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極廢,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載;猛獸食顓民,鷙鳥攫老弱。於是女媧煉五色石以補蒼天。
生於斯,長於斯,五色石別無選擇。
第一章 秋聲 (一 上)
秋天的長安,是其一年四季中最美的時刻。
沿著朱雀大街兩側,楓樹的葉子由綠慢慢轉黃,又由黃慢慢轉紅。最後,那耀眼的紅色陡然一跳,于邊緣間再添一層薄薄的鎏金。整個城市登時就變得金碧輝煌,就像被罩在雲霞里般,如夢似幻。
每年這個時刻,也是長安城最熱鬧的時刻。經歷了春的艱辛,夏的勞碌,人們終于盼到了收獲的季節。看見田間的,樹上的,還有店鋪里的營生一件件都變成沉甸甸的銅,白花花的銀,亮閃閃的金還有暖融融的絲帛,緊繃了大半年的神經迅速地放松了下來。長喘一口氣,換上最體面的衣服,帶上最漂亮的峨冠,該出門登山的去登山,該串巷訪友的去訪友。該兌現春天時諾言的,則請了媒人,提著嶺南來的冰糖蜜餞,吳越來的薄紗輕羅,還有西域碎葉城來的白璧一雙,登上泰山老大人家的門去,好言求娶其女。
那有女兒初長成的人家,卻恨不能買一個海商用的放大鏡在手,把求親者的相貌品行,前程學問,以及家中祖孫三代查一個遍。稍有不合意,則拎起掃把,連媒人帶禮物一並掃將出去。至于自家女兒的哭泣哀求,尋死覓活,全然裝作听不見。反正長安人的女兒不愁嫁,新昌里的客棧中,每年都有大把大把外地來的趕考書生,可以像蓮菜一樣任憑挑選。運氣好撈中一個未來的進士老爺,則蓬蓽生輝,黑門轉眼變朱門了。(注1)
那求親被拒的男子也不必沮喪。回頭到東市上走一遭,斗一會兒雞,賽幾場狗,轉眼就可以忘卻一切煩惱。若是有朝一日時來運轉,因為斗雞賽狗的本領被皇親國戚看上,說不定就可以一飛沖天。這可是比讀書考進士還方便的捷徑,只要把家主伺候舒坦了,隨便放一任出來,就是上下流油的肥差。再走過從前傷心之所,則昂首而行,連目光都不曾做片刻停留。
每年秋天,都有類似的一曲曲悲歌、歡歌被傳唱。歌中之人無法選擇自己的命運,徒留悵惘。歌外的人卻看得津津有味,把酒淺酌,且買一醉。從這個秋天唱到那個秋天,從貞觀唱到天寶,唱曲的人和听曲子的人走馬燈般換了一波又一波,舊曲子膩了譜寫新調,舊詞厭了換填新詞,曲中的故事,卻始終未做多大改變。
侯爺王洵歪在勝業坊古寺巷的錦華樓上的一個臨街雅間里,閉著眼楮听今年的新曲。錦華樓的頭牌白荇芷嗓音柔婉,琴師小萍兒的指法輕靈,但王小侯爺的心思,卻集中于右手指間的一縷柔膩之上。(注2)
輕攏,滿捻,靜若處子,動若脫兔,從好朋友宇文至處學來的新指法被他發揮得淋灕盡致。很快,白荇芷的嗓子里便無法唱出完整調子了。悄悄看了王洵一眼,她垂下修長的頸子,舌頭突然從口中吐出,在已經探入抹胸中的手背上迅速一舔。還在閉著眼楮享受的王洵就像被燙了般,猛然把手縮了回去。身子瞬間挺得筆直,將面前矮幾踫得歪了歪,各色果脯灑了滿地。
“哈哈哈哈……”琴師小萍兒忍不住,站起身來,用手不停捶打牆壁。“小侯爺您真有意思,明明只有針尖大的膽子,卻非要學人家竊玉偷香!”
