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沉寂大廳中,肅然的氣氛壓得人們難喘氣,謀士們彼此相覷,沒人敢發出一丁點兒聲音。
壢熙對所有人怒目相向,憤怒的目光一寸寸淩遲著衆人神經,大家紛紛低下頭,與半刻鍾前,人人搶著說話的情景大相逕庭。
他緊握的拳頭浮著青筋,拳側一片通紅,忿忿的臉龐充滿不平,在幾個連續的深呼吸之後,緩慢地,嘴角揚起一抹冰冷笑意。
他不笑還好,一笑起來,所有人仿佛全被他狠狠蹂躪過似地,禁不住一陣陣哆嗦起來,距離門近的,立刻起身告退,加快腳步遠離大廳。
不久,滿屋子的人全走光,隻剩下不怕死的文師父和公孫毅待在原地。
壢熙終於開口:“師父當真這般看輕我,認爲沒有陸丞相襄助,我便爬不到東宮位置?”
事情緣起於汪公公來府宣讀聖旨,皇帝將陸家二千金賜婚給壢熙。
這個消息於壢熙而言是青天霹靂,打得他頭昏腦脹,偏偏不懂看眼色的謀士們,還一人一語大贊皇帝聖意。
他們說:皇上再度爲王爺和陸家賜婚,代表王爺是皇帝心目中太子的不二人選,說陸家定能成爲王爺最堅強的後盾,與韋氏抗衡……
眼觀衆人的興高采烈,壢熙狠狠澆了他們一頭冰水。他一掌擊上桌面,怒聲道:“我絕不會娶陸茵芳!你們誰要、誰娶去。”
壢熙在心底腹誹,皇帝就那麼想改行當紅娘?很可惜,陸茵芳不是他的崔鶯鶯,便是想亂點鴛鴦譜,也得找本譜來讀一讀。
把小姨子嫁給姊夫?這種劇情虧皇上想得出來,以爲在演天龍八部嗎?拜托,就算是喬峰,到最後也沒有因憐生愛,和阿紫湊成一對。
公孫毅偷壢熙的神色,看著他犀利森然的眼神,他本想勸解兩句,“紅塵百劫生菩提,煉獄火焰化紅蓮”,許多事在絕望中也孕育著生機,咱們先把陸茵芳娶進門,後續……可所有的話,在視線觸上王爺凜冽肅然的目光後,半句都說不出口。
公孫毅緩緩吐氣。
王爺變了,自從失億之後,變成截然不同的人,在以往,與陸府聯姻這種隻有好處、沒有壞處的事兒,他連考慮都不必,自會點頭承應,現在竟然……
唉,誰教王爺的生活中,隻剩下陸茵雅,他將救回來的陸茵雅安置在一幢小屋裏,並派端風和立羽專一保護。
王爺日日前去見她,他不再對塗詩詩專寵,他驅逐府裏的衆女子,一心一意對待陸茵雅,兩人如膠似滾、濃情蜜意,片刻分開不得。
可誰也沒料到皇上竟在此刻頒下聖旨,讓王爺迎娶陸府的另一名千金陸茵芳。
方才聽完聖旨,他暴跳如雷,指著汪公公鼻子說:“甯拆十座廟,不壞一樁婚,擋人姻緣可是要衰八代的……”
這話說得重了,倘若傳到皇帝耳裏……皇帝會不會衰八代不知道,但第二代肯定會遭殃,而那個第二代,百分百是聽完聖旨、暴跳如雷的這個。
幸而汪公公聽不懂他在說什麼,滿頭霧水說:“王爺想差了,皇上不是擋婚,而是要促成一樁良緣吶。”
緊接著,就是不明就裏的謀士們,一人一句誇贊這起婚事,說得王爺怒火中燒,劍眉狼藉,面如青霜。
幸好汪公公在文師父的陪同下,先一步離開大廳,沒聽見接下來那句“我絕對不會娶陸茵芳!”
王爺狂怒得甩了袖子就想往皇宮裏跑,他一心要求皇上收回成命,他們怎能任由他胡來,自然是幾個人合力將他拉住。
幸好文師父及時回廳,見情況混亂,想也不想、伸出手指、東戳西戳,上上下下不曉得點了王爺多少個穴位,使得他手腳不能擡、頭身不能動,全身上下還能順利運作的,隻有嘴巴。
在滿屋子人被他淩厲眼光嚇走後,壢熙問:“師父當真這般看輕我,認爲沒有陸丞相鼎力襄助,我便爬不到東宮位置?”
