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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修羅 (魔影魅靈1)》第15章
第十二章

  高山插天,綠水如緞。 

  藍天上,大鳥迎風展翅,迴旋著。 

  鋪著柏油的路,在兩公里外就沒了。 

  他將吉普車駛上只稍微整過的小路上,小路延著山婉蜒向上,路的一邊是高山,另一邊是山崖,這條路很顛、很險,風景卻很美。 

  不知名的白色小花在路邊綻放,參天大樹在山坡上綿延著,綠籐攀附垂掛枝上,森林芬芳的香味隨風迎面而來。 

  大約過了三十分鐘,小路終於到了盡頭。 

  在轉過最後一道彎後,景物成扇形展開,路的盡頭是塊坐落林間的臺地,巍峨的高山像屏風一般圍繞守護著這塊林野間的高地,一條涓細的溪水從左方蜿蜒流過,在它們之間的,是一棟樸實無華的木屋。 

  他將車停在屋前的空地上。 

  車子一熄火,世界便寂靜了下來,只有風在吹著。 

  木屋的門敞開著,卻沒有人出來探看。 

  他深吸口氣,下了車。 

  木屋不大,卻蓋得很牢固。 

  屋子旁有一小塊田地,田裏零零星星種著一些高山蔬菜,木屋前廊靠牆處則堆放著柴薪,空地前一塊大原木上還插著一把斧頭。 

  他走上前,踏上木屋前廊。 

  門內地板上放著一籃剛採摘下來的蔬菜,桌上有著幾顆拳頭大的紅蘋果。 

  這地方看起來就像一般農家。 

  有那麼一瞬間,他以為自己找錯了地方,正想揚聲問有沒有人在,眼角卻瞄到有東西在動,他回頭去看,只看見另一扇敞開的門,門內有一綹青絲隨風揚起,複又消失。 

  風再起,那青絲又再次揚起,隨風飄揚著。 

  他不自覺走了過去,然後,他看見了她。 

  她合眼側身躺在一張單人床上,呼吸綿長,白膚似雪。 

  屋子裏的窗沒全關上,每隔一陣,便有清風徐來,她垂落床沿的長髮,便會隨著每次風起而飛揚。 

  他不敢動,不敢眨眼,也不敢出聲,怕一動、一眨眼、一出聲,她就會隨風消失不見。 

  他不知道自己站在那裏多久,只是愣愣的看著她。 

  原以為一見到她時,必然會有一番追逐或爭執,他從來沒想過會是這樣的情況。 

  她睡得好熟,蒼白的臉沒有一絲血色。 

  然後,他曉得自己一定得再靠近一點,靠得更近一點,確定她是真的。 

  他緩慢且悄無聲息的走過去,然後在床邊緩緩蹲了下來。 

  她就近在眼前,依然還在,沒有消失,也沒有醒過來。 

  他可以感覺到她的呼吸,可以聞到她的香味,直到這時,他才敢再呼吸。 

  他很想伸手觸摸她,卻不敢,怕吵到了她。 

  她眼眶下有著倦累的痕跡,看來像是很久沒睡了。 

  陽光透窗而進,灑落。 

  白色微塵緩緩飄浮在空氣中,一切是那麼安靜。 

  她靜靜的在暖陽下沉睡著,他不想叫醒她,也不想到別的地方去,所以只是坐在地上看著她、守著她,將她熟睡的容顏鐫刻在心裏,等她醒來。 

  ¥════¥════ 

  她看見了他。 

  歎息逸出紅唇,她疲累的再閉上了眼。 

  又來了,最近她老看見他,睡時夢著他,醒來也出現幻覺。 

  或是她還在夢中呢? 

