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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逆風去》第5章
Chapter 05 披荊斬棘

做人有三碗面最難吃:

體面、場面、情面。

頭等人,有本事,沒脾氣;

二等人,有本事,有脾氣;

末等人,沒本事,大脾氣。

徐斯回到上海的第二個禮拜,才得空親自去了一趟騰躍。

成為騰躍的控股方以後,他還沒有在廠內正式亮相過。一來,忙於徐風飲料華北市場的事務和小紅馬項目的籌建;二來,他是有心的,想江湖一定也不太希望他過分干預騰躍的內政。

這個女孩一定同她父親有一樣霸道的本性。他並不想將自己和江湖的關系從之前的劍拔弩張轉變成另一種形式的劍拔弩張。所以他在這天去騰躍事先沒有通知任何人,但是沒想到會還沒見到江湖,就碰巧親眼目睹了一場小小的對峙。

就在騰躍的車間裡,往日老在徐斯面前涎著臉的裴志遠,當著烏壓壓一群工人的面沉住面孔青筋暴跳,厲聲喝道:「老劉,你在廠裡做了這麼多年,難道不知道規矩?吃完中飯不好好休息,在這裡斗地主像什麼樣子?」

剛走到車間門口的徐斯見狀,不動聲色地停在車間門口旁觀。

裴志遠對面站的那個正是他開口指責的人。那人有張油光水滑的胖臉,天生瞇瞇眼,像極了彌勒佛,所以看不出他是在笑,還是沒笑。

江湖就站在裴志遠的身邊,一身白T恤破洞仔褲,下頭一雙騰躍的紅線膠底鞋。徐斯第一眼看過去,差點把她當成了工廠裡的打工妹。

她正微微皺牢眉頭盯著自己的舅舅。她身後站著個一臉驚驚惶惶的中年瘸子。

人全部齊了。

徐斯一個一個掃過來,對照裴志遠剛才的話和江湖曾經的介紹,便知「彌勒佛」應該就是劉軍,瘸子是劉軍的徒弟張盛。

劉軍聽了裴志遠的話用袖子揩一揩嘴,笑瞇瞇講:「我的老廠長,這有啥大不了的?你還不是炒股票?你是大賭,我們就小小地放松放松,不用這麼上綱上線。再說,這不是給我們江總經理出難題嗎?她不了解這裡的情況,會誤會大家的。」

幾句話好像是笑言笑語,但沒有給裴志遠留分毫面子,無怪乎他氣得臉上青白一片。

江湖仍是什麼話也不說。

裴志遠氣得直發抖,指著劉軍吼,「你來勞資科把賬算清楚,明天不用來了。」

圍觀的工人哄然。

裴志遠講完就背著手怒氣沖沖往車間另一個出口走了,剩下來的人只好看著江湖。

劉軍也看著江湖,「江小姐,我在工廠干了二十年,裴廠長現在當勞資科的老大了,不能就這樣讓我下崗吧?」他講完便立刻得到了站在他那一邊工人們的支持。

江湖終於開口講話,非常輕聲細語,「劉叔,工人在工廠裡斗地主影響是不好的,裴廠長的顧慮是對的。不過大家是需要放松放松,他也是一時氣急了才講出這樣的話來,您也不要放在心上頭去,我去同他講講。」

劉軍勉為其難「嗯」了一聲,江湖趁機拍拍手說:「大家先開工吧,趕了這批貨,我們月底開一頓洋葷慶功。」

工人們倒是聽她的話,一聲令下能做到各就各位。

江湖看見了杵在工廠門口抱胸看戲的徐斯。

她走到徐斯跟前,恭敬頷首,「歡迎老板視察工作。」

徐斯用老板的神氣掃一眼當著全體勞作工人的面,大大咧咧在工作間內坐下來喝茶看報紙的「胖彌勒佛」。

江湖說:「到我辦公室去吧!」

她的辦公室就設在廠房後頭的平房裡。

騰躍的廠區同紅旗的廠區相比,簡陋太多了。只不過一間制鞋車間並車間後頭一百多平米的平房。平房分成四間,作工廠管理部門的辦公室之用。

江湖的辦公室只有二十平米,鋪了原木地板,地板很亮,門口放著深棕色的鞋墊。徐斯抬腳在墊子上擦了擦。

辦公室的東面開了扇小窗,窗台上放了一盆仙人掌。這是房內唯一的植物。窗台下是一張宜家款的原木色寫字台,比一般的寫字台矮一些,因為要配辦公椅。辦公椅其實不是辦公椅,而是家用的單人沙發椅,上頭鋪著軟綿綿毛茸茸的白色墊子,坐上去一定很舒服。

徐斯選擇坐在舒服的椅子上,江湖只好轉移到寫字台對面的雙人沙發上。

雙人沙發是橘色的,可以分拆成沙發床。沙發的左邊疊放了三只水果色的三腳圓凳。右邊立著一張小巧的原木色兩用矮櫃,既可以做茶幾,也能夠儲物。徐斯忍不住問:「這櫃子裡放被子?」

江湖點頭。看來她是做好了長期抗戰的准備。

江湖從寫字台旁的書架上拿了一瓶屈臣氏的礦泉水遞給徐斯,講:「我不喝咖啡不喝茶,只好怠慢了。」

那座書架同樣是原木色的,足有九層,上頭五層放著書籍和CD,下頭三層放著些生活雜物和食品,什麼牙刷、茶杯和礦泉水、面包、餅干、巧克力全部混在一塊兒。最下頭一層是個開門櫃子,也許放的是江湖的換洗衣物。