文俱翔望著他,一瞬不瞬,堅定回答:“是的。”他的確需要陸承相大力襄助。
“既然龍壢熙是個需要依靠女人裙擺,才得以成事的庸碌之男,師父何必在我身上下工夫?”他回盯著文師父,倔強地不肯轉移目光。
“王爺以爲進宮,就能夠讓皇上收回成命?”文俱翔冷聲問。
“能不能讓父皇收回成命,端看本王的能耐。”
壢熙咬牙切齒,如果嘴巴可以代替腳,他便是用爬的也要爬進宮裏,鄭重向皇帝表明自己的立場。
他不是龍壢熙,他是穿越而來的黎慕華,龍壢熙早在壅熙買通江湖人士下毒時,已經斃命。
而黎慕華是生長在二十一世紀的男子,一夫一妻的觀念深植於心,王府裏面,那位趕不走、推不開的塗詩詩已經夠讓他傷腦筋,他爲什麼要再娶進一個陸茵芳,嫌麻煩不夠多嗎?
他穿越,是爲了成就自己和雅雅的三世情緣,是爲了圓滿兩人的愛情,他才不是想來這個時代當皇帝,創造一番轟轟烈烈的家國大業。
若非這段時間裏,公孫毅、文師父、皇太後,以及……一堆人的期待和耳提面命,讓他漸漸明了,龍壢熙對這個時代應負起的責任,他早就帶著雅雅遠走高飛。
“王爺,您真的……想不到嗎?”公孫毅考慮半天,遲疑出口。
以王爺的城府,斷然不會猜不到皇上的心思,可……猜得到還執意這麼做?王爺依恃的是什麼?
壢熙眼睛一轉,怒氣轉到公孫毅身上,如果不是公孫毅拉住自己,他早就進了宮,把意見充分向皇帝表明。
陡然接收到壢熙充滿敵意的目光,公孫毅全身一僵,不管了,不管王爺猜不猜得到,他都要把話挑明。
“王爺當真認爲,皇上不知道王爺埋了棋子在宮裏?不曉得王爺的隱衛們齊力救下王妃?”
壢熙雙目猛然一張,什麼!意思是皇上知道雅雅還活著?龍壢熙是在皇上的默許下救回雅雅?
“公孫先生,你小看王爺了,王爺怎麼可能如此天真,他隻是在冒險,並且認爲自己有機會贏皇上。”文俱翔淡淡說著,他始終認爲壢熙的“失憶”是種僞裝,目的是爲了松卸皇後和壅熙的心防。
壢熙心思轉轉繞繞。
文師父講得不對,他是真的過度天真,以爲自己做事無人知曉,以爲把雅雅保護得很好,沒想到,在這個沒有針孔攝影、沒有竊聽器,沒有一堆科學器材輔助的時代裏,皇帝的情報網比他所知道的還要密。
可……皇上是怎麼知道的?因爲文師父嗎?他告訴皇太後,而後母子連心,於是皇帝知內情?
文俱翔發現壢熙眼底的質疑,嗤笑一聲,否認道:“不是我,陸茵雅之事,我從未告訴過皇太後。”
事實上,整個王府裏,大概隻有謹言、公孫毅和自己曉得陸茵雅還活著,他甚至相信,皇上也沒把陸茵雅未死的消息,透露給皇太後。
“既然父皇知道,爲什麼還要把陸茵芳嫁給我?”
公孫毅回答:“我認爲,把陸家二小姐嫁給王爺,恰恰是皇上對王爺的厚愛,一來,王爺可以藉此得到陸相爺的助力,二來,陸茵芳是王妃的親妹妹,倘若將來王爺把王妃帶回府裏,兩姊妹必能親密相處,不教王妃的秘密外傳。況且姊妹雙雙效法娥皇女英,不也是佳話一段?”
姊妹同侍一夫?娥皇、女英佳話一段?見鬼了!這叫亂倫、叫做變態,在現代是會鬧上社會版頭條的大笑話,他絕不做那種變態鬼。壢熙偏過臉,心底輕哼一聲。
文俱翔接道:“不管你多有自信,朝政不是單憑一個人之力可以做好的,你有能,還得有權,那個權來自……”
“來自百姓,百姓讓我爲他們做事,我便全力以赴。”
他搶過文師父的話,雖然他比誰都明白,政治這種東西肮髒又黑暗,再好的政策都需要壞的人來配合才能完成,但他就是不甘心承認。
“所以,你自信有民間的好聲譽,便可以在朝堂上一帆風順?”