  她再睜眼,他依然還在,曲起一條長腿坐在地上,一臉疲倦,滿眼渴望。 

  然後,他伸出了手,輕撫著她的臉。 

  是夢吧。 

  只有在夢裏,他才有可能出現在這裏,這般溫柔的觸碰她,現實世界裏,他還在玩那些爭權奪利的遊戲吧…… 

  「為什麼連在夢裏,你都不肯放過我?」她哀傷的看著他,輕聲開口。 

  她的語音輕柔又無奈,拉扯著他的心。 

  「或許是因為我太需要你了。」 

  「不……」她閉上眼,憂傷的道:「你不需要我,在這個世界上,你最不需要的就是我……」 

  「我當然需要你,你是我的心,一個人若沒有了心,該怎麼活?」 

  她渾身一顫,抿唇不語。 

  「你告訴我,沒有了心,該怎麼活?」他啞聲輕問。 

  她心痛的睜開眼,發現他靠得好近好近,近到她能看見他眼角的細紋,感覺到他溫熱的呼吸,嗅聞到他身上熟悉的味道。 

  剎那間,她知道他不是夢,夢不可能這般真實,不可能這般細微,細微到連他大手輕微的顫抖、他眼裏深刻的痛苦都那般清楚。 

  她喉嚨緊縮、心口顫動。 

  「我不是你的心。」 

  「你當然是。」他淡淡笑了,笑中透著苦澀,「不然為什麼失去了你,讓我覺得像是胸口被人挖空?」 

  無法再忍受他溫柔的觸碰,她坐起身,退到他的手無法碰觸的地方,面無表情的說:「你可以省省這些好聽的話,我沒興趣了。」 

  他縮回手,看著她說:「如果我說你離開那天聽到的那些話都只是誤會呢?」 

  「是與不是都不重要了。」她面無表情的下了床,「我已經想通了,從一開始,你和我所想要的就不一樣,我只想要平凡過日子,你想的卻是更多的錢、更多的權,我們追求的東西本來就不相同,勉強在一起只是徒增彼此痛苦。」 

  「你不信,我知道。」他自嘲的一扯嘴角,「誰教我有太多前例在先,也難怪你一聽到我掏空公司,連問都不問就將我定罪了。」 

  她對他說的話充耳不聞,只是披上外套,邊走出臥室邊說:「如果你是怕我哪天會跑去殺了你,對於這一點,你大可放心,除非山垮了,我是不會下山去的。」 

  「我不怪你不相信我。」他起身跟在她身後。 

  她一語不發的穿過客廳。 

  他繼續跟上,腳下不停,嘴也是。 

  「是我也會覺得自己被騙了,但我真的很希望下次你能先問一聲。那句話是怎麼說的,對了,大膽假設,小心求證。」 

  她猛地停下腳步,回過頭來,面無表情的看著他說:「好,我信你。對不起是我誤會了你的為人。然後呢?你想怎麼做?想我和你回去?還是要我在你懷中哭著說我很抱歉?接著說你愛我、我愛你,然後我們一起回到山下,住在你豪華的宮殿中,一起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等到下次我再誤會你?或是你再次犯錯?你知道嗎?我不認為那樣的日子會有多快樂。你說得沒錯,你有太多前例在先,我不信任你,也許永遠都不可能再信。」 

  「我知道。」他低頭看著她,「我知道你不信任我,不過有一點你說錯了,我並沒有抱著你會和我一起下山的希望。」 

  她臉色微微一白。 

  雖然她一再告訴自己對他死心,可卻還是為了他說的話感到受傷。 

  「那你來做什麼?」幾乎沒來得及想,這句話就脫口而出。 

  「我承諾過會記得,我也承諾過會陪著你。」他低頭俯視著她,嚴肅的說: 

  「你可以忘記你的承諾,我卻不行。」 

  她抿唇瞪著他,下一秒,掉頭轉身就走。 

  他這次沒再跟上,只是雙臂抱胸地靠在前廊廊柱上,揚聲道:「你要走可以,不過我會再找到你,我這次可以,下次也可以。」 

  她沒有停下來。 

  一瞬間,他有些慌,但仍逼自己不要動,只是用最冷靜的聲音開口說:「就算你跑到天涯海角,我也一定會找到你,我們可以一輩子都玩這種你跑我追的遊戲,直到你覺得厭煩為止。」 

  她停下來了,而且還走了回來。 

  事實上,她是怒氣衝衝的走了回來,一直走到他面前。 

  「你知道嗎?你提醒了我一件事。」 

  他挑眉。 

  「我已經厭倦了東奔西跑,這裏是我家,就算有誰該走,也該是你不是我!」 

  她說完便走進門,當著他的面將門用力關上。 

  看著那因她用力過度而從門上震下來的微塵,他卻鬆了口氣。 

  天知道,他真是痛恨她臉上那什麼都不在乎的冷漠。 

  ¥════¥════ 

  那一夜,星斗滿天。 

  他在空地上搭起帳篷,還生了營火。 

  顯然,他是有備而來的。 

  她在屋子後方煮飯時,他也在她的前院烤肉。 

  她收拾碗盤時,也聽到他在清洗他的烤肉架。 

  她關掉燈時,他的營火熄了,帳篷裏的燈卻仍亮著。 

  從那映在帳篷上的剪影中,她可以清楚辨認他正在打電腦,她瞪著那剪影,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感到憤怒和失望。 

