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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岸花》第8章
-血嬰-

  笛聲是從寨子正中的木樓裡傳出的。

  那座破敗的木樓、曾是扶風寨興盛時期的聚義廳。然而此刻已然坍塌了大半,南疆特有的濃密綠意吞噬了它,雜草叢生,籐蔓攀爬,重重疊疊圍繞了木樓的。

  南宮陌卻在樓前止步——木樓的周圍,居然大片大片盛放著那種詭異的紅色花朵!

  月光慘淡,殭屍在遠處低吼,眼前彷彿有火焰跳躍,那些花開得如此恣意瘋狂。那已經開敗結出的果實裡,隱約有什麼在扭動,彷彿想要掙脫果殼。

  「哪個妖人在這裡裝神弄鬼?」不想輕易冒險,他停步在小徑上,想用言語激裡面那個吹笛者出來,雖然知道對方未必買帳,「有本事出來,讓南宮少爺的滅魂劍見識一下!



  然而出乎意料,話音一落,那個幽怨的笛聲驀然停止了。

  「滅魂劍?……南宮?」沉默許久,直到夜風都冷了,樓裡有個聲音輕輕重複了一句,居然是個稚嫩的孩子聲音,語調卻是老成得詭異,陡然低低冷笑起來,「怪不得能傷了我的黑羊們,原來用的是滅魂劍……嘿嘿,鼎劍閣南宮世家?又來迎娶新娘了麼?你不可能再迎娶到葉家二小姐回去——她遲早要變成我的黑羊兒。」

  「黑羊?你是說那些人?」南宮陌聽得那樣的語聲,不知為何心裡驀然一跳,寒意透到了心底去,卻忍不住殺氣湧起,「你這個妖女、你用妖術把那些人怎麼了?」

  「怎麼了?」樓裡的聲音低低笑了起來,「他們很好啊,成了我的黑羊兒,不會感到痛,也不會覺得傷心,更不用再拿著刀劍砍砍殺殺,每天安安靜靜睡覺散步——不比做個江湖人好得多麼?」

  果然是那群殭屍的締造者……放牧死亡的牧羊人。

  南宮陌趁著那個聲音低語的剎那,再也不遲疑,提了一口氣,點足飛掠,用了補天劍法中最後一招「石破天驚」,提劍直向那個木樓的某處刺去!

  那一招的凌厲,足以擊破任何屏障。

  然而,木樓內只傳出了輕輕一聲笛音,所有紅花的果實在瞬間爆裂,無數細小的東西激射而出,呼嘯著打向身形在半空的南宮陌。那樣密集的死亡之雨,讓他避無可避,急切之間,他只有向後急退,翻身落回原地,拔劍護住週身。

  那般厲害……她未曾動一根手指,就讓他無法逼近一步?到底是什麼樣的妖女?

  「南宮公子,我勸你不要掙扎了,乖乖作我的黑羊好了。」暗夜裡,孩子的聲音低低傳來,笑著,門吱呀一聲開了,裡面居然燈火輝煌,一個小小的身影坐在燈下,穿著鮮紅色的衣服,臉藏在陰影裡,撫弄著短笛,「你看看這些花……這些漂亮的曼珠沙華。你不喜歡麼?」

  「曼珠沙華?」南宮陌眼角瞟著那些叢生的紅色花朵,手上的劍卻絲毫不敢停,格擋著那些如雨般飛過來的小東西,脫口低聲重複,「那些殭屍吃的花?」

  「嘻嘻……這本來就是長在陰濕墓園裡的花,被稱為死者之花或者彼岸花——不過天竺那邊的人叫它曼珠沙華,你不覺得這個名字很美麼?」木樓裡那個孩子的聲音笑著,卻是不急不緩地解釋,忽然笛聲又短促地響了一聲,不等南宮陌反應過來,那些叮咚不絕撞在他劍上的小東西陡然都折返了,凝聚成一道黑色的閃電,呼嘯著撲入了門內。

  那個小小的孩子坐在燈下,打開了手邊的一隻陶罐,吹著笛子,讓那些奇怪的小東西排成一線、迅疾地飛入了罐中。小小的手覆蓋了上去,噹啷一聲將蓋子合上。

  「曼珠……沙華?」南宮陌下意識重複了一遍,依稀記起曾聽鼎劍閣中墨神醫說起過這種天竺傳來的花,冷笑,「胡說八道,曼珠沙華因為性喜陰濕而長在墓園裡,本身卻沒有毒,哪裡會是這樣!」

  燈火搖曳,孩子的臉藏在陰影裡,嘴角卻有一個詭異的笑:「我種的曼珠沙華,怎麼能會是平常之物?那可是真正的死者之花哦——可以讓那些本該腐爛的人、從地底下復活,成為供我驅使的黑羊兒。」