徐斯沒有問,他扭開瓶蓋喝了口水,又望望包裝,講:「推薦換徐風的純淨水。」

江湖從書架上拿了一袋面包同一支鋁管下來,鋁管像是裝牙膏的那種。她說:「我中飯還沒吃,不介意我先填填饑?」

徐斯請她自便。

江湖扭開了鋁管,將鋁管內的東西擠到面包上,咬了很大一口。

她吃東西的表情很可愛,鼓著腮幫子很坦率的樣子,在他面前也絲毫沒有掩飾。

只是徐斯受不了她把牙膏狀的東西塗到面包上,還吞咽得這麼津津有味。他伸手就把鋁管從她手裡抽了過來,原來是帶蒔蘿的魚子醬。

「這玩意兒是配雞蛋和薄脆餅的,有你這麼吃的嗎?」

江湖從容地解決掉手裡的面包,才說:「這樣方便。」

徐斯瞟了一眼她放面包的袋子,「真夠崇洋媚外的,離這裡最近的一家Paul在金橋吧?老法的面包有這麼好吃嗎?硬得可以砸人。」

江湖拍拍手,笑,「是在新天地的店裡買的,總覺得那裡的面包發得比其他分店更好些。」

徐斯也笑。江湖保持著她生活的品質,很好。她是在認真且開心地生活了。

江湖從文件夾內抽出了幾份文件遞給徐斯,「這是最近的工作報告。」

徐斯將魚子醬放在手邊,接過文件,一份一份看下來。

這本來就是他今日來此地的目的,所以一定不會怠慢。重整騰躍後的管理工作和財務工作,她都處理得不錯,也有很專業的人在幫她,他很放心。他把文件看完交還給她。

江湖沒有打算隱瞞她目前遇到的首要問題,她說:「這裡有些老廠的陋習,一時半會改不了。劉軍手底下一幫工人散漫慣了,老是上班斗地主。」

徐斯問:「你舅舅不會才知道吧?」

江湖沒有作聲。

徐斯終於明白為什麼騰躍這麼多年只靠江旗勝施捨來維持生計了。

這時有人敲了敲門,江湖應了一聲,「進來。」

瘸子張盛推開門,見江湖在待客,猶猶豫豫地講:「我——」

江湖快人快語且和藹,說:「進來吧,這位是徐風的徐先生。」

張盛怔了怔,只好一瘸一拐走進來,朝他鞠了一躬,「董事長好。」然後就站著沒敢說話。

江湖拆了一只圓凳請他坐下來,和氣地說:「別在意,剛才的事情老板已經看到了。我正要解釋一下。」

徐斯莫名地望住江湖,因為她口氣裡除了和氣,竟然還有幾分無奈和委屈。

天知道她怎麼一下就委屈了。

顯然張盛也看到了,他木訥的面孔上滿是為難,遲疑又遲疑,才期期艾艾對徐斯說:「董事長,雖然工人們午休時候斗斗地主,但他們做工還是很賣力的。」

這明明是在幫著江湖解釋的腔調。但徐斯自問從始至終,就這個問題上頭,他沒說過一句施壓的話吧?他決定不發表意見,看看她在唱什麼戲。

江湖接著張盛的話解釋說:「是這樣的,上午我找張盛了解個別組長的情況,張盛講了中午賭博的情況,結果舅舅正好路過聽到了,今天中午去抓了個現行。」

徐斯配合江湖的解釋點點頭。

江湖繼續講:「我們會處理好的。」

張盛聞言,囁嚅了一下。

江湖看到了,鼓勵道:「你還有什麼想講的?有些情況是應該讓老板知道的。」

張盛才為難地說:「如果劉師傅不做了,有一大半人會跟著劉師傅走的。現在工人很難找,接下去那批給美國的鞋子就難辦了。裴廠長現在——」他老實巴交地捶捶頭,「都是我多嘴了。」

徐斯仍然沒講話,只瞟了一眼江湖。

江湖開口安慰張盛,「不會的,他們不會怪你的。等我們新的績效考核公式做好,大家多勞多得,提高效率完成美國的訂單,就還有獎金。大家都會樂意的。我希望大家能明白我們財務和人事做的新制度是為了大家的福利,總之,會越來越好的。這點老板是可以證明的。」

張盛聽得連連點頭。

只聽江湖繼續說:「不過劉師傅在工廠裡聲望很高,會有些工人不理解我們現在做的,我們管得嚴是為了讓他們多賺錢,如果他們能了解這點,哪裡會怪你呢?我在這裡當著老板的面跟你講這番話,就等於立了軍令狀,一定會讓大家跟廠子一起進步,一起賺錢的。」

江湖這番聲情並茂把徐斯聽得驚詫無比,把張盛聽得心悅誠服。張盛挺了挺腰,講:「我曉得了。也許是大家還沒能理解江小姐和裴廠長的苦心吧!」

等張盛又躬了躬身子離去,徐斯才問江湖:「原來是把我當背景板了啊。」

江湖笑,「你來得真及時。」

原來事情是這樣的。

這幾年來,一直管生產和銷售的劉軍在騰躍很是積累了一股勢力,大有和廠長裴志遠分庭抗禮的勢頭。裴志遠素來計短志短,一向對劉軍一伙所作所為視而不見。

江湖正式上任後,劉軍對她這位新老總沒有正面耍橫,但也不那麼放在眼內。岳杉請劉軍配合做新的銷售報表被頂了回來,江湖於是不再提原先計劃內將劉軍掌管的生產業務交由張盛來管理的想法了。

張盛這個人,因為自身的殘疾一直很自卑。但他老實巴交的,人緣卻很好,同劉軍又有師徒之誼,許多工人與他很親近。江湖有心有意地同他喝過好幾次茶,很是虛心地請教了一番,當然也讓張盛看到了她的誠意、本事和在騰躍上頭的抱負。張盛確實是真心為工廠前途著想的人,認同了江湖以後,明裡暗裡總能提點幾句。