  再沒有人比她更清楚他對名利和權力的執念有多深,她早該曉得他是不可能放棄賺錢的。 

  就算他掏空煌統是個誤會,他也不可能放棄總裁的職位,對他來說,只有爬到頂點,才是一切。 

  她太瞭解他了,仇靖遠那一紙小小合約根本不可能壓得住他,他一向只想當人上人,就算他現在沒有做,不出幾年,這男人也一定會蠶食鯨吞掉整家企業,他對這種事一向拿手。 

  事實上,是太拿手了。 

  她苦笑一聲,將窗簾拉上,遮去了他的影像,然後回到房裏躺上床。 

  可即使躺在床上,她還是無法將他從腦海中趕走。 

  她知道,他一定以為只要他在這裏死守著,多說個幾句,不出幾天她就會心軟,然後和他一起下山。 

  他不知道的是,她今天下午說的都是真的。 

  她不想再下山了,也不想再面對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她累了,真的好累好累,沒力氣再去和他對抗,更沒力氣再試著改變他什麼。 

  她將被子拉到下巴,翻身閉上眼。 

  這地方既偏僻又不方便,雖然有電,卻沒有自來水。最近的鄰居遠在好幾公里之外,就算開車也要花上將近一個小時。 

  她不會和他走的,就算他在外面住上幾年都不會。 

  用不了多久,他就會瞭解這件事。 

  然後,他就會死心離開了。 

  像他那樣野心勃勃的男人,是不可能在這地方待太久的,到時候她就可以繼續過她平靜安穩又快樂的農婦生活了。 

  她不斷在心裏告訴自己這是她真心所望的。 

  但,眼角卻滲出了一滴淚…… 

  ¥════¥════ 

  打定主意不理會他,從第二天開始,她就對他視若無睹,她還是照樣做她一天的工作,山上的生活很忙碌,因為沒水沒瓦斯,每天她都得到水源處挑水,砍些柴火來燒水煮飯,然後再去雞捨裏喂雞,到菜園裏除草,她跪在菜園裏拔雜草時,看到他在吉普車上架了一台小型的碟型天線。 

  那一整天,他並沒有過來試圖和她說話,只是不斷的用衛星電話和人通話,要不然就是抱著他的寶貝電腦猛敲打。 

  不知為何,她有一種想把那台筆記型電腦砸爛的衝動。 

  後來連續幾天,她都做著自己的事,他也是。 

  她很努力克制自己不要一直去注意他,但那真的很難,因為每次只要一出門,她就會看到他的車和帳篷。 

  第五天,氣溫驟降。 

  天灰濛濛的,山嵐從巔頂飄了下來。 

  不到中午,她就聽到他在咳嗽。 

  他的感冒還沒好嗎?都一個多月了,應該好了吧? 

  別管他、別管他,等他受不了了,他就會自動下山了。 

  她緊抿著唇,坐在房間裏的書桌上,低頭繼續寫著要寄給父母的信,他出現後,唯一的好處是,她終於可以和爸媽聯絡了。 

  突然就這樣消失,她知道自己很不應該,但當時她太心煩意亂,實在不想被他找到,而且爸媽對他印象實在太好了,難保不會對他洩漏口風,所以她當時才鐵了心不和爸媽聯絡,原本她是想等過一陣子再說,現在這樣倒也省了她的麻煩。 

  咳咳…… 

  她皺起眉頭,繼續埋頭寫信。 

  咳咳咳咳…… 

  她瞇起眼,握緊了筆,試圖再多寫兩句,可腦海裏卻冒不出任何字句。 

  咳咳……咳咳咳…… 

  該死! 

  她咱地一聲放下筆,對自己無法專心感到惱怒不已。 

  他到底是要咳到什麼時候?這笨蛋是不知道要喝點水嗎?話說回來,他有燒水喝嗎?除了烤肉用具之外,她不記得有見過他在那堆火上頭有放上任何可以裝來煮水的器具,這三天她唯一看過他在喝的東西是山下買來的礦泉水。 

  該不會他一直都在喝冷水吧? 