“去,你懂什麼!”王洵被笑得臉上發燙,撿起一個梅子,向小萍兒砸去。“我是怕自己練武之人下手沒個輕重,不小心弄痛了你家……”
到一半,又被旁邊白荇芷眼楮里的微笑逼得心虛。把頭扭開,梗著脖頸補充道,“練武之人,練武之人你懂麼?自己覺得沒用多大力氣,有時候一不小心,連個石頭都能捏成粉……”
話音未落,白荇芷立刻垂下頭,向自家抹胸下瞅了瞅,然後低聲發出一聲驚叫,捧著胸口蹲了下去。
“真的給捏壞了!”王洵被嚇了一跳,顧不上再跟琴師小萍兒斗嘴,轉過身去,一把將白荇芷抱在懷里。目光順著敞開的胸口還沒等往下查探,白荇芷已經笑吟吟地抬起頭來,婉轉送上兩片紅唇。
“你這壞妮子…….”王洵立刻意識到自己又被白荇芷給騙了,低下頭去,惡狠狠張開大口。屋子里立刻傳來一陣春天的呢喃,早已司空見慣了的琴師小萍兒搖搖頭,重新走回自己的座位旁,跪坐下去,信手拂動琴弦。
輕攏滿捻抹復挑。
王洵王明允是錦華樓的貴客,這座樓台,有近半姐妹要靠著王明允和他那幫狐朋狗友的關照過活。既然白姐姐和自己早晚要把身子給了人,還不如就便宜了王明允。至少他的家世,相貌,在錦華樓的客人中數一數二,並且為人又非常有擔當。雖然他的膽子小了些,還時不時露出幾分年少青澀。
一曲尚未終了,相擁著的兩個人已經將身體分開。眼楮里分明充滿了對彼此的眷戀,目光卻漸漸恢復了明澈。
“白姐姐,白姐姐……”王洵搔搔腦袋,臉色有些訕訕的,不知該說些什麼好。白荇芷的嘴唇他已經不是第一次品嘗,每次都能品出不同的滋味。但關鍵時刻,卻無法更進一步。或者被白荇芷主動推開,或者因為琴師小萍兒在側,而自己意興闌珊。
白荇芷早晚要破身,不給自己,也得給別人,這一點,王洵很清楚。小萍兒的命運就是給小姐和姑爺擦汗,暖床,侍寢,這點,王洵心里也很清楚。但是,多一個人在側,他就像被監視了般,興趣迅速退散下去。
今天又是個淺嘗則止的結果。
白荇芷眼楮里分明寫上了一絲幽怨,卻將細長白皙的手指伸過來,慢慢按住他的嘴唇,“不要說,我知道…….”
“如果姐姐願意,待過了重陽,我就可以給姐姐贖身。”王洵的心髒立刻一痛,坐直身體,信誓旦旦地保證。
白荇芷眼楮登時一亮,整個人看著就像一朵雨後初綻的夏荷。但只持續了短短的一瞬,她很快就又把頭垂了下去,發出低低的一聲輕嘆。
“姐姐舍不得樓里的其他姐妹麼?”王洵被嘆息聲弄得懵懵懂懂,搔了搔腦袋,繼續問道。
白荇芷輕輕搖頭,想說些什麼,又猶豫著,仿佛無法鼓起勇氣。
倒是琴師小萍兒,在旁邊看著著急。“嗆郎”一聲,四弦一劃如裂帛,“這種風月之地,有什麼好留戀的。白姐姐怕是吃不準你將來會如何待她。是直接抬回你崇仁坊的大宅里去麼,還是另做安排?”
“當然,當然……”王洵的額頭上漸漸冒出幾滴汗珠,木訥地重復了幾句,很是心虛地補充道︰“你們兩個也清楚,我家雲姨是什麼個脾氣。我托人在嗚珂巷新購了套宅院,不比崇仁坊那邊的宅院小多少……”
“二郎別听那妮子胡說!”白荇芷笑著打斷,信手撿起一粒梅子,塞進王洵的嘴巴。“青萍種在池塘里,早一日采,晚一日采,還不是由著二郎拿主意麼?我一個女人家,哪來的那麼多挑揀?只是樓中幾個新來的姐妹,曲子還唱不成句子。二郎且容我再逍遙一年,將她們**好了,放心撒了手,從那往後,曲子便只唱給二郎一個人听!”