這天他向江湖暗示工人們午休賭博很猖獗的時候,恰好被裴志遠聽到了。不知怎麼這些日子裴志遠對劉軍一伙的氣越來越大,逮住這個機會狠狠地發作了一回。

江湖這樣一解釋,徐斯就懂了。他把江湖打量了一遍,這個「不知怎麼」到底是怎麼回事,江湖沒有加以注解,但裴志遠怎麼一下就長了志氣?看來是另有文章的。

他又把她打量了一遍,每次打量她都會有新發現,每次都能刮目相看。

江湖的心計是裴志遠遠遠比不上的,騰躍交到她手上,或許是得遇明主。

徐斯說:「你這是欺負老實人,這回張盛不得不去工人中給你當宣傳委員了。」他心想,何止是欺負,她一上任就把工廠裡的陳年矛盾炒到白熱化來方便自己行事。現下還有心利用現成的機會,把他也當成道具耍了耍。

江湖見他手裡的水喝完了,又遞了一瓶給他,說:「我舅舅這口氣一定咽不下去,所以他可能會去幾間老廠子挖人,可能有幾間是老板你投資的,請多多包涵。」

徐斯一口水沒能及時咽下去,差點噴出來。

江湖慢條斯理說:「當然,只要我的工人一個不少,舅舅不會成功挖到人的。」

徐斯把水放下,他抓起剛才信手放在一邊的魚子醬。

江湖吃東西看似豪邁,直接拿牙膏似的魚子醬塗到面包上。但實際上,沒人注意到她擠鋁管的時候是由尾部慢慢一點一點往前擠壓,這樣可以保證鋁管不會斷裂,並且每一寸魚子醬都不會被浪費。

他把魚子醬放在手裡,問:「怎麼沒見你的車?」

江湖說:「在這裡怎麼能開名車呢?工廠裡有金杯。」

徐斯把魚子醬還給了江湖,是時候准備道別了。

他晚上同齊思甜還有個飯局。徐風新飲料在北方銷售勢頭喜人,齊思甜的廣告功不可沒,有其他廣告商也看中了她,奉上千萬合約。

齊思甜說好要請他吃飯,就選在CeeClub。

時間差不多了,雖然江湖的坐椅很柔軟,他還是令自己站了起來。

江湖起身送他離去,請了保安為他倒了車。

幾天之後,打定主意和江湖在騰躍相依為命的岳杉一大早拿著設計稿件和供貨合同,急急地來找江湖。

岳杉說:「這個牌子的設計師和打版師給的皮料使用尺寸是兩尺,合同上簽的也是兩尺,但劉軍購買皮料按照兩尺二入貨,對裴廠長報的是兩尺一。他報給工廠的尾單數量與實際生產出的尾單數量配不上。」

江湖親自把供貨合同內的細則和設計稿件進行核對,憤怒到極點。

「這批貨的尾單有裴廠長老關系經銷商收的貨,但劉軍隱瞞的那批尾單數量就不清楚流落何方了。」

江湖冷笑,「看來舅舅一直不知道劉軍的瞞天過海,他怎麼可以這麼大意!」

「以前財務科的頭頭是劉軍的親戚,要隱瞞廠長,太過容易了。」

「我原來希望他可以再為廠裡出出力。」江湖歎氣。

岳杉收好所有的文件。

江湖說:「如果我現在辭退他,他會立刻帶走一批熟練工。」

岳杉恨道:「現在網絡銷售如火如荼,名牌尾單利潤可觀,劉軍獲利多少可以想象得出來。這樣的蛀蟲手底下的人有樣學樣,能好到哪裡去?」

江湖沉吟,細細看那岳杉。她本也是個雷厲風行的人物,只是——江湖說:「若是我爸爸,立馬就炒他魷魚了。」

聽她提到父親,岳杉臉上無辜紅了一紅,繼而歎氣,「今時不同往日,但也不能縱容。」

是的,江湖點點頭,「能留住熟練工,總好過在民工荒的時候招人。」她又悵然,「騰躍淪落至此,劉軍和舅舅統統有責任。」

岳杉也悵然,「是啊。」

「先把財務科劉軍的那位遠房親戚辭退,殺雞儆猴還是有其必要的。」江湖說。

真是孺子可教,岳杉感到欣慰。

江湖對岳杉撒了一個嬌,「岳阿姨,真幸運有你在我身邊。」

岳杉面上又紅了一紅。

江湖的姿態像是她的小女兒,何其可憐可愛。

她想起江旗勝,又黯然神傷。

江湖很快就簽署好辭退令,交給裴志遠。

裴志遠閱後大怒,叫道:「原來他們蛇鼠一窩這麼久了!」

江湖看著舅舅輕輕搖頭,怎麼讓她開口呢?

騰躍的痼疾在這裡。劉軍和舅舅都是謀尾單外快的人,看中蠅頭小利而不思進取,何其可悲可歎。

江湖做出一個無奈表情,「可是一幫工人會跟著他走。」

裴志遠只想劉軍早走早好,最近三五不時就有工人來匯報劉軍背著他的所作所為,暗地裡編派他的無能,把他內心老早窩著的那團溫火終於燒旺。這時也該爆發了,他說:「讓他滾蛋。媽的,背著我撈了這麼多。人怕什麼,我腆著老臉去趟浙江,不怕弄不出幾個人過來這裡。」

江湖怯怯點頭,「舅舅,我們甥舅一道做事情不容易,外面的人都在打鬼主意,所以我們更要團結,好好做好,不能讓外人占我們的便宜。」

裴志遠也有一絲長輩的護犢心,拍拍胸脯,「好好,我知道你的心意,這樣,我明天就去浙江跑跑門路。」

江湖拿出幾頁文件,翻給裴志遠,她說:「舅舅你也別急,我和岳經理暫時想了個辦法。」

裴志遠一看,心頭一驚,再覷一眼嬌嬌弱弱的小外甥女。

誰能知道她會想出這麼豪放又陰損的招數。

這是一份財務部制作的績效獎金發放條例,為獎勵生產部和銷售部,今年破例為這兩個部門入職一年以上的老同事多發一份績效獎金,但為了區別年底的雙薪,績效獎金計劃在年後第一季度末再發。

江湖授意岳杉寫這份報告的目的很明確,是為了應付劉軍鼓動工人辭職的招數。如今劉軍之事敗露,他能立馬做的最大報復就是帶一批同氣連枝的工人另投下家,讓騰躍人力全空,交不了外單的貨。因為以他的資歷和如今業內的用工荒這個大環境使然,是不愁找不到下一個東家的。

但江湖一改薪酬制度,整個情勢就不一樣了。那些打算跟隨劉軍的工人一定不肯白白放棄這份可以到手的利益,而去摸不清底細的新廠重新打拼天下。

這個小江湖是怎麼想出這個招數的?

