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眼前的東西轟然作響。
同時散發熱度。
那是什麼呢,正是醫院後頭的焚化爐。這個焚化爐和學校那個形狀雷同,大小也差不多。高約一公尺,寬約五十公分。焚化爐爐口動開,赤紅的火焰熊熊搖曳著。
話說回來,這火還燒得真旺呢。
因為我不斷往裏頭添紙,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嘛。
「嘶嘶——」
我吸吸鼻水。
感冒還沒完全好呀。
我凝視眼前搖曳的火焰,回想起發燒癱在床上那陣子的事。總之,那時候特別好睡,一天大概會睡上二十個小時。
睡成那副德行,是一定會做夢的。
也會出現一些天馬行空的幻想。
額頭似乎又逐漸能感受到裏香那隻手的暖意,那一切是那樣的溫柔、舒服,實在讓人難以相信是發生在真實世界中的事。
沒錯,那一定是夢。
一定是我的幻想。
話說回來,臉好熱呀。唉,現在還有點發燒,還有這麼多的紙張在面前燃燒,覺得熱也是理所當然的。可沒有什麼其他原因咯,懂了嗎。
我含著淚光說:
「拜拜,《萌運動小短褲》。」
我接著將一本書扔進焚化爐。
「真的超級可愛的唷。」
火焰瞬間轉為猛烈,似乎是在回應我的話。
《萌運動小短褲》逐漸燒成灰燼。
簡直像在控訴這如浮光掠影般的人世間,又像是高喊出滿腔悲慼一般,隨著搖曳的火焰逐漸燒成灰燼。
我又扔了一本進去。
「拜拜,《未亡人旅情》。」
火焰變得更為猛烈。
「真的很煽情耶。」
又一本。
「拜拜,《火熱眼鏡女孩》。」
哎呀,燒掉了呢……
戴眼鏡的女高中生、女老師一一被赤紅的火焰吞噬。燒掉的東西就不可能再回來了。
我仰望天際說:
「對不起,多田先生。」
沒錯——
我在燒的正是戎崎收藏。
承繼自多多田先生,那數量龐大的H書。如今,那堆書像座小山橫躺在我身旁。這麼一看,數量還真是驚人呀。
還真是服了他,能收集到這麼多這種東西耶。
我想起多田先生那個人,好像總是笑嘻嘻的,每天都偷摸亞希子小姐的屁股,然後每天都被臭罵一頓。
仔細一想,長久以來能與亞希子小姐抗衡的也只有多田先生了。
這些A書全都是多田先生留下來的。
換句話說,就是多天先生生存過的證據。
我實在不忍心把這些東西燒掉,同時也覺得愧疚萬分,無法好好加以收藏保存,我真是太沒用了。
但是,我還有比這重要千倍、萬倍的東西得顧呀。
「真的很對不起,多田先生。」
燒吧。
燒吧。
反正全都得燒掉,那就給我盡情地燒吧。
我豁出去了,不斷把書往焚化爐裏丟。兩三本做一次向爐裏扔。火焰規規矩矩地往上竄,毫不猶豫地讓書緩緩消失在這世上。最後僅剩下灰燼和煙霧而已——
一仰頭,冬天偏白的天空出現一條拖得老長的煙霧。
「你在做什麼啊?」
當我大概燒到一半時(話雖如此,還剩下千本以上),聽到這樣的聲音。
回頭一看,夏目就站在那兒。
我吸著鼻水說:
「書,是你先去撿走的吧。」
「啊?什麼書?」
「裏香掉在窗簷上的書啦。」
「窗簷?裏香的?你在說什麼?」
拜託,還在給我睜眼說瞎話。
我狠狠瞪著夏目。
「別裝傻了。是夏目醫師吧,是你把裏香掉在那裏的書撿走的吧。然後,還用別的書調包放回原位。」
「什麼嘛,露餡咯。」
「還有誰會做這種事呀。」
「很好玩吧。」
夏目沒有絲毫悔意,甚至還哈哈大笑。
「光把書撿走實在太沒意思了嘛。」
「……一點兒也不好玩。」
「我可覺得很好玩呢。」
「喔,是嗎?」
王八蛋。
怎麼會有怎麼討厭的傢伙啊?