“姐姐這是…….”王洵炙熱的心頭被澆了一瓢冷水,楞了一下,笑容看起來有些僵。
白荇芷知道他是聰明人,也不多說,幽幽一聲長嘆,慢慢走向窗前。外邊的楓葉紅得似火,秋風出過,飄飄蕩蕩舞動起來,卻不知道最後要落入誰家宅院。
“姐姐也知道,我對姐姐一片真心。只是我家雲姨那關…….”王洵也幽幽嘆了口氣,站起來,跟過去攏住白荇芷的肩膀。“再給我一點點時間,不需太久,她畢竟是我的長輩……”
“不過也是一個攀上高枝的喜鵲罷了。憑什麼容不下我們姐妹?”小萍兒氣得摔下瑤琴,瞪圓了眼楮喊道。
“你懂什麼?”王洵這回突然轉了性,回過頭來,惡狠狠地瞪著小萍兒,“不要亂說話!從我記事兒時起,就是她一直在照顧我!她現在雖然人老多事,脾氣也倔,但我不能沒有良心!”
從來沒見過王洵發如此大的火,不但琴師小萍兒被嚇住了,他懷中的白荇芷身體也是一陣瑟縮。三人半晌不再發出任何聲音,靜了好一會兒,白荇芷才第一個緩過神來,笑了笑,手指輕輕點在王洵的胸口,“這麼多年來,還是第一次見二郎發火呢!二郎別跟小萍兒一般見識,那妮子,被姐姐給慣壞了!”
“我才懶得理他!”王洵笑了笑,輕輕搖頭。“反正,姐姐相信,我終歸不會負你就是了!”
“相信,二郎說什麼姐姐會不相信呢?”白荇芷眼角含笑,柔荑輕輕在王洵胸口畫圈兒,“二郎能尊重你家姨娘,他日亦不會辜負我們姐妹。小萍兒她沒見過世面,才不懂得二郎的好!”
“還是姐姐明白我!”王洵將懷中美人抱得更緊了些,心滿意足地說道。白荇芷的皮膚很光滑,抱在懷里又涼又軟。他胸口由于小時候被逼著練武,堅硬得如同石塊。只是石塊下的心髒此時卻“ ”地跳著,好像深處藏著一團火焰。
感受著背後的心跳,白荇芷幽幽地嘆氣。被人抱在懷里的感覺真好,特別是這樣一個堅實的懷抱里,讓她一沉浸其中,就幾乎無法自拔。但無論背後傳來的強烈男子氣息如何令人迷醉,她都不得不盡力保持一絲清醒。
風塵女子,就像窗外的紅葉,再絢麗,也只是短短一個秋天。如果不能把握機會落在一處好宅院內,也許就會被秋風吹進泥溝,漚成糞土。那樣的結局,她不敢接受。
“哼!”受了委屈的小萍兒有冤難伸,用力跺了跺腳,弄出很大的動靜。
看在懷中美人兒的面子上,王洵懶得理睬她。正在幽幽想著心事的白荇芷無暇理睬她。小萍兒的一番努力全部枉費,越發覺得自己是好心沒撈到好報,轉過身,“咚咚咚咚”跑下樓去。
“這回終于清靜了!”王洵不怒而笑,輕輕用手轉過美人兒的身體。
“二郎是不是早就想趕她走?”白荇芷笑著伸手,用力在王洵額頭上一點,“你啊,一肚子鬼心思全用到這上面了,也難怪雲姨天天嘮叨你!”
