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想起雅雅,他又忍不住扯開嘴角、擴大笑臉。
那個被他教出一點點小叛逆,那個勇於對他說不許、不準、不可、不要,那個高興時會大笑、生氣時會跺腳的小女人……他,喜歡她的脫胎換骨。
不知臨行前,雅雅圈著嘴對他說什麼?
是“我愛你”?不,那嘴形不像,是“謹慎小心”?也不對,這是四個字,那麼是……是……I Love You。
突地,他勒緊韁繩,馬匹前蹄瞬地揚起,緊隨在後的初塵、單霧也跟著抽緊韁繩,在一陣馬嘯聲後,三騎一起停了下來。
I Love You,爲什麼最近她總是在對他說I Love You?她突然愛上這三個字?不對,那麼她有什麼事對不起他,或者……她即將做什麼對不起他的事?
難不成……心猛烈一抽,顧不得皇帝還在宮裏等著自己,不理會初塵、單霧的錯愕呼喊,他策馬狂奔,任狂風翻卷長袖,一路往回走。
像是有人在後頭追趕似地,熱愛動物、從不抽馬的他,狠狠地揚了幾下手中鞭子。
快點、再快點!仿佛預知什麼事似地,他雙眼狠狠地瞪著遠方,眼看熙雅小築漸漸接近,再抽一鞭……
嘶,拉緊韁繩,他飛身下馬,以從來不曾見過的速度,疾奔入屋,他在院子前面與謹言相錯身,看也不看她一眼,便入屋尋人。
王爺怎又返回?謹首大吃一驚,速速望向初麈、單霧,他們搖頭,也不明白發生什麼事。
壢熙進屋,小廳、寢室、浴房,他翻逼每個雅雅可能待的地方,直到在桌上發現那封信,那封標寫著——“壢熙I Love You”的信。
該死!被他料中了!
他迅速打開信封,抽出厚厚的一疊信紙,除她爲他繪制的籃球賽入場券之外,還有一封十幾頁的長信。
他一目十行,快速閱讀。
信裏寫著她被救活之後的心情,寫他們這段日子相處的點點滴滴,寫她曾經有過的幻想與欲 望。
她說:她想過就這樣一輩子下去,在他煩悶憂心的時候,來到她的小院子裏,她與他說笑、解題,她爲他跳舞、爲他念詩句,雖然不明白爲什麼養在外頭的女人叫做小三,但她樂意當他的小三、外遇,當隻上不了台面的狐狸精。
她想過,那個王妃或者皇後,就讓愛爭的人去爭,她不屑,她要的是他的心,而他的心……她早已在掌心細細捧起。
若不是她的愛成了他的負擔,若不是她的愛讓他面臨危難,她真的願意這般繼續下去,可惜……世事難料,她不願意他爲自己放棄大好江山,不願意她成爲他與皇上的心結,她已然幫不了他的忙,也絕對不允許自己在他的未來裏成爲阻礙。
自然,信裏寫最多的,是對他的殷殷叮囑,她要他小心別人的謀計,要多點心眼,時時提防別人,她一遍過提醒,宮廷是天底下最暗藏危機的地方,一朝不慎便會墜入無底深淵,他千萬別被表面的富貴祥和給蒙蔽。
信末,她寫了一道題目給他解。
“端風說:銀月真心愛著壢熙。銀月說:愛壢熙的人其實是立羽。雅雅說:我根本就不愛壢熙。立羽說:銀月說謊。
四個人當中,隻有一個人真心愛壢熙,也隻有一個人說實話,猜猜看,是誰說了實話、又是誰真心愛壢熙?”
解出來了嗎?我要公布答案了。
因爲四人當中隻有一人愛壢熙,如果端風說的是實話,銀月愛壢熙是真的,那麼雅雅不愛壢熙也是真話,可四人當中隻有1人說實話,因此不符題意。
同理,如果銀月說的是實話:立羽愛壢熙是真的,那麼雅雅說的一樣是真話,同上,也不符合題意。
如果雅雅說的是真的,所以其他三人說的全是謊話,那麼銀月不愛壢熙:立羽不愛壢熙,並且銀月沒說謊,這裏就造成沖突了。
假設立羽說的是實話,其他三人說的是謊話,那麼銀月:立羽都不愛壢熙,而雅雅愛壢熙。
聽清楚了嗎?雅雅愛壢熙!