這傢伙早料到我會去撿書了。所以就先去把書撿走,還用別的書調包。
全都是為了時候能取笑我。
「你是在燒什麼啊?」
順手拿起戎崎收藏的夏目發出驚歎聲:
「哇,好猛啊!」
「嗯,對啊。」
「怎麼回事呀,這些都是你的嗎?」
「人家給的。」
「喔,不過,這也太猛了吧。而且還有這麼多耶。沒想到戎崎你是個色鬼耶。哇,佩服、佩服……嗯?喂!你是在燒這個喔!怎麼可以燒這麼貴重的東西呢!太暴殄天物了吧!」
「是裏香說的啦。」
「裏香?」
「她叫我把這些全都燒掉。」
一本往焚化爐裏扔。
拜拜,《放學後的禁忌遊戲》。
又一本往焚化爐裏扔。
拜拜,《午後的誘惑》。
再一本往焚化爐裏扔。
拜拜,《社區嬌妻的狂想》。
「她說全燒掉的話就原諒我。」
夏目拚命翻著A書的手,頓時停了下來。他以不可思議的眼神瞪向我。
「她有說要原諒你嗎?裏香她真那麼說?」
「嗯。」
拜拜,《淫 luan花和尚》。
拜拜,《奔向寢室的少女》。
拜拜,《極密俱樂部之女》。
「說真說假?那個裏香?說要原諒你?」
「得先把這些全都燒掉就是了。」
「原來如此,所以你才會在這燒書的呀。不過,是那個裏香耶。那個任性刁蠻、旁若無人、天上地下惟我獨尊,幹下潑粥事件的裏香耶。真不敢相信她會原諒你。」
「……什麼潑粥事件啊?」
「那是在前一間醫院發生的事。受害者是我的一個同事,那傢伙他呀,上輩子沒燒香,不小心惹到裏香。你猜裏香對那傢伙做了什麼?真是有夠過份的呢!首先,有枝筆從床上掉下去,當然,是裏香故意扔的。然後,當我同事想把筆撿起來的時候,她就把裝稀飯的碗公扔到人家頭上去。
「哇……」
「對啊,他當然就滿身稀飯啦!然後,我同事才正要大發脾氣呢,這次換一碗味噌湯掉下來,唏哩呼嚕地流滿整顆頭。
「唏哩呼嚕……的呀?」
「沒錯,那天是海帶芽豆腐味噌湯。看到那傢伙頭頂上『戴』著海帶芽的樣子,真讓人不真鯛該笑還是該生氣,而且,事情還沒完呢!其他配菜也一道道從天而降,最後連醃菜都扔下去了呢。啊,不過,布丁好像有留著就是了。」
他並不是想讓故事聽起來更有趣,而誇大其詞。
這點我很清楚。
裏香,是有可能做出那種事的。
她的確能夠蠻不在乎地做出「那點小事」。
「我那同事啊,真的是全面投降了,還哭著說拜託讓他卸下裏香的主治醫師一職呢。那個裏香說要原諒你?不可能吧。你到底使出了什麼手段啊?」
「我什麼都沒做啊。」
「什麼都沒做?真的?」
「嗯。」
是呀,那是個夢。
一定是個夢。
我一邊感到漲紅臉龐的熱度——不不不,當然全都是因為眼前的熊熊火焰所致。不論任何人說了什麼,都一定是這樣的我這麼說服自己。
4
病房門氣勢十足地猛然打開,亞希子小姐的臉龐隨之探了進來。
「嗨,色男。」
她說著露出一笑。
我那時正在床上看書。是裏香借我的宮澤賢治傑作——《銀河鐵道之夜》。就是那本我特別去撿,卻被夏目先從窗簷撿走的書。喬凡尼吹口哨般落寂寞地噘著嘴,從成排漆黑檜木的小鎮坡道走下來。我讀完這句後,才合上書。一吹起口哨,的確會有幾分寂寞淒涼之感呢,我邊這麼想。
我說:
「那個色男是什麼意思啊?」
「裏香叫你過去喲。」
「我?」
「對啊,叫你。」
亞希子小姐仍然賊頭賊腦地笑個沒完。我不高興地皺起臉——但是,心底暗自賊頭賊腦地笑個沒完——一邊下床。
「啊喲,還真煩哩。」
「那要不要我去和裏香說裕一很忙呀?」
「不、不用了……不用那麼麻煩啦。」
「喔?真的不用嗎?」
「嗯,嗯。」
「你可別跟我客氣喔。」
亞希子小姐的笑容逐漸摻雜些許不安好心的感覺。唉,真受不了耶,這醫院怎麼淨是這種人呀……
「那我過去咯。」
「什麼嘛,要去喔?」
對啦,敗給你了,敗給你了。
王八蛋。
我為了掩飾內心懊惱,試著問:
「亞希子小姐,你會吹口哨嗎?」
「口哨?會啊。」
嗶嗶嗶嗶嗶——技巧高超的口哨聲響徹病房。
亞希子小姐志得意滿地笑了。
「哇,你好會吹喔。」
「因為以前是用這個來當暗號的嘛。」
「暗號?」
「騎機車跑的時候,說話聲音根本就傳不太遠。不過像口哨這種高亢的聲音,就每個人都聽得到啦。所以大家就決定以不同的口哨聲,當作夥伴之間的暗號。感覺上就像是在說要回轉咯、把他碎屍萬段,或者幹掉他之類的。」
幹掉他?