  「靠著那些蟲子麼?」南宮陌用腳尖踢了踢路邊一株果實爆裂的紅花,冷笑。

  「哎,真是少見識,什麼蟲子?那可是幻蠱——多少武林人一輩子都見不到的希奇東西呢!」畢竟是孩子,被他那樣冷嘲一句就有些不服氣,拿起了手邊的陶罐搖了搖,雖是隔得遠、南宮陌心下卻是一驚,生怕那些怪物被再度釋放出來,立刻提劍護住週身。

  「嘻嘻……看把你嚇的。」燈火下,那個小小的人兒發出銀鈴般的笑聲,抱著那個陶罐,「我的幻蠱可是最聽話的,我不讓它們出來、它們便不會亂動。它們呀,只要每天放出去一次、去吃飽曼珠沙華的花籽就可以了。」

  南宮陌的眼睛垂下,看到了沿路那一叢叢開花結果後枯萎的曼珠沙華,忽然明白過來了:「你是蠱婆!是不是?你養著幻蠱,讓那些蠱寄生在這些花上——花開到哪裡,就會把蠱毒傳播到哪裡!那些被你下蠱的人都被你控制,因為體內寄生著蠱,所以要吃花為生?」

  那樣一連串的反問讓木樓內的人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咯咯笑起來了:「是呀……想不到南宮公子還挺聰明的,我以為你還是個不用腦的傻小子呢!」

  「你,是什麼人?」終於弄明白了這一場滅頂的災難由何而來,南宮陌的心裡有憤怒和寒意層層湧出,將手按在劍上,低聲喝問。

  「呵,呵……」樓裡的孩子笑了笑,出乎意料地回答了一句,「想知道我是什麼人?你過來看看我就知道了呀?」

  「好,我就來看看你到底是人是鬼!」無法猜測對方這樣挑釁的邀請裡、蘊含著怎樣的心機,南宮陌卻是乾脆利落地回答了一聲,一步踏上了石徑——無論如何,能近到在這個妖女身側,對付她的把握應該大一些吧?

  左肩上的傷早已麻木,那麻木甚至蔓延開來,已經到了腋下,直逼心臟。今夜,哪怕將這條命送在這裡,也要將這個妖女格殺——否則,若是讓她恣意妄為,只怕日後流禍無窮!

  看到對方居然慨然赴邀,女童嘴角反而露出了一絲笑意,輕輕歎了一口氣。蒼白的小手微微一動,影影綽綽燈火中忽然有許多黑影晃動,圍到了她身後。

  一張張木無表情的臉浮凸在燈光中,燭光給那些慘白的面容抹上一層淡紅,然而那些投下的濃重陰影反而讓那些面容顯得更加詭異扭曲。木樓中居然還聚集著這樣多的殭屍,彷彿聽到了無聲的指令一樣悄無聲息地走過來,簇擁在那個燈下的小小身影背後,宛如一群被馴服的黑色羔羊。

  南宮陌的一隻腳已經踏上了木樓的台階,腐敗的木質發出斷裂的嗤啦聲,然而他看到雲集在那個女童身後的那些殭屍,不由微微一震。

  認得的……其中兩位,居然是以前試劍山莊裡四大名劍中的羅白癸和史解!

  這一群殭屍與外面那些不同,雖然面色慘白木無表情、眼球卻依然黑白分明,更有些太陽穴微微隆起,顯然是內家功夫已經有了一定修為。而那一群昔日的武林高手此刻靜靜地簇擁在那個燈下的女童身後,垂手待命。夜風吹透,樓裡四周垂掛的竹簾簌簌翻飛,月光無聲地穿入,灑向那一群被馴服的獸。

  燈火在夜風中搖曳,女童穿著大紅色的百褶裙,黑髮長長地垂下來,將臉藏在深深的陰影裡,蒼白的小手上、捧著那個裝滿幻蠱的陶罐。

  那樣詭異的情形,讓南宮陌剎那間又有一種非人世的恍惚。

  然而他只是微微頓了一下,繼續拾級而上。

  看著簷下提劍走向自己的青衣男子,或許被對方臉上赴死般的絕決鎮住,女童一直帶著殺氣的眼光忽然微微黯淡了一下,蒼白的小手從陶罐上微微抬起,指了一下大門。

  「嚓」,在南宮陌踏進大門之前,兩把劍交錯,兩名面無表情的殭屍攔截住了他。

  「南宮陌,給我聽好。」短暫的沉默,似乎對方在猶豫著什麼,女童的聲音再度響起,冷冷地,「看在你不怕死的膽氣份上,現在給我立刻轉身,離開扶風寨、沿原路下山,我不但給你解藥,還保證讓黑羊兒都乖乖呆在原地。」