不管你是不是在兩天後才趕回來,不管你有沒有違背雅雅的心思,不管你有沒有爲我造屋蓋溫室,有沒有寵我愛我、專心一意對待我,雅雅就是愛壢熙,真真切切地愛,永世無悔的愛。
爭忍不相尋?怨孤衾。
換我心,爲你心,始知相憶深。
信至此,再無它言,信紙自壢熙手中緩緩飄下,她走了……
她竟然在笑著送他離開之後,走了……
笨蛋,後宮那麼危險,她怎麼可以獨留他一人;笨蛋,她怎麼會阻礙到他的未來,她是他最重要的未來啊;笨蛋,說什麼她的愛成了他的負擔,她不懂、不明白、不清楚嗎?他已經講過千千萬萬次,她是他最最甜蜜的負擔……
該死的!是哪個嘴碎的人告訴她不實訊息?是誰說愛她、他就得放棄大好江山?是哪個唯恐天下不亂的智障,說她會成爲他和皇帝的心結?
該死、該死!他非得把那個嘴碎、腦袋長蛆的人給抓出來,好好嚴懲一番。
他怒氣沖沖往外奔走,朝著院中怒吼:“謹言,你給我過來!”
壢熙心裏翻江倒海似地,滿腔怒火瀕臨爆發的臨界點,他從房中疾奔而出,奮力抓起謹言的手腕,手背青筋盡現,怒問:“雅雅在哪裏?”
“回王爺,謹言不知。”她與王爺四目相望,不容許自己有半分畏怯。
“你不知道還有誰會知道?說!是文師父下的命令,還是公孫先生的意思?是誰讓你們聯手圖謀?是誰讓你們合力逼走雅雅?真是了不起呵,失憶後,我身邊的人全換了主子了,既然決定爲他人出力,何必在我跟前裝忠心!”
他字字句句咄咄逼人,全是黑心指控,但他才不管公平與否,膽敢做出違反他心意的事,就得要有承受指責的準備。
“回王爺,謹言沒有逼走王妃。”
“當然沒逼,你隻要把皇帝賜婚的事透露給她,再對她曉以大義……不,連曉以大義都不必,雅雅那麼擅長分析、那麼了解朝堂局勢,豈會不知道自己的存在會妨礙了什麼?一個肯爲本王的‘雄圖大業’犧牲性命的女人,怎麼會不願意在這關頭,爲我……讓路?”
他怒目相向,緊抿的薄唇毫無血色,一雙眼睛銳利逼人,隱含熠熠鋒芒,說到雄圖大業時,臉上帶了譏諷。
謹言低頭,不再頂嘴。
沒錯,雖然賜婚之事並非她透露,但結論都一樣,不管王妃從何處得知此消息,最後,她都得爲了王爺,在王妃面前推波助瀾。
文師父說,王爺並未失憶,但這段日子以來王爺跌跌碰碰、狀況不斷,雖然屢有驚人表現,但過度的感情用事也是事實,公孫先生已經不隻一次提及,王爺對王妃的過度用心,早晚會成爲敵手攻擊的弱點。
或許王爺並未失憶,但對人、對事的觀點已因生死一遭有了重大改變,改變後的王爺更有人性,更教人親近,但對於未來的天子之位,確實有所妨礙。
她沒做錯,成大事者、豈能有情感牽絆,多年來,王爺對爭取王位的用心,所有人全看在眼底,豈能在最後關頭放棄?
細審謹言表情,壢熙噙起一絲冷笑,他猜對了?難怪雅雅會用那樣的眼光望他,會時不時丟出一句I Love You,會天天耳提面命,要他小心再小心,不知道多久以前,她就在預備著,預備今日的離去。
“端風、立羽呢?”他的語調裏帶上尖刻。
“他們保護王妃離開了。”
很好,總算還有人有點腦子,要是他們敢放雅雅一人獨自離去,就算他概度尊重人權,也會一一把他們抓來釘在十字架上,讓他們當耶穌?不,是剝下他們一層皮。
“仔細聽好我說的每句話,我、不是在同你商量,而是在命令你,以主子的身份命令你,在最短的時間內把雅雅帶回來,否則……我不敢保證,自己會做出什麼出格的事。”
他來自民主世界,習慣人性化管理,他從不以命令口吻對待隱衛或下屬,但謹言把他逼到底了,很好,既然如此,他就來做一回任性、無理取鬧的主子,他倒要看看,自作主張的公孫毅、文師父要怎麼接招。
“回王爺,謹言不曉得端風、立羽將王妃帶到哪裏去。”她硬著頭皮道。
“那是你的事、與我無關,倘若大婚之前無法找回雅雅,那麼陸家千金隻好讓父皇去迎娶了,陸明衛應該無所謂吧,反正都是嫁入皇家,應該會樂觀其成。”
他大步向前一跨,嘴巴湊近謹言耳邊,他在笑,卻笑得陰森詭譎,讓謹言身上浮起一層又一層的雞皮疙瘩。
“信不信,我、說、到、做、到……”
壢熙才不管皇上有沒有摻和其中,他便是要把所有人全拖下水,最好連同皇太後、皇上都明白他的堅決,有他們出馬,就算雅雅躲到天涯海角,都很快就會被挖出來吧!