文師父幾句話,問堵了壢熙。
“你千萬別忘記,使是皇上再怎樣聖明,他都是皇帝,他的性格、他的尊嚴,都不容許你忤逆違抗,如果你當真做絕了,讓他沒有台階下,你在乎的人,他不會在乎。”
他不想恐嚇壢熙的,但眼前似乎除了用陸茵雅的性命來威脅壢熙之外,別無他法。
公孫毅見壢熙沒出口相抗,似乎將文師父的話給聽了進去,他跟著苦口婆心說:“王爺,君無戲言,如果您決意抗旨,那麼您失去的絕對比您所能想像的還多,王妃已爲您走一趟鬼門關,難不成您還舍得她再爲您冒險犯難?”
打蛇打七寸,他們的話就打在壢熙的七寸上。
壢熙聽明白了,爲帝位,他得娶;爲掌握權力,他得娶;爲雅雅,他更得娶!就算再憎恨痛惡,他都無法改變這個皇權當道的世紀,皇帝要你往東,你就是不能往西。
他沒忘記,曾經,爲了國家朝廷,皇帝想要犧牲掉龍壢熙,若非雅雅強出頭,壢熙早就失去入主東宮的資格,一個連兒子都可以犧牲的男人,怎會吝嗇犧牲一個過去式的媳婦?
他比誰都明白,他們的話不隻是恐嚇。
可,要他娶他就娶嗎?哼……從來,不管前世或今生,他的人生隻掌握在自己手裏。
“替我解穴,我要出去。”壢熙淡聲說道。
“去哪裏?皇宮嗎?”文俱翔淺淺一笑,替他解開穴道,察顔辨色,他明白方才一番話已讓壢熙清楚自己的冒險計劃根本不可行。
“文師父……”公孫毅想出口阻止,已經來不及。
“別擔心,公孫先生,壢熙是個明白人,他比誰都清楚,便是他有本事把陸茵雅藏到天涯海角,皇上也絕對有辦法把人給追回來、取其性命,爲了保住茵雅,壢熙一定會奉旨迎親。”文俱翔說得萬分篤定。
壢熙望著文師父,他沒說錯這是個自己不熟悉的時代,這個時代以一種他不理解的規則在運行著,他來了,能改變的有限,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他隻能選擇妥協將就,但……會有辦法的、他會找到辦法……
重重歎息,他起身活動活動手腳,往門外走去。
“王爺……”公孫毅憂心忡忡追上前,拽住他的衣袖。
看著公孫毅一臉擔心,一個難纏的主子果真是屬下的大麻煩,壢熙拍拍他的肩膀。“放心,不進宮,我去溫室看看。”
公孫毅點頭舒口氣,王爺的話是不是代表,就算不情願,他也會遵旨迎娶佳茵芳?
壢熙心煩,坐在馬車裏,兩道濃眉在額間打結,眉梢的疤痕皺出扭曲猙獰。
兩天過去了,他在腦海裏不斷假設新局面,不斷想辦法突破現況,盡管他現在身處皇權時代,他也不會一味妥協,因爲他的妥協,傷害的不僅僅是雅雅,連雅雅的妹妹也會受牽連。
推開簾子,他催促車夫幾聲,車夫微訝地偷壢熙一眼,今天……王爺看起來局促不安,發生什麼事嗎?
揚起馬鞭.他抽了馬屁股幾下。
車子來到雅雅住的小屋,壢熙跳下車飛快敲門,才敲第一聲,端風就在門後頭出現,聽音辨人的功夫,他早已爐火純青。
壢熙進屋,屋裏靜悄悄地,多話的銀月不知道跑哪裏去,隻有雅雅一個人站在牆邊,傻傻地望向窗外,她偏著頭,思緒不曉得飛到哪一度空間。
壢熙放輕腳步,把帶來的木匣子放在桌上,走到她身後,伸出手臂自她身後圈抱住她。
倏地,一股暖意包裹,雅雅回神,側過頭,他在她頰邊印上一個親吻。
“在想什麼?想得那麼認真。”他柔聲道。
有她在懷裏,壢熙滿足輕歎,真希望時時刻刻、分分秒秒不分離。
“想你。”她實話實說。
她已經想他一整天,也想謹言轉速的話,她說壢熙對著空氣,不明所以地久吼人叫:“有沒有聽過鶼鰈情深、鴛鴦不獨宿?有沒有聽過忠心不渝、此情鑒天地?住哪人要求女人爲自己忠貞的時候,憑什麼男人從不要求自己對女人忠貞?這輩子,我隻愛一個女人,她叫做陸茵雅……”
謹言說:王爺的口氣是那樣的毅然決然,毫無商量餘地,王爺他,是真的愛王妃。這句話,足夠了。在日日夜夜翹首盼望後,她終於盼來他的鶼鰈情深、他的忠貞。“想我什麼?”他的手像條繩子,綁著她的腰、圈起她的心,他的身子緊密地貼合著她的後背,臉頰與她相親。
她倚著他的溫暖,他汲取她的香氣,兩人是這樣的親近,親近身子、更親近兩顆心。
“想你說的那個溫室,能種出那麼多花,一定很美。”她說著,嘴角露出柔柔笑意,但眼底埋著淡淡哀愁,她不確定,這樣的依靠……還能持續多久。
她的手覆著他的手背,那樣大、那樣溫暖、那樣予人安全的大手呵,爲什麼他們不早一點像現在這般,爲什麼不早一點情投意合?