  她不想關心,卻無法對此置知不理。 

  咳咳咳…… 

  聽到他又咳了起來,她有些惱的站了起來,走到屋後廚房生火,將水煮沸,再到後山採了一些潤喉止咳的藥草丟到滾水裏。 

  她只是不想讓他不小心死在這裏而已。 

  提著熱燙的茶壺走向他時,她這樣告訴自己。 

  看到她主動走過來,他不動聲色的坐在原地,看著她靠近。 

  讓她不敢相信的是,天氣那麼冷,他竟然只穿了一件不怎麼防風保暖的運動外套而已。 

  雖然是夏末秋初,但山上氣溫依然偏低,他是沒有常識嗎? 

  「你沒有別的外套嗎?」她瞪著他。 

  「有,沒帶。」 

  他簡單的回答莫名讓她惱火,她將茶壺放到他面前,「把茶喝了,然後回去。」 

  「謝謝。」他微微一笑,「但是我不會回去的。」 

  她深吸口氣,直視著他說:「你可能沒搞懂,我是不可能回去的,你在這裏待再久,我都不會回心轉意。」 

  「我知道。」他說。 

  「既然知道就帶著你這些高科技回去,回到你來的地方去,這裏偏遠落後、人煙稀少,不是你會想要待的地方--」 

  「我想。」他打斷她,十分簡潔有力。 

  她愣住。 

  「非常想。」他咳了兩聲,「你不會知道我有多想。」 

  「我是不知道,我只知道你是在浪費時間而已。」她冷聲說完,腳跟一旋,轉身就走回屋裏。 

  他看著她挺得筆直的背影,再看看那只茶壺,唇邊不禁浮現一抹笑。 

  ¥════¥════ 

  晚上十點,氣溫降到了十二度。 

  她瞪著前任屋主貼在牆上的溫度計,知道屋外的溫度一定比屋裏更冷。 

  他有睡袋,冷不到他的。 

  她躺在床上想著。 

  半個小時後,老天突然下起雨來。 

  他有帳篷,淋不濕他的。 

  聽著淅淅瀝瀝的雨聲,她在床上翻了身,繼續試圖入睡。 

  可是,不知他是不是故意的,雖然喝了藥茶,他依然在咳,一兩聲、兩三聲,斷斷續續的咳。 

  別理他,只要忍過了今晚,他就會知道她是真的鐵了心。 

  她握緊了拳,一次又一次的告誡自己,可雨卻在這時越下越大,而且還開始吹起了風。 

  不要緊的,就算帳篷撐不住了,他還是有吉普車的。 

  她咬著唇,克制著想出去看他的衝動。 

  風雨聲逐漸加劇,沒有多久,聲音就大到幾乎掩蓋了他間斷的咳嗽聲。 

  她心煩氣躁的再翻身,卻看見溫度計上的紅線不知何時又往下降了兩度。 

  瞪著那條紅線,忽然間,她再也受不了的坐起身。 

  砰砰砰砰! 

  就在這時,門口突然傳來猛烈的敲門聲。 

  她嚇了一跳,下一秒,她立刻領悟到在敲門的一定是他,擔心他出了什麼事,她跳下床,衝到門口,一把拉開大門。 

  外頭的風雨大得驚人。 

  他全身都濕了,而且從頭到腳全是泥水,邊咳邊喊道:「我可不可以進來?」 

  她退開,他進門回身幫她將門關上。 

  他靠在門上喘氣,她退了一步,瞪著他的狼狽模樣。 

  「你怎麼會搞成這樣?」 

  「風雨太大,帳篷進水了,我出來時滑了一跤。」他說完又咳了起來。 

  知道得先把他弄乾,不然他鐵定會轉為肺炎,她轉身帶路,「跟我來。」 

  他咳著跟上,她帶他到廚房旁的小浴室,打開門道:「把衣服脫了,架子上有乾毛巾,你先把自己擦乾,門外這邊有水缸,你自己倒一些冷水進去,我去幫你燒熱水。」 

  她說完便去忙了。 

  他走進小巧而乾淨的浴室,發現裏面沒有水龍頭,倒是地上有一隻大木桶,木桶裏有一隻小勺子。 

  靠牆的第一層架子上有著乾毛巾,第二層則擺放著洗髮精和肥皂。 

  他脫去濕衣,順便將泥水擦掉,然後才拿起乾毛巾把自己弄乾。 

  聽到她在外頭燒熱水的聲音,他將毛巾圍在腰上,走出去,看見她蹲在一座紅磚砌成的爐子前,將柴薪丟進已經開始燃燒的火爐裏。 

  看到這麼原始的方式,說他不驚訝是假的,但她在這樣的環境下似乎很自在,他拉回視線,將水缸裏的冷水用水桶盛到浴室裏的大木桶裏,等到他將大木桶裝了半滿時,她放在爐上的那鍋水也滾了。 