單霧看看謹言再望望主子,爲難地上前輕言提醒:“王爺,皇上還在等您。”
可不是嗎……皇上還在等他呢,既然要耍任性,就一次要個透徹,最好讓所有人都被自己的作爲嚇到,最好一次的不按牌理出牌,讓所有人一口氣看清楚,他不是個可以任意安排的人物!
他的逆鱗被扯了,他要不管、不顧一回合。“差點忘記呢,我是得去提醒提醒父皇,準備迎娶新嬪妃。”
單霧、初塵和謹言同時間倒抽一口氣,主子……是認真的?怎麼辦?初塵向謹言丟去一個眼神。她要是知道該怎麼辦就好了。
重重歎氣,她的眉頭打上千結萬結。
“做什麼?你們還不走?”壢熙撂下話,便像踩著風火輪似地,快步往熙雅小築外頭走去。
單霧、初塵飛快跟上,臨行前,在謹言耳畔留下幾句話:“王爺是當真的,你快去把王妃追回來吧。”
像狂風狂掃而過,被吹得東倒西歪的謹言手足無措,怔怔地望著壢熙的背影,看著他的失控:心底一陣緊繃……
跟隨王爺身邊多年,再憤怒,他也不曾失去過理智,他的每個言論舉止都有目的,每分喜怒哀樂都帶有含意,他不是喜形於色的人物,更不會允許自己在屬下面前表現出過度情緒。
可今日她真做錯了嗎?
深吸氣,謹言略一思索,在壢熙之後,駕馬朝不同方向奔去。
皇太後與皇帝高坐在軟榻上,文師父坐在皇太後下首。
自上回進宮後,文師父已經很少回王府,便是有要事,也是來去匆匆,這意味著宮中戰爭即將開打,狀態勢如累卵,危在旦夕。
文師父沒有告訴壢熙來龍去脈,隻提過要他盡快加強千名士兵的訓練,壢熙並不多問,因爲文師父的自信態度,也因爲眼下等著自己做的事還很多,皇帝能自行解決的部分,他不想多事、趟渾水。
壢熙從不是事必躬親的上司,在公司裏,授與職權並信任每個人的能力是他多年習慣,他隻負責自己該負責的部分,至於其他的……他相信在需要自己出頭時,文師父自然會告訴他。
壢熙站在下首,皇上沒給壢熙賜座,看來他的遲到,讓皇上很不爽。
沒關系,他也不爽。
在離開熙雅小築時,壢熙看見幾個鬼祟身影,沒料錯的話,那些盡責的暗樁應該早已經把他遲到的理由和原因傳進宮裏。
皇帝之所以不愉快,恐怕除了他的遲到、他那句“陸家幹金隻好讓父皇去迎娶”之外,最惱恨的應該是他竟敢把不滿張揚在臉上。
身爲皇子呵……雅雅不知提點過幾百次,要他綿裏藏針、含而不露,要他隱藏喜憂悲怒,不教真心出籠,而他卻這般大搖大擺,把心情彰顯在臉龐。
淡然地,他雙手負在身後、不卑不亢地站著,垂眉看著那雙金黃軟靴,上面的團團盤龍刺目而耀眼,臉上不帶半分表情。
他當真不怕自己?!皇上輕撇了撇嘴角,這孩子鬼門關一度徘徊,倒是把膽子給磨大了。
也是,膽子不夠大,怎麼敢當著他的面,違抗聖旨,把陸茵雅從他眼皮子底下救出去。
壢熙不開口,皇上也不說話,他靜靜望著壢熙,這孩子越大越有王者威嚴了,那些年,戰場上出生入死、滿身戾氣,已隨著多年政治磨練,逐地消彌。
他埋在壢熙身邊的人,隻能看出壢熙正在做的事,卻看不出他的背後目的,然文師父的一一點明,讓他明白,壢熙比他這個父皇更懂得爲王之道,更有爲百姓謀福的心思,幾番觀察,他同意,壢熙絕非池中物。
壢熙和惠熙是截然不同的,惠熙爲商、滿口都是道理,但除卻賺進大把大把的銀子、富了朝廷稅收之外,看不出他爲百姓謀什麼福利。
剛開始,他以爲溫室花房和惠熙的飽學齋一樣,是爲爭得更多的銀子所想出的點子,然文師父一番話,讓他徹頭徹尾改變想法。
壢熙告訴文師父:聖王在上,而民不凍饑者,非能耕而食之,織而衣之也,爲開其資財之道也。
他辟溫室,是爲了研究更好的農事法,讓更多的農民在不同季節能種出糧食,以溫飽三餐,賺銀子不是他的主要目的,他想要的是爲百姓開生財之道。
壢熙還說:今大燕律法賤商人,但商人卻得富貴;尊農夫,但農夫卻得過貧賤。因此當今要務,莫過於使農民緻力農耕,而獎勵農民勤務最好方法便是“低稅賦、輕徭役”。但是降低農事稅賦,國庫歲收便隨之降低,因此他正在研擬一套公平的新稅制度。
文師父的話,讓他更加仰重信賴壢熙。