亞希子小姐似乎說得很開心,所以我也暫時打消追問下去的念頭。如果真的有給她「幹」下去的話,那也太恐怖了……
我雙腳伸進拖鞋,步出房間。
「裕一。」
「怎麼啦?」
「你可得對裏香溫柔一點喔。」
「啊?」
那抹開心的笑容不知什麼時候已從亞希子小姐的臉上消逝。雖然她微微笑著,不過看來卻有些落寞,另外還摻雜著某種別的情緒——
「好了,快去啊。她還在等你呢。」
「喔。」
亞希子小姐是怎麼啦?
當裕一朝裏香病房走去時——
若葉醫院的醫務室位於二樓正中央,最右邊的就是夏目的座位。只見他的桌面被滿而溢的檔、礦石、書籍、照片……總之就是一大堆該有的、不該有的東西所佔據,似乎馬上就會完全傾倒崩落。就職不過幾個月就有如此斐然成績,可以預見在不久的將來必定會發生第一場大雪崩。
夏目叼了一根煙,卻被路過的護士小姐念道:
「醫師,請別在這裏吸煙喔。」
他被這麼一說,皺起臉來。
「這是香煙形狀的巧克力啦。」
「好好好,反正請別在這裏抽喲。」
「就跟你說是香煙巧克力嘛。」
自己強詞奪理的樣子簡直像個小朋友。
即便如此,就是在這種時刻才更想吸煙。否則哪撐得下去啊。雖然他想溜到屋頂去抽根煙再回來,可是看看手錶,實在沒有那種美國時間了。
果不其然,訪客準時現身。
「這邊請。」
他領訪客到對面座位去。
訪客——或許該說是患者母親沉默不語。她低著頭,雙手緊握,身體僵直。
彷彿正嚴陣以待,準備面對過於嚴酷的命運。
(不,或許早做好準備了……)
夏目收起香煙說:
「關於令嬡的病情——」
一打開病房門,有東西掉到我頭上,然後咚咚彈跳。
那是,橘子。
我望著在地面上滾動的物體,對於本身的愚昧無知,以及裏香的壞心眼,深深歎了口氣。
又被整了呀……
「喂,裏香。」
伴隨著歎息,我這麼說:
「你叫我來就是為了這個啊?」
裏香笑容可掬。
見到她笑容的瞬間,在腹部激烈打轉的怒氣與憤慨立刻消逝得無影無蹤。唉,算了吧。每次一看到裏香的笑容,我就會有這樣的感覺。
今天裏香的臉色很好。
只要觀察她的臉色變化,就能大概瞭解裏香當天的身體狀況。情況糟的時候,她看來會連動一下都覺得痛苦似的,整個人動也不動。她會臉色鐵青,從那豐盈雙唇間所呼出的氣息都會發顫。
每當那種時候,我也會跟著發顫。
不過,今天的裏香似乎很有精神。
「裕一,你真的都學不乖耶。」
「吵死了。」
「不小心一點,總有一天會死得很慘的喔。」
「讓我死得很慘的不就是你嗎?真是的,三番兩次讓那些橘子『咚咚咚』地掉到我頭上。」
你真的不懂耶,裏香說:
「我呢,可是在教育裕一喔。」
「教育?」
「是啊,現實社會是很恐怖的唷。一不小心,立刻就會被絆倒的。」
裏香道出的話語格外尖銳,就像是玻璃碎片。胡亂觸碰,似乎還可能被割傷。
當我還在猶豫該怎麼回答時,裏香爬下床。
「喂,帶我去屋頂。我想曬太陽。」
「好啊。」
什麼嘛,她是為了這個才叫我來的呀。
只要想到裏香有求於我,就會讓我滿心驕傲。這個可愛到讓人受不了的女生,會來拜託我。而我也能為她做些什麼。
我才不信自己會有什麼光輝燦爛的未來。
我還真沒用?