“她懂什麼?都什麼年代了,還抱著那些陳芝麻爛谷子不放?!”王洵笑著搖頭。想重溫一回剛才的迷醉,卻一時找不到合適切入點,目光閃動,眉頭忽皺忽舒。
望著他那急不可待的青澀模樣,白荇芷輕輕搖頭。笑罷了,又將王洵的大手拉過來,慢慢蓋住自家的抹胸。有股溫柔的感覺立即從手掌一直傳到了心口,王洵低下頭去,滿足地閉上眼楮。
二人的雙唇剛要踫在一起,窗外突然又傳來一陣噪雜的鑼鼓聲。緊跟著,又是一陣山洪般的喧囂。屋子里好不容易被塑造出來的?妮氣氛瞬間被外邊的喧囂吵得蕩然無存。王洵抬起頭,憤怒地去拉窗子。卻看見一大隊人馬耀武揚威從樓下走過,道路兩邊,丟來荷包香囊無數。
白荇芷的注意力也被外邊的喧囂聲所吸引,重新轉過身子,從窗簾後探出半個腦袋向下張望。外邊看熱鬧的人群中,很快有幾個無賴少年看到了她,踮起腳尖,沖著窗子大吹口哨。但些許嘈雜根本無法傳到白荇芷耳朵里,一陣更大的鑼鼓聲傳來,壓住所有喧囂。
喧天鑼鼓聲中,馬背上的人將身體挺得如旗槍般筆直。在隊伍的正前方,正中央,和隊伍側後,依次打著幾面不同的旗幟。其中,最大,最引人注意的一面之上,赫然繡著一個斗大的字,高!
“是高仙芝大將軍從西域凱旋,帶著部下向皇上獻俘來了!”王洵看了片刻,很不感興趣地說道。
“走在前頭的那幾個好像都是四品將軍呢!看上去可真年青!”白荇芷臉色潮紅,眼楮里邊這一刻幾乎全是星星。
“有什麼稀罕!那年正月長安城燈市走了水,至少燒死了二十個四品將軍!”王洵心里突然涌起一股煩躁的感覺,撇了下嘴,酸酸地回應。
“你啊,這張嘴可真毒!”白荇芷一指頭戳將過來,“人家都是西域開疆拓土的廝殺漢,跟京城里那些銀樣蠟槍頭怎麼能往一起比?”
“京城里怎麼了,怎麼就是銀樣蠟槍頭了?”王洵自己就是長安人,可以毫不留情地奚落那些僅僅靠著父母余蔭得到功名的貴冑,卻容不得別人當面奚落自己的同類,板起臉來,冷笑著追問。
“冤家,又不是說你。你多什麼心!”白荇芷自覺說錯了話,趕緊想辦法補救。“二郎可不是銀樣蠟槍頭,二郎若是……”
王洵笑了笑,張嘴將伸過來的手指咬了個正著。 “哎呀!”白荇芷手指吃痛,忍不住皺眉發出一聲尖叫。旋即,她的尖叫聲都被堵在嘴里,變成含混不清的“吃吃”聲。
“今天就讓你見識見識銀樣蠟槍頭的厲害!哼哼……”王洵支支吾吾調笑,將白荇芷攔腰抱起來,順勢用胳膊關緊窗子,隔斷外邊的熱鬧。
注1︰朱門。唐代百姓家大門顏色有嚴格等級區分。只有官職到達一定級別才能將大門涂成紅色。普通人家即便再有錢,也不可以將大門涂朱。
注2︰勝業坊,古代長安煙花女子聚集處。崇仁坊,長安中央偏西,是貴冑們的聚居地之一。新昌里則為趕考書生聚集地。下文中的鳴珂巷是著名金屋藏嬌處。以上四處地址,唐代傳奇話本中曾有提及
第一章 秋聲 (一 下)
鴛鴦枕,紅鸞帳,縷縷春色滿牙床。一點兒朱唇輕啟,兩只星目微張。滾燙,滾燙,叫一聲小冤家,你莫要忒地著慌……..。二人先還是嬉鬧,到了後來,心里都涌起了一團火,正欲“拼將一聲休,盡君一日歡”之際,樓下偏偏又傳來陣急促的腳步聲響。門被“吱呀”一聲推開,白荇芷的貼身婢女兼琴師小萍兒急匆匆地跑了進來。
“小侯……”被屋子內的?妮氣氛嚇得一愣,婢女小萍兒半只腳門里,半只腳門外,好不尷尬。
王洵氣得火冒三丈,將懷中玉人丟在床上,轉身怒喝︰“沒人教過你規矩麼?整日毛手毛腳的四處亂竄。如是在我家里,早拉出去拿大棍子打死了!”
