,抑或是……成爲九五至尊。
回程,茵雅累得在馬車上睡著,到家了,壢熙抱她下車、抱她進屋,爲她淨臉換衣服。
這個晚上,他沒有回王府,他看著她的臉,直到入睡,夢裏,他們回到二十一世紀,他們去帛琉潛水、去威尼斯坐燕尾船,他們到101、到雪梨塔、到艾菲爾鐵塔,也攀上高高的金字塔,他們在最高處向天底下的人宣布:壢熙愛雅雅、慕華愛雅雅……
寢宮內,鎏金香爐散發著淡淡的龍涎香,明黃色的布幔因窗外吹進來的風,微微搖擺,今日皇帝沒招宮嬪侍寢,他還在批閱百官們呈上的奏折,他是個勤政的好皇帝。
一個身穿粉色宮裝、纖細嬌小的宮女走進寢宮,皇帝連頭都沒擡一下,他知道來人是誰,那是侍奉自己多年的宮女眉兒。
“皇上,禦膳房呈上銀耳羹。”在皇帝放下毛筆時,女子深黑色的雙眸裏閃過一絲淩厲,這是她第二十七次爲皇帝送上消夜,並且……她不認爲自己還需要再送太多次的消夜。
“嗯。”皇帝擡起頭時,她迅速隱去眼底異光,垂下眼瞼,換上柔和的表情。
放下手上的筆,皇上端過消夜,一口一口慢慢品嘗,身旁的眉兒戒慎地審硯著他的表情,直到他放下空碗,她朝皇上嫣然一笑。
眉兒長相甜美可人,圓圓的頰邊有兩個深深的酒窩,笑起來的時候,像個不解人世憂愁的天真孩子,可愛得讓人舍不得對她大聲,隻不過那雙眼睛太精明銳利,偶爾透露出一絲教人不易看透的戾氣。
平日裏,皇上並不覺得眉兒美麗,隻覺得她是個可愛天真,讓人瞧著挺舒服的女子,後宮佳麗三幹,再美的女子他都見識過,可不知爲什麼,她這般一笑,他竟覺得她宛如下凡神仙、美不勝收,忍不住,他再瞧她一眼,可這一眼過後,他再也移不開視線……
眉兒繼續對他笑著,她靠得他很近,近到他能聞得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氣,她巧笑倩兮地與他四目相望,甜甜軟軟的聲音,讓人精神松弛下來。
眉兒柔聲道:“皇上,您累了,好累好累,天色不早,請您慢慢閉上雙眼,緩緩吸一口氣,好舒服呵……”
忙了一天國事,他真累了,緩緩閉上眼睛,在身子向後墜跌同時,眉兒伸手扶住他,很快地,兩名太監向前接手,將皇帝扶到龍床上,細心地爲他蓋好被子。
安置好皇上,兩名太監當中,名喚康匱的向前一步,走到眉兒身前,她朝他一點頭,他走到房間的右側,由另一名太監爲他換上金色龍袍。
康匱的五官並不特出,稀眉、小眼、扁塌的鼻子和寬嘴,是那種在宮裏行走一輩子都不會讓人注意到的男子,但他身形與皇帝極其相似,連頭形、身高和足寬幾乎一摸一樣。
康匱穿上龍袍後,靜靜地坐在椅子上,等待眉兒將人皮面具覆在他臉上。
她十指靈巧,不過半炷香工夫就將康匱變成當今大燕皇帝,她勾起康匱的臉,細細檢查後,松手、退開幾步,上上下下打量,她滿意地看著自己一手制造出來的皇帝,一臉得意。
“章姑娘,我還可以嗎?”康匱模仿皇帝的語調口氣。
康匱擡頭,不經意間,輿笑容可掬的眉兒四目相對,情不自禁地,他臉紅心跳。
她微點頭,眼下的康匱已有四、五分像,但那個帶著不確定的猥瑣眼神和皇帝相差太大。
她走到他面前,再次勾起他的臉,露出甜甜笑顔,柔聲道:“看著我。”
簡短三個字,康匱眼睛像被什麼東西粘住似地,一眨不眨地將目光定在她的瞳仁裏。
眉兒對著他說:“你是當今大燕皇帝,跟我講一次,我是大燕皇帝。”突地,他像個被牽著細繩的木偶似地,照著她的命令說話。
“我是大燕皇帝。”
“你不必害怕任何人,因爲你是高高在上、手握生殺大權的皇帝。”
“我不必害怕任何人,因爲我是高高在上、手握生殺大權的皇帝。”他緩慢地跟著眉兒念。
“當你睜開眼睛的時候,就走到前殿,召喚汪公公,翻婉貴人的綠頭牌。”
“當我睜開眼睛的時候,就走到前殿,召喚汪公公,翻婉貴人的綠頭牌。”
“很好,張開眼睛!”