是嗎?
但是,只有裏香在一起的時候,不論是未來、世界、幸福,我都能夠相信。不對,是會開始想去相信。
「怎麼啦,裕一?」
「沒有,沒什麼事啦……我們走吧……」
「嗯。」
我將手伸向裏香背後。這樣就算裏香站不穩跌倒時,我也能立刻接住她。
是的,接住她。
不論裏香發生什麼事。
啪嚓——
X光片一夾上投影機時,發出這樣的聲音,投射出來的影像是拳頭般大小的臟器,那是掌管人類生命的中樞。在英語中,這樣的存在擁有和「心」一樣的名稱——
夏目以筆尖指向臟器中央部位。
「出問題的是這邊。」
「是……」
「瓣膜附近組織相當脆弱。不知道您有沒有發現,請看這邊,輪廓比之前變得更模糊了。據我判斷,恐怕是因為周邊組織正逐漸肥大化。如果就這麼放任不管的話——」
他漠然地持續陳述。
成為醫師之後,他已一而再、再而三地重複這樣的行為——或許該說是儀式。不過,他始終無法習慣。每當面對患者或家屬時,內心一隅便會如同岩石般地硬化。
恐怕死亡本身還比較容易習慣。
同事之中,也有那種面對患者死亡仍能蠻不在乎地吃飯,蠻不在乎地看著綜藝節目哈哈大笑的傢伙存在。
活生生的人類的感情,才是最讓人害怕的……
不論是痛苦或悲傷都是那麼樣地強烈。
「唯今之計也只有開刀了。照這種情況發展下去,想讓病情好轉根本毫無希望。雖然,也有那種不動手術,還能活到三十多歲的案例,但是令嬡的病情實在惡化得太快了——」
所以,他漠然地喋喋不休。撇過頭去,不著痕跡地閃避任何感情。患者的、家屬的,還有自己的感情,全都任其從身旁徹底流逝。
患者母親緊握的雙手關節逐漸泛白。
「請問——」
「是。」
「裏香她……那孩子有救嗎?」
「我一定會竭盡所能地醫治她。」
那母親始終凝視著他。夏目很清楚她在等什麼,他早已準備好了答案。
「手術的成功率是——」
我配合裏香的腳程,緩緩爬上階梯。一個人的時候沒兩三下就爬完的階梯,和裏香一走起來感覺好漫長,就好像是一直延伸至天際的天梯。好長喔,我想。還亂長的呢,這樓梯。
裏香「呼」地歎了口氣。
「你不要緊吧,裏香?」
「嗯。」
「休息一下比較好吧。」
我是真的很擔心。胸口深處紛亂騷動,像是有什麼鋸齒狀的爪子持續劃過心底一般。不安總是帶伴於我們左右,總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既不吵鬧也不叫喚,只是靜靜地緊跟在我們身邊。
裏香搖搖頭。
「不要緊,走吧。」
「啊,喔。」
裏香仰望著我,在虛弱之餘仍使勁渾身氣力,勉強擠出笑容。
「別擔心啦,喬凡尼。」
喬凡尼?