  這樣驀然脫口而出的話,反而讓南宮陌怔了怔,冷笑起來:「這麼好?」

  「何苦去送死?就算我放你去了試劍山莊,也是有去無回。那裡遲早都要變成一個墳場,不會有一個人能活下來!」女童的手輕輕磨娑著陶罐,裡面的幻蠱似乎感覺到了主人內心湧動的殺氣,登時在內沸騰起來,陰影裡孩子的眼睛是雪亮如刀的,冷然,「你若此刻轉身就當沒有來過,那接下來我和羅浮葉家的事情、就和你沒有一絲一毫的關係。如果你再往前走一步,那麼再也沒有回頭路可走!」

  「是麼?」南宮陌感覺肩下的麻木越來越向著心臟逼近,心知若再不當機立斷,便沒有時間撐下去,當下收起了劍,笑道,「既然還能全身而退,當然沒人笨到去送死。」

  「呵。」燈火彷彿被什麼摧動,劇烈晃了一下,燈下女童嘴角浮起一個凌厲的笑容。那樣的答案顯然在她心裡激起了奇異的波動,然而終歸平復。冷笑中,小手微抬,一枚綠色的藥丸已經扔到了南宮陌手心,然後一指門外:「走!」

  「多謝賜藥。」藥只在他掌心停留了一剎,便立刻吞入肚腹,南宮陌抱了保抱拳,也不客氣,就立刻拔腳就走。房內的殭屍顯然是接到了主人的命令,木然站在原地、任憑他往外走去。南宮陌逃也似地急急回頭,邊走邊咕噥,「真是晦氣,遇到這種要妖……」

  就在腳步踏出門檻的一瞬間,他足尖驀然一點地面,身形閃電般折回!

  半空中他錚然拔劍,一招石破天驚,宛如雪亮雷電刺向那個燈下的女童!

  這一次,不過是一丈的距離。他這一劍只要一個剎那就能刺入那個妖女的眉心。就算她立刻調動殭屍保護自己,他也能在那個咒語沒有從唇邊吐出之前殺了她!

  女童「啊」了一聲,然而聲音未吐、那些殭屍的手剛剛抬起,就在那一瞬間滅魂劍已呼嘯而來,穿破空氣直刺她眉心!

  那張稚氣美麗的臉上終於有了一種說不出的表情,黑髮被劍氣獵獵吹散開來,露出她的崢嶸。燈下,女童抬起頭,迎向那柄刺破空氣的利劍,唇角掠過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那一抬頭、那一笑如同雷擊,震得南宮陌剎那失去了魂魄。

  那不是,那不是——!

  眼睛定定看著燈下仰起的稚氣笑臉,手陡然無力。

  那一劍刺到面前時,劍勢已竭,女童分毫不動地坐在燈下,只是微笑著抬起手,夾住了刺到眉心的利劍,幽黑的眼睛順著雪亮的長劍看上來,對視著南宮陌震驚而不可思議的目光,嘴角浮現出一個詭異的笑容:「刺不下去了,是麼?你很喜歡這個小姑娘啊,是不是?所以拚死也要上羅浮山去?」

  「拜月教?妖法!」南宮陌看到那樣熟悉的臉上浮現出如此陌生的森冷笑意,轉眼看到女童臉上金粉勾著的一彎新月,陡然明白過來,厲喝一聲,扭轉手中長劍,想要再度刺出。

  然而無數殭屍早已圍到了他身後,伸出蒼白的手將他抓住。他想掙扎,然而明明服下了解藥、心臟的麻木卻在陡然間劇烈起來,手指剛抓緊滅魂劍提起,猛然眼前便是一陣黑,噹啷一聲,長劍頹然落地。

  -

  又是一場長長的噩夢,混亂、陰暗而絕望。

  自從進入羅浮山區後,他彷彿就一腳踏入了幻境,眼前浮現出無數不可思議的詭異和荒唐。在四顧中他看不到一絲光,滿山漫野的殭屍,拔劍的時候他需要不停為自己打氣,如果出現一絲一毫的動搖,他便會崩潰在那個紅衣女童陰冷的目光裡。

  昏昏沉沉中,穿過血腥的鐵一樣的黑夜,看到的是遙遠的往日。

  羅浮山上鳳凰花盛開,如同紅雲繞山,花樹下落英繽紛,是被劍氣攪起的殘花。兩位少年和一個孩子的影子在發黃的記憶中鮮亮起來。白衣和青衣的少年,都是十六七歲。

  那個眼睛大得出奇的丫頭坐在鳳凰樹上,手指繞著頭髮,晃著雙腿笑吟吟地看著。

  他慢慢記起來了……是在和天征練習劍法吧?少年時他們是那樣義氣相投的朋友,可以刎頸同生死。兩個少年心裡絲毫沒有江湖上的門派之見,雖然出自不同的世家,他們卻是毫不保留地將各自的絕學與對方交流切磋,每一點進步,都共同分享。這樣有益的交流,加上他們出眾的天資,或許是他們各自成長後成為中原新秀和嶺南霸主的奠基之處吧?