“朕已經看過你呈上來的奏折,壅熙除挪用庫銀,你還列下他的四項罪證,依你的意思,朕應該如何發落?”他想聽聽壢熙對壅熙、對手足相殘的看法。
如果壢熙心情好,他會試著跟皇帝分析自古以來,皇室層出不窮的兄弟闡牆案例,試著提出問題根源及解決方法,但不巧,今天他的心情爆爛,而制造他惡劣心情的人,恰恰是坐在上位的那個。所以……
“兒臣的心意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父皇已經決定好怎麼發落九皇弟,不是?”他清淡反問。
壢熙的口氣不好、態度更差,若要雞蛋裏挑骨頭、治他一個不敬之罪並非難事,但他不怕,因爲眼下不是好時機,皇帝再送他進宗人府的話,可沒有一個笨雅雅會跳出來替他兒子頂罪,更何況,對付韋氏,恐怕還得他這個不敬的逆子來幫幫手。
他才不會天真相信,皇帝讓他與陸家聯姻,單純是爲了保他成爲東宮太子,皇帝正值盛年,他還想掌權數十載呢,挖掉韋氏,他真正想鞏固的是自己的天子之位。
龍壅熙蠢,以爲白虎事件,皇帝隻會將它當成兄弟之間的權力之爭,錯!當白虎攻擊的目標是皇帝那刻,他想到的隻會是弒君逆父,罪該萬死。
即便虎毒不食子,即便他是位仁君,但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
今日大事,除了鏟除韋氏之外,他還要徹底了斷其他皇子的非分念頭,讓百官看清楚,結黨依附是最不明智之事。
“你認爲,朕決定要怎麼發落壅熙?”
壢熙淺哂,此事他與雅雅討論過,爲何壽辰之事,皇帝選擇不了了之?除了韋氏勢力太大,尚且不能輕舉妄動之外,有無其他可能?
雅雅對他講了個故事,現在他決定轉述:
“鄭武公娶申國的女子爲妻,名叫武姜,武姜生下二子,莊公與共叔段,武姜偏疼小兒子共叔段想立他爲太子,許多次向武公請求,武公不允。
“莊公即位後,武姜請求莊公把制地封給共叔段,莊公說:‘制地形勢險要,若是別處,我一定從命。’武姜便請求將京地封給共叔段,莊公允了。”
“很多臣子不服,說:‘共叔段野心太大,京地哪會滿足,不如早作安排,不要讓他的勢力繼續蔓延,否則日後便難以對付。’莊公則說:‘多行不義必自斃,大家就姑且等待吧。’”
“不久共叔段命令西鄙、北鄙也要受他的管轄。公子呂就對莊公說:‘一個國家不能忍受兩個君主,您若是要讓位於他,臣便請求去侍奉他,若是不讓,就請除掉他,別使人民有二心。’莊公則回答:‘不必,他將自取其禍。’”
“不久,共叔段將西鄙、北鄙收爲已有,並想擴大到麇延。百官不平,認爲再繼續下去,他將會謀朝篡位。莊公則說:‘共叔段對君王不義,對兄弟不親,愈是擴大,俞容易崩潰。’”
“最後共叔段修城、積糧,整補軍備,召集軍隊,準備偷襲鄭國,夫人武姜也打算開城做內應,莊公得知進兵日期,說:‘可以了。’便命臣子率兩百輛兵車討伐京城,共叔段大敗,逃到共國。
“如今,兒臣沒猜錯的話,父皇要的,不過是一個‘多行不義必自斃’。”
壢熙用莊公和共叔段的故事來形容皇帝對壅熙的態度,可他話說得好聽,表面上好像一面倒的批判共叔段,可這段故事留給後人評議的,除了共叔段的不親不義、狂妄惇理之外,還有莊公的不仁與陰狠殘暴。
親弟爲惡,身爲兄長的莊公不但不曉以大義,反而以靜制動,姑息弟之惡,最後一擊再擊,趕盡殺絕,將他趕出鄭國。
壢熙用故事來暗諷皇帝明知壅熙爲惡,卻昧著良心裝聾作啞,直到最後關頭才跳出來僞裝正義,既而牽絲攀藤,消滅韋氏若幹勢力,漁翁得利、其心可憎。
他罵人全篇,卻不帶上半個髒字,算是罵人的最高境界了。
一個國學門外漢的壢熙,不過聽得雅雅一篇故事就能聯想當下情勢,飽讀四書五經的皇帝、皇太後怎麼會聽不懂他的暗諷,倏地,他們變了臉色。
壢熙揚了揚眉頭,他不怕,這樣的對峙便是要讓他們明白,他心底有多不爽。
“你這是在指責朕嗎?”皇帝的聲音分外低沉,不悅顯而易見。
指責?沒錯,他是在指責他一意孤行、指責他剛愎自用,指責他以爲天底下皇帝最大,愛怎麼蠻幹就怎麼幹,偏偏他,不買帳!