“對,很美、美得不得了。屋子已經快蓋好了,過兩天我讓人去那裏收拾妥當、置辦些東西,再添幾個下人,你就可以搬過去。”
“那裏離京城有一段路,你恐怕不能經常來看我。”
“對,不過我會想辦法,每隔一天去見你一回。”雖然路途遙遠,但他並沒有打算讓遙遠路途遙遠了兩個人。
“壢熙,我怕。”她抓起他的手,貼在自己胸口。
“怕什麼?”
“怕太想你,想得睡不著。”
“那我讓人繪一張我的圃像,讓你隨時隨地看得到。”
這個時候,他有股大喊三聲童女的欲望,他想叫童女幫他送一部數位相機,他願意做足各種表情,讓雅雅隨時隨地都能看到自己……不對,如果可以送數位相機,他應該讓童女送輛保時捷,縮短他往返王府和溫室的時間,讓兩人可以天天見面。
“你在想什麼?”雅雅轉過身,仰頭問。
“怎麼了?”
“我說好啊,可不可以順便把我畫在圖紙上,就像現在這樣。但你心不在焉。”她嘟著嘴,微微撒嬌,可心底,抽痛著。
他還在想著即將到來的婚禮嗎?還在想著該如何說服皇帝,放棄陸府聯姻嗎?傻蛋!君無戲言吶,皇上說的話就算不對,下面的人也隻能按著頭,一路行到底。
謹言是對的,她也是對的,除非她離開,壢熙根本無法專心面對自己的未來,那條充滿荊棘坎坷的天子路呵,那般難行,她既幫不了他,又怎能處處阻礙?
壢熙低下頭,與她四目相對。“我在想,有沒有一種叫做任意門的東西?”
“任意門?那是什麼?”
“是一扇可以變大變小,可以收在口袋,也可以立在地上、變成一道真門的東西。不管你在多遠的地方,我都可以在門的這邊喊:‘我要到有雅雅的地方’,然後打開門,跨一步,就直接走到你身邊。”
“如果真有那種門,可不可以,也送我一扇。”
“你想去哪裏?”
“去……”她想半天,隻想到一個最想待的地點。“去有你的地方。”
壢熙笑開懷,捧起她的臉,細細審視她的眉目,這女孩的學習能力很強,才短短幾個月,就敢表達自己的真心意,勇於對他甜言蜜語,很好,不枉費他的用心教導。
他的額頭貼上她的,笑問:“雅雅,我今天說過我愛你了沒有?”
“還沒有。”
“好,那你要好好記住,我愛你。”
“記住了,I Love You。”雅雅滿懷抱歉,因爲他那麼愛她,她那麼想待在他身邊,可最終,他們隻能勞燕分飛。
聽見雅雅這句,壢熙笑得像賊貓偷了腥。
他誆她,這洋文的意思是對不起,她被騙了,每回感到歉意,她便說一次“我愛你”。
“你又有什麼事對不住我?”他問。
“對不住,我還沒辦法……說出那三個字。”他最想聽的那三個字、他天天說幾遍也膩不了味的字。
“沒關系,你還有時間慢慢學習。”
“嗯,終有一天,我學得會。”
“不急,我們有一輩子的時間,可以讓你慢慢學。”她用力點頭,用力擠出笑容,然後又在心底輕輕說一聲:I Love You。“過來,我要送你一個禮物,猜猜看,是什麼?”他拉起她走到桌邊。“是花嗎?”
上回他送的玫瑰,美得讓人心喜,插在瓶子裏,她一遍遍想著它們的意義,他說三朵玫瑰代表我愛你.九朵代表天長地久,合起來便是他愛她,天長地久。
他還要再送她一份天長地久?不必了,那花雖然已經凋零,但那個“天長地久”,始終存在她心底。
“你喜歡花嗎?放心,很快那一大片溫室都是你的,想要多少花就有多少花,所以今天不送你那個。再猜猜。”他拿起木匣子,炫耀似地在她面前晃兩下。
“男人送女人東西,不外乎華服、金玉飾品。是哪一種?”她看一眼木匣子,心裏猜,大約是後者吧。
“我這麼沒創意嗎?”他笑著捏捏她的臉,不錯,養胖了一點點,以後生兒子才不會太辛苦。
“創意?”她沒聽懂。
“與衆不同的意思。”
“又是洋文翻過來的新詞兒?”