  那樣的比試裡互有勝負,然而每次天征贏了一招半式,那個小丫頭便會拍著手歡呼,大力讚美自己的哥哥;而如果不幸他贏了,多半花樹上便會扔下一隻爛果子。

  他雖然不曾嬌生慣養,畢竟也是出身世家,自小受到關注和推崇——然而在那個丫頭眼睛裡,除了她的哥哥,根本看不到別人。他曾暗自不服氣,努力想從各方面超越天征——然而無論他是否擊敗了葉天征,在那個丫頭看來,他永遠是和她搶奪哥哥時間、讓哥哥不能整天陪她玩的壞傢伙罷了。

  心中的怒火和不忿日復一日地燃燒起來。在定下親事那一日,那丫頭居然就這樣撲上來對他拳打腳踢,口口聲聲要哥哥不要他——那一刻他的憤怒終於爆發,一把揪起那個小丫頭,卻又不知該如何教訓。

  遲疑的剎那,他看到那個孩子尚自稚氣的臉、在明媚的陽光下看來居然有一層細細的汗毛——所謂「乳臭未乾的毛丫頭」,大約就是這樣的吧?他忽然忍不住笑,覺得那張紅撲撲的臉就像一個大大的水蜜桃,讓人有點忍不住想咬上一口。

  然而就是那樣的想法讓他一分心,自己的手腕反而立刻被咬了一口,痛入骨。

  「我要嫁給哥哥!才不要你!」遠遠逃開,那個丫頭惡狠狠地瞪著他,對他做了一個鬼臉,撲入兄長懷裡。

  那個瞬間,他的手按上了劍。那個時候少年驀然明白了,原來很多年來、自己一直喜歡不停地和那個丫頭作對、氣她欺負她,便是因為只有她發火的時候眼裡才看得到自己,而不是平日那般只看著唯一的兄長。

  那一次,他破天荒地沒有和天征告別,就傲然孤身下山離去,心中有莫名的惱怒。下到山來後有些後悔——然而終歸要面子,不曾返身回去道歉。

  那一別,便是一年多,這兩年中羅浮葉家出了無數變故。

  首先是聽說苗疆拜月邪教和試劍山莊開戰,雙方傷亡巨大——中原和南疆來往不便,消息傳到的時候父親頗為擔憂,立刻讓閣中護法和兒子帶領人手前去。然而他卻有些拖拉。

  那丫頭不是說她哥哥最厲害麼?怎麼這一次居然要讓他出手?十八歲的少年一邊這樣賭氣想著,一邊卻為那個驕橫的女娃兒如今的安危擔憂,依然馬不停蹄地帶人趕到了千里外的羅浮山。

  然而等他們一行人趕到的時候,卻已經是一場血戰已過。山莊舊識傷亡大半,斷壁殘垣間依稀可見烈火焚燒的痕跡——據說拜月教曾一度攻入試劍閣,卻終被老莊主領人擊退。

  葉老莊主雖力克邪教,保住了試劍山莊,再度贏得了在兩廣武盟中的聲譽,但也在這次劇戰中身受重傷,鼎劍閣的人馬來到後不久,他尚未見到長輩,就傳出了葉老莊主去世的消息。一夕之間,南宮世家的少爺第一次覺得了江湖的血腥和無常。

  葬禮上他再一次看到了那個丫頭,樣貌依然,只是臉上已然沒有昔日的紅潤,蒼白而僵硬,低眉垂眼地跟著兄長跪在靈前,對著各位前來弔唁的武林人士一一回禮。在他代表鼎劍閣上香的時候,她也沒有看他,只是木然一躬身,低著頭。

  第一次見到那個囂張的丫頭這樣的表情,心裡陡然湧起從未有過的憐惜,橫了一眼一邊的好友,隱隱躊躇滿志:枉她一心倚賴你,你畢竟未能護得她周全——若是以後小葉子嫁入南宮世家,決不會再有這種事。

  出殯完後,他看到她始終蒼白著一張臉,木無表情得宛如一個失神的傀儡娃娃,心中陡然被刺痛了一下,忍不住想和那個丫頭說話。那個念頭是如此強烈,以至於一貫要面子的南宮公子顧不得失禮,逕自沿著昔日熟悉的路徑,跑到後院去找已經是未婚妻的少女。