眉兒彈指,康匱立刻睜開眼睛,她望著男子眼底浮上的自信,微微一哂,很好,這樣才像個皇帝。
他已待在皇上身邊一段日子,是皇後經過一番挑剔才選上的人物,皇後讓他留在皇帝身邊,細細觀察、模仿皇帝的舉止神態。但皇帝威儀天生,豈是凡人可以模仿得來?因此在皇帝身上施行攝魂術同時,她也同樣在康匱身上施攝魂術。
在皇帝身上行的攝魂術較容易,隻要讓他一覺好眠便行,但在康匱身上下指令就沒那麼容易了,光是要他相信自己是皇帝、散發出那種威儀氣度,就費去她不少心思。
前些日子,還有宮嬪察覺皇帝似乎與平日不大相同,經她一番努力,這幾天已鮮少有人發出這般疑問,她相信再過幾個月時間,她定然可以讓康匱成爲毫無破綻的皇帝。
到時候,“皇帝”將會封九皇子爲東宮太子,而她換個姓氏,成爲大學士府裏的千金,嫁給龍壅熙成爲太子妃,再過不久,皇帝無疾而終,東宮太子登基爲帝……
所有的計劃在她心底架構過無數回合,她深信,會成功的,她再不當飄零江湖的彩虹仙子,她將成爲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皇後娘娘。
“走吧。”
她手一勾,康匱合作起身,她的攝魂術讓他整個人脫胎換骨,走起路來,昂然闊步、擡頭挺胸,那氣度竟與皇帝有了七成像。
“朕要先去清華宮見見皇後。”
他竟然不理會她的指令,作主見皇後?!眉兒失笑,不過……也行,這樣才更像皇帝呢。
“是。”她微微躬身,就像所有的宮女一般。
兩人離開,屋頂梁柱後頭出現一個男子,他沒有穿夜行裝,還是平日穿慣的青色長衫,一個飛掠,他無聲無息地從梁柱上飄下,落地疇,半點聲響都不曾發出。
他輕巧走到床邊,提起皇帝手腕,細細號脈,半晌,從腰袋裏取出銀針,在他頭部幾個穴位處紮針。
片刻,皇帝打了個呵欠、張開眼,發現平日裏服侍的太監宮女都不在身邊,在床邊出現的竟是文俱翔,心底一驚,卻也立刻明了情況不對勁。
文師父食指在唇邊輕輕一點,皇帝會意噤聲。
“想知道怎麼回事嗎?”文俱翔在他耳邊低言。
皇帝點頭,文師父找來一件披風遞給他,之後挾起皇帝、運氣、飛檐走壁,筆直往皇太後所居處奔去。
文俱翔施展輕功,皇帝看著腳下穿梭的景物,壽永宮、紫誠殿、禦花園、風月亭……歎息,這個宮裏,唯一安全的地方,大概隻剩下皇太後的壽安宮了。
壽安宮裏,皇太後屏退所有奴才,偌大的偏廳裏,唯有皇太後一人獨坐,她心神不甯,仿佛有什麼東西重重地壓住胸口似地,自接到文俱翔的密函後,她連晚膳都不用,就在這裏等待。
她明白,有事情即將發生了。
密道裏傳來一聲細微聲響,她急急起身,見到文俱翔領著皇上走出地道,出現在她眼前。
“母後。”皇帝向前,扶著母親,一起坐進長椅當中。
“到底是怎麼回事?”皇太後偏頭轉向文俱翔。
“別急,待我慢慢道來。月前,大皇子回府,提及皇後讓他進宮,要他撤銷調查九皇子虧空庫銀之事,當時皇上正與皇後下棋,皇上非但沒出聲阻止皇後後宮幹政,他望向大皇子的目光中,還帶著一絲的怯懦。”
文俱翔猜測,皇後定然是太有把握,認爲壢熙已失去記憶,不記得父皇的性格脾氣,才敢讓膺品大搖大擺出現在壢熙面前。
“月餘?不可能,朕已經很久沒進清華宮。”皇帝出聲反駁。
“沒錯,那個人並非皇帝,而是皇帝身邊的假太監,稀眉、小眼、塌鼻和闊唇,皇上想得出來,那人是誰嗎?”
