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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唐煙雲》第1章
第一章 秋聲 (二 上)

 雖然已經臨近傍晚,東市上依舊擠得摩肩接踵。听到急促的馬蹄聲,百姓們知道平素耀武揚威的那幾個公子哥又要無事生非了,趕緊你推我搡閃到路邊,為惡少們讓開一條通道。

 王洵和宇文至帶領著五名健僕,從人群中疾馳而過。前日剛剛下過雨的街道上還有很多泥水尚未蒸發干淨,被馬蹄一踩,灰漿濺得路人滿身滿臉。百姓們望著遠去的背影指指點點,罵聲不絕。疾馳者卻權當什麼都沒有听見。

 不到一刻鐘功夫,救兵已經來到斗雞場門口。看到里邊被砸得一片狼藉,王洵肚子里更是怒火萬丈,用馬鞭指了指其中一名大伙計,低聲喝道︰“就這麼讓人砸了。你們的手和腳呢,留著當柴火燒的麼?趕緊砍下來才是正經!”

 “二爺,小的們盡力了,他們人多,又都是練家子,小的實在留不下他們啊!”伙計們嚇得跪了滿地,一邊發抖一邊哀告。

 “一群廢物,虧我平素好吃好喝供著你等!”明知道不是伙計們的錯,王洵還是無法接受被人砸了場子的現實。正欲從中尋出兩個不順眼的家伙來作法,屋子內又跌跌撞撞跑出一個人來,上前一把拉住了他的馬韁繩,“二郎啊!今天這個虧咱們可吃大發了。你趕緊去追,那幫外鄉來的王八蛋向曲江方向跑了!”

 王洵低下頭,費了好大勁兒才分辨出眼前這個鼻青臉腫的家伙是自己的好朋友馬方。此人在長安市井中也算個有頭有臉的人物,平素以風流倜儻兒著稱,今天居然被打得連他娘都認不出人來了,可見鬧事者有多霸道。伸過手去在對方肩膀上拍了拍,王洵低聲安慰道︰“馬老弟放心,今天就是追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替你討還公道。秦家兩位哥哥傷得怎樣?需要不需要立刻去請郎中?”

 “兩位秦爺找幫手人去了。一會兒就能過來!” 不待馬方開口,跪在地上的大伙計主動替他回應。

 “不等了,讓他們沿著這條街跟上來,我這就帶人去追凶!”王洵又拍了拍馬方的肩膀,示意對方放開自己的坐騎。

 “嗯。”馬方抹了把眼淚,像個受了氣的小娘們般回應。

 “你們幾個,跪在那里干什麼?還不趕緊扶馬小公爺去看跌打郎中!”知道馬方被打成這幅德行,回家去見了他那棺材面孔老爹,肯定還得再挨一頓板子,王洵用手向跪在地上乞憐的伙計們指了指,大聲命令。

 “唉,就去,就去!”伙計們見他不再追究,如蒙大赦。從地上爬起來,眾星捧月般將馬二少架向了坊口的醫館。

 “追!掘地三尺,今個兒也得把他們給揪出來!”王洵用力一磕馬肚子,氣勢洶洶地奔著曲江池方向殺了過去。

 曲江池又名芙蓉池,位于長安城東南,水面佔了整整一坊地大小。沿水兩岸的亭台樓閣多為達官顯貴們消閑避暑的別院,實際上並沒多少人居住。也有不少家道中落的貴冑子弟,悄悄地將一部分院子騰出來,出租給那些到長安游學的有錢讀書人。名其名曰“襄助斯文”,實際上無非是看中了對方的荷包。

 那伙惹了事的外鄉客走得飛快,堪堪追到了曲江池畔,王洵等人才終于追到了一伙人影。“就是他們!”宇文至兩眼通紅,指著對方大喊,“別跑,有種地停下!”

 “砸了人家的場子,就想走麼。這長安城里還有沒有王法了!”王洵在馬背上狠抽了兩鞭子,加速向對方追去。

 听到來自背後的馬蹄聲,那伙外鄉客並不著慌。其中一個年齡看起來在四十上下的瘦高個子家伙側過頭,沖著另外一個身材和打扮都非常耐看的中年人笑著抱怨,“你看,我說過吧,打了孩子就會把他娘招出來!沒錯吧?”