  然而她見了他,只是一聲驚叫,以袖掩面連連後退,立刻叫來了侍女趕他出去。

  果然是長進了麼?以前是親自動手打人,現在居然懂得使喚下人了。

  他冷笑,卻哪裡肯走。鬧開的時候,葉家大公子來了,隱約間居然有驚慌的表情,一把將他從閨中拉了出來,定了定神,呵斥:「天籟已經十四歲了,很快就要及笄,南宮家和葉家都是武林世家,還是不要太放肆。」

  他詫異地看著好友,不曾想對方抬出禮法這頂大帽子壓他,只是冷笑:「好,那麼等明年小葉子及笄之後,我就來迎娶。」

  葉天征身子猛然一震,看著他,眸中神色複雜,彷彿欲言又止。許久,終於淡淡道:「家父亡故,為人子女需有三年熱孝,所以天籟最近無論如何不可能出閣。」

  彷彿聽出了摯友語氣中的不自然,他冷然抬眼看去,葉天征卻已經轉身走開。

  說不出的尷尬和僵冷,第一次在兩位並肩長大的摯友之間出現。他在羅浮山小住了幾日,幫著料理了一些山莊劫後的雜事,然而,總感覺從葉天征開始,到山莊裡殘餘的幾位長老,看著他的目光無不隱隱含有深意,彷彿隱瞞了無數事情。

  他是個心氣高,腸子直的人,終歸無法忍受這裡冷漠晦澀的氣氛,轉身告辭。出乎意料,試劍山莊裡居然沒有一個人挽留他,哪怕是刎頸之交的葉天征。

  那以後,又過了八年。女大十八變,那些年裡,聽說二小姐越來越美麗,脾氣也越來越溫柔,處事更是幹練,幫著哥哥打理內外事務,讓試劍山莊在老莊主死後聲名得以不墜,繼續領導著兩廣武盟,和中原的鼎劍閣一南一北遙相呼應。

  轉眼,他已經二十六歲,而葉家二小姐也該有二十二,早已到了出閣的年紀。

  那樣長的歲月裡,鼎劍閣曾不止一次派人去試劍山莊迎娶二小姐,然而卻被種種借口推脫。父親南宮言其多少有些生氣,卻看在和葉老莊主多年知交的份上、對少莊主的無禮一一忍讓,將婚事一次次延後。

  然而凡事總有個限度,當武林中對於試劍山莊兩兄妹開始蜚短流長,不倫的謠言不脛而走的時候,不用說他自己、連一直氣度從容的父親都有些坐不住了。

  「無論如何,年前,必須請葉二小姐出閣。否則,婚事作罷。」在派出鄒世龍護法前往嶺南再度迎娶的時候,父親皺起眉頭,低聲吩咐,帶著不容反駁的決斷,「天征這個孩子是個聰明人,外面的傳言他不會不知道——請他想清楚輕重利弊,不然身敗名裂的,不但是羅浮葉家,南宮家也會受到牽連。」

  那樣斬釘截鐵般的低語,被他暗自聽在心裡,不由有刀割般的疼痛。

  怎麼會……怎麼會真的變成那樣呢?絕對不會。

  就是那個丫頭一直沒腦子,天征是個明白人,決不會蠢到作出這種身敗名裂的事情。

  然而,雖然這麼想,心裡終歸有一條毒蛇在那裡咬著,讓他晝夜不安。終於忍不住,托了個借口往鄂中走,說是去處理言家的事情,其實卻是想順路去試劍山莊看看。

  不曾料想,才來到山腳下,卻看到了這般噩夢般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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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馴羊-

  一夢過十年,到最後,那個毛丫頭凶霸霸的臉都在記憶中模糊起來,唯一清晰的、是那一日她撲上來在他手腕上惡狠狠咬下的那一口。

  那深得見骨的牙齒印,宛如烙鐵般留在他手上。

  真是凶啊……昏昏沉沉中,他歎了口氣,嘴角卻流出一絲笑意來,尤自記得那個剎那水蜜桃般紅撲撲的臉頰,虛幻中忍不住伸出手去,這次不是想揪住那個丫頭,只是想輕輕地摸一下她的髮絲——就在那個瞬間,幽咽的笛聲從不知何處響起來,小葉子抬起頭來對著他詭異地笑了笑,臉色陡然慘白,嘴角卻是沾滿了鮮血,猙獰可怖。

  他下意識驚呼一聲,倒退了幾步,猛然間看見小葉子白皙的頸部居然有個細小的破洞,皮膚下,隱約有什麼東西翻湧著蠕動。她古怪地笑了笑,舔了舔嘴角的血跡,表情呆滯地向著他蹣跚地走過來,伸出蒼白僵冷的雙手,卡住他的脖子。