“我……”小萍兒被他罵得兩眼通紅,含淚欲泣。王洵見了,愈發覺得心中不上不下的,好生難受。忍不住豎起眼楮,低聲呵斥道︰“哭什麼哭?除了哭跟添亂,你還會做什麼?”
白荇芷先前本來已經準備付出所有了,情正濃處被人突然打斷,心情自然好不到哪去。因此見了小萍兒挨訓,也不幫腔。只是從床上支起半張臉來,望著王洵的脊梁骨發痴。
作為一個風塵女子,她早已清楚自己這輩子的命兒。所以也沒指望著嫁入別人家里做大婦,只想著當個一輩子受寵的愛妾,別再被人視作玩物到處轉手罷了。因而即便是注定要帶在身邊為丈夫暖床的丫鬟,也報有極高的期望,不想讓男方日後為了一個丫鬟而輕視自己。正恨鐵不成鋼之際,樓下突然又傳來甕聲甕氣的一嗓子吆喝,“二哥,二哥別怪萍兒姑娘。是我讓他去喊你的。你趕緊收拾收拾下來,出大事了!”
“什麼大事,滾上來說,天還能塌了不成!”見有人替小萍兒出頭,王洵也不便再繼續較真。狠狠地朝門口瞪了兩眼,大聲命令。
“那我可上去說了。不會驚擾了白姑娘吧!”樓下的粗嗓門又甕聲甕氣喊了一句,隨後三步兩步從樓梯口沖了上來。“我不是故意要打擾二哥。但弟兄們今天被人欺負慘了,二哥你如果不給我們出頭的話……”
話間,他已經來到了近前。白荇芷繞過王洵的脊背,皺著柳眉看去,只見來人左眼上罩著一個的大黑圈,右臉上留著兩個青疙瘩,鼻子口堵著團葛布,血珠還在不停地往外滲。看樣子著實是被人打得不輕,難怪會跑到錦華樓來搬救兵。
“到底是誰,居然下了這麼重的手?!”見自小一起長大的好朋友被人揍成了這般德行,王洵心頭的欲‧火登時消得干干淨淨,拉過把胡凳將對方按在上面,一邊從梳妝台旁抓過條面巾丟進水盆里,一邊憤怒地詢問。
“一伙天殺的外鄉人。”黑眼圈接過王洵洗好的面巾,一邊擦拭臉上的污漬和血跡,一邊委屈地回答。“二郎你趕緊去,再晚些,斗雞場子都得被他們給挑了!”
“他敢!”王洵騰地一下站了起來,信手扯過自己的大紅披風,“這里是長安,天子腳下,難到還沒王法了不成?”
“何止是沒王法,我,西頭秦府的那兩個小公爺,還有北邊馬府的四少爺,全被他們給打了!我報二哥的字號出來,他們根本不當放屁!”黑眼圈緊跟著站起來,扯著王洵的胳膊就往外走。
白荇芷早就認出了這個不速之客,此人姓宇文,名至。跟王洵是從小一起玩到大的好朋友。只是性格與王洵相差甚遠,總喜歡惹下些麻煩來,最後讓朋友替他擦屁股。耐著男人的面子,白荇芷起先並沒打算多加干涉,這時見到王洵連事情詳細經過都不問清楚便準備替對方出頭,忍不住皺了下眉,低聲喊道︰“二郎這就去麼?宇文少爺的鼻子可正滴著血呢?”