 “那就教教他娘怎麼管孩子!”另外一個中年人瀟灑地轉過身,沖著王洵微微一笑,“你設局詐賭,騙人錢財,莫非還有理了不成?咦,怎麼又是一個半大娃娃,回去,叫你們家大人來說話! ”

 “老子詐不詐賭,關你屁事!”王洵本來就沒打算跟對方說理,先前喊了一嗓子,不過是不願承擔一個背後偷襲的惡名而已。听外鄉客非但沒有賠罪之意,反而倒打一耙誣陷自己詐賭,更是氣不打一處來。當即,左腳甩開馬鐙,右腳猛然用力,整個人如鷂子般從馬背上飛將起來,雙腳在半空中並作一對鐵杵,徑直向誣陷自己的外鄉客胸口踹去。

 “天下不平之事,天下人皆管得!”那外鄉微微一笑,兩**替後退,堪堪避開王洵的鋒芒,然後將非常隨意地左胳膊一揮,寬大的袍袖如浮塵般,卷向了王洵的腳腕。

 這下子看似輕描淡寫,若是不幸被他卷中了,王洵非被摔個頭破血流不可。好在王洵這紈褲子弟做得也算合格,甭看書沒仔細讀過幾大本,武藝卻練得精熟。見外鄉人出招利落,也迅速在半空中將狼腰一挺一扭,竟然硬生生收住了去勢,雙腿避開對方攻擊範圍,鴻雁般落到了數尺之外。

 這幾下攻得干脆,解得利落,惹得敵我雙方的掠陣者都忍不住大聲叫好。剛出招就打了王洵一個措手不及,那玉樹臨風般的中年人也不趁機追殺,向身後擺了擺手,笑著吩咐,“終于來了個身手過得去的。岑七郎,高夫子,你等不要插手。讓我跟他好好玩玩。”

 王洵是打架場上的老手,剛一過招,就明白在秦家兩兄弟將新的救兵搬來之前,自己背後的同伴和健僕們即便一擁而上,也未必是眼前這伙外鄉人的對手。因此見對方願意單挑,也樂得借機拖延時間。向後看了看,笑著叮囑︰“你等先不要上來,免得讓人說咱們欺負外鄉人!”

 唐尚武成風,民間曾有“凌煙閣上無一書生!”之說,因此官府對私斗並不嚴格禁止。只要不鬧出人命來,通常一場架不打完,差役絕不到場。而時近傍晚,曲江池附近游人稀落,無論時間和地點都是打架的最佳選擇。(注1)

 宇文至從小就跟在王洵背後鬼混,相信好朋友的身手,答應一聲,帶領健僕人們在其身後圍成了半個圈子。那廂被稱作高夫子,岑七郎的兩個和一眾外鄉客也非常光棍兒,見宇文至等人不上去助拳,也緩緩圍成了另外半個圈子。像兩軍對陣般,與宇文至等人的面孔遙遙相照。

 恰恰有幾伙游曲江歸來的閑人經過,見到有人打架,也笑呵呵地圍攏上前,在雙方的外側又加了一層人圈,吶喊助威,喝彩不絕。

 也不怪他們唯恐天下不亂,場中交手的兩個人打得的確精彩。王洵雖然年方十七,身高卻已經長到了八尺上下,力大腿長,出招呼呼生風。那外鄉客身材比王洵稍矮了半尺,窄了三寸,卻生得非常勻稱。發覺對手力大招沉,立刻采用了一套避實就虛的戰術。舉手投足之間,飄然出塵,仿佛一頭野鶴在與猛虎周旋,非但絲毫不落下風,反而平添幾分瀟灑。(注2)

 這套恰當的戰術為他吸引來更多的喝彩之聲,不明真相的看客們幾乎本能地將贊譽給了動作更養眼的人。宇文至等人不甘心己方氣勢被敵手壓過一頭,只好拼命扯開嗓子。結果非但沒能挽回局面,反而令周圍給外鄉人的喝彩聲水漲船高。不斷增高的喝彩聲,迅速吸引來更多的看客。更多的看客加入觀戰行列,同時又讓喝彩聲愈發劇烈,甚至壓過了慈恩寺的晚鐘。

 久戰無果,交手雙方額頭上慢慢都見了汗。王洵是因為心中焦急,而與他放對的那個外鄉人,卻是因為年齡偏大了,不堪再逞筋骨之強。隨著幾聲清叱,雙方同時改變戰術。王洵利用自己力大臂長的優勢,將身架放開了向前貼,準備采取突厥人近身抱摔之術克敵制勝。外鄉客則化拳為爪,專攻他的四肢關節,居然使出了江湖人專用的拆關節毒辣招數。