“兒臣不敢,隻是父皇此番對九皇弟,看似有情,實在無情;看似心疼,實是心狠,天家骨肉最難保全……兒臣明白,爲君難,爲君父更難,隻是兒臣能理解父皇一片苦心,不知若幹年後青史上能否同樣理解。”壢熙躬身低頭,隱去嘴角一絲笑意。
“你、你膽子大得很吶!”
皇帝震怒,爲陸茵雅,他倒是什麼話都能說出口了,難怪他要對屬下恐嚇——不敢保證自己,會做出什麼事,甚至還撂下話,要讓皇帝上陸府迎親。
壢熙早就等著密使把這些話傳到他耳中,早就等著一個時機對他挑釁,他這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在傳達自己對聯姻之事的不痛快。
皇帝長歎,這家夥的心計,一日深似一日吶。
他揉揉眉心,手指在眉間停留許久,隨後,口氣平緩下來,開門見山說道:“看來,你對朕的安排相當不滿?”
皇帝竟然忍下來,未對他大聲斥喝?壢熙理解皇帝的隱忍並非出於天倫之情,而是關系著統治者的虛僞利益。刨除韋氏,他需要陸氏來穩定朝野,轟走了壅熙,需要一個太子來穩定民心,而龍壢熙的名望、能力,恰恰是最適合的人選。
很好,他也喜歡打開天窗說亮話,比起暗地操盤,他更喜歡上談判案。
“是,兒臣身邊已經有一位陸府千金,不需要另一個陸府幹金來增勢。”
“陸茵雅已經死了。”
皇帝喉嚨裏低低發出兩聲嗤笑,似怒似諷,又似一鍋沸油,妄想把壢熙的心給炸個酥透,可惜,壢熙是見過幹百種場面的人物,怎會就此便被嚇得打退堂鼓。
“她沒死。”他昂聲道。
“她死了,已經從皇家玉牒中除名。”
身爲皇帝不能出爾反爾,便是心慈留她一條性命,她也永遠不會是陸府幹金,而壢熙眼前迫切需要的,是一個正牌的陸府幹金。
壢熙深吸氣,好,說到底就是爲了皇室尊嚴是吧?行,他有辦法。
“讓陸府收養一名千金並不困難,兒臣不懂,爲何父皇要舍本逐末。”
哈、哈哈!他竟跟他討論舍本逐末?想當初,他是怎麼對待陸茵雅的,先是把人家的名聲搞臭搞髒,把陸家一個好好的千金小姐當成怨婦養,分明是個十足十的薄情郎,現在才來談專一、指責他舍本逐末,會不會太好笑?
“朕沒想到,自己的一時仁慈,竟成爲你責難朕的借口,好啊,你今日非要朕收回聖旨,把說出口的話給吞進去就是了。”
“兒臣並沒有要責難父皇的意思,但兒臣是個知恩懂義之人,絕不讓救下兒臣一命的茵雅流落在外。”
皇太後與皇上互視一眼,開口緩聲道:“壢熙,是不是隻要把人找回來,你便肯依從聖命,上陸家迎娶陸茵芳?”
“不,兒臣要的是一夫一妻,永世不欺。”他毫不保留,把心底話全數亮出。
雅雅離開,把他所有計劃全部打亂,心也跟著亂成一團,他費盡心思的安排頓時失去意義,他甚至覺得留在這個時代也失去意義。
穿越一遭,他的任務是使雅雅回心轉意,對愛情不失望,誰知道,要在這個時代圓滿起一份愛情,比他想像的更艱巨。
他一直以爲,在古代,男尊女卑,對於高高在上的王爺而言,要一份愛情,不過是唾手可得的小事,沒想到古代男人有他的身不由己,難怪龍惠熙會爲了一個查晴兒,遠離自己的世界、遠離他野心滿滿的朝廷。
他能把雅雅給逼回來嗎?