“對,快猜猜,我真的拿了好東西來送你,你一定會高興得跳腳。”他得意地一彈指。
“跳腳?我豈會那麼沒有家教。”她橫他一眼,那種行爲是小家小戶的女子才會做的。
“誰說跳腳沒家教?那叫做真情流露。雅雅,我喜歡你真情流露,不喜歡你壓抑情緒,快樂的時候,就跳舞、就大笑;生氣的時候就大吼大叫,把滿肚子不愉快全吼出來:傷心的時候,就掉眼淚、大聲哭號,難受的時候,甯可找個人捶幾下,也別偷偷躲在角落裏哭,懂嗎?”
茵雅失笑。“我要捶誰啊?”
“捶我啊,我不在的時候就捶端風,他個頭夠大,你怎麼使勁兒,都傷不了他。”
茵雅忍不住失笑。“像你這個樣兒,怎麼教導得出大家閨秀,將來你的女兒可是要當公主的呢。”
“女兒?”他滿臉驚喜。“你打算替我生孩子了嗎?好,我們就生個女兒!”
他說得她滿臉通紅。“我哪有說這個。”
“不說也沒關系,做就成了!”他一把抱住她,把她收進自己懷裏,親親她的額頭、親親她的臉,他的唇停留在她耳畔,緩聲道:“記住哦,我不要兒子,我要一個像你這樣美麗聰慧的女兒,我不想她當大家閨秀,我要她自由自在、快快樂樂,不受俗世上的無聊禮儀束縛。想要教出這樣的女兒,你這個當娘的,得先丟掉那些無聊教條。”
說完,他很不受教地低下頭,用力吻上她的唇,很熱情、很激動、很驚天動地的……法式熱吻。
他吻得她心眺加速,呼吸失去頻率,他吻得她把女誡、婦德全擠出腦外。
壢熙松開她時,發現他懷裏的小女人,雙頰酡紅得誘人。
她傻了,傻傻地盯著他的唇,他呆了,呆呆地望著她的臉。
一個吻,把兩個人的腦子在轉瞬間變笨,笨笨的男女就杵在同一個定點、維持同一個動作,回想剛剛的驚天動地。
不知道兩人互看了多久,是一輩子還是一秒鍾,沒有三朵或九朵玫瑰,他們在此刻找到天長地久。
壢熙先一步回神,他把木匣子打開,秀出裏面兩張人皮面具,想開口說話,卻發現喉嚨緊得很,倒水,喝一口、喝兩口,然後把第三、第四口喂到她嘴裏,兩人才算真正回魂。
“這是文師父給的,戴上它,你會換上一張新面孔,絕對不會有人認出你,明天下朝之前,我讓謹言先過來幫你打扮打扮,然後,我們去軍營練兵,然後,去大街上吃吃喝喝,然後,再帶你騎馬踏青……好不好?”他講了很多個“然後”,每個“然後”都讓茵雅開心到不行。
“好。”她點頭。
“高興嗎?”
“高興。”
“既然高興,爲什麼沒表現出高興的樣子。”
“要……怎麼表現?”
“嗯,像我這樣。”壢熙想了一下,決定學“少女時代”裝萌,他一面小跳步、一面拍手,臉上笑容燦爛,嘴裏輕喊:“好棒哦,萬歲、萬萬歲,我終於可以出去玩!”
看他學小女孩的模樣,茵雅再也忍不住,不計形像地捧腹大笑起來。
終於暢懷大笑……她的“不計形像”扯動了他的嘴角,他在乎她的開心,在乎她的快樂,在乎她的幸福是不是他親手所給。
雅雅,他要愛她,三生三世、五生五世、十生十世……他要在每個輪回裏,在每個相錯身的時機點,找到她、愛上她,並且承諾她——唯一愛戀。
茵雅攬鏡自照,她認不出鏡中人是自己,長目稀眉,短鼻薄唇,一張平凡到不會被人注意的臉,在謹言的幫忙下,她身穿小兵的灰色粗布服,打扮成壢熙的隨身侍衛。
“王爺馬上就到。”謹言站在茵雅身後,輕聲道。
她輕點頭,沒有回身,對著鏡子裏的謹言問:“王爺和茵芳的婚期定了嗎?”