“文師父指的……可是康匱?”
“沒錯,我聽那位名喚眉兒的宮女是這樣喊他的。今夜,我在壽永宮當了一晚的梁上君子,終於將所有事的前因後果全弄清楚。”
“之前大皇子的話讓我起疑,皇上是否又中了毒物,但幾次爲皇上把脈,都查不出皇上身子有何不對勁,近日,我在禦膳房、太醫局暗暗查訪,一樣找不到半點蛛絲馬跡,直到我無意間在壽永宮後頭的牡丹園裏找到‘玄保’。”
“那是種奇特的毒物?”
“玄保不是毒物,而是制作人皮面具很重要的一項材料,沒有它,所制的人皮面具膚色會慘白如屍,不似真人。”
當今世上,能制出入皮面具的武林人士並不在少數,但龍夠把人皮面具做到栩栩如生、看不出絲毫破綻,能說得出名號的,沒有幾個。
“然後呢?”
“我在心底思忖了幾個名字,然後在壽永宮裏尋找面生宮人。”
“我身邊沒有那樣的人,便是康匱,也已經在朕身邊服侍近七年。”皇帝說道。
他生性謹慎,宮人的背景若非清楚明白,絕不會將他們留在身邊。
“我明白,但皇上是否注意到,康匱經常在背後,細細觀察皇上的一舉一動?”
大部分宮人爲避免惹事,在皇帝嬪妃身邊伺候時,若非必要,多半不會擡頭看主子,康匱的舉止太奇怪,方引得他注意。
“所以文師父認定是他?”
文俱翔點頭。“今日黃昏甫至,我已在皇上的寢宮隱身,想看看康匱是否會出現特殊舉動。用過晚膳,皇上還在批閱奏章時,我訝異的發現,接近皇上身邊的,竟然不是康匱,而是章妹憶,呃……章妹憶,皇上或許不知道她是誰,如果我說眉兒,皇上應該就曉得了。”
他本也想不透,一個幽居後宮多年的女子,怎懂得攝魂術?若非康匱那聲“章姑娘”,恐怕他也聯想不到彩虹仙子章妹憶。
皇帝驚怒不已,康匱背叛,已經讓他無法相信,連眉兒都……
他一口反駁。“不可能是眉兒,她十二歲就跟在我身邊,我有恩於她,她絕不可能背叛我?”
“我猜,真正的眉兒恐怕早已經不在人世,現在的眉兒是由章妹憶易容假扮的。章妹憶,江湖上人稱彩虹仙子,因爲她像彩虹,驚鴻一瞥後便消失無蹤,我與她師父聶雲有過幾面之緣,知道她些許來曆。”
事實上,他制作人皮面具的手藝,還是用攝魂術與聶雲交換得來的。
“她是怎樣的背景,爲何一個江湖人士要費盡心思混入宮,犯下這種欺君大罪?”
“我不知道她爲何甘冒奇險,爲皇後謀事,但我曉得她是官宦之後,父親長輩犯了事,整個家族被判流放。”
“章妹憶的師父救下她之後,見她伶俐乖巧,便帶在身邊,短短數年,她不但學得師父的易容手藝和攝魂術,還能將人的言行舉止模仿得維妙維肖,她的武功雖不高,但滿腹心機,江湖人都很怕與她打交道,因爲,往往還沒認清楚自己犯了什麼人,就已經著了她的道。”
皇上蹙眉點頭,心底隱隱驚惶,若不是壢熙提早發現,若非文師父挖出真相,接下來情況會變得怎樣?
他用盡心機、四下布局,卻沒想到對手會用江湖人士來對付自己,韋氏吶韋氏,怎能怪他不念舊情,一意鏟除他們的勢力?
