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真想不到……
是啊!東門樾怎麼也想不到,湛夜來會因自己而遭太子妃這樣的毒手。
而他更想不到的是,湛夜來的身手竟如此了得!
他到底瞭解她多少?
當東門樾第一回如此問自己時,才發現,他其實從未真正瞭解過她——
因為他從不讓自己有去瞭解她的機會。
當他一人行經那片死亡流沙中救起她的那刻,他未曾想過有一天,她會成為自己的妾,也未曾想過有一天,她會離他而去,更未曾想過有一天,她竟會因他而傷。
一切,全起因於那片沙漠,那片和他心底最深處一樣荒蕪的沙漠……
其實東門樾早清楚,清楚自己的存在對這世上來說,是多麼的可笑與多餘,更清楚那片現在早已不存在的綠洲,又是多麼的虛幻。
樓然族,曾經那般強大,月牙綠洲,曾是那樣美麗,可如今,卻湮滅在一片無垠的黃沙之中,彷彿從來不曾存在過……
但存不存在又如何?
他本來就不屬於那片沙漠,更不屬於任何地方。
假意忘卻那曾經遭奪妻之辱的恨羞與失敗,不容他人置喙,日日以「我樓然族族長接班人」稱呼他,卻再不與妻子同房的樓然族族長;一個遭難離開綠洲後才知曉外面世界有多廣闊,歸來後不曾抱過他一回,只日日望著遠方,並且最後在獨自逃離卻困死在流沙中的娘親。
一群內鬥內行、外斗外行,恨不得將他大卸八塊,卻終日以遭他打壓的受害者面目出現的兄弟們;一個自小與他情同親姐弟,這世間唯一關懷過他,但最終卻在為她平生唯一愛過的男子懷上子嗣之時,遭那個實為自己二弟的男子親手毒殺,一屍兩命的正妻雲姐;一群可有可無、假意承歡,且早於他其餘兄弟有染的姬妾,以及目光短淺,天天為小利小益爭吵不休的族人……
喘不過氣,早喘不過氣了,直到湛夜來的出現。
遇到她,完完全全是個意外,一個美麗的意外。
因此,當她的奶娘前來說親時,他毫不猶豫便答應了,畢竟對一名身為樓然族接班人的勇夫而言,姬妾的多寡也代表著一定的能力,就算是一個雙目失明的女子。
但不知為何,由第一回走入她那間小小的篷帳之中時,他就感受到一股從未感受過的清澈與安定。
或許是因為知道她看不到他的表情,所以這般清澈與安定,讓他能暫時忘卻一切煩憂,享受著那股不該屬於他能擁有的自在。
他聽著她撫琴,教著她下棋;他望著她天真開懷地講述外面那個他完全不明瞭,而她其實也根本見不到的世界,然後感受著她每回在他身下之時,那柔嫩身軀最天真最澀羞的輕輕顫動……
但最終,她依然如同他所料一般,無聲無息的離去了。
她的離去,引起了諸多揣測,有人說,她是遭他暴虐而亡,並悄悄被沉入那致命流沙之中,屍骨無存;更有人說,她是愛上了他那文采高絕、風度翩翩的二弟,但又無法逃離他的魔掌,最終只能絕望地跳入了那致命的流沙之中,所以他的二弟才會在她離去後,寫了那樣一篇旨意曖昧難明,卻又情深繾綣的悼文;有人說……
對於這些,東門樾從沒有開口說些什麼抑或解釋些什麼,甚至他從不讓自己有機會去思考湛夜來離開的真正原因。
因為他早明白,在這世上,他,根本不屬於任何地方,而這世上,也不存在真正屬於他的人、事、物……
但他知道,有一天,他一定會徹底離開這片讓他窒息的沙漠,甚至這無趣至極的人世間!