  「小葉子!小葉子!」在那雙冰冷的小手撫摩上他肌膚的剎那,驚駭的大叫從昏迷人的嘴裡溢出。

  在他醒來的剎那,那只冰冷的手卻是按在他咽喉上,切切實實地。

  身體彷彿死去一樣無法動彈,然而神智卻比平日更加敏捷。所以在一睜開眼睛、看到匍匐在他胸口的這個紅衣女童的時候,他立刻想起自己目下落到了什麼樣的絕境裡——就是這個妖女,居然用不知什麼妖術結出了小葉子的幻象,困住了自己。

  頸中有血慢慢滲出,流入他衣領。細小的牙齒咬著他的血脈,他隱約聽到有咕嘟的吞嚥聲,讓他全身的血都冷了下來——這個妖女在做什麼?她在喝他的血?她在喝他的血!

  他想大喊,想拔劍坐起,然而身體完全木然了,根本無法完成任何一個動作。那一瞬間,他想起那些遊蕩在空寨裡的殭屍們,難道…難道自己目下也要……?

  「醒了麼?」彷彿終於喝足了血,伏在他胸口的小小身子動了一下,一張臉從他頸間抬起,開合著腥艷的雙唇,問他。

  「小葉子!」那個瞬間,他再度震驚。那樣的震驚,居然衝破了身體裡的麻木,讓他脫口驚呼出來——還是那張臉!居然還是那張臉!……還是昨夜他一劍刺出時候的那張臉,那張十年前小葉子的臉。

  這一次分明不是幻象,而是栩栩如生地浮現在他面前,近在咫尺地對著他莫測微笑著。

  晨曦透進來,照在女童白玉般的臉上,上面有一層細小的茸毛,宛如嬌嫩的桃子。一模一樣的臉,分毫不差。甚至咀唇上一樣染著他的血,噙著奇怪的笑意。

  唯一不同的是,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底下,用金粉淡淡勾了一彎新月。

  ——苗疆拜月教教主的身份表記。

  「妖女!」神思只是恍惚了剎那,他立刻明白過來,脫口厲喝,「不許用邪術化成小葉子的樣子!你這個齷齪的妖女,不許化成小葉子的樣子!」

  「哦?你不忿麼?」那個小孩子坐在他胸口,卻是奇怪地笑起來,用小手繞著他的頭髮,「你這麼寶貝她?剛才還口口聲聲念著她呢。聽說她小時候又凶又霸道,有什麼好——就是讓她來做我的黑羊兒,我都不要呢。一定不聽話,還不如殺了。」

  「你把小葉子怎麼了?」看到那個詭異的孩子那樣似笑非笑的表情,南宮陌只覺的全身發冷,一急之下居然坐了起來,才發現身體的麻木感開始慢慢消失,只是肢體依然酸軟無力。

  「哎呀,怎麼就亂動了?」他一動,那個小孩子便坐不穩了,隨著他的坐起,一下子滑到了他膝上,皺眉,「我剛給你吸完身上的屍毒,亂動的話,還沒有散盡的毒氣可是會侵入心脈的哦。到時候自動變成我的黑羊兒了,可別怪我。」

一驚之下坐起,南宮陌下意識想抬手去摸自己的劍,瞬間發現手指半分力氣都沒有。勉強移動了一下身體,心口便是一陣絞痛,肩上被殭屍抓傷的地方又麻木起來,只好不再亂動,瞪著懷裡坐著的女童:「妖女,你給我的不是解藥是毒藥!是不是?」

  「當然不是解藥,嘻嘻,你以為我的解藥那麼好拿呀?」坦然承認了自己昨夜的欺詐,女童仰起稚氣的臉,眼神卻是成年女子的嬌媚,「爾虞我詐,反正你也不是個君子,早就沒想你會守約——南宮家的大公子,滅魂劍下殺人無數,成就新一代武林第一的名聲。但是,似乎從來不曾聽說你是個誠信君子哦。」

  南宮陌微微一窘,想要反駁,卻底氣不足,終究哼了一聲不曾開口。

  他生性落拓不羈,灑脫飛揚,雖然出身武林名門世家,卻沒有世家公子該有恭謹禮讓,既不擅長應酬江湖長輩,也在新一輩裡沒有多好的人緣。於是長輩說他不知禮節,同齡人也怪他傲慢無禮眼高於頂,再加上他為人不拘小節,義氣相投之時,哪怕對方是下九流人物也一樣稱兄道弟,於是又有了行止不端的指責。

  傲上欺下,無禮放誕——那便是他在江湖中的口碑了。

  父親南宮言其為鼎劍閣主,執中原武林牛耳,卻也為兒子這般的行止大傷腦筋,甚至屢次動用家法,卻無法改變兒子一絲半毫。後來南宮陌的武功越來越高,連南宮言其都無法制服這個逆子,也只好由他小錯不斷,只盼不鑄成大錯便好。