“我想請教皇上,是否近日經常覺得疲憊,不知不覺間昏睡過去,但一覺到天明,睡得相當穩妥。”
“是。”
文俱翔點點頭。“那是因爲皇上中了章妹憶的攝魂術,若裏上精神奕奕、思緒清楚,定然不會著了她的道,但她利用皇上用過晚膳、批閱奏章,人處於疲累狀態下動手,自然會防不勝防。
“皇上無庸擔憂,攝魂術於龍體無礙,相反的,若用的得當,還能讓人清醒後,備覺神清氣爽。”
“皇上熟睡後,章妹憶便開始替康匱易容,並用攝魂術讓康匱相信自己是大燕皇帝,她要他翻婉貴人的綠頭牌,我猜,他們這是想藉皇上身邊的人來測試大家對於康匱所扮演的皇帝,能否察覺出異樣。就此看來,我認爲,真正的康匱怕也是兇多吉少。”
康匱是太監,章妹億敢用嬪妃們來做測試,足見這個康匱是個真男人。
“該死,竟敢這般淫 亂後宮!”
好啊,爲謀奪大燕江山,竟如此不擇手段!皇帝震怒,好一個大燕皇後、好一個九皇子,他們竟是這般通力合作對待他!
曾經,他明察暗訪,確定壽禮事件,皇後並無牽涉其中,看在皇太後的面子上,本還打算放她一馬,沒想到……
是啊,早該料到的,一枯俱枯、一榮俱榮,事已至此,便是他有心放過,韋氏也絕對不可能全身而退,二十幾年來的榮華富貴、位登極品,怎能忍受身敗名裂?
白虎之事,覆水難收,皇後再氣再怒,再多的惱恨,也不能不替壅熙收拾善後。
是他太粗心大意,也是他太高估皇後爲朝廷著想的決心,畢竟是女人呵,到頭來,還是把國家放在家族後頭。
好,很好,好到他都不曉得該怎麼說……
他錯了一遍,絕不容許自己再錯第二回,下毒事件結束,他讓不同的太醫天天爲自己號脈,以爲再沒人可以動手腳,沒想到他們竟請動江湖人士……攝魂術……他竟栽在連聽都沒聽過的事情上,好,既然如此,就別怪他心狠手辣!
“那個假康匱,扮得像嗎?”皇太後在一旁聽得驚詫不已,開口問。
“若是在後宮,我認爲他已有六、七成像,但經常與皇上親近的皇後、皇太後及幾個皇子帝姬,怕還是會看得出差異,更別說在朝堂之上了,決斷國事,不是模仿出樣子,就能成事的。但我擔心的是,再過幾個月,皇上被取而代之,下令立九皇子爲東宮太子,之後皇上稱病,由九皇子代理朝政……”
接下來的話,不需要文俱翔說得更清楚了。
“本宮多方暗示、明示,皇後竟還是使出這般天理不容的手段,難道韋氏就要敗在這幹不肖子孫手中?”皇太後欷籲不已,她揉揉發脹的太陽穴,歎氣道:“皇上,該怎麼做便怎麼做吧,該抓的抓、該拿的拿、該下獄的……爲大燕江山,別手軟。”
“母後,朕還不想有所動作。”皇帝這樣一句,出乎文俱翔和皇太後的意料。
“爲什麼?難道皇土還要繼續縱容韋氏?”皇太後驚問。
“現在辦,頂多隻能辦出兩個易容的江湖人,於朝廷無益。把棋子放在最明顯的位置,才能看清楚它有什麼作用,以及……對手會如何應對。現下知道了前後,康匱和章妹憶已不再是皇後的棋子,而是我的棋子,我怎能不善用他們,好好下一盤棋?”他噙起一抹冷笑,真正的戰爭現在才要開場。
“所以……”
“我等,等他們逼宮!”
等他們認定時機成熟,等他們動手毒殺皇上、取而代之,等韋氏動用朝廷軍隊,輔佐壅熙成爲東宮太子,等他手中韋氏大小官員貪贓枉法的證據搜集的更齊全,屆時,他要一舉成擒,不容許半條漏網之魚。
“不行,太危險了,萬一他們對皇上……”
皇太後話說一半,皇上握住母後的手,截下她的話。
“母後,我信任文師父。”簡短幾個字,皇太後頓時失了言語。
這話代表多大的意思,他明白嗎?
一個江湖人士,怎能得到她的信任,讓她將未來大燕的皇太子交到他手中?那是要怎樣的交情才辦得到的事。而堂堂一個皇太後與不拘小節的江湖人有交情,這事又能引發多少臆測與聯想?