 王洵恨他下黑手,故而也不再克制,雙掌向對方肩膀上一搭,抬腿便朝小腿脛骨絆去。這下子若是絆倒實處,外鄉人的小腿即便不骨折,也得因為脫臼在床上趴上幾個月。說時遲,那時快,只見他雙臂猛地向上一攪,居然借著王洵的一搭之力,把身體騰了起來,避過攻向下盤的一記殺招。然後身隨影走,蝴蝶般圍著王洵轉了半個圈子,揮肘砸向王洵後頸。

 “啊!”周圍的看客們倒吸一口冷氣。這已經不是普通打架斗毆,而是以命相搏了。膽小的人兩眼一閉,轉身就走。免得過後被官府請去當證人問話,徒惹一身晦氣。膽大的也屏住呼吸,瞪圓眼楮,看場中的惡少的外鄉客誰先得手。

 “嘿!”王洵猛然前撲,躲開對方殺招。隨後轉身攻向外鄉人小腹。外鄉人舉掌相迎,包住他的拳頭,一抽一送,居然又將王洵的攻勢化解掉,隨後發起凌厲的反攻。

 這會兒周圍變得清靜了許多,只有沉重的拳腳相撞聲不絕于耳。轉眼間雙方又換了十幾招,王洵抓住對方一個破綻,以腿為鞭,奮力橫掃。外鄉客再度敏捷地躍開,隨即出腳攻向他的膝蓋。王洵避都不避,反而上前半尺。二人的大腿在半空中撞了個正著,發出“ ”地一聲巨響。王洵後退,蓄勢,反撲。外鄉客踉蹌數步,無法站穩身形還擊,只好大喝一聲,用肩膀頂了過來。

 如同一頭老虎與一頭豹子相撞,又是一聲悶響,雙方緊緊撞在一處。隨後四只手臂揮舞,拳頭在對方後背上敲鼓般猛擂。這樣打下去,外鄉人非被砸吐血不可,但王洵也未必能討到什麼便宜。雙方的同伴都不忍讓自己人受傷,大喊一聲,紛紛上前。圍觀者當中也有數個人越眾而出,試圖將抱在一起的雙方分開,免得兩敗俱傷。

 宇文至的心思都在好朋友王洵身上,根本看不出其他人的意圖。見對面外鄉客來得迅速,又明知自己肯定不是人家對手,把牙一咬,從地上撿了塊磚頭,沖著距離自己最近的那個四十上下的什麼高夫子拍將過去。

 那高夫子猝不及防,腦門上吃了一磚頭,仰頭便倒。“出人命了!”也不知是誰喊了一句,其他看熱鬧的人立刻一片大亂,狼奔豚突,唯恐遭受池魚之殃。

 緊跟在高夫子之後的那個外鄉客便是被稱作岑七郎的,見高夫子滿臉是血,以為他真的已經被一磚頭拍死。氣得怒吼一聲,從腰間拔出寶劍,對著宇文至分心便刺。

 唐讀書人在腰間佩把寶劍乃是時尚。通常劍刃都懶得開,以免不小心割傷自己。但岑七郎的寶劍肯定不在此列,剛出鞘,立刻帶起了一道耀眼的寒光。甭看宇文至平素在街市上橫行無忌,卻從沒真正殺過人。看到對手情急拼命,嚇得慘叫一聲,拔腿便逃。

 “哪里走!”岑七郎怎肯放過這個殺害自己朋友的“真凶”,提著寶劍隨後便追。也活該宇文至倒霉,才奔出十幾步,迎面街道上突然傳來一聲驚呼,數輛包著白銅的馬車沖著他直挺挺的撞了過來。

 這下子要是被撞上,非粉身碎骨不可。宇文至再度發出一聲駭人的慘叫,雙腿猛然拔起半丈多高,硬是從第一輛馬車的拉車轅馬脊背上躍了過去。那岑七郎也恰恰追至,來不及收攏身形,也是猛然雙腿用力,蒼鷹般從同一匹馬背上疾掠而過。