“婚期定在兩個月後。”皇族婚事至少得有半年時間籌辦,這回怎定得那麼快?宮中……情況有變嗎?
蹙起雙眉,茵雅說:“再過幾日,王爺就要送我去溫室農場長住,到了那邊,我們再行動,成嗎?”
她很想看看夢想中的溫室農場,看看以鮮花爲毯的土地是怎生模樣,更想知道,他爲她建造的夢幻小屋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
苦苦一笑,命運待她不知算好還是差,他們花了三年時間苛待彼此,非要一場生死劫難才能開啓兩人的愛情,本以爲幸福將一直延續,誰知,幸福隻能是她人生中的小抽曲。
唉,人人都說她福大命好呢,可她怎地總找不到福大命好的證據。
“是,王妃。”謹言望茵雅一眼。
舍不得嗎?被王爺這樣深待,任誰都會舍不得分離的吧,隻是,人生總有太多誰也阻止不來的無奈。
起身,茵雅走到櫃子旁打開抽屜,從裏頭拿出兩個荷包,一個上面繡了金黃菊花,一個上面繡幾竿綠竹,她將綠竹荷包交給謹言。
“這段日子受你照顧,我沒有什麼可以回報的,便做了個荷包相贈,希望你喜歡。”
“謝謝王妃。”謹言低頭,掐了掐荷包。自問:這是對的嗎?
送走王妃……她這個局外人,都會覺得心疼,那麼王爺呢?他得承受多大的哀慟,才能接受她的離去?
“這個荷包,麻煩你幫我轉交給啞婆婆,隨便找個名目交給她,別說是我所贈,這段日子爲了怕連累她,始終不敢讓她知道我還活著的消息,她定是傷心不已,婆婆那裏……”
謹言愣了下,她知道王妃一直以爲婆婆還待在王府裏,爲了避免王妃擔心,她始終沒有跟她說婆婆已經離開王府,不知去向好一陣子,現在還要繼續瞞下去嗎?
“啞婆婆她……”謹言話沒說完,就讓白外頭進屋的壢熙給接了過去。
“啞婆婆已經回鄉了。”
他走到茵雅身前,雙手搭在她肩膀,前看後看,又把她整個人旋了個圈圈,笑道:“厲害、厲害,人皮面具竟然可以把人改頭換面成這模樣,實在太厲害了。”壢熙調皮地敲敲她的頭。“請問雅雅在不在家?”
她抓下他的手,皺著眉問:“別轉移話題,婆婆好好的,怎麼會回家鄉?她的家鄉已經沒有親人了呀。”
“你猜,那個殺害黎越屏一家的狗官是誰?”
“誰?”
“韋立昌的庶子韋應男。黎越屏的案子不過是滄海一粟,他還涉及不少傷天害理的案子,相信嗎?這些年,一個小小的七品縣官竟能搜刮民脂民膏達百萬兩之多。”
“百萬兩?”茵雅不敢置信。
“沒錯,我將他貪贓枉法的證據交給父皇,父皇目前按著不發,但已經一紙派令將他調進京城,派了個還算清廉的官員過去。我沒估錯的話,父皇不動則已,一動作……肯定驚人得很。韋應男很快就要倒大楣了,不,應該說,整個韋氏很快就要倒大楣。”
壢熙東拉西扯就是不肯講重點,他總不能說:婆婆早就死了,你認識的那個,洽好是本人、在下、我。
他更不能說:我喊三聲童女,在她把我送回二十一世紀同時,婆婆就跟著壽終正寢。
因此他需要一點時間編故事,而且要編得合理、編得順暢,還要編得把人給騙過去,他是商人、不是編劇,豈能信口拈來就是一篇好故事。
可茵雅心急了,抓住他的衣袖,急問:“誰問你那個韋應男,我問的是婆婆、是婆婆呀,王府裏的人待她不好嗎?你那些小妾欺負她嗎?不然好端端地,她幹麼不待王府?”