裴志遠在這份報告上簽字時,手不自禁就抖了一下。

這之後不過兩周,徐斯就收到了江湖發來的新產品試樣會議的邀請信,用下屬口吻盛邀領導蒞臨指導暨參加高層會議。

他贊她的不甘落後,又懷疑她是不是冒進了。

徐斯如約去了騰躍。

保安在門崗內辛勤值班,專業地為他泊車至指定區域,白色橫格線全畫好了。

江湖同她的管理層在會議室內准備開會。

會議室是從車間裡辟出來的一塊空間,用透明玻璃隔斷,懸掛投影幕,樹立寫字板,牆壁上貼著各個年代的人們穿騰躍鞋的照片。

徐斯走進來,同大家問好,他看到人群前頭精神奕奕的江湖。她沖他微笑,「老板早。」

室內只有她最精神最自然,其余人等如岳杉、裴志遠、劉軍都在暗暗觀察他。他當仁不讓坐在主席位,泰然自若旁聽江湖開會。

江湖在會上宣布了兩件事情,第一件是所有的尾單由財務部審計完畢才能銷貨,第二件是宣布「徐斯也首肯」的那份績效考核新標准。

她很會自說自話,徐斯記得自己沒對這份報告做過任何指示。她在占他風度好的便宜。

室內唯一被算計的劉軍勃然變色,瞇瞇笑眼看到徐斯,也不敢發作,也找不到適當的理由發作。

江湖還在火上澆油,「設計師下午會拿新的樣鞋過來。」

劉軍明顯詫異,硬聲硬氣問:「什麼時候做新產品了?」

江湖和和氣氣答:「也不算新款,就是把我們廠老解放鞋的外觀改良了一下,把鞋面的布料換了。昨天張盛上好膠底,就等設計師今天把新做的鞋墊送來成套了。」講完又平心靜氣地望望張盛。

張盛極其坐立不安,被劉軍當眾瞪了一眼。

她這麼光明正大地挑撥離間。

會議結束,江湖大方邀請徐斯去食堂吃午飯。

食堂也是她來了以後重修的,刷了牆壁,換了紅桌白椅,就像騰躍鞋上的白底紅線。處處都見心思。

午餐供應的食單寫在食堂門口的黑板上,今天供應三份款式——紅燒小肉飯,青椒雞片飯,水煮魚配飯。甜辣俱有,兼顧到各地工人的口味。

江湖在食堂裡笑嘻嘻地和工人們打招呼,有人叫她「老總」,有人叫她「大小姐」,她都無所謂。

但是所有的工人都叫他「老板」。

江湖說:「我們做了個企業簡介,給大家分批培訓過。」

徐斯問:「也包括介紹了我?」

「他們來自全國各地,但是都喝過徐風的飲料,知道有徐風的支持,都很有信心。」

這算不算是拍他的馬屁?

徐斯點了一份紅燒小肉飯,還加了份水煮魚,都是異常可口的。

江湖只吃特制的沙拉,加了三文魚片。這是直到現在為止,她搞的唯一區別於工人們的特殊待遇。

江湖告訴他說:「CeeClub的主廚人真好,我想請他幫忙找個會做員工餐的廚師,他介紹的這位做本幫菜和淮揚菜都不錯,還特地去學了川菜。」

徐斯講:「你開這麼高的工資給他,他肯定賣力。」

「他要為幾百個工人服務呢!」她說。

吃完午餐,廚師出來問同事們的意見,一身廚服潔白,好像高級西餐廳走出來的。

設計師下午准時抵達,江湖招呼他們先同徐斯認識。

設計師拿出幾款樣鞋,看起來很像騰躍早年產的工字解放鞋,但是俊俏得多。鞋面挺括了,膠底很順滑,增高了鞋幫。

江湖問:「新的鞋墊已經換進去了?」

設計師點頭。

徐斯問:「鞋墊有什麼特別的地方?」

設計師答:「從中科院買了個防臭防汗的試劑專利,不過要試好幾個配比才能知道最佳效果。」他指指自己的腳上,「我一路穿回來,正好省掉試效果的時間。」

江湖吩咐設計師把鞋子換下來,請張盛過來和設計師一起測試鞋子和鞋墊的氣味和濕度。

畢竟有著女性的矜持和一點潔癖。

張盛和設計師把測試情況寫在問卷上交給她,她認真閱覽了一遍,用筆劃出重點,說:「比上一次要好很多了。」

她把問卷遞給徐斯,又囑張盛叫來一名女工試穿女款,親自為工人系好鞋帶。

女工的臉漲得通紅,不習慣被老總這麼服侍。

她並不在意,接著自己也換上了樣鞋。

徐斯把問卷看完還給她,上面所有的指數都已經寫得非常詳細了,她還要自己來試穿看看效果。

張盛和設計師討論一張新的圖紙,「我昨天又想到一個可以不用鞋墊的夏季款式,你看看可行不可行。」

徐斯饒有興趣地湊過來看。

新設計上,鞋的側面多了六處透氣孔,鞋面圖案根據透氣孔的位置重新進行了設計,風格很獨特。

設計師給出意見,張盛認真聽講。他瘸了一條腿,但是對鞋子有出人意料的專注。

騰躍的人不是一無是處。

徐斯把江湖叫到她的辦公室,「還沒有處理劉軍?」

江湖報告,「我讓財務先介入尾單的處理,操之過急會影響正常工作。」

就該如此,徐斯贊同。

她現在做事情有章有法,不疾不徐,沒有了在日本時的沖動莽撞,也沒有前一陣在景陽春裡醉酒嘔吐的嬌蠻任性。她到底有多少面?