 也就是對方為了出行安全,故意用了以耐力著稱,身材卻比較低矮的室韋馬,才讓他們兩個逃過了一劫。若是換了軍中的突厥馬或者契丹馬,宇文至和追殺他的岑七郎兩個非被轅馬撞殘廢了不可。但是,他們兩個算是逃離了生天,一向在豪門里邊養尊處優的轅馬們卻不曾受過如此驚嚇,只听車隊中間發出“唏溜溜”一聲咆哮,有兩匹轅馬居然不管前後隊伍中的趕車者如何呵斥,沖下大路,拖著馬車,直奔附近的寬闊地而去。

 “啊——”驚馬所拉的車廂內,有一個女人發出淒厲的尖叫。那馬車卻片刻不停,車轅在路邊的石塊上踫出一串串火星。

 “壞了!”听到女人的尖叫,宇文至瞬間清醒。他也算大戶人家的後輩,雖然家道早已中落多年,但平素受的燻陶畢竟還在。對大唐朝廷的衣衫制度、車駕等級摸得門清。白銅裝潢外觀的馬車,至少是公侯之家,或者郡主、郡馬才能用。若是放在早幾年,皇帝陛下厲行節儉的時候,馬車里邊坐著一位公主,也極有可能。

 八兩馬車,清一色的白銅裝潢,清一色的室韋棗紅小馬。馬車里無論坐得是誰,若是今天被傷害到,宇文至即便生了三個腦袋也不夠砍的。因此他顧不上再應付岑七郎的追殺,拔腿便向馬車追去。岑七郎被宇文至的突然變化弄得一愣,旋即也明白今天自己闖下了大禍,丟下寶劍,跟在宇文至身後縱身緊追。

 兩條腿的人怎可能跑得過四條腿的驚馬,眼看著白銅馬車就要被驚馬拉著撞上路邊人家的青磚牆,車里邊女人的尖叫聲都變了調子,時斷時續。宇文至兩眼一閉,渾身的力氣瞬間全被抽走。早知如此,他又何苦給自己攬這個差事?本以為可以借機討好某個人,給自己尋個出路,日後重振宇文家門楣。誰料想出路沒等看見,鬼門關倒是近在眼前了。

 時遲,那時快,就在他眼楮一閉的瞬間,馬車前又撲過兩個身影。一個是跟人打架,在地上滾得滿身泥水的王洵,另外一個彪形大漢,比王洵居然還高了半頭,粗了兩號。二人幾乎是同時撲到,半空非常默契地看了看,隨即,王洵身體陡然下沉,徑直撲向車轅。那大漢則猛然發出一聲了怒喝,“著!”。缽盂大的拳頭當空砸了下了,正中一匹驚馬的脖頸。

 “唏溜溜!”兩匹驚馬中的一匹又是一聲慘叫,疼得渾身抽搐,軟軟地跪了下去。緊跟著,另外一匹也被彪形大漢打倒。搶在馬車翻到之前,王洵雙臂抱住車轅,順著馬車的趨勢追了幾步,用力按下車閘。“吁!”他大聲呼喝,雙眼瞪得幾乎濺出血來。那馬車帶著他又前沖了數步,堪堪在車廂與牆壁相撞之前,停住了去勢。

 這幾下兔起鶻落,不過是電光石火的功夫。周圍來不及逃走的看客全嚇呆了,張開嘴巴,連喝彩都全然忘記。倒是後續馬車上的僕從反應得足夠快,紛紛跳下車來,拔刀將肇事者和救人者全部圍在了中央。只待車廂里的女子說句話,就立刻將眾人碎尸萬段。

 氣還沒等喘均勻,身為救人者之一的王洵自己也呆住了。一個多時辰前,他還嘲笑說京師里的官員多如牛毛,隨便在哪里發生一次火災就可以燒死二十幾個將軍。卻沒想到報應來得如此之快,自己隨便打了一架,就至少打出個郡主來。要是放在他祖父那輩,這場禍當然也不算大。可現在,他所謂的王小侯爺不過是個混吃等死的子爵,欺負幾個尋常百姓不在話下,憑什麼去招惹這車身通體白銅裝潢的郡主大人?

