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國殤(一下)
想到被李隆基下令處死的兒子慶宗,安祿山又是一陣頭暈目眩。那是自己十一個兒子中,最爲出類拔萃的一個,强于其他兄弟不知道多少倍。如果慶宗還活著的話,就可以代替自己外出領軍,節制崔乾佑、孫孝哲、阿史那承慶這些驕兵悍將。自己這個大燕國皇帝就不會當得這麽累,這麽沒滋沒味了!可該死的李隆基居然殺了他,根本不給自己借議和的由頭將其換回來的機會!雖然前一陣子自己也下令將留在長安沒來得及逃走的皇親國戚,無論親疏遠近一幷處死。却無法令慶宗再重返人間!
對,此事兒也是孫孝哲動的手!從這點上來看,他比崔乾佑更懂得體察上意。因爲喝了許多酒,安祿山的思緒跳躍得非常劇烈,很快,又從對兒子的追憶蹦到了孫孝哲與崔乾佑兩人的官司上。
“你們,楞著幹什麽,怎麽不去擬旨。去,擬旨,申斥孫孝哲,要他檢點過失,養軍備戰。然後再擬旨給崔乾佑,讓他分五百曳落河和四萬精兵給孫孝哲,助孫孝哲早日平定西京、關內兩道!”
沒人敢接他的茬,即便是他最寵信的太監李猪兒也不敢。誰都知道,因爲當年做節度使時,受過高力士的氣,所以大燕國皇帝陛下最恨太監幹政。今天他在火頭上,胡亂下令,明天清醒過來,就會把敢于替自己書寫聖旨的太監活活打死。
“擬旨啊。擬旨啊!都楞著幹什麽,莫非要朕親自動筆不成?!擬旨,責令孫孝哲得到援軍之後儘快西進,把那姓王的傢伙給朕抓過來。朕要親眼看看,他是否長了三隻腦袋,六雙胳膊!”遲遲得不到衆人的回應,安祿山的怒火愈發不可遏制。
還是沒有太監願意主動承擔這個榮耀無比的差事。那崔乾佑可是大燕國的柱石之臣,向來得皇帝陛下寵信,驕橫無比。今天幫皇上寫旨分了他的兵,改日即便陛下不追究自己,也保不准哪天就遭到崔乾佑的報復。而届時,誰又肯替幾個沒權沒勢的太監撑腰。
見衆人再三拖延不動,安祿山徹底爆發,瘋了般抽出腰間寶劍,沖著衆人用力揮舞,“怎麽了,你們都聾了,還是眼睛裏邊已經沒有了朕這個皇帝!左右,都給朕推出去打軍棍,每人四十下。打完之後,再推回來替朕辦事!”
“陛下饒命,饒命!”衆太監、宮女、樂師們聞聽,趕緊齊齊地趴在地上請罪,“奴婢們不是有意怠慢,奴婢們只是,只是不會寫字啊!”
“不會寫字?”安祿山楞了楞,猩紅的眼睛裏lù出了幾分困等居然都不會寫字?也對,李隆基那老傢伙當年養著你們這幫優伶,不是爲了處理朝政。朕的聖旨,自然也不能由你等來代寫。李猪兒,李猪兒呢,死哪里去了,還不趕緊給朕滾過來!”
“來了,來了!”一直躲在安祿山背後廊柱yīn影裏的心腹太監李猪兒,手裏捧著yù璽,連滾帶爬地跑上前,躬身回應,“奴婢在,奴婢剛剛把yù璽拿去擦了擦,您看,完好無損!”
“朕用你獻這個殷勤!”安祿山一脚踹過去,將李猪兒踢了個趔趄。“又不是僞唐的那個傳國yù璽,摔碎了,隨便找塊石頭再刻一個便是!準備筆墨,朕口述,你寫!”
“唉,唉!”李猪兒好心被當了驢肝肺,却不敢叫屈。趕緊招呼人手收拾禦案,磨墨鋪紙,順便借著沒人注意的功夫,悄悄抹掉嘴角的血迹。
他本是遼東高句麗族的一名部落長老之子,十歲時隨父親到軍中給大唐高官送賀禮,被安祿山看見,强行留在了身邊做孌童。後來安祿山又怕他勾引自己的妻妾,親自拿刀給他割去了子孫根。經此一劫,李猪兒對自己的未來徹底失望。乾脆逆來順受,百般逢迎,很快便成了安祿山身邊無可取代重要人物。
安祿山稱帝之後,念及李猪兒多年來伺候自己伺候得舒適周到,封他爲鎮國將軍,右監mén統領,將整個後宮都jiāo給了他。然而官職高歸官職高,事實上,安祿山還是把他當做個玩物對待。高興時則留在深宮,與貴妃一道shì寢。不高興則拳打脚踢,根本不顧旁邊還有其他外人在場。
今天顯然又屬于安祿山不高興的時刻。李猪兒遭了無妄之灾,心裏又恨又怕。臉上却强裝出幾分笑容,一邊帶著幾名太監收拾被安祿山踢翻的禦案,一邊低聲說道:“奴婢讀書少,不太懂得如何才能既把陛下的意思說清楚,又不至于引起崔將軍的誤會。否則,萬一崔將軍以爲奴婢幫助孫將軍壓制他,恐怕會寒了潼關將士們的心!“
“朕都說了,朕口述,你寫!”安祿山狠狠地瞪了李猪兒一眼,再度重複。旋即,又抬起脚來,沖著對方高翹的屁股用力來了一大脚,“朕怎麽處理朝政,還用得找你個沒卵蛋的傢伙來教?滾出去,把嚴莊那老匹夫給朕找來。如果他已經睡下了,就拿冷水潑醒!”