娘親自絕,湛夜來消失,雲姐離世,當這世間再無任何一個需要依靠他才能活下去的人後,他知道自己,終於可以離去了。
可雲姐在臨死前,卻握緊他的手,含著淚這麼對他說——
「答應我……絕不許由你自己……來結束你自己……」
沒有人明白,這個承諾是如何的沉重,沉重到他幾乎無法負荷,但他依然答應了。
詐死離開那片沙漠後,改名換姓的東門樾從過政,上過戰場,甚至成為過一名專做偽品的不良奸商,但在他人努力一輩子都無法輕易得到的名利權勢、酒色財氣滾過一圈後,他又一次的消失。
之所以消失,只因為一切都太容易到手,而且得到一切後的他,空虛更甚以往。
好膩,真的好膩。
東門樾寧可自己從未出生,如此,就不會在浪跡天涯之後,依然找不到歸處。
如果可以,他更寧可由自己來結束自己的生命,只可惜,他不能。
所以他能做的,便是不斷地尋找刺激,無論是哪一種,直到他真正可以無違承諾的離開之時……
再度遇到湛夜來,依然是個意外,可這回,她已不再是從前那個會在他身下甜膩嚶嚀著「東門」,並且全心依靠著他的天真少女。
她成熟了、沉穩了、堅強了、更美了,且不再獨屬於他。
東門樾一直以為自己不在乎的,也從不讓自己有機會去思考她離開的原因,但如今,他卻無法不去思考——
當她絕美的臉蛋因他受創,而他發現自己的心突然一緊的那一剎那。
原來,他竟還有心啊……
但就算有心又如何?他的這顆心,本就沒有任何歸處。
東門樾知道湛夜來永遠不會愛上自己,因為她沒有理由愛上他,無論過去、現在抑或未來——
特別是圍繞在她四周的人,全是那樣優秀、萬中選一的人中龍鳳。
她之所以一直隱忍至今,都只為了他現今尚不明白,但總有一天一定會明白的理由。
是的,或許她永遠也不會愛上他,但他卻想讓她永遠忘不了他,永遠……
在唇角撇起的那抹蒼涼自嘲中,東門樾來至了四方街一處戒備森嚴的茶坊,然後在無人察覺,甚至連反應都來不及反應的情況下,坐至了一名白髮男子——李東錦身前。
「你是誰?」依然輕啜著茶碗中的茶,李東錦頭抬也沒抬地淡淡問道。
「東門樾。」無視架在自己頸項上的眾多兵器,東門樾慵懶一笑。
「有膽識。」眼眸緩緩望向窗外,李東錦輕哼一聲。
「好說。」儘管李東錦望也不曾望向東門樾一眼,但東門樾的目光卻從頭至尾都沒有離開過他。
如此兩相對峙、一觸即發的詭異氣氛,儘管一旁李東錦的侍衛們將他們圍得密不透風,然而茶館外遠處還是緩緩聚集了不少人潮,並且開始竊竊私語著。
「有事?」靜默了半晌後,李東錦終於正眼望向東門樾。
「自然。」東門樾調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並且還不客氣地翹起了二郎腿。
「何事?」
「道歉。」
「道什麼歉?」聽及此,李東錦的眼眸緩緩瞇了起來。
「道將你一手安排且培養的太子妃給滅了的歉。」
「不足掛齒。」冷哼一聲,李東錦語氣雖依然淡漠,可他花白的鬍子已隱隱有些顫動了。
「那若我說……」直勾勾地盯著李東錦的眼瞳,東門樾詭譎一笑後,突然一個傾身,「我樓然族的火沙金丹絕對要比你自煉的那赤色金丹來得有效呢?」
話聲剛落,東門樾迎來的並不是任何言語上的回答,而是一陣凌厲的掌風!
在一陣驚叫聲中,東門樾的身子,像風箏般地飛向高處,而後,像斷了線似的倏地墜落。
他的眼前,被一陣紅霧徹底籠罩,但他嘔出鮮血的嘴角,卻揚起了一股似笑非笑……
就在眾人——包括李東錦——一致認為東門樾絕對會在墜地的瞬間骨斷身亡之時,他的身影,卻忽地在眾人眼前徹底消失,恍若從未曾出現過。
「抱歉,夫人……」
依然是藍牆,依然是綠苑,依然是柳孤泉,可這回,柳孤泉的眼中再沒有那其實根本毫不帶有敵意的憤怒,有的只是深沉的無奈與痛惜。
因為李東錦的那一掌,幾乎將東門樾的五臟六腑全震了碎。
多想像以前一樣罵他,多想像以前一樣聽著他那充滿嘲諷的回應,可如今,一切已幾近奢望……
「沒事的,孤泉,這是他自己的選擇。」
聽著湛夜來平靜的嗓音,望著她顫抖的嘴角,及傷痕未癒的臉頰上那從不曾在外人眼前出現過,更連她都不自知的兩行清淚,柳孤泉忍不住地閉上了眼,雙拳緊握。
老實說,他真的不明白,不明白像東門樾如此聰明之人,為何總要做出連他這般不聰明之人都覺得愚蠢之事。
這世間,真的無趣到讓他如此難以忍受嗎?
這世上,真的沒有讓他留戀的人、事、物嗎?
他的眼眸,到底看到的是什麼?又為什麼他可以預見、洞穿人心、事物最細微、精密之處,卻偏偏看不透發生在他身邊,而旁人一望可知的事……
其實,此刻早已心痛欲裂的湛夜來,何嘗不知道這是他自己的選擇?
可為何是這時?為何要用這樣的方式?
而這回,她究竟該讓他就這樣的走,抑或用盡全力的留住他,直到真正留不住的時刻……
但未待湛夜來下定決心,仇愬他們便替她做了決定,因為他們不能忍受東門樾用這樣的方式來離開這場尚未分出高下的「遊戲」!