 注1︰凌煙閣,唐太宗李世民紀念身邊功臣之所。上面畫了二十個功臣像。其中有很多是他的心腹文臣。但民間卻認為長孫無忌,房玄齡等長期置身軍旅,屬于文武雙全之列,不能算作書生。

 注2︰漢尺,一尺相當于現在二十三厘米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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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秋聲 (二 下)

 “老雷,還愣著干什麼?還不趕緊打開車廂,看夫人傷到沒有?”關鍵時刻,刀叢後響起了一個從容不迫的聲音。王洵聞聲轉頭,看見秦國模,秦國楨兩兄弟聯袂而來,背後還跟著二十幾個精悍的家將。

 那被喚作老雷的,便是剛才與王洵合力制住驚馬的彪形大漢。听了秦氏兩兄弟的提醒,立刻快步走到馬車旁邊,沖車廂里抱了抱拳,非常客氣地說道︰“里邊坐得不知是哪位夫人,可曾受了傷?雷某剛才急著拉住驚馬,所以行止莽撞了些,還請夫人原諒則個!”

 “嗯,沒,剛才,剛才多謝壯士援手!”車廂里先是傳來一聲嬌喘,緊接著傳出來女主人慵懶的聲音。雖然還帶著幾分驚惶意味,卻婉轉嫵媚,讓距離車廂最近的老雷頭皮猛然一緊,手和腳登時沒有了合適安置的地方。

 “夫人?”王洵又被嚇了一跳。瞪圓了兩只眼楮細看,天,這哪里是白銅裝潢的馬車?!!那車廂和車轅,分明包的是足色白銀。八輛馬車,清一色雙馬拉載,白銀包體。整個長安城敢用這麼大排場招搖過市,並且被稱為夫人的,恐怕不會超過三位。而這三位當中隨便一個被踫掉跟汗毛,大伙恐怕都得在監牢里過下半輩子!

 想到這兒,他哪敢再怠慢分毫,趕緊上前數步,親手拉住已經變了形的車門,“夫人小心,車門壞了,我幫您拉開。您換一輛後邊的馬車吧,這輛車恐怕用不得了。我等三日之內,肯定賠您一輛新的來!”

 “哼!”車廂里的女人鼻孔里發出一聲嬌哼,明顯對王洵提出的條件非常不滿。

 “是虢國夫人嗎?秦氏國模,國楨兄弟,和幾個朋友在此嬉鬧,沒想到會驚擾了夫人的車駕。此刻天色已晚,不敢讓夫人在路上耽擱,改日我等定當上門請罪!”還是秦家兩兄弟見多識廣,清了清嗓子,上前朗聲致禮。

 雖然已經到了天寶年間,胡國公秦叔寶的字號還是能派上些用場。車廂里邊的女人輕輕笑了笑,柔聲回應道︰“原來是國模和國楨啊。怪不得我听聲音這麼熟悉。說什麼上門請罪的話來?誰家孩子還沒當街打過幾場架?嗯,這車廂怎麼了,真的撞扁了麼?外邊的那兩位壯士,麻煩你們再用點兒力!”

 “謹遵夫人之命!”王洵大喜,手上稍微加了點力氣,就將變了形的車門扯了下來。怕驚擾到車中女眷,他趕緊後退半步,側開面孔。

 這番彬彬有禮的動作,惹得虢國夫人吃吃而笑。笑夠了,先有一個綠衣少女從車廂中國跳出,彎下腰去,緩緩在車廂口撲下一塊猩紅色地氈。那少女年齡也就在十三四歲上下,身材卻玲瓏有致。屈膝彎腰之際,前後都凸出兩道圓潤的弧線。她的動作很慢,也極為優雅,白皙的手臂一抬一放,五根春蔥般的手指與猩紅色地氈相映成趣。手指末端,卻涂著一抹另類的嫣紅,被夕陽一照,登時勾走了無數視線。

 王洵親生父母早喪,庶母雲姨雖然按照大戶人家的慣例早早地就給他安排了通房丫頭,但關系畢竟隔了一層,不能像親生母親一樣過問他的私生活。因此他雖然是個紈褲的頭,在男女之事方面卻比同齡人生澀許多。此刻突然見到了一個衣衫幾乎半透明狀態的絕代佳人,只覺得嘴唇發干,嗓子發緊,肚子里有股邪火一點點往上涌。再看宇文至,眼楮里哪還有半分害怕,一眨不眨地盯著少女的所有動作,仿佛稍一轉頭,妖媚少女就會變作蝴蝶飛走了般。

 “啪!”馬車前響起一記清脆的聲響。眾人都是一愣,靈台瞬間恢復了清明。目光所及,只見一只瓖了無數珍珠美玉的皮制小屐落在了車廂口的紅色地氈之上,緊跟著,又被放下了一只。車簾微動,再次跳下另外一名同樣嫵媚的妙齡少女,彎腰將一雙小屐在車廂口擺好,然後低聲說道︰“夫人,地氈鋪好了。請夫人移步!”