  見她要伸手去端那大鍋滾水,他連忙幾個大步上前。 

  「我來。」 

  她看了他一眼,沒有堅持,只退到了一邊。 

  他拿著抹布端起那鍋滾水,拿到浴室裏,倒進大木桶裏,一時間,熱氣蒸騰。 

  「進去泡出汗再起來。」她交代了一聲,說完,便轉身回到前頭去了。 

  他跨進熱水裏,木桶雖然不小,但對他來說,還是顯得有些太擠,說是泡,倒不如說他是縮蹲在裏頭,不過有總比沒有好。 

  熱水驅走了寒意,他歎了口氣,放鬆的靠在木桶裏。 

  幾分鐘後,熱汗開始滲出,他有些依依不捨的起身,擦乾身體,圍著毛巾走出去,卻在門外凳子上看到他放在車上的衣服。 

  乾的,而且滴水未沾。 

  外頭風雨未減,他微皺起眉,不過還是套上了衣褲。 

  廚房的火爐上,擺放著她下午提給他的茶壺,顯然她也把它給拿回來了。 

  它冒著煙,輕響不休。 

  他走過去將它提到前面。 

  回到客廳,他發現她正在等他,除了發尾和腳上拖鞋微濕之外,她看起來好得很。 

  他將茶壺放到桌上,替自己和她各倒了一杯熱水。 

  她沒有喝那杯水,只是淡淡的說:「我這裏沒有多餘的房間和床,你可以睡在客廳地板上。」 

  「謝謝。」 

  她仰頭看他,欲言又止,最後還是沉默的走回房裏。 

  「可卿。」他輕聲叫喚她的名字。 

  她停下腳步,卻沒有回身。 

  「我不會離開的。」他說。 

  「隨便你。」她頭也不回的說,然後輕輕關上了門。 

  看著那扇門,他知道,她不相信他會一直留下來,所以他也沒有再多說,只是抱起她放在一旁椅子上的被子,替自己在冷硬的地板上做了一個窩,然後躺下。 

  地板很硬,氣溫很低,但這麼多天來,這是他第一次能放鬆下來。 

  他一直怕她半夜溜走,所以始終不敢深睡。 

  雖然他告訴她,無論她走到哪裡,他都能找到她,實際上,這次卻是靠著澪的告知他才知道,他不曉得澪為什麼會曉得,卻很清楚那喜怒無常的女巫會幫他一次,不表示她會願意幫他第二次。 