所以他們用盡各種方式為他續命,日日為他灌注真氣,夜夜在床前數落他,然後在數落的同時,將由各地搜羅而來的奇珍妙藥,一一強灌入他的口中。
或許上天垂憐,或許命不該絕,一個半月後,儘管骨瘦如柴,然而東門樾終於緩緩睜開了他的雙眸。
「如何……」一個半月來幾乎日夜守在他身旁的湛夜來聽著那雖輕淺、短促,卻不會再時斷時斷的鼻息,嗓音整個抖顫了。
「很好。」望著湛夜來那消瘦了一圈,但臉頰上再無任何傷痕的小臉,東門樾笑說著,嗓音是那樣的虛弱、瘖啞,「我睡了多久?」
「一個半月。」輕輕坐至床旁,湛夜來忍住眼中酸澀,緩緩說道。
「喔!還真夠久的。」望著床頂,東門樾沙啞地輕笑一聲,「這一個半月裡發生什麼有趣的事沒有?」
「有。」雖早有心理準備,但這個時刻真正到來之時,湛夜來的心,依然跳動得那般急速。
「那就說來聽聽吧!」
「我們與太子達成了基本的共識。」
悄悄深吸了一口氣,湛夜來努力的任自己的嗓音不要出現太大的起伏,縱使只有她自己明白,要說出這個決定,保持這種平靜,對此刻的她來說是如何的艱難。
因為所謂與太子達成基本共識,也就是自此之後,他與她,再不是敵人,而他也將喪失掉與她和那幫兄弟們鬥智的所有樂趣。
湛夜來相當明白,這樣的結果,特別是趁東門樾重傷未癒之時與太子結盟,對他來說,無疑是一種背叛,但她必須這樣做。
因為她再不想體會那種日日提心吊膽、夜夜淚濕枕巾的絕望!
每當一發現他的呼吸聲不再,她的呼吸,也跟著停止;每當一發現他口中嘔出鮮血,她體內的血液,也幾乎凝結;每當……
那樣的日子,實在太駭人了。
但也就是這樣的心情,才讓湛夜來終於明瞭,無論是過去的人們眼中只是一名勇夫的子樾東門,抑或是現在玩世不恭、厭世佻狂的東門樾,原來,她都同樣眷戀著他……
是啊!若不是眷戀他,她不會將過去的他壓在心底的最深處,就怕自己在某一天偶爾想起之時,徹底無法自拔;若不是眷戀他,她不會任現在的他對自己予取予求,從來不加拒絕地徹底沉淪在在他的臂彎中。
在他自以為她看不見他的所有神情之時,她愛著他渾身散發出的那股淡淡溫柔;在他不若他人似的處處扶持與寵溺她之時,她愛著他冷漠言語下的細心體貼與尊重;在他再一度出現,卻完全地狂傲狷介之時,她慕著他的足智多謀,憐著他的自棄感逝,愛著他那雖深深潛藏,卻依然存在的曾經溫柔、體貼與尊重……
是的,她愛著他,儘管這份愛不會有未來,但她願意這樣愛著他。
所以,只要可以讓他離開這個本就不屬於他該參與的戰場,就算是再一次的背叛,她也一定去做!
更何況,在徹底衡量過大局,並在多年觀察且如今徹底瞭解太子的為人之後,這個經過眾人一致認可的決定,於公於私,都是最佳選擇,只除了對東門樾……
「共識?」聽到湛夜來的話後,東門樾輕輕佻了挑眉,似乎有些詫異又不太詫異。
「是的。」湛夜來又點了點頭,然後靜靜等待著東門樾最有可能的回應。
「你們高興就好。」
但東門樾的回應,卻讓湛夜來有些意外,因為她本以為自己會聽到的,是他那聲標誌性的「真沒意思」,但他卻只說了「你們高興就好」。
這六個字背後的含義究竟是什麼?
他當真如此的無所謂,抑或另有他想?