“沒事!”被稱做宇文少爺的黑眼圈漢子回過頭,沖她大咧咧地一抱拳,“得罪姑娘了。等改日我臉上的傷養好了,肯定在錦花樓擺上十桌子酒,當著大伙的面兒給姑娘你配不是!”
“那倒不必!你跟二郎是總角之交,他的事情也是我的事情!”白荇芷端坐在床頭,看上去落落大方,“只是東市離這兒還有不短的距離,你鼻子還在流著血,騎在馬背上能不頭暈麼?況且你這麼遠跑來搬救兵,一來一回,需要不短時間。等二郎到了,那些惹事兒的外鄉人恐怕也跑遠了吧!”
“不暈,不暈。”宇文少爺連連擺手。“他們肯定會跑,但跑不了多遠。東市是咱們的地頭,咱們在明里暗里的眼線多著呢。”
“既然他們跑不遠,何不讓官府抓了他們去打板子?在長安這片地頭上,宇文少爺還怕跟幾個外鄉人打官司麼?”白荇芷楞了楞,裝出了滿臉的單純無知。
“姑娘你有所不知?”宇文少爺被聞得直搓手。“咱們都是要臉的人,哪地方栽了,哪地方找回來便是。怎能隨隨便便驚動衙門?否則,萬一傳揚出去,知道的說咱們是顧全大唐律例,不想惹事。不知道的,還以為咱們是仗著官場上的人脈熟,欺負他們這些外來戶!”
被白荇芷這麼幾次三番地攔阻,王洵的火頭也慢慢消了下去。只是平素只有他跟宇文至幾個欺負別人的份兒,如今卻被人砸了場子,這口氣無論如何也難以下咽。另外非常關鍵的一點是,雖然被尊稱為小侯爺,實際上他僅僅是個承襲了祖上余蔭的公子哥。前輩在高祖開國時用性命換回來的爵位一代代遞減,到了他頭上只是剩下個子爵帽子。拿著裝點門面可以,用來跟官府打交道未必好用。今日如果不親手將鬧事者抓住而是選擇報官的話,以長安縣令那個和稀泥的性子,恐怕最後也就是個不了了之的結果。
“二哥!”見王洵臉上露出了猶豫之色,宇文至拖長了聲音祈求。
“你別著急,讓我想想!”一邊是美人關切的目光,一邊是好友期待的眼神,王洵有些舉棋不定︰“反正這會兒無論咱們怎麼趕,他們也都跑遠了。你別著急,先止了血。萍兒,你去打盆冷水來。白姐姐,麻煩你再給找幾條干淨的面巾。最好要那種長絨縑布做的。小五,你別著急,坐下慢慢說,這場架到底怎麼打起來的。我覺得那伙外鄉人膽子再大,你沒主動招惹他,他也不敢去東市砸咱們的場子吧!”
“二哥你可是沒看見,那伙外鄉人就是上門惹事來的!”黑眼圈宇文至拗他不過,只好又老老實實坐了下來,任由白荇芷和小萍兒兩個幫忙處理傷口。“他們,哎呀,萍兒妹子,你輕點兒。痛!再不小心,改天我跟二哥要了你,讓你去給我暖床!”