  對於對方如此瞭解自己底細有些微的詫異,更覺得這一次拜月教來犯非同尋常,南宮陌瞪著坐在自己膝蓋上的女童,眼神從凶狠轉為無可奈何:「你到底想怎地?」

  「你說呢?」那個女童卻是狡猾的笑了起來,那樣的笑容糅合著稚氣和惡毒,看得人心裡一冷。

  「拜月教教主,是麼?」看著女童頰上那一彎標誌著身份的金色月芽,南宮陌眼睛凝聚如針,冷冷,「那麼拜月教這次捲土重來的企圖,和十年前應該一模一樣吧。」

  「哦?」那個孩子坐在他膝蓋上,微笑著用小手捲起了自己烏亮的長髮,「那麼十年前的企圖,又是什麼呢?」

  在她手指抬起的時候,南宮陌陡然便是一震——那是怎樣可怕的一雙手!

  小小的,稚氣的,卻佈滿傷痕,十指都露出了纍纍白骨,那些陳舊的傷口已經結疤萎縮了,然而一個個傷口卻彷彿一張張乾癟的小嘴一樣,無聲無息地在吶喊。那樣的傷口遍佈每一寸稚嫩的肌膚,從手指蔓延到手腕,再向著袖中的手肘延伸過去。

  「不過是……不過是想奪得南疆的地盤,擴大邪教的……勢力罷了。」眼睛停留在那雙可怖的小手上,南宮陌機械地回答著,不知道為何心裡一動,寒意卻一層層湧起。

  「哦。是麼?」聽得他漠然的回答,孩子捲著頭髮的手頓了一下,忽然清脆地笑了起來。

  那樣清脆的笑聲,居然有說不出的熟悉,迴響在南宮陌的記憶裡,震得他雙手微微發抖,定定看著膝蓋上坐著的孩子,臉色一下子蒼白。

  「金錢,勢力,權力,地盤,奴僕……真是沒有想像力。你們這群人腦袋裡滿滿的,就是這些麼?」那個孩子冷笑起來,聲音卻是清脆如同銀鈴,眼光陡然一寒,刀鋒般凌厲,「為了這些,你們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是不是?

  那樣煞氣逼人的話,讓神思恍惚中的南宮陌陡然回過神來,忽然插口:「你的手……?」

  「嗯?」女童怔了怔,停下了繞著頭髮的手指,忽然一笑,將袖子挽起,蒼白的手臂伸了過來,遍佈可怖的傷痕,「好看吧?你知道是怎麼出來的麼?」

  南宮陌似乎沒有留意到她說什麼,嘴角動了動,欲言又止,臉色卻漸漸蒼白。

  女童蒼白瘦弱的手臂直直伸到他面前,晃了晃,卻收了回去,大紅的袖子垂下來,掩住傷痕纍纍的雙臂,她用手指繼續逗弄著自己的髮梢,笑了笑:「喏,這一口,是蠍子蜇的;這一口,是蛇咬的;那邊呢,是蜈蚣咬的……我們拜月教的百毒功啊,就是非要這樣練出來才行。」

  細小慘白的小手在他面前晃動,捲著漆黑的頭髮,女孩卻是笑吟吟的。

  南宮陌忽然間不敢直視,移開了眼睛低下頭去。

  「你這種變幻面貌的妖術,也是這樣練出來的麼?」有些茫然地,他喃喃問了一句,眼睛卻是一直盯著那捲著黑髮的露出枯骨的手,「可你怎麼知道小葉子十年前的樣子……怎麼能變得那麼像?笑起來那樣像……連喜歡用手指捲著頭髮的習慣,都一模一樣……」

  紅衣女童一震,繞著髮絲的手指驀然頓住,許久,忽地笑了一聲:「你倒是記得清楚。」

  她說到這裡,忽然莫名其妙地暴怒起來,手指一揮,房子四角呆著不動的殭屍們忽然長身跳起,相互拿著刀劍互砍起來,登時血濺滿地。女童看著看著,忽又開心起來,看到精彩之處,拍手咯咯嬌笑。

  那種惡毒歡喜的笑容,帶著說不出的邪氣,登時將方纔南宮陌的迷惘驅散——畢竟神色氣質是裝不了的,那樣邪氣的笑容,小葉子的臉上怎麼會出現?