而又為什麼,當聽到這個回應之時,她的心竟有些微微的失落……
就那樣無事一身輕般地在綠苑又休養了一個月後,東門樾消失了,而這回,沒有一個人知道他去了哪裡。
但兩個月後,柳孤泉卻由東城帶回了一個令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消失。
「你說什麼?」
果然,聽到柳孤泉的話後,所有人全愣愣地望著他,唯獨湛夜來陷入了一陣深思之中。
「他現在是李東錦陣營的人了。」就見柳孤泉一臉鬱悶地灌了一大口酒後,才又重複了一次自己的話。
「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啊……」一腳踹翻身前的椅子,衛去雲氣急敗壞地撫額低吼著。
「還不只這樣!」柳孤泉緊握雙拳悶聲說道:「據我所知,他這回在東城的所作所為,簡直卑鄙無恥到人神共憤的地步!」
「不應該啊!」聽至此,芮續風也緊緊皺起眉,「照道理這樣的作法應該還不至於將他逼上梁山啊!他看起來既沒那麼脆弱,報復心也沒那樣強哪……夫人,不許說抱歉!」
愣了愣,湛夜來緩緩抬起頭來,「我沒說啊!」
「我們都知道您想說!」
聽到芮續風的話後,湛夜來無奈地笑了笑,然後在心底輕輕歎了一口氣。
老實說,在聽到這消息的第一時間,她確實真的很想說抱歉,但深思過後,她卻告訴自己不許說也不能說。
畢竟東門樾那全出自個人意志的所作所為,本就與她無關,而更重要的是,在她的心裡,她不相信他會是這樣的人,怎麼也不相信!
「算了,我們幾個傻子也想不出什麼所以然來,還是等小仇跟小沈回來後,聽他們說了算。」
是的,仇愬與沈惟明兩人得到消息後,便立即一同趕往東城一察究竟,而所有兄弟都深信,他們的答案,才是最終真正的答案。
「夫人,在此之前,您千萬、千萬不許胡思亂想,要不爺會心疼的!」
丟下這句話後,芮續風與其餘幾名兄弟們一起離去了,而湛夜來也緩緩回到自己的房內,因為她明白,現在他們絕對需要一個可以盡情讓他們踹桌子、踢椅子兼喝酒的發洩之處,畢竟如今這種事態,確實讓人有焦躁與憤怒的來由。
這夜,湛夜來徹夜無法入眠,而其實,她已經無法好好入睡很久了,自東門樾離去之後。
沒有道理,東門樾真的沒有道理投身那個幾乎將他擊斃的李東錦門下,就算她們與太子結盟,就算對他來說,這樣的玩法或許會更刺激,但她就是不相信現在的他,會沒有任何理由就這麼做。
事實背後的真相,究竟是什麼?
還要多久,仇愬跟沈惟明才會回來呢……
但讓湛夜來意外的是,幾日後的一個雷雨夜,她還沒有等到仇愬跟沈惟明的答案,卻等到了她以為再不會出現在她身前的東門樾!
而當東門樾一進到湛夜來房中,湛夜來倏地出手之時,他竟以她想像不到、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與古怪手法點住了她的週身穴道,然後將一顆藥丸塞入她的口中。
「你……唔……」當那古怪的藥丸順著津液化開,徹底流入湛夜來的腹中,並滲入血液裡後,感覺到體內那股奇異的清涼感,湛夜來微微蹙起蛾眉,「為什麼……」
「因為我不想再浪費時間與你們玩這種無聊的猜謎遊戲了。」一手扣住湛夜來的小臉,東門樾冷冷問道:「說吧!你們的核心總共幾個人?」
「七……」聽到東門樾的話後,湛夜來喃喃說道,然後心驀地一驚,徹底明瞭他給自己吃的是什麼藥了!
她是聽說過這世間有種能麻痺人的神智,讓人口吐真言的秘藥,而他竟取得了,並還用之來對付她!
為什麼他要這樣做?並在此時這樣做?
儘管心底有些不解、有些恐慌,但湛夜來明白,無論用什麼樣的方式,絕對不能再讓自己有繼續說下去的機會了!
凝聚起全部的心神,湛夜來用盡全力控制著己身內力,想方設法的欲衝開那被點住的穴道,可不知為何,她竟做不到!
「雖然你的身手及內力都著實令我驚訝,但請容我告訴你一個殘酷的事實,不必費勁了。」望著湛夜來髮絲紛飛、衣衫鼓動的模樣,東門樾淡淡說道:「若真要怪,就怪你自己,當初竟那樣傻的給我灌了那樣多的靈丹妙藥,讓我的功力大大增長。」
「這……」小臉整個慘白了,因為湛夜來怎麼也沒有想到東門樾竟會說出這樣冷情的話語來。
既然如此,此時此刻,她能做的,只有……
「還沒到時候。」一把扣住湛夜來欲咬舌的兩頰,再握住她絕望中欲自絕的雙手,東門樾取出一條特殊材質的繩索將她的雙手緊緊捆綁住後,淡然問道:「你以及你那群兄弟們是何族人士?」
「鬼族……」明明不想說也明知不能說,但這兩個字,依然在湛夜來絕望的淚水中,緩緩由她的口中流洩而出。
上蒼啊!一切,真的要結束了嗎……
他,真的又再一次的變成了一個,連她都不認識的人了嗎?
但這回,到底是為什麼……
為什麼她與兄弟們努力了這麼久,用盡血和汗換來的,會是這樣一個結局?
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