一邊嘴上佔著兩個女人的便宜,他一邊斷斷續續描述事情經過。沖突的起因听起來其實非常簡單,王洵、宇文至,還有幾個貴冑之後合本在東市開的“常樂坊”斗雞場,最近生意非常紅火。宇文至閑著沒事,又素來喜歡熱鬧,便日日在場子里跟人賭彩頭。誰料他今天運氣極差,一向用來鎮場子的大公雞“武威將軍”居然先贏後輸。作為東家之一,宇文至覺得顏面無光,便準備到自己名下的另外一家“百勝關”斗雞場挪借個“安樂大將軍”來押陣。哪成想有個看熱鬧的外鄉人覺得莊家這樣做與事先定好的規矩不符,非要“常樂坊”斗雞場憑著自身的實力將霉莊一賠到底。看場子的伙計們見狀,便準備將外鄉人請到後邊“喝茶”。怎奈對方壓根兒不肯賞臉,反而借機鬧事,出手將幾個伙計打翻在地。宇文至哪是個肯吃虧的主兒,立即跳出來替伙計們出頭。結果技不如人,也被外鄉漢子好一頓折辱。同在二樓雅間里邊觀戰的秦國模,秦國楨兩兄弟見此,跳下樓來助拳。那外鄉漢子身邊立刻竄出了四、五個同伴,與胡公後人秦氏兄弟戰成了一團。高唐公後人馬方聞訊前來勸架,亦被幾個外鄉人當做詐賭的同黨打得鼻青臉腫。
“今天這場子二哥如果不給兄弟們找回來,以後在東市口兒,咱們……”唯恐天下不亂,宇文至不斷添油加醋。
“行了,你別說了!”王洵用力一拍桌案,將整張桌子拍散了架,茶壺,茶盞碎了滿地。假如宇文至一個人被打,今天這口氣也許他還能忍下。宇文至這小子平素到處惹事,吃點虧也好長長記性。可胡公府的秦家兩兄弟,高唐縣公府的馬四少爺,跟王家都是世交,平素各人的府里邊對王家的其他產業多有照應。如今在“常樂坊”斗雞場被幾個外鄉人打得鼻青臉腫,他這個斗雞場的大東家如果再藏起來不肯出頭的話,從今往後,就不用與幾個朋友再見面了!
想到這層,王洵不管正在忙碌收拾地上碎瓷片的白荇芷主僕,拉起宇文至的胳膊,轉身便往外走,“跟我去追,今天即便追到天涯海角,咱們也得把場子找回來。你先跟我一起去,如果我也不是對手的話,咱們再尋他人出頭!”
白荇芷還想再勸幾句,又怕在外人面前傷了王洵的面子,張了張嘴,把已經到唇邊的話又咽回了肚子內。眼睜睜看著王洵下了樓,在貼身小廝王吉、王祥的服侍下跳上了坐騎,才急急地追了到窗口,俯下半個身子來,低聲叮囑道︰“二郎,小心些,別給自己惹麻煩!”
“你放心好了!”王洵地回過頭,沖她報以感激地微笑。“不就是幾個外鄉人麼?還能反上天去?我先去走一遭,回頭再听你譜的新曲!”
吧,輕輕一磕馬鐙。胯下棗紅馬發出“唏溜溜”一聲嘶叫。順著剛才官兵凱旋歸來走過的同一條街道,風馳電掣而去。
“不知好歹的家伙!”小萍兒還記恨剛才受到的委屈,望著王洵等人遠去的背影,氣呼呼地罵道。
“男人家的事情,有時的確很麻煩!”白荇芷搖了搖頭,慢慢將窗子合攏。
“姐姐還在護著他。要知道,對待男人根本不能心軟。你越是心軟,他越不待見你。總是吃不到才是最好的。”沒有外人在場,小萍兒的嘴巴立刻如炒豆子般,上下動個不停,“今個如果你再緊逼一步,說不定他就肯接你入崇仁坊的宅院了。你總是替他著想,總是替他著想……”
“小妮子,你懂什麼!”白荇芷一指頭戳過去,將小萍兒戳得捂著腦袋呼痛。“見過釣魚麼?不吃餌,你不能強往它嘴里塞。時刻要懂得拉拉線,讓他總在吃得著,吃不著之間。它自然就上鉤了!”
“就怕是吞了餌,哧溜一聲游走。讓你空落一個鉤!”小萍兒偷看了女主人一眼,小聲嘟囔。
“你這妮子!”白荇芷搖搖頭,慢慢坐回了床邊,用手揉搓自己滾燙的面頰。自己真的差點只剩個空魚鉤麼?她有些茫然。自己怎麼今天突然就想在沒有任何保證的情況下把一切交給他?她也不清楚。只覺得冥冥中有很多謎團,在等著自己慢慢去猜。也許只是幾天功夫,就全看透了。也許,稍一遲疑,誤了的就是整整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