徐斯發現自己開了小差。

等徐斯離開以後,岳杉來到江湖的辦公室。

江湖問:「今天清點成貨數量的時候,劉軍刁難了嗎?」

岳杉說:「他沒什麼立場反對財務部做這個核查。」她顯然不是來談公事的,問:「那位徐先生,他算什麼意思?」

江湖答:「是不太合常理,不過他覺得我們工作開展得比較糟糕。」

岳杉深深看了江湖一眼,「徐先生和女明星有緋聞。」

「我知道。」江湖說,「我想他的關心對我們工作的開展也會有點幫助。」

江湖的坦白讓岳杉吃了一驚,她以為只是男方的有心追逐,沒有想到還有女方的存心利用。

她又念及江旗勝。這對父女行事何其相似,專會走「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雲」的路子。

然,江旗勝是江旗勝,江湖是江湖。

岳杉對江旗勝是一往情深,而徐斯不見得會甘心被江湖玩弄於股掌。所以她很擔憂,說:「任冰上一回跟我提過,徐風華北市場的新動作都是徐斯的部署。」

這個江湖也知道,「他不是花架子,聽說在徐風的生產部、營銷部、研發部、銷售部都混過很長時間。」

岳杉勸道:「江湖,你如果不歡喜徐斯,下的工夫要把握好度,這樣的男人若是對你百依百順,那還好說。要是翻了臉,對付你的手段絕不是劉軍那種段數了。」

江湖不是沒有思考過這個負面的結果,但是她也清楚,人在市場,步步為營,盈虧需自負。她很感激岳杉對她的真心實意,抱抱岳杉的肩,「至少騰躍可以最終得益,對不?」

注意到徐斯對騰躍反常理特別關注的不止岳杉一個人,裴志遠是在心裡打了好幾天小九九,才跑去試探江湖。

「哪裡有這麼辦事的集團老總?老往小破廠轉悠。」

江湖不接腔,只管笑笑。

裴志遠以為她害羞,愈加肯定徐斯投給騰躍這麼多錢就怕是看在江湖的面子上的。

江湖從舅舅的言行就能猜到他想了些什麼有的沒的,存心不去點破。讓舅舅覺著有大好處而更加賣力干活,也算意外的收獲了。

裴志遠往江浙珠三角跑了幾趟,果真物色到一些不錯的工人,等人數招募得差不多,江湖對劉軍下手也就不客氣了。

也合該劉軍事敗,自從他的親信被江湖辭退,他就有了拉隊走人的想法,臨走之前心有不甘地想狠撈一票,正待機會。恰好有一批貨加工完畢預備出倉,劉軍叫了兩個親信趁月黑風高再一次動了尾單。只不料才把貨運出工廠,就有工人追趕出來,又是吵嚷又是拍照。

江湖好整以暇地跟在後頭。

徐斯自任冰那兒知曉事件發生的始末,搖頭,「狠了點,也不給別人留余地備著日後江湖好再見。」

任冰頗為認同,「劉軍擱了點狠話。」

徐斯想,江湖小小得意,就忘記她已沒有江旗勝在背後撐腰了。既然都做了,就讓她聽天由命吧。他走到窗前抽了支煙。

齊思甜打電話給他,「我的新戲確定被提名了。」

徐斯很是想了一想,才記起齊思甜的電影處女作似乎被東京電影節組委會選了去,也許有機會拿獎。他衷心祝福,「Goodluck!」

齊思甜聲音忽而哀怨,「我們一個多月沒有吃過晚飯了。」

徐斯有點嫌棄這樣的哀怨,他沒有答。

齊思甜馬上知道僭越了。他都沒有承認過他是她的男朋友,這樣的哀怨只適合真正的情侶之間。她說:「別太忙了,你注意身體。」

徐斯輕巧地把電話掛上。

過了一會兒,手機又響起來,有條短信進來。他看到屏幕上閃動的名字,無奈地想,不知道又發生了什麼事情。果然,江湖發來的訊息是:「周末有空嗎?有件事情需要您的幫助。」

他沒有立即回電,下班赴了一個母親主持的商務飯局,等席後人散了才撥了江湖的電話。

這時已經是十一點了,江湖沒有睡覺,很快就把電話接起來。她叫他,「老板。」

徐斯挑了一下眉,「什麼事?」

「請你吃飯。」

她哪裡會主動請他吃飯?他笑。

「還有一群媒體朋友,你都認識的。」

果然。

她怕他不答應,還小心翼翼、輕聲輕氣地加了一句,「請你賞光。」

徐斯答應的速度比自己心中拿捏的分寸更快,「那起碼也得是私房菜吧!」

江湖俏皮地答:「遵命。」

徐斯不知道她是用怎樣的表情來講這兩個字,這輕佻的一聲「遵命」久久貼在他的耳際沒有散去。

而江湖是狠狠摁掉了電話。如非必要,她根本不願用這樣的語氣向徐斯開這樣的口。

這全要怪她魯莽,棋差一著,未能周全全局,忽略了劉軍這麼多年同騰躍幾個主要經銷商建立的深厚關系。尤其這層關系並不是建立在騰躍鞋的市場表現上,而只是依靠了劉軍的交際手腕。這樣才更脆弱不堪,更易被破壞殆盡。