“你傻啦,哪來的小妾,我不是早告訴過你,她們全讓我送出王府了。”
壢熙笑著將她摟進懷裏,這是他對她表達忠貞的第一步,若非公孫毅死命攔阻,他也想把塗詩詩給送回娘家。
茵雅推開他,不依。“別顧左右而言他,既然沒有人欺負婆婆,怎麼……”
“你真是個心急丫頭,總要等人把話說完嘛。事實上,婆婆的二媳婦雖然上吊,卻沒死成。”
“怎麼可能?”茵雅不信。
“韋應男府裏有個下人,曾經受過婆婆一家子的恩惠,因此上報主子,說二媳婦死了,之後,偷偷將她藏起來,好生照顧。不隻如此,她還懷上孩子,黎家有後了。”
“派出去的采子回報此事,我一字不保留地全部告訴婆婆。當時你不在王府裏,婆婆對王府沒什麼好留戀的,一知道這個消息,自然是急著要回去照顧媳婦孫子,於是我讓總管挑幾個能幹的下人,陪婆婆回鄉,幫她們蓋房子,找人好生照應。”
“韋應男呢,知道二媳婦沒死,他會不會……”
“色心又起?放心,他已經自顧不暇,恐怕沒力氣再給自己惹事情,況且我讓婆婆隱姓埋名了。”這個點子好,“隱姓埋名”,以後雅雅就算心血來潮,也沒辦法追出她們的下落,他真想給自己拍拍手,大力點出一個贊。
“那就好。”茵雅松口氣,無論如何,能夠和親人一起生活都是幸福的。
“看在我爲婆婆做那麼多事的分上,可不可以把荷包賞給我?”他從謹言手裏拿走菊花荷包,細細看著它的繡工花紋。“沒想到我們家雅雅手藝這麼好,幾時給我做一件衣裳?”
茵雅一笑。“想給王爺做衣裳的大有人在,哪兒輪得到我。”
“這是在……吃醋嗎?哈!你終於爲我吃醋,可見得我在你心底有著不能取代的位置,太好了,繼續吃醋,越酸越好,知不知?”
她橫眼斜他,這是哪一國的話?嫉妒吃醋可是犯了七出之罪,是女子最最要不得的行爲,他怎麼能歡天喜地,爲她的吃醋而開心。
她轉開話題。“時候不早了,不是要帶我看練兵?”
“嗯,走!”
他拉起她的手,與她十指緊扣,謹言緊緊跟隨在他們身後,看著他們親昵的身影,心底愈發沉重起來。
練兵場上隻有千人軍隊,相較之前壢熙帶的數萬大軍,簡直是小巫見大巫,似對黎慕華而言,就算得上大陣仗了。
他與雅雅站在高台上,身後還有文師父、公孫先生和謹言。
他們居高臨下,看著士兵們兩兩成對,相互練習跆拳道的情況,壢熙忍不住在心底稱贊,比起怕痛、怕摔,嬌貴無比的未來人類,他們真的很能吃苦,才短短幾天,就已經練得有模有樣。
微微一笑,他想起小時候被父母親逼著去練跆拳道和空手道防身時,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好像被人家暴似地,若不是後來練出成就興趣,恐怕也堅持不下去,這是種很“肉痛”的才藝。
“他們練的這個叫做跆拳道,可以在近身肉搏戰時,以四兩撥千斤的手法,在最短的時間內將敵人打倒。”壢熙向雅雅解釋。
“可上戰場打仗,有用嗎?兩軍交戰,往往是靠兵器、靠陣法以及將軍的指揮若定,才能決定勝負。”茵雅問。
壢熙訝異地望她一眼,不錯嘛,還老嘲笑她是宅女,沒想到她懂得挺多。
“那是什麼眼光吶,瞧不起人嗎?我還有兩個哥哥是將軍呢。”哥哥疼她,經常說些軍隊裏面的事情給她聽,但也是她夠聰慧,才能理解哥哥所言。
她不依地朝他擠擠鼻子,俏皮可愛的模樣,和半年前判若兩人。
原來女人的自在、任性全是靠男人寵出來的,隻要男人願意給她們空間,她們可以發展出無數的可能。
既然如此,他願意寵她、哄她,讓她一輩子驕縱自在。
壢熙笑開,在背後偷捏她的小手。“不是瞧不起,是太驚訝,你足不出戶,竟然能曉待這種事,我猜,這世間沒有多少女人說得出這些。不過你說得對,他們這種訓練,上戰場打仗的確占不了便宜。”
“既然如此,爲什麼要白費工夫?”茵雅不解,轉頭望他。
“沒有白費工夫,他們並不是要用來上戰場的,他們學突襲、學獨立作戰、學小隊合作,都是用來應付臨時狀況的。”
“臨時狀況?”茵雅偏過頭想了想,好半晌才想通,她驚嚇得雙眼圓瞠,微張口,卻說不出完整的句子。“你是指宮變?有可能嗎?不……有可能,他們敢在白虎身上下毒,危害皇上,那麼弒君逼宮,怎麼不……”
茵雅擡眼,滿目的憂心忡忡,她終於理解,爲什麼皇上把他跟茵芳的婚期定得那麼早,原來朝中情勢比她所想得更緊張。
“別擔心,一切有我,我不會讓狀況走到最壞的地步。”壢熙自信滿滿。
“怎能不擔心?”他沒了武功,而皇後心腸歹毒,誰曉得還有多少嚇人狀況會發生。
“拜托,怎麼用那種眼光看人,對我有點信心吧,我可是龍壢熙。”他笑著仰起下巴,手一勾,將雅雅攬到身邊。
“做什麼,我現在可是小兵,你這樣……不怕人家誤會大皇子有斷袖之癖嗎?”她衆聚眉頭,臉漲紅,尷尬地看看左右,想扯開他的手,力氣卻沒有他大。
“我這麼做的話,會引發誤會?”壢熙揚起尾音,眼睛飽含笑意,好像撞到什麼天大地大的好事情。
“當然,衆目睽睽的,有沒有聽過,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
“太好了,那就讓它傳千裏吧。”他笑得真開心,不顧衆人目光,硬是勾住雅雅的肩膀,讓她往自己身上靠。
“你……放開啦,我可不想被叫做兔兒爺。”
“你怎麼會是兔兒爺,你明明是金屋裏的阿嬌,是天底下最可愛的小三,是人間最完美的外過,是我最珍愛的小星星。”他越說越得意,手跟著越攬越緊。
“你、你……氣死我了!怎有人連名聲都不顧?”