如果謹言真不知道端風、立羽把雅雅帶到哪裏去,如果皇帝鐵了心,要拆散他和雅雅……
君無戲言,真讓人作思的一句話,就爲他高高在上的驕傲與尊貴?君無戲言,便有權力戲弄別人的命運?
他以爲隻要是人就會心存感恩,雅雅救下皇帝最長進的兒子,難道皇帝就不能恢複雅雅的身分,爲她制造一個假身分,讓他的兒子媳婦再續前緣?
爲何非要塞一個陸茵芳給他?難不成他眼裏的長進兒子就這麼點能耐,沒有陸明衛的支持就當不了皇帝?
哼!他看輕的不是兒子,是他自己。
好啊,既然沒有人站在他這邊,既然他的全力配合換來的是雅雅的離去,從現在起,他再也不聽任何人的意見,他事事都要按照自己的心意來做!
他早已不是初來乍到的龍壢熙,三番兩次的對峙、再加上雅雅的提醒,陰謀心計,他也能要個七、八分。
冷酷一笑,壢熙的路子走不成,他得讓黎慕華回魂,回想當初,他是怎麼搶下華泰五成出貨量,是怎麼打敗強勁對手,讓自家公司的成品站上銷售排行榜,二十一世紀的他,豈會輸給一個中古世紀的老皇帝。
“你說什麼!一夫一妻?這是什麼道理,你把五倫、把綱常,把皇家規矩全放到哪裏去了!”皇上震怒,拳落幾案,他冷冷審視著壢熙,他不信,壢熙真會蠢到爲一名女子與皇權相抗。
然而,震驚的不隻是皇上還有文俱翔和皇太後。
皇太後離開坐榻,走至壢熙跟前,拉起他的手說:“一夫一妻?壢熙,這是什麼道理,你不是平民百姓,而是高高在上的龍子,未來要成爲太子、成爲皇帝的人物,掌理朝政是你的責任,爲皇室開枝散葉更是你的責任,你怎麼可以口出如此荒誕不羈的話?”
文俱翔則是震驚不語,原以爲壢熙一心一意想當皇帝,定會照他所言而行,沒想到他和儇熙相當,竟爲一個女子改變心思。
阿甘是怎麼回事,有能力的孫子一個比一個有主見,沒能力的孫子那一個比一個心奸,他們就不能本本分分各安其事?
他本是個自由自在的江湖人,若非爲了阿甘,豈肯待在這個讓人心煩的地方?那日阿甘松口,她說父兄已不在人世,韋氏子孫資質平庸卻心如豺狼,她老了,再也管不動那些雜事。
先前皇帝的一句信任,讓他卯足力氣,一心盼著扶持壢熙入主東宮,助皇帝鏟除韋氏後,他便可以與阿甘閑雲野鶴,共享人世清樂,沒想到壢熙他……
第一次,他相信壢熙是真的失憶,否則堅持那麼多年的事,怎會在這個時機不顧一切?
“皇奶奶,壢熙一生講究的是個忠字,忠於父、忠於君、忠於軍士、忠於百姓。”
“忠於父爲孝,詩經日:孝子不匱,永钖爾類;思於君,忠於家國,則百代萬世,四海升平;思於兵將,則兵將信之、服之、擁之;思於民,則百姓立意、四方歸心。”
“相同地,我也會忠於妻、忠於婚姻、忠於自己的感情,兒臣將以一生一世還報雅雅的終生相許,絕不辜負。”
“聖賢道: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倘若兒臣連齊家都做不到,豈能治國?”
他句句鏗鏘有力,可這種道理不論是誰聽在耳裏都是惇倫逆情。
皇太後擰眉問:“壢熙,你怎會無力齊家?之前,你有妻妾數人,從來也……”
壢熙截下她的話。“皇奶奶,我雖不記得過去之事,但我確定,自己從未善待過她們當中任何一人,她們日裏夜裏,明爭暗鬥、極力爭取我的關注,可一旦出了事,真心爲我的隻有茵雅,這點,大家看得一清二楚。”
此事過後,我已暗下決心,用一生一世償還茵雅的感情,更何況,今日朝堂之亂源自於韋氏,難不成父皇還要兒臣培養出一個陸氏?其目的隻是爲了與韋氏抗衡?此法無異於飲鴆止渴,萬萬不可取。”說完,定定望向皇帝,等著他的答複。
好一個飲鴆止渴,他這是把他和先皇都一並罵進去了,父子倆四目相對,誰也不肯先妥協。
文俱翔緩吐氣,他和儇熙果然是親兄弟,都是十隻驢子拉不動的固執脾氣。
“你以爲,朕會被你這番話打動?”