自從文俱翔突然出現救下皇帝後,許多謠言開始在宮裏流傳,也因爲如此,當壢熙被釋、回到王府時,文俱翔才會毫不考慮,隨壢熙回府。
她知道皇帝從小便明白,她一心向往自由。人人羨慕眼紅的位置,對她而言隻是可有可無的虛榮,若不是從小被傾力教導,爲家族努力、爲父兄犧牲,她怎甘心踏進這個暗不見天日的宮闈?
她爲權力而爭時,想的是父兄,她手段使盡、咬緊牙關一步步走到今日地位時,心心念念的是韋氏族人。然韋氏子孫不肖,辜負了她多年經營,他們將祖先名譽抹上污泥,她心灰意冷,這個皇宮,讓她度日如年……
在宮人種種猜疑中,皇上竟說出“信任”二字,這對皇太後、對文俱翔都是意義重大的。
文俱翔笑望皇太後,他把皇上那句話當作承諾。
他說道:“皇上該信任的不隻是我,還有大皇子。”
“我明白壢熙這孩子有能力,他是個戰場上的英雄,但對於宮廷鬥爭……”皇上搖頭。
雖然壢熙是朝堂上呼聲最高的太子人選,雖然他也已允諾陸茵雅,必將大位傳予壢熙,但事實上,他並不看好壢熙,這孩子想當皇帝,還得時間慢慢磨。
這些年爲邊境安定,壢熙在外東奔西跑的時間太長,他有勇有謀、他敢於捋虎須,但以白虎事件爲例,若非陸茵雅比他更早一步想到結果,並一肩承擔起所有責任,現在朝堂中,怕早已沒有一個大皇子,比心機,他尚且不如壅熙。
“請皇上記得,大皇子手上還有千名士兵。”文師父提醒。
千名士兵?皇帝失笑,他不明白壢熙要那一千人做什麼,但他沒反對,一方面是想測試皇後的反應,一方面也是想知道壢熙那點兵,能夠與皇後對峙到什麼地步。
皇帝雖沒說話,但態度已經夠明白。
文俱翔莞爾一笑,語帶保留說道:“倘若此事,大皇子能連皇上都瞞過,那麼皇上似乎該重新評估大皇子對宮鬥的能力。”
文俱翔承認,他剛進王府時,壢熙對於這種心計鬥爭實在不在行,每每要他在旁提醒,壢熙才能悟出那麼一兩分道理,但近日,他進步種遠,對於人心、陰謀,多能看破。
或許如謹言所道,出身相府、自小被當作皇後訓練的陸茵雅教了壢熙不少,也或許是中毒事件,讓壢熙不再像之前那般自負驕傲,以至於每件事都多長了些心眼。
無論如何,壢熙的確大有不同了,與他之前所觀察的,判若兩人。
他的話引得皇帝一陣深思,“文師父,你在壢熙身邊已有一段時日了,可以說與朕聽聽,他是個怎樣的孩子嗎?”
不知這算不算悲哀,他有時間琢磨忖度大臣百官的心思,卻沒有時間好好觀察自己的兒子,天家親情,是怎地筆墨難形容?
“大皇子大度,善於禦人、禦心,他博古今,反應靈敏,過事沉穩:心思縝密,觀察力驚人,他經常獨自一人關起門來,思考如何解決事情的法子,而每回提出的方案,往往令人驚歎不已,便是老叟,也經常覺得自歎弗如。”
“這與朕所知的壢熙有很大不同。”
他知道的大兒子,是個嚴厲之人,他用嚴刑峻法帶兵,讓所有的人畏他、敬他,他有勇有謀,卻不是個擅長思考的孩子,因此儇熙才會把自己身邊的謀士,一個個送到壢熙身邊。
“沒錯,若非半年相處,眼見爲憑,我也不相信大皇子是此般人物。”
“聽說他弄了個溫室?”