劉軍當然沒忘記在幾家經銷商面前好一陣調唆,又因騰躍鞋的銷量確實一向上不了台面,這些人不用顧劉軍的老面子,就不客氣地借各種理由催款退貨。

江湖應付得焦頭爛額,跟著舅舅四處請客安撫懇求。有個經銷商透了個口風,猶如給了江湖一道晴天霹靂。那劉軍離開騰躍後投奔的竟然是張文善。江湖這才曉得一向被自己鄙視的張花少真有些門路,和幾個資金雄厚的合伙人托關系把自由馬運動系列這塊業務吃了下來。現今招了劉軍過去,正好報當初江湖對他的一言之仇。

他恃強放話出來,誰要是接了騰躍的單子,就別想接自由馬的單子。

口氣雖誇大了,但也頗有些威力。雖然紅旗解體了,自由馬的市場影響力余威猶在,運動服更是一直熱銷。也不能怪經銷商厚金主而薄她這個已無威勢的落魄孤女。

但這之於江湖,猶如一把刀子戳到心裡。

她把自己關在辦公室內,差點抱著枕頭又要痛哭一場。

什麼叫做以子之矛攻子之盾?還有比這個更難堪更無奈更悲憤的局面嗎?

自由馬挾江旗勝之余威,仍可橫行天下,而失去了父親的江湖只是一棵草芥,與騰躍一樣被人視如敝屣。

裴志遠焦躁起來,催著江湖,「你還不去求求徐斯?要不然新鞋子到時候找誰幫我們賣去!」

江湖前前後後想了好多天,想了好多辦法。人托人、勢借勢是現在面臨的局勢裡繞不開的方法,與其取遠,不如就近想辦法。

這是她第二次無奈地低下頭,想到去求徐斯來幫助自己。

心裡雖然極之難過,但江氏榮光和自我尊嚴仍不可墮落,而市場守則,也應遵守。不可以白白讓別人幫忙,她要教徐斯知道,請他幫忙是一種雙贏,最終以商業盈利來實現。

江湖將自己先前做好的營銷方案整理了一遍,調整了若干計劃以應對目前頹勢。約好了徐斯後,又把計劃修改了好幾遍。

終於挨至周六。

江湖沒有去美容院,只簡單地自己動手打理了一下,臉上只上了隔離霜,刷了睫毛,沒有塗眼影,沒有撲閃粉,口紅也很淡。頭發全部平順服帖地攏在耳後。

她選了一套寶姿的套裝,上身是白色窄領中袖襯衫,腰部系上寬寬的蛇皮腰帶,下身是一條黑色的A字裙。腳上當然是再普通不過的黑色高跟鞋。

在出門之前,江湖拿了一副黑框的平光眼鏡戴上,照了照鏡子,不張揚,不顯山,不出風頭,像學校裡的教導主任。

她滿意地對著鏡子笑了笑,笑起來卻很好看,像父親。

這餐飯訂在杜月笙公館旁邊的一家日本料理店。

這家店在媒體圈很有些口碑,不但因為好吃昂貴,還因為規矩特別大——只做晚市,需預訂,只能點老板指定的套餐。

於是以「潮」和「小資」自居的媒體人趨之若鶩。

她選擇此間是有根有據的。

江湖把車開入料理店對面的地產大廈地下車庫,停好車出來,身邊緩緩開過一輛白色黑篷的蘭博基尼,車身流線必然是精彩的,她艷羨地看了好幾眼。

她從前撒嬌撒癡要父親買一輛蘭博基尼送給她。父親樂呵呵先講了兩個笑話,然後正色講:「一輛跑車可抵一間中小型廠一年的銷售額,開著太炫耀了,國內這樣的路況開著更加沒必要,連我都只開別克君威。」

蘭博基尼在隔著她紅色保時捷的旁邊找好了位置,停穩了。車門一開,下來的是徐斯。

他著一身黑色西服,沉穩又不失莊重。江湖突然想起周立波的清口,於是笑出了聲,問:「你怎麼沒開敞篷?」

徐斯看她巧笑倩兮,就曉得她又有俏皮話要嘲他兩三句,於是順了她的意思講:「今晚既沒星星又沒月亮,開敞篷干嗎?」

他遲她半步,和她一起走出去,在她身後把她的打扮看清楚。大小姐今天穿著異常低調,改行要當修女了?

江湖眨一下眼睛,「我想起兩個笑話。有個鄉鎮廠的廠長買了輛蘭博基尼敞篷車,和廠長夫人開著去逛馬路,不巧半路上下了雨,結果呢,他們的工人看到蘭博基尼又開回來了,敞篷卻沒有關上,廠長夫人就在車裡撐了把天堂傘。」

徐斯隨和地笑笑,說:「我沒帶天堂傘,不過還好,我試車的時候第一個學的就是怎麼開關這個敞篷。」

他想,她不刺他幾句大約心裡是不會舒服的,但又很想成全她這番小快樂,於是又問:「第二個笑話呢?」

於是江湖又說:「前年金融風暴剛起來,迪拜有很多人破產,有人交不起私家車的相關稅費,就把蘭博基尼丟在馬路上再去報失。生財有道的中國人把車子撿了回去,鋸成兩半,當廢鐵運回國,然後再拼裝起來,一點點痕跡都不露,繼續賣給中國的富人。」

他們已經走到地面上,涼風習習,徐斯發覺自己嘴角上揚。他在她的面前,真不能太過高調,那總能激起她的好勝心。

徐斯把食指擺在唇前,做個噤聲姿勢,「難得托人把車從迪拜運了回來,你要是聲張出去,明天海關得辦我走私罪了。」

江湖笑得很快活。

徐斯有男人適當的大度和幽默感,還有靈敏的反應力。他並不是笑話裡徒有其表的富人。她把實際的想法告訴他,「今天和媒體吃飯,是想借他們的喉舌,把騰躍的新動作和新實力吶喊一下。」