  他的自信,只是虛張聲勢。 

  天曉得他有多怕她又不告而別。 

  以手枕著頭,他看著沒有裝飾的屋樑,聽著外頭的風雨聲。 

  來到這裏前他就已經知道,無論他說再多都沒有用,他過去犯了太多的錯,和她說了太多的謊,瞞了太多的事,她不會輕易再信他,他只能讓時間證明一切。 

  ¥════¥════ 

  屋外傳來砍柴聲。 

  站在廚房裏煮飯的她,聽著那規律的聲響一再響起,心裏不禁有些動搖。 

  一個月了。 

  她不敢相信他竟然真的留了下來。 

  自從下大雨那天,他的帳篷壞了之後,他就住到她的客廳了,她終究無法對他太狠心。 

  她告訴自己反正他在地上睡個幾天就會受不了,但他沒有,甚至沒抱怨過,而且還常睡到打呼。 

  打從他住進來之後,他就沒有再對她說過什麼,沒試著多加解釋,也沒再開口說服她,他只是開始幫忙她做事。 

  她以為他會受不了做那些粗活,所以沒有花時間和他爭執。 

  他要做,她就讓他做。 

  畢竟這一世,他已經當了二十幾年的大少爺了,她不認為他可以撐多久,但是無論是砍柴、挑水、拔草、喂雞,他從未表現出一絲不耐。 

  一個月下來,他的大手長出了繭,肌肉變得更加結實,人也曬得更黑了,當然,他的咳嗽也完全好了。 

  有時候她看著他,會有種錯覺,彷彿他十分安於這樣平凡的農家生活,但下一秒,他的衛星電話就會響起,提醒她那畢竟只是錯覺。 

  他似乎就是無法放棄他的電腦和電話。 

  她不懂他為什麼還要留下來,又為什麼可以一直留下來。 

  光靠電話和電腦是無法操控一家公司的,更遑論是煌統那樣大的一間企業,她不相信那些仇家人會願意這樣容忍他。 

  但是,他的確是留下來了。 

  他的牙刷又出現在她的旁邊了,架子上又開始慢慢放了他的東西,屋後的竹竿上更是曬了好幾件他的衣服。 

  她曉得,他又在不覺中開始融入她的生活。 

  也許……他真的想在這裏留下…… 

  她咬著唇,要自己不要對他抱持太大的希望,畢竟江山易改、本性難栘,誰曉得他何時會覺得這裏太枯燥乏味而離開。 

  可是,每過一天,她心裏的希望就攀升了一些,每過一夜,她就越加無法壓抑和他永遠在一起的渴望。 

  規律的砍柴聲依然在空氣中迴響著。 

  她在那聲音中洗米煮飯、切菜熬湯,每當這個時候,她會覺得他和她就像一對住在山裏的平凡夫妻,一輩子都在這裏過著平靜安穩的生活,但她知道這一切都只是錯覺,她一點也不平凡,他也不可能真的待在山裏…… 

  現實,總是殘酷的。 

  屋外的砍柴聲一次又一次的響起,敲擊著她的心,然後,等她察覺時,她已經走到門邊看著他。 

  他打著赤膊,汗水佈滿了他的肌肉,在他每次揮舞斧頭時,震動飛灑。 

  她不知道自己站在那裏看他看了多久,只知道他發現了她的存在,然後停下動作,微喘地回視著她。 

  他沒有走向她,也沒有開口,只是隔著遠遠的,看著她。 

  他的眼神熾熱且飢渴,赤裸裸的慾望滿佈其中。 

  明明還隔著十幾公尺的距離,她卻覺得自己被他整個人包圍住,她可以感覺到他灼熱的視線貪婪的吞噬著她的唇、她的胸,還有她身上的每一處。 

  她心跳飛快、渾身發熱,全身上下都在回應他。 

  一瞬間,她以為他會朝她走來,像過去那般為所欲為,她和他都知道她完全無法反抗他。 

  她輕顫著,知道自己應該走開,卻無法動彈。 

  他眼一暗,握緊了斧柄,然後出乎她意料之外的,他拉回了視線,再次揮舞起手中的斧頭,重新開始工作。 

  直到他栘開了視線,她才有辦法移動,她轉身回到廚房,卻只覺得腿軟,甚至在一個小時後,他進屋吃飯時,她都無法鎮定狂奔的心跳。 

  但他卻恢復了正常,收斂起那狂野懾人的眼神和氣勢,表現出之前那種沉默且無害的模樣。 

  他當然不可能是無害的! 

  她一再告訴自己他是只披著狗皮的老虎,小心的避開和他有所接觸的機會,可他卻始終沒有對她惡虎撲羊。 

  第二天,她在曬完衣服回身時,差點撞到剛好來拿乾淨長褲的他,她為了閃避他差點跌倒,他連忙抓住她,將她拉往懷裏,避免她因為後退又踩到地上的臉盆再次絆倒。 

  她的臉貼在他汗濕的胸膛上,他男性的氣息湧入心肺,她甚至可以聽到他的心跳。 

  一時間,渾身發軟,她慌得想後退,他卻抱著她栘開兩步才放開她。 

  「你用不著那麼緊張的防著我。」 

  他口氣不善,她仰頭看他,只見他兩手插在牛仔褲口袋裏,冷著臉說:「我不會強迫你的,我這輩子最不想做的就是傷害你。」 

  她一語不發的瞪著他,眼底仍難掩驚慌。 

  看著她蒼白的臉,他抬手想安撫她,卻在半途縮了回來,陰鬱的道:「除非你想要,我不會對你怎麼樣的。」 

  他說完轉身走了出去,她卻腿軟的坐倒在地。 

  那如果她想要怎麼辦? 

  怎麼辦? 