“是,是,奴婢這就去!”李猪兒如méng大赦,連滾帶爬地跑了。看看已經被重新扶起來幷收拾乾淨的禦案,安祿山臉上又lù出了幾分賞識的笑容,“這小子,心眼兒倒是不少。也對,崔乾佑和孫孝哲兩個起了爭端,朕不能讓外人覺得朕只偏袒其中一方。嗯,麻煩”
慢慢踱了幾步,他重新坐回龍塌上。竪起眼睛,沖著下面大吼,“都起來吧,別趴在那就像一群野狗般。滾出去,朕看著爾等心煩!”
“是!”衆宮nv、樂師們擦了把額頭冷汗,魚貫而出。頃刻間,就走了個乾乾淨淨。
“給朕倒盞熱酒來,再拿幾塊牛ròu。吩咐禦膳房,別玩什麽huā裏胡哨的東西。就大塊牛ròu,加了蒜泥,直接端來便是!”安祿山皺著眉頭,一邊思索,一邊沖著躲在mén口,既不敢走遠,又不敢靠自己太近的小太監們命令。
這是他做捉生將時就養成的習慣。一邊大口吃ròu,一邊思考問題。等酒足飯飽了,問題也想出些眉目了。做了皇帝之後,這個習慣依舊改不掉。隨然從長安城捉來的太醫們曾經苦口婆心地勸諫說,烈酒和牛ròu都非調養之物,食得太多,將無益于他的龍體。
不能簡單地從崔乾佑手中調兵給孫孝哲,雖然眼下孫孝哲的確需要支援。可萬一開了這個口子,就會讓孫孝哲借機爬到崔乾佑的頭上,打破二人之間的平衡。作爲造反起家的地方節鎮,安祿山當然不希望手下有人奉自己爲楷模,亦步亦趨。本著這個原則,他在很多人事安排上,都故意把彼此之間有恩怨的將領捏合在一起,讓他們互相監視,互相制約,最終誰也沒機會擁兵自重。
‘目前來看,這個用人策略還算成功,雖然有時候付出的代價大了些。我剛才怎麽了,怎地一發火,就把這個茬給忘了?虧得李猪兒提醒才意識到?!’猛然間,發覺自己差點兒使了個昏招,安祿山眉頭緊皺,臉sè又開始yīn沉下來。
這已經不是他第一次因爲衝動而luàn下命令了。本質上,安祿山不是個莽夫,否則也不會在短短二十幾年,從一個普通捉生將,成爲大唐最有權勢的節度使,進而一舉奪下大唐的半壁江山。但是,自從登基做了大燕國皇帝之後,他却發現自己的判斷力和决策力大不如前,幷且隱隱有著每况愈下的迹象。如果他一直對此渾然不覺也罷,好歹能圖個安心。偏偏每次作出錯誤决定,他都能慢慢清醒過來,然後懊惱至極。
‘莫非老子真的沒當天子的命?可既然沒有當天子的命,爲什麽自己老子起兵造反,會準備得如此從容,大唐帝國從上到下,居然沒有一個人察覺到?讓老子懷著必死之心去了京師,還能平平安安地脫身?!’
‘不行,得趕緊派人到塞外請個薩滿問問,到底是自己的身體出了毛病,還是長生天最近喝多酒,睡迷糊了過去。悶悶地想了一陣兒後,安祿山在心中做出决定。’如果是後者的話,還可以通過向長生天獻祭,請他重新保佑自己。如果是前者,麻煩可就大了。幾個兒子都不爭氣,萬一自己身體垮了,誰來壓制史思明、孫孝哲、崔乾佑他們這些老賊痞?!
慶宗,你這笨蛋!就不知道自己逃走麽?你這忤逆不孝子,你不在了,即便朕日後能打下整個江山,又能放心的交給誰?
不知不覺間,安祿山的思路又繞了個大圈子,回到了最初的起點上。呼吸又開始沉重,眼角處隱隱透出了幾點泪光。這是他要發作的先兆,伺候酒水ròu食的小太監們嚇得一個個伏下身去,瑟瑟發抖。誰料近在咫尺的風暴却遲遲未至,半晌之後,才聽見大燕國皇帝陛下長嘆了一聲,幽幽地道:“都起來出去吧,朕想一個人靜靜。等會兒猪兒和嚴相到了,讓他們直接進來,不必提前通禀。去吧,順便把門窗關好,風大,朕感覺有些冷!”
“是!”太監們答應著,站起身,倒退著往外走。偶爾有人大著膽子抬頭,猛然發現,平素像老虎般威猛的皇帝陛下,此時此刻,却像已經進入風燭殘年的鰥寡老人般歪坐在堅硬的龍塌上,頽廢而又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