徐斯問:「原來的計劃提前了?」

他記性很好,還記得她當初的proposal裡寫好的媒體推廣計劃,也記得她原定計劃中的執行時間沒有這麼早。

但是,計劃趕不上變化。

她為了應對當下的窘境,不得不拉徐斯出來狐假虎威。他一向是媒體關注的對象,同記者們私交又好,近日又得勢得很。所以她才需要讓媒體為她來壯一壯聲勢,告訴世人騰躍是徐斯投資的新事業,讓那些跟紅頂白的人見到風好轉個舵。

想到這裡,江湖流露一絲謝意,又半藏幾分真心,講:「是的,不得已把計劃提前了。要麻煩老板了。」

徐斯可以體會江湖感謝的意思,她現在有難處,但又不肯全盤吐露,還以為在他的面前能隱藏幾分,可是眉宇之間的微愁出賣了她。

這樣子真叫人憐惜,徐斯差一點把手撫上她的臉頰。

幸虧已到餐廳門口。

進入包廂,徐斯又看似不經意地瞥一眼江湖今日的打扮。

這個女孩,能把細節也做得這麼有心機。

有心機絕不是貶義,有時候細節才是決定成敗的關鍵。

包房裡的媒體人都已經到了,俱為本城有名有姓的時尚媒體的女主編和美女記者。這一總媒體女強人對穿著打扮都很有一套,也大多有著姣好的面貌和身材。她們來吃飯,也是來斗靚。

所以江湖讓位,把自己扮作教導主任,做鮮亮顏色後頭的幕布。

徐斯知道她為什麼請的全是女人,恐怕這也是今日自己被請來列席的原因之一。美女們一見他,都熱情地過來打招呼,一時半會倒把江湖冷落了。

徐斯同人寒暄,心思卻在江湖身上。她正把一位年近五十的娛樂媒體老總喚作「姐姐」,那位女士平素同洪蝶平輩論交。

穿日式廚服的服務生送上第一貫鮪魚壽司。徐斯坦然在江湖身邊的空位坐下。

魚肉很新鮮,醋飯微溫,入口即化。身邊的江湖同他人談起米蘭秋季新裝。

第二貫是鯖魚壽司,非常有嚼勁。

江湖用閒聊口吻告訴大家同徐斯這邊的合作內容。

與洪姨平輩論交的長輩詫異,問徐斯:「徐斯,你不是投資了童裝嗎?」

徐斯在壽司上淋了些醬油,說:「遇到好的項目當然不能錯過。」

第三貫是黃鰭魚壽司,第四貫是魷魚壽司。在席的一位主編不愛黃鰭魚,江湖把自己的魷魚壽司換給了她。

她們一邊吃一邊聊。

主編在做選題,叫做「潮人新時尚」。

江湖說:「我們正准備做個鞋子的手繪大賽,就在大學裡組織比賽,會有獎品和獎金。」

徐斯微笑,「這個活動還能兼做慈善,捐助貧困生,學生會的人和校領導會比較起勁。」他親自為那位主編斟滿清酒。

主編面上紅了一紅。已經有人聲稱是個不錯的主意。

第五貫上來的是新鮮的甜蝦,色澤艷麗,大家叫好。

有記者建議,「說起來,最近送選東京電影節的那部電影是用了騰躍鞋做道具的,你們何不找他們一起宣傳?」

江湖好笑地望望徐斯,他當作沒看見。因為正好接下來的第六貫是他喜歡的海膽,甜而不濃郁,應該可以稱為清甜吧。

她略帶嘲諷的戲謔笑容也有一種清甜。

一餐完畢,徐斯拍手,大家跟著他鼓掌,算做這頓飯的喝彩。謙恭的主廚聽見了,趕忙進來向賓客們問好。

徐斯用日語向他表達感謝,來賓們都表示滿意。

確實都會滿意。

江湖是千金落魄,明珠蒙塵,令人見之惻然。而力撐她的是最近風頭正勁的徐風集團第二代掌門人,手上資源不知凡幾,也許往後更有想不到的好處。

誰不憐惜江湖?誰又不想結交徐斯?

不管雪中送炭也好,錦上添花也罷,大家心裡都有數,總之,會大力地為騰躍好好捧個場。

飯局結束的時候,有幾家媒體已經決定為騰躍做一期專題,介紹老牌子的歷史,當然也會介紹老牌子得到新興集團強有力的支持。

徐斯看著江湖笑容滿面地一一送走那些媒體人士。

她在求人,然而態度始終不卑不亢。她做得很好。

徐斯的手機響了起來,他走到一邊接電話,江湖沒有離開,她就站在離他不遠處的空地上,仰著頭,看向東面天空。

那邊是杜月笙的老公館,現在改成了賓館,也許正在辦婚宴,往天空砰砰發著七彩絢爛的煙花。

夜空裡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一時煙花攪動了黑夜的寂寞,鋪上熾烈的碎色,終於讓沉寂已久的黑夜熱鬧起來。

徐斯講完電話,回到江湖身邊,說:「走走嗎?」

她應當是有話要同他說,才會這麼客客氣氣等在一旁。

江湖笑笑,跟著徐斯走到林蔭道上。

路燈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好像路也很長。徐斯走得很慢。

江湖是想向他匯報工作,「我把騰躍的品牌預熱提前了一段時間,接下去會策劃個手繪比賽。」

公式化的口吻讓徐斯煩躁,以及,他想,她將他的背景連同男色全部利用了一把,卻還要藏著掖著不肯承認。他微微冷笑,說:「行了,工作上頭的事情八小時內再談吧。」

江湖住口了,不是不尷尬的,她察覺到他情緒上不太愉悅。

他們走到東湖賓館的門口,裡頭果然是在辦婚宴。大草地上支了白棚,拉了彩燈,爵士樂隊正在演奏《夜上海》,新郎新娘同來賓們在一起跳舞。草坪另一邊是那棟久經風霜的老建築,如今依然氣派。