 “外邊的陽光還那麼毒麼?”在兩個美艷小婢的襯托下,車廂里邊的聲音愈發充滿誘惑。盡管覺得有些失禮,宇文至和那些外鄉客人還是忍不住偷偷將目光探過去。只見五點豆蔻般的紅色慢慢從車廂口探出來,探出來,點燃空氣中的火焰。白玉般的足面,柔滑圓潤的腳踝,筆直而光滑的小腿。天,居然沒穿足衣,玉雕般的小腿上面僅僅覆著一層寶藍色的天竺紗!天啊,宇文至的腦袋嗡了一聲,頃刻間,外邊的所有事物都失去了顏色。

 其他人的表現並不比他好多少。包括王洵,雖然號稱見過無數美女,但平素跟他打交道的那些歌姬,舞伎平素接待的都是長安城有頭臉的客人,講究的是艷而不淫,色而不妖。沒有誰會像虢國夫人夫人和她的兩個婢女這般,將臥室里穿的衣服當做正裝穿,誘惑得徹頭徹尾,毫不做作。但同樣的衣服虢國夫人身上,與那兩個小婢卻截然不同。先前那兩個小婢女給人的感覺只是嫵媚,誘惑,沖動,讓人想親近、撫摸,攬在懷里細細把玩。而當虢國夫人的身形完全從馬車中走了出來,卻給人感覺像是佛寺里彩繪的飛天,誘惑依然存在,隱隱地卻透出了幾分寶相莊嚴。

 宇文至完全看傻了,混然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冥冥中,只覺得,天上落雨成花,八百羅漢一同吟唱。在莊嚴的誦經聲里,卻有一個赤足,裸腰的飛天向自己緩緩走來,婉轉送上一雙紅唇。

 “見過夫人!”夢境突然被打斷,宇文至愕然回首,卻見秦家兩兄弟帶頭,眾人正紛紛向馬車抱拳施禮。

 “免了吧!” 虢國夫人笑了笑,輕輕搖頭,滿臉慈愛。“你們兩個野小子啊,真不讓大人省心。下次打架,記得離官道遠一點兒。否則被你娘親听到風聲,少不得又要拿家法制你。”

 罷,由兩個侍女攙扶著,施施然走向後排的一輛馬車。一邊走,一邊低聲沖著自家侍衛呵斥道︰“亮刀子干什麼?嚇壞了人怎麼辦?趕緊都給我收起來!把壞了的馬車拖回院子里,別在這里礙事。一群廢物,若不是人家舍命相救,我早就被驚馬拖到水里邊去了!”

 轉身之間,便是三幅不同面孔。一幅嫵媚,一幅慈祥,一幅寒冷如霜。不同人的看在眼里,均于心中涌起股別樣滋味。那令大伙神魂顛倒的虢國夫人在侍女的攙扶下走入備用馬車,又慢慢探出頭來,像個長輩般笑著沖秦家兄弟叮囑,“待會兒玩累了,記得到去我的別院來一趟。我那里新到了一批嶺南糖霜,你們拿幾壇回去,難得你娘親喜歡。是自家伙計專程送過來的,比外邊買的強許多。”

 “多謝夫人!”秦氏兩兄弟拱手致謝。

 虢國夫人,慢慢放下車簾。眾侍衛狠狠瞪了宇文至和岑七兩個一眼,將已經恢復正常的兩匹驚馬拴在車隊後,連同馬車一並拖走。待車隊都在官道上消失了,大伙才堪堪緩過一口氣來。宇文至拍了拍胸口,長聲感嘆,“我死了,我真的死了。老天啊,我是死了,魂在到處飛麼?”

 “仿佛兮若輕雲之蔽月,飄兮若流風之回雪!”跟王洵幾乎打了個平手的那個外鄉人搖搖頭,大聲吟唱。

 這兩句洛神賦引得倒也恰如其分,眾人無不搖頭而笑。只有先前被宇文至一磚頭破暈了的高夫子,錯過了一場視覺盛宴,懵懵懂懂從遠處的地上爬起來,莫名其妙地喊道,“你們站在那邊干什麼?架打完了麼?還是握手言和了?哎呀,誰這麼缺德,弄了我一腦門子血!”