“我便是要讓那些覬覷我的女人知道,嫁給龍壢熙是天底下最不幸的事,有點腦袋的,還是提早打退堂鼓吧。”
他並不曉得茵雅已經知道他即將迎娶陸茵芳之事,因此他的口氣雖然玩笑,她卻聽出他的認真態度。
他是認真的,認真地想讓茵芳打退堂鼓。
茵雅忍不住在心底埋怨他傻氣,就算茵芳不想嫁,難道能違抗聖旨?如果可以打開天窗說亮話,她真想告訴壢熙,別鬧脾氣,倘若逆來順受是唯一的選擇,那麼他該做的不是無謂的反抗,而是試著調整自己,讓自己別那麼不甘心。
可她什麼話都沒說,隻能回握他的手,讓他明白,她心疼他的心。
他笑著握住雅雅的手不放,就當做是小小的抗議好了,就算改變不來結果,他也要讓皇帝知道,對於皇帝改行當紅娘這回事,他有多麼不滿意。
訓練完畢,士兵停下動作,壢熙走下高台,問領隊將軍藍棋,“青蛙跳做完了嗎?”
“是的,五百下青蛙跳,今日隻餘一百七十人無法完成。”
壢熙點頭,進步不少,一開始,能完成的人不到三十個,他指指沙袋,告訴藍棋。
“今天每人增加一個沙袋,跑到後山再繞回來,休息兩刻鍾,到昨天畫好的場地集合。”
“遵命。”
藍棋領了命,走向隊伍,先召集每隊的小隊長,再把壢熙的命令傳達下去。
眼看著各個小隊成員,迅速奔向早已經堆在各定點的沙袋,將沙袋一一負在身上,他們腰間綁三個,腿部和手臂各綁兩個,待集合完畢,藍棋一聲令下,便紛紛向後山方向奔去。
原本整齊的隊伍,在距離拉長之後,漸漸分出快慢,有人搶在前頭、有人落在後面,而那些當小隊長的更加辛苦,除了身上負重之外,還得記錄誰在先、誰落後,因此他們必須第一個跑回來。
茵雅對於這種練兵方式前所未聞,青蛙跳、負重跑,接下來呢?要不要比賽在地上滾?
她才這麼想的時候,就見十幾個士兵,不曉得從哪裏背過來一袋袋的小石子,將它們均勻地鋪在地上。
“那是什麼?”茵雅問。
“它叫做天堂路。”壢熙回答時,突然想到穿越前,表弟蔚允抽簽進海軍陸戰隊時,向來冷靜自持的姑姑竟然關在房間裏面號哭,他就忍不住想笑。
“天堂路?可看起來一點都……不天堂啊,那是做什麼用的?”她真的看不明白。
“感興趣嗎?”
“很好奇。”她用力點頭。
“等他們回來,答案便會揭曉,你要不要再看看有什麼?”
“好。”
壢熙牽著她一路往後走,一行人越往後走就越發現一堆奇奇怪怪的東西,便是見多識廣的謹言,也沒看過那麼稀奇古怪的事物。
天堂路後方,架起好幾塊長形木條,斜斜的木條一端架在堆高的石頭上,石頭堆另一邊,鋪上一層松松軟軟的厚沙子,再往前行,十幾根豎在地上、腕口大的鐵竿子,穩穩地立著,鐵竿子後方五十步距離處,架起一層密密麻麻的鐵絲網,網子上頭有銳利的鐵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