徐斯說:「杜月笙有幾句名言。」他轉頭看向江湖,「‘不要怕被別人利用,人家利用你說明你還有用。’」

江湖心中一震,看到他目光裡有點傲然的氣勢。她避開他的目光,望向草坪上熱舞的人們,想了一想,又想了一想,才講:「杜先生是老上海最好的管理者,講的話是很有道理的。他還有一句話,‘做人有三碗面最難吃——體面,場面,情面’,多無奈的一句話。但是也是要看人怎麼來做。我爸爸還對我講過他的另一句話——‘頭等人,有本事,沒脾氣;二等人,有本事,有脾氣;末等人,沒本事,大脾氣。’」

講完以後,她把頭轉過來對徐斯微笑。

徐斯也微笑,「你還真能奉承人。」他把手伸出來,邀請她,「我們也去跳舞。」

江湖指指自己的衣服,「就這樣的衣服?」又指指裡面的人們,「我們又不認得他們。」

徐斯一副不把誰放在眼內的表情,說:「沒有什麼不可以的。這麼多賓客,他們哪裡會發現多了兩個不速之客?」

那邊的爵士樂隊把曲子換成一支圓舞曲,旋律圓滿,能讓人的腳不由自主踏起舞步。

江湖心裡也是喜歡冒險的。徐斯已先往賓館裡走去,沒有保安攔他,她怎麼能不隨其後?那是不能落後的。

他們很容易就混到人群裡頭,徐斯把手伸出來,江湖把手放在他的掌心,他的另一只手輕輕搭在她腰間的皮帶上。

江湖的身體顫了一下,微抬起頭,看到徐斯正俯下頭。

正有射燈余光從他後頭打過來,他的眉目都好像被灑上光輝,臉頰輪廓更加清晰明朗,英俊得飛揚跋扈。

這樣一副聰明面孔,絕對不會有一副笨肚腸。也許他已洞察她的本意,因而開始生氣。

徐斯也看住江湖。

她仰起小臉,就是那副稍微迷糊又顯然精明的樣子。頭發已不服帖了,散散垂下,只有一身的衣著還是保持著嚴謹正氣。

或者說,有那麼點存心的道貌岸然。

就是這道貌岸然,才在那夜之後,形成他們之間的無形之牆。也因為這道貌岸然,竟能變作強大磁場,讓他不禁走近。

徐斯想要看清楚她。但江湖總在他的目光進逼的時候,慌忙轉開視線,只看腳下步伐。

其實他們靠得如此近,都能感受到對方的呼吸。

從那夜後,再也沒有靠得如此近了。這麼情形纏綿,狀態曖昧。

徐斯都心隨神外去了。

他的確是位舞池高手,江湖想,她自己修習過這樣的舞步,都不能在他的舞步中做到主導,只能小心翼翼隨他喜好,被動轉出一個又一個圓。

她從來沒有想過,自己在初中就學了華爾茲,最後是陪另一個人跳舞。人生之路充滿了岔路。

她失神了。

這情景落在徐斯眼內,他卻在思忖,她是不是有一點點女孩的害羞?她低著頭,只管看腳步,是在怕面對他嗎?

徐斯將下巴悄悄俯到江湖的頭側,看著她白皙細膩的脖頸。草坪上,他們的影子漸漸合一。他慢慢收緊手臂。

江湖立刻醒覺,一時心慌,一步踏錯,重重踩了徐斯一腳。

兩人猝然停了下來。

徐斯把眉毛一蹙,把她攬緊,俯下身,氣勢這麼迫人。

江湖只覺得心髒要跳到嗓子口,緊緊盯著他,生怕他大少爺脾氣說發作就發作,當場做出什麼出格的事情。

就是這種戒備,這種道貌岸然,讓她同日本的那一夜判若兩人。徐斯差一點又要冷笑出聲。

一個人怎麼裝出這麼多面?

他問她:「你這麼慌干什麼?」

江湖低語,「踩到你真不好意思。」

徐斯說:「江湖,你還真是虛偽,心理活動太多也不怕累?」

他還是講破了,這樣倒也不用繼續裝腔作勢了。

江湖揚起頭,用一副坦然的態度講:「不如說是客氣。老板,也許我的方式方法不會很好,但是究其根本,能得到最好的商業收益總是好的。是不是這樣的道理?我是給你打工的。」

在生意場上,他會認為江湖這樣一個合作伙伴能夠攜手共進,共謀利益。但他此時不太想當商人。

他抱緊她的腰,她的腰肢微微一顫。

江湖還是害怕的。他的目光逼迫著她,讓她清楚知道她剛才說的話有多刺激他。

撥亂線團的貓,弄了一爪子的線,現在無所適從,對他的下一步行動更加擔驚受怕。

江湖將眼睛閉牢,算了,與其讓他占掉先機,不如自己先行就義,也好拔一籌。她踮了踮腳,輕輕在徐斯的臉頰上親了一親。

她的唇很軟,貼在他的面頰上停留的時間很短。

溫暖一閃即逝。

徐斯一震,繼而一怔。

她把眼睛睜開,她還頷首,她還微笑,「謝謝你照顧我,也謝謝你的寬容。」

她這麼輕輕易易地把他想做的事情主動做了。

徐斯無奈又自嘲地笑了笑,「我是夠寬容你的。」

她卻說:「我會為你給予的寬容回報相應的收益。」

「你知道我剛才想做什麼?」

江湖抿了抿唇,「如果你做了的話,也許我會當場給你一耳光,我們倆都會暴露在這個不合宜的場合,喪失了體面。我剛才講過,杜先生說過‘體面’不好吃。」

「這麼說,是你幫我保存了‘體面’?」

在徐斯眼裡,這個厚臉皮的丫頭竟然還「厚顏無恥」地點了點頭。

他重重推開了她,帶一點微怒轉身而去。當然就沒有看到在原地的江湖重重吁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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