 “哈哈哈哈!”見到他暈暈乎乎地模樣,所有人都大笑了起來。笑罷了,互相看了看,心中都失去了將這場架再打下去的動力。

 那兩拳砸倒兩匹驚馬的雷姓壯漢跟王洵原本就有些舊交,又不知道今日沖突的起因,見大伙臉色都有些尷尬,便主動向跟王洵戰了個平手的外鄉人搭訕道︰“這位兄台可曾在洛陽呆過,那幾式擒拿手雷某看起來熟悉得很,不知道兄台跟丹丘老兒什麼關系?”

 “雷大哥,理會他做什麼。就是這廝,今天帶人把常樂坊給挑了!”不待對方回應,宇文至沖到近前,揮拳便打。

 “你不故意設局欺詐李某。李某還會主動上門招惹與你?!”外鄉人輕輕一揮手,將宇文至陀螺般推到了旁邊去畫圈兒,然後整了整身上衣衫,上落落大方地向雷姓壯漢還禮,“丹丘生乃李某知交。當年在嵩山腳下,曾經承蒙他指點了幾手。”

 宇文至還想上前挑釁,卻被王洵單手搭住了肩膀,輕輕一按,立刻無法移動半步。那廂雷姓壯漢听外鄉人曾經跟自己的故交丹丘生學藝,愈發動了替雙方說和的念頭,抱了抱拳,笑呵呵地問道︰“丹丘老兒一直挾技自珍,沒想到居然肯傾囊相授!在下雷萬春,敢問兄台尊姓大名?”

 “可是昔年義救孤女,為了一顆雞蛋的酬勞追殺凶賊三千里的大俠雷萬春?”听壯漢自報家門,舉手投足間都帶著出塵之意的外鄉人悚然動容。“在下李白,久仰雷兄大名?”

 “你是李白?斗酒詩百篇的李白?”雷萬春臉上的驚詫,比對方只多不少,輕輕後退了半步,瞪圓了雙眼驚叫。

 “正是在下。所謂斗酒詩百篇,不過朋友的謬贊罷了。比起雷兄當年的義舉,李某只能算個會寫字的酒鬼耳!”李白笑了笑,搖首自謙。

 “哈哈,哈哈,這仗打出樂子來了!以你李太白大名,想必也不會交那些主動上門滋事,砸人場子的鼠輩!”雷萬春哈哈大笑,先沖著李白和他身邊的幾個外鄉人團團做了個揖,然後又將頭轉向了王洵,“兄弟,今天就買我個薄面,你們兩家先前無論發生了什麼誤會,都一笑了之,如何?”

 罷,不看其余人等,只是把目光炯炯地盯著王洵。

 早在宇文至上前重新起釁之時,王洵已經覺察出今天的事情有點兒不大對勁兒。隨後听聞跟自己打了平手的中年人是名滿天下的大詩人李白,更覺得這場仗打得蹊蹺。此刻既然有雷萬春出面做何事佬,他剛好借坡下驢?點了點頭,非常大氣地回答道︰“既然雷大哥發了話,小弟怎豈有不應之理?只是你幾時來的京師,怎不提前跟兄弟們打個招呼?”

 “我的事情,等待會兒有時間了再跟兄弟你細說!”雷萬春沖著他歉意地點點頭,隨即又將目光轉向李白等人,“不知名滿天下的李青蓮,可願賣我老雷一個薄面?”

 “本來就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他們不再追殺,我等求之不得!”李白笑了笑,輕輕點頭。

 “那好,今天的事情就這麼算了。一場誤會而已,誰也別記仇。改日我老雷做東,請大伙去城里的臨風樓吃酒!”雷萬春笑著總結,“哈哈,看我這記性,臨風樓也是王兄弟名下的 產業,大伙去了那里,肯定不用擔心老雷我付不起賬!”

 雷萬春是個有名的江湖豪客,當年在市井游俠中的影響力,不亞于李白在文人墨客之間。此刻雖然已經收斂鋒芒許久了,他的面子,大伙卻不能不給。當即笑著答應。秦國模,秦國楨也不是小肚雞腸之輩,雖然今天下午在斗雞場中吃了點虧,此刻見雙方化敵為友,也就不打算再計較。反而主動沖著腦袋被一磚頭拍破了高夫子拱了拱手,關切地詢問道︰“那外鄉漢子,你傷得重不重,要不要給你請個郎中來!”