  他一出神的時候,殭屍們已經打得血肉橫飛,卻依舊在主人的指令下不要命地相互搏殺,羅白癸和史解本是試劍山莊四大名劍,平日也是交情極好的兄弟,然而此刻兩人都是蒼白著臉,木無表情地相互對砍,史解武功稍微高一些,一劍就削掉了羅百回四根手指。

  「住手!住手!」看到昔日山莊故人如此,南宮陌忍不住叫出聲來,「你當人命是豬狗麼?士可殺不可辱,你這樣驅遣他們,算是什麼?」

  「我就當他們是豬狗……不,豬狗都不如!」女童咬著牙,忽然冷笑。

  指令顯然還沒有撤銷,那群殭屍如同瘋了的狼群一樣撕咬在一起,相互攻擊。被削斷手指的羅百回彷彿絲毫不覺得痛楚,將劍換到了另一隻手上,拚命還手,尋了個空檔,登時也將昔日兄弟的左臂卸了下來。

  「住手。」不忍再看下去,南宮陌閉上了眼睛,歎了口氣,「求你了,你乾脆殺了他們吧!」

  「你倒是有閒心為別人擔心,」女童忽地一下從他膝上跳了下去,轉過頭看他,詭異地笑,「怕不怕自己也變成這樣?」

  蒼白的小手抱起了那個陶罐,掀開蓋子,裡面忽然有無數細小的東西呼嘯飛出,根本來不及看清就從木樓的窗口飛了出去,消失在日光裡——外面,曼珠沙華開的正盛,如同火焰般跳躍著圍繞了這座頹敗的高樓。

  傷痕纍纍的可怖身體上,卻有一張漂亮稚氣的完美的臉,女童轉過頭看著南宮陌,手指間蠕動著一枚白色的線頭大小的蟲子,笑:「這就是幻蠱哦!如果我一放手,它就會在你脖子上傷口裡鑽進去,鑽進去……一直鑽到你的頭顱裡,吃掉你的腦子。」

  然而對著這樣的威嚇,南宮陌卻是眼皮都懶得抬:「你要下蠱就下吧,我現在也沒辦法,只是哪來那麼多廢話。」

  「你……!」女童眉頭一跳,那些殭屍彷彿感覺到了主人內心的殺氣,更加賣力的砍殺起來,紅衣女童氣得在屋子裡連連走了幾步,才恨恨,「好呀,你不怕死是不是?那麼我偏不殺你,也不對你下蠱——等我捉到了葉家那一對賤人,讓你看我對付他們的手段!」

  這把利劍準確命中了目標,她得意地看著南宮陌眉頭一挑,臉色陡然蒼白:「你這個妖女!你若是敢動天征和小葉子一下,我……」  

 「你又能怎樣?」女童詭異的笑著,眨眨眼睛看他,「看你急成那樣子!你有又能——」   

 話音嘎然而止。在方纔的對答中,南宮陌已暗自調動真氣,此刻瞬間出手,以指為劍,指尖已經點在她眉心,眼神冷厲。

  怔了怔,女童卻是脫口低呼:「別動!屍毒未散就亂用真氣,再動一下你就完了!」

  「你嚇不了我。」南宮陌臉色蒼白,隱隱浮起了死氣,然而眼睛卻是冷定而不顧一切的,「我就是不要這條命,也不會讓你這妖女過去害小葉子——給我把所有的蠱都收回來,立刻回到靈鷲山月宮去!不然我現下就殺了你!」

  「呀,算你厲害——」女童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著他,歪了歪頭,卻是彎起了嘴角,不知為何顯得很是高興,「你果然是個不要命的瘋子,我很喜歡呢。」

  頓了頓,看到南宮陌的手指更加逼近一分,女童仰起頭,嘴角綻出一個笑容:「這樣吧,我們各退一步,你趕快放下手,我就暫且放你上羅浮山去,如何?」

  「把那些中了蠱毒的人都放了!」他卻不肯退讓,心知即使自己上了試劍山莊,恐怕整個莊裡的人還是難逃被殭屍圍殲的厄運,他必須要逼這個妖女撤掉所有幻蠱,不然如果曼珠沙華蔓延開去,只怕整個南疆、甚至中原都難逃大劫!

  「哎,你還跟我談條件?你知不知道現在你就快——」女童看他急遽蒼白下去的臉,撇了撇嘴角,然而神色微微震動,似乎有些擔憂。

  她話音未落,南宮陌只覺得心口絞痛,眼前又是一黑。

  「去了試劍山莊,替我問問葉天征:七日之期就要到了,我上次提出的條件他到底是答不答應?」體內殘餘的屍毒猛烈地發作起來,失去知覺前的剎那,南宮陌只聽到那個孩子嬌嫩的聲音說了最後一句話,「他若不親手提著那賤人的人頭來見我,那麼整個山莊、明日便要變成我放牧黑羊的牧場!」

  「休、休想!」聽到那樣惡毒的話語,用盡全力回答了一句,他再也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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