皇後曾經批評,堂堂一個皇子竟把精力拿去當農人,簡直是丟盡皇家顔面。
“是的,溫室的收益比想像中還高,京城各處的賣花鋪子還沒全開,溫室的鮮花盆栽已經預訂一空,這段日子所收到的現銀,不僅回收了成本,還替王府掙了近十萬兩白銀。”
“大皇子說,重點不是王府掙到多少銀子,而是這一來一往中間,有三百多個農民、七十個商戶受益,他們增加了收入、不久便能蓋新屋。”
“倘若朝廷能夠將這類的富民政策向民間推廣下去,那麼百姓人人口袋裏有銀子,不但朝廷稅收大增,國富民安……”
文俱翔緩緩將這半年裏壢熙的所作所爲,一一轉述給皇上聽,這番談話讓皇帝對壢熙的觀感大大改變,他恍然大悟,原來,那個兒子並非隻會打仗。
皇帝聽著、皇太後也聽著,她一邊聽,一邊回想起前幾日翔哥說的話。
翔哥說:“壢熙問我:‘人的一生追求的是什麼?錢財利祿、至高權勢?’我回答:‘不,是自由自在、隨心所欲。’壢熙聽得我的答案,對我輕笑兩聲,反問:‘師父,既然自由自在、隨心所欲是您一心追尋,爲什麼您容許自己深陷在九重宮闈、名利鬥爭裏?’”
她怎能不明白,他是爲她而身陷,他的自由自在、隨心所欲,想要有她相陪。
那麼……她呢?
家族榮耀已與她無關聯,韋氏子孫再不值得她費盡心血,她留在這個是非牢籠,圖的是什麼?
茵雅細數著壢熙迎娶茵芳的日子,她扳動手指,一天、兩天、三天……時日已近,她即將遠行。
她把滿桌信紙收攏,一頁一頁排好折起,每一頁、每一行,字字句句都是諄諄叮嚀。
她得叮嚀他,後宮是天底下最血腥的地方,女人和男人一樣,爭名爭權爭財富,隻不過男人用明刀明槍,而女人用心計、用不見血的手段來主導戰爭。
以前,她從不擔心這些,她認爲壢熙終究是在後宮長大的孩子,就算城府心機比別人道行淺,也不會輸得太厲害,但失憶之後,他改變了,變得純善、變得體貼,也變得容易相信別人。
多疑嚴厲的龍壢熙已在那場陰謀殘害中消失,現在這個壢熙,溫暖、柔軟,帶給她、帶給百姓無數幸福。但把這樣的龍壢熙放在宮廷裏,卻不給他任何武器,便讓他去面對城府深厚、心機詭詐的壅熙和皇後,著實太危險……
放不下心吶,可偏偏她又是個不該存在的人物,怎能時時在身邊幫他?
蹙起雙眉,她的眉心豎出淡淡的川字,想像著他將會碰到的危險,她無法心寬。
“在寫什麼?”
壢熙不知何時進的門,她發覺時,他已自身後環住她,他雙肘靠在桌面,將她圈箍於桌椅中間。
“不告訴你,是……隱私權。”她盜用他的話。
不曉得他從哪裏聽來的字眼,每個字句簡單明潔,又能一清二楚表達意思,她越來越喜歡專屬於他的“龍壢熙詞典”。
“不公平,你的隱私不讓我得知,我卻想把所有的隱私全數同你分享。”壢熙笑道。
茵雅偏過頭望他。
全與她分享啊?這樣易表真心,真是讓人不安,握起他的手,茵雅道:“可不可以答應我,你的隱私,除了雅雅,別向其他人說去。”
“還在擔心我?放心啦,你教過無數次了,話在舌尖繞三圈:心機算盡方出言,吃一塹,長一智,我非蠢物,有你的殷殷叮嚀,怎還能學不會。”他曾經思考過,什麼樣的人會培養出縝密心機,幾經思索,他找到答案。
一:身受太多束縛、無力改變現狀,卻企圖改變現狀的人。二:生命時刻受到威脅,不使計害人,便無法安然生存的人。三:貧欲太多,永不滿足之人。
即便在商場打混多年,他的心思比一般人多上那麼幾分,但誠信磊落仍然址他的經營原則,本以爲出身奸商之家的自己,走進古代,應付這群古人已是綽綽行餘,沒想到最終,他不得不承認,身爲現代男人,忙於工作,沒有太多時間用來培養心計,比起時時刻刻、戰戰兢兢,一天十二個時辰都在鬥心計的宮裏人,他的功力稍嫌不足。
茵雅歎息,真想勸他放棄那個高位,告訴他,什麼萬世不朽的功業,終究也隻能化爲鏡花水月,付於笑談;真想自私地與他攜手遨遊三川五嶽,再不沾惹這番是非。
只是阿,他命中早已注定身處雲端之上,注定俯瞰衆生,豈可如她一般,爲一處美景回眸再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