  將臉埋在手裏,她發出無力呻吟。 

  該死了…… 

  ¥════¥════ 

  他的車不見了。 

  早上起來,一直停在前方空地上的黑色吉普車就消失了蹤影。 

  她站在門口,瞪著那一塊空空如也的空地,心也空空的。 

  他終於放棄了…… 

  她有些茫然的走下門廊,來到他原先停放車子的地方,泥地上輪胎的痕印清楚顯示他將車開了回去。 

  心,絞痛著。 

  她撫著胸口,不懂自己為何還會覺得痛。 

  她早知道他是待不下去的,不是嗎? 

  不是嗎? 

  有什麼好痛的。 

  她不痛,一點都不痛。 

  她轉身,淚卻無端滑落。 

  不痛不痛不痛不痛不痛…… 

  她憤然的擦去臉上的淚水,轉身開始一天的工作。 

  不痛不痛不痛不痛不痛…… 

  她在心裏一再一再的重複,喂雞的時候念著,挑水的時候念著,拔草的時候也念著,她不斷不斷的在心裏念著,甚至不覺光陰流逝,也沒聽到引擎聲再次靠近,直到那輛車子開到了路口,然後停到了原來所在的位置。 

  她跪在菜園裏,瞪著那輛黑色吉普車,不知為何,只覺有些暈眩。 

  他從車上跳了下來,然後從後面扛下一大包的米,提著一桶沙拉油,直直走進屋子裏。 

  她呆愣愣的看著他,腦袋裏一片空茫。 

  沒有多久,他又從屋裏走了出來,再次從他的吉普車上搬出一大袋的蘋果和另外三袋雜貨,然後再次走回屋子裏。 

  她還是呆呆的看著,直到他消失在門口,才猛然低下頭,瞪著手裏的雜草。 

  他沒有走。 

  他回來了。 

  他只是去買米而已。 

  米快沒有了,她本來打算過幾天要去買的,但是他發現了,所以自己先去了,然後順便補了雜貨。 

  他根本沒有要走。 

  她鼻頭發酸、眼眶發熱,嘴角卻不自覺地揚起。 

  他只是去補貨而已。 

  淚水滴落,滲進泥土中,她無聲哭了起來,這回心卻真的不痛了。 

  他之後又來回搬了兩三趟,她沒有再去注意他又買了什麼,只是繼續整理她的菜園,直到淚水止住了,才敢回到屋裏去。 

  ¥════¥════ 

  那一天之後,她知道自己在內心深處還是奢望他會留下,她無法抗拒那樣美好的幻想,只能讓那希望的幼苗偷偷在心裏成長髮芽。 

  過沒幾天,他告訴她,他想要擴建浴室。 

  她說隨便。 

  翌日,他就找來了附近村子裏的大叔,在大叔的幫忙下,親自動手擴建了浴室,還砌了一個足以讓他躺在裏面伸長腿的浴缸。 

  跟著他又問,他可不可以加蓋一個車棚。 

  她說隨便。 

  所以他又蓋了一個車棚,將他的寶貝吉普車停了進去。 

  後來,他又說老王願意幫忙牽泉水的管線,問她介不介意。 

  她還是回了一句隨便。 

  結果他不只牽了泉水的管線,還在屋後山坡上建了水塔,用馬達將水抽到水塔裏,於是她不怎麼方便的屋子裏,出現了好幾個現代化的水龍頭,浴室外頭更是多了一個桶裝的電熱水器。 

  熱水器裝好的那一天,他樂得在大浴缸裏泡了好久,她甚至還聽到他在裏頭哼起歌來。 

  雖然他依然每天花許多時間在他的電腦上,也依舊會和人通衛星電話,但他似乎真的打定了主意要住下。 

  他的精力異常旺盛,除了弄他的電腦,處理公事,還能不斷的在她的屋子裏增加許多方便的現代化設施,一天天把這棟屋子弄得更舒適方便,他唯一沒做的,是要求加蓋另一個房間,他依然在客廳打地鋪。 

  她知道他在等她主動開口。 

  她沒有,她不敢,雖然他表現得像是要在這裏落地生根,雖然她很想很想相信他會永遠留下來陪她,她心裏卻仍有疑慮。 

  他沒有逼她,甚至沒有表現出他睡在地板上有多不舒服。 

  入秋了。 

  滿山的樹葉開始轉紅。 

  她知道天氣變得更冷,他不可能繼續在地上睡太久,但他依然沒有多說什麼。 

  他在等。 

  她則龜縮著,害怕相信、害怕面對、害怕承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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