 “老夫剛才是…….”高夫子皺著眉頭回憶,分明還沒完全緩過神來。忽然,他一抱腦袋,放聲大叫,“哎呀,老夫剛才居然被一頑童用板磚拍暈了。羞也,羞也,半世英名負之流水!哪里還有面目向人討湯藥錢哉?”

 “哈哈,哈哈,哈哈!”眾人愈發笑了個暢快。笑夠了,李白沖著秦氏兄弟做了一個揖,低聲說道︰“剛才多虧了兩位機靈,才使得大伙逃過了一劫。我等無以為謝,這點湯藥錢,還是自己出了吧!”

 “若是日後發覺有什麼不妥。可以到永嘉坊秦府找我們兄弟。只要說出今日之事,我們兄弟絕不會賴賬。”秦國楨笑了笑,以平輩之禮相還。

 幾個外鄉人听他說永嘉坊三個字,又見他兄弟二人敢作敢當,再聯系剛才他們兩兄弟跟虢國夫人的對話的情景。知道這二人並非什麼蠻不講理的惡少,因此也斷絕了報復了念頭。笑了笑,紛紛說道︰“不敢,不敢。些許小傷,犯不上鬧那麼大動靜!”

 當下,雙方互通名姓。那腦袋上挨了宇文至一磚頭的中年人姓高,名適,原本是封丘縣尉,因為看不慣上司魚肉百姓憤而辭官,此刻在京師訪友。那提劍追殺宇文至的人喚作岑參,是天寶三年的進士,尚未被授予官職,暫時在京師閑住。剩下的幾個外鄉人,一個姓崔,一個姓王,也俱是小有名氣的才子。

 “老天!好歹今天這場仗是在曲江池畔打的,沒多少人看見。若是被傳揚出去,我等可真要“名載史冊”了!”听聞幾個外鄉人的名姓,王洵心里暗自吃驚。冷眼看向宇文至,只見對方目光躲躲閃閃,始終不肯與自己相接。

 眾人又寒暄了幾句,約定了三日後在臨風樓吃酒的具體時間,然後拱手作別。不待李白等人走遠,秦氏兄弟和王洵已經一起圍住了雷萬春,七嘴八舌地追問︰“雷大哥何時來的京師?怎麼不去家中住?”

 “雷大哥你真是不仗義,若非今天這場糊涂仗,大哥說不定還躲著我等!”

 被大伙圍在當中無法脫身,雷萬春只好拱手討饒,“不敢,不敢。幾位兄弟這麼說,不是打我老雷的耳刮子麼?我老雷又不是什麼大人物,豈會做出來了京師,卻三過家門而不入的事情?實在是沒來得及。我家大人回吏部述職,今天晌午剛住進驛站。我奉命去曲江坊將別人托我家大人帶的信送過去,差事還沒干完呢,誰料先在半路踫上有人打架。你們也知道,我老雷不是個安分人,看見有人動武,難免就想多瞅兩眼……..”

 “好啊。看到我們跟人打架,也不上前幫忙。雷大哥真是胳膊肘往外拐!”宇文至撇了撇嘴,佯怒著責怪。

 “王兄弟跟人單挑,哪輪得上我出手相幫?倒是你小子,越來越有出息了,都知道抄磚頭了!下次記得,往太陽穴上拍。一磚頭把對方拍死,我們借著探望你的機會,也能看看京師大牢是什麼風景!”雷萬春橫了他一眼,冷笑著回應。

 “這家伙估計也是一時情急!”王洵將宇文至拉到身邊,防止他再次掃大伙的興。“小張探花也回京師了?真是難得。三日後之聚,雷大哥何不把他也叫上?”

 “他當然會來!”雷萬春大咧咧地點頭,“甭看我家大人對別都是冷眼相待,跟幾位兄弟,卻是投緣得很。我今日還有幾封信要替他去送,就不打擾各位兄弟了。三日後,咱們臨風樓見!”

 “雷大哥慢走!”看看太陽已經落到了西城牆的垛口下,王洵等人只好點頭放走雷萬春。秦氏兄弟被虢國夫人勒令過府走動,也不敢去得太晚。只有宇文至,不待秦氏兄弟的背影去遠,立刻翻身跳上馬背,“二郎你先忙著,我去斗雞場里看看,小的們…….”

 “你給我下來吧!”王洵三步並作兩步追上去,趕在宇文至揮動韁繩之前,老鷹捉小雞般將他扯離了馬鞍。“現在你還不肯說實話,你到底要蒙我到幾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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