“兒臣認爲,不會。”壢熙頓了頓,再補上幾句讓皇帝跳腳的話。“如果父皇能理解兒臣的心,就不會讓後宮千百女子傷心欲絕,不會用一個大牢籠,囚禁她們的自由、感情和她們的心。”
壢熙的話狠狠地砸上皇帝胸口,一時間,他仿佛看見惠熙,看見他爲了查晴兒,直著眉心,怒目對自己說著相類似的話。
“可憐父皇有三宮六院七十二嬪妃又如何,那麼多的女人,您卻不曾愛過一個,不曾爲誰付出,父皇根本就不明白什麼是真正的感情。”
“您隻愛您的江山、您的寶座、您的權勢,最最可笑的是……二皇兄把這些您珍視如生命的東西看得一文不值、棄之如敝屣,他甯願被燒死在那場大火之中,也要想盡辦法逃離這個冷漠的、殘酷的、毫無人性的皇宮,與他真心相愛的女子天涯海角、自由自在。隻可惜了二皇兄,那樣一個情真意摯的好男兒,名劍俱在,英雄安在,繁華幾時交相待……”
“她們一心一意愛的是父皇,還是她們背後的家族?那些被選進來的十五,六歲女子怎會甘心情願,承歡於一個比自己父親還老的男人?都說爭寵,看清事實吧,她們是爭寵,還是爭奪父皇給得起的利益?”
“父皇可知,因爲爭奪,她們必須工於心計,因爲無愛,所以她們下手兇殘,因爲這群女人,造就了一個人世間最森嚴、最涼薄,也最無情的後宮。在這樣的後宮、在這樣的女人懷裏,父皇,您果真幸福的起?”
那場爭執之後,他失去惠熙,而今,人海茫茫,再無他的音訊。
儇熙死了,和他心愛的楠楠共赴黃泉;惠熙走了,因爲他親手奪去他的幸福;現在連壢熙……也要爲陸茵雅背棄自己?
好啊,他果真養了一群好兒子,一個個爲了女人,什麼都可以不管不顧。
回過神,他深吸氣,用力轉動著手上的雙龍奔日和闐白玉扳指,怒指壢熙道:“有膽量,連父皇都可以批判,好一個孝子不匱,永錫爾類。”
他堵得壢熙無話可說。
皇帝冷冽一笑,“死心吧,就算你真有斷袖之癖,就算你真要爲誰盡忠心,下月初三,你都得乖乖上陸府,迎娶陸茵芳,這是聖旨!”
後宮侍衛身上的深藍色錦緞衣裳,在黃昏的金黃太陽中,反射著淡淡橘光,少了那麼點兒肅穆冷漠。
望著他們離去的背影,她緩緩低下頭,望著自己那雙銀絲繡鳳、鞋頭鑲著東珠的大紅軟緞繡花鞋,紅鞋停在翠綠草地上,久久不曾移動,靜止得仿佛它本是綠地上的一個部分。
吐氣、仰頭,園中一樹櫻花開得正豔,滿樹的粉紅色,深淺不一、層次分明,風起,繽紛落地,可此番美景入不了她的心、進不了她的眼。
歎息,一陣烈風吹得她身上的飾帶飛揚了起來,頭上叮當作響,天際間滿是紛揚的細小粉色花瓣,仿佛碎雨般落在她身上,無論怎地閃躲,都躲不開一身沾染。
此刻,她比誰都明白,自己是逃不過了。
垂下頭、漠然著臉孔,她緩步走往自己的宮殿。
清華宮很大,裝飾得富麗堂皇,處處飛檐卷翹,金瓦琉璃,殿裏靈芝蟠花大鼎中散發出淡薄的輕煙徐徐,帶出一股清冽香氣。
她朝一張巨大、上面刻著精緻石榴、葡萄、牡丹的椅子邊走去,輕輕坐下。
見皇後坐定,宮女用水晶白玉盞爲她沏來新茶。她臉上浮起一抹淡薄笑意,揭開茶蓋,任憑那股茶香撲鼻而來。沒有退路了,白虎事件後,她的退路已被封死,再不甘心,也隻能一路勇往直前。壅熙夠狠,一條繩子,把整個韋氏全拴上危船,任憑她如何自清,皇帝都不再信任她,況且拔了蘿蔔帶出泥,她與韋氏之間密邇無間,一個茅坑出來的,誰信她幹淨?
與其說她被壅熙擺一道,不如說她是被韋立昌、韋應東……一幹不肖的韋氏子孫給聯手擺布了,隻是戰戰兢兢了數十年,到頭來竟淪落到這樣的結局,任誰都無法心平。
父親一紙書信,字裏行間盡是憂心。
他說:事已至今,便是一步錯、步步錯,也隻能任由它錯到底,韋氏不能倒,眼前唯一的希望是扶持壅熙登上帝位。
任由它錯到底?多麼悲涼的一句話,但她無法不同意父親。
皇帝聯合陸氏四處搜羅韋氏罪證,他一步步削弱韋家勢力,任誰都可以預測出,皇帝要的是斬草除根,過去韋氏助皇帝登位之事,如今已煙消雲散,今日不複往昔,早巳坐穩帝位的他,再不容韋氏坐大。
他要毀韋氏,而她進後宮,一心保的是韋氏,雖是夫妻,但心相異,這樣的兩個人,遲早要走上分歧道路。
也罷,是對是錯留予青史,眼前,她能善盡的,不過是父母之命。
那年,她到底爲何進的宮?
她偏著頭,像十七、八歲的少女,不久,她想起來了,是一道聖旨、是父母恩情,是她一生擺脫不了的枷鎖,將她圈進皇宮裏。
忘不了父母親的那番話,那時,天真得尚不知人世險惡的她,哭著向父母耍賴、不願入宮,她又哭又鬧,指著父母親說:天底下哪有這般狠心的父母,竟舍得將女兒送進那暗無天日的肮髒地方。
爹爹氣急敗壞,一巴掌打醒了她。
父親說:平民百姓辛勞一年,攬不了一兩銀,而你光是零花銀子,一月就得十幾兩,家裏讓你自小養尊處優,錦衣玉食,請最好的師傅教你讀書認字,身邊時時刻刻都有三、四婢女隨身服侍,你十指不沾陽春水,汗水濕不透衣襟,你沒寒過、熱過、饑過、勞動過,普通女子受的苦,你全然不曾有過。
爲何你可以這般得天獨厚,難道就因爲落上八字命,你運氣好,投生在好的家族?不全然是吶,家族生養教育了你,你對家族的盛衰榮辱,便有了不可推卸的責任。
她瞠目結舌,望著慈愛和藹的爹爹。第一次,她見識到爹爹冷酷精明的一面。
震驚至極,她雙膝落地,匍匐在地,哭求著爹娘,訴說自己心已所屬,便是進宮、便是成爲皇後,也無法一心一意對待皇帝,但求雙親成全。
父親苦笑,反問她:要你爭寵奪愛,難道是要你爭自己的幸福未來?不,我要你爭的是家族榮彩,不管皇帝是否專情於你,你都隻能對皇帝一心一意。
隔幾日,青梅竹馬的容哥哥被派至戰場,連一聲道別都來不及說,便是天涯海角兩相隔,再無相見日。
兩年後,因爲自己的姑姑是皇太後,她順利被封爲皇後,可在同一天,容哥哥戰死沙場的消息傳來。
那身人人羨慕的大紅袍服,竟成她心中最重的沉痛……一生一代一雙人,爭教兩處消魂,相思相望不相親,天爲誰春?
這個寒冷的皇宮,囚禁了她的天真浪漫與善良,把她變成天底下最陰毒的女子。
她恨、她怨、她滿腔恨,這個皇宮不讓她遂意,她便不讓任何人順心,她時刻都用心計,她雙手沾滿鮮血,她害死無數和自己一般可憐的女子……
贏了,她爭得家族榮彩,爭得韋氏地位,然後呢?
世間豈有長盛不衰、永保富貴的家族?眼前韋氏表面上似乎仍是聖眷正濃,然知底細的,全曉得虎落平陽的日子將近,她所能做的,不過放手一搏罷了。
一分從骨子裏透出來的無奈心酸,讓她全身發寒,西風多少恨吶,吹不散眉彎。
此時壅熙不等下人來報,自外頭飛奔而入,莽莽撞撞、無半分沉穩。
他滿眼含笑,一進入正殿,便自個兒找個椅子坐下,待宮女爲他送上茶水,便揮手讓殿裏服侍的宮人全都下去。
他是益發大膽了,連她這個皇後娘娘都不看進眼裏。
也是……他糊塗一回,便把整個韋氏全張羅進去,偏偏眼下,後宮也就他這麼一個流著韋氏血的男子,可從帶給族人幾分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