啊,是《銀河鐵道之夜》呀。
既然裏香興致來了,我也決定奉陪到底。
「是嗎,坎帕奈拉?」
「是呀。」
裏香裝出幾乎和男生沒兩樣的語氣說。
那模樣有點可愛。
爬完樓梯後,裏香志得意滿地說:
「我已經來到天之原野了。」
「那是銀河鐵道的臺詞嗎?」
「是啊。再過來呢,就換喬凡尼說:『這輛火車不是燒煤炭的呢』。」
我對她佩服得五體投地。
「你還記得真牢呢。」
「因為都讀過好幾遍了嘛,我最喜歡那個故事了。」
「你看,是天之原野喔。」
說著,我便打開通往屋頂的大門。光與風在那一瞬間將我倆包圍。裏香沐浴於耀眼的光線中,髮絲隨風搖曳,她露出微笑。
「謝謝。」
「嗯。」
我大吃一驚,裏香竟然跟我道謝。
簡直就像奇跡。
一步出屋頂,滿坑滿谷的白布照例在風中舞動。我們在那些白布之間穿梭前進。雖然裏香的腳步不疾不徐,莫名地我就是能感受到她那雀躍萬分的心情。僅僅如此,便讓我也跟著開心了起來。太詭異了吧。光看裏香一笑,我就會隨之露出微笑,怎麼會這樣啊?
裏香在扶手旁的向陽處坐了下來,說道:
「好溫暖喔。」
我也坐到她身旁,回應著:
「是呀,再過一兩個月就是春天了。」
「春天啊。」
「對啊,到時候就會變得更更溫暖咯。等到天氣暖和一點,我們就偷溜出醫院一下,到那邊的河邊去。那裏有整排的櫻花樹,超漂亮的。」
「嗯,我想去、我想去。」
裏香興奮地說:
「你要帶我去喔。」
我自豪地點點頭應允著:
「好啊。」
我們有那麼好一會兒就只管盡情曬太陽。像這樣和裏香在一起,身心全都變地暖呼呼的。伊勢小鎮這片熟悉的景色在眼前延展,這是我唯一認識的地方、世界的盡頭,同時也是中心。
好不容易,裏香像曬太陽曬得很舒服似的瞇著雙眼說:
「媽媽能夠原諒我嗎?」
含糊朦朧的聲音。
又是銀河鐵道。
我拿出好端端地放在口袋裏的那本書,翻找裏香所說的那句臺詞在什麼地方。很幸運地我很快就發現了。
咳咳,我清清嗓子,念出接下來的臺詞:
「只要能讓媽媽得到真正的幸福,我什麼都願意做。但是,到底什麼才是媽媽至高無上的幸福呢?」
「你媽媽並沒有發生什麼不好的事情,不是嗎?」
「我也不知道。可是,不論是誰,如果做了什麼真正的好事,就是最大的幸福吧。所以,我想媽媽會原諒我的。」
裏香的臺詞沒有絲毫停頓。
我喉嚨作響笑出聲:
「你記得還真牢咧。」
「嘿嘿嘿。」
裏香得意地笑了。
我不知為什麼心情像沐浴於光彩之中,視線又移回手上的書。接在那句臺詞之後的話,映入眼簾:
「坎帕奈拉似乎真的下了某種決心。」
當那句話躍入眼簾的瞬間,我的胸口「噗通」地為之悸動。
「就快到天鵝站了呵。」
裏香的聲音。
我翻著書頁。
「嗯,會在十一點準時達到喔。」
再往後一點,有這麼一段文字。
兩人在那白色岩石上沒命地往前衝,深怕趕不上火車。他們真的就想風一般地跑著,跑著跑著,既沒有感到呼吸困難,也不會覺得膝蓋一片燥熱。
像這樣跑下去的話,都可以跑遍全世界了呢,喬凡尼心想。
沒錯,就是那樣。
只要和裏香在一起,任何地方都跑得到。像去炮臺山那時候也是,即使身體狀況糟成那樣,還不是一點兒都難不倒我們嗎。
動手術或幹嘛,也一定會很順利。
一定是這樣的。
在這種暖和的陽光中,和裏香緊挨著坐在一起,高聲念著那本《銀河鐵道之夜》,自然而然便會萌生這樣的想法。
在這樣的日子裏,天上神明都會祝福我們的。
夏目陷入了沉默。眼前那位母親背部拱起,不斷哭泣流淚,夏目只是凝視著她的背部。也只能這樣了。他無法出聲安撫,或要她放心。那些行動都於事無補。現實仍 會常存於該處,根本不可能讓任何人逃脫。既然如此,我們只能挺身而戰。即便希望渺茫,幾乎篤定必敗無疑,然而一旦放棄就全完了。但是,應該奮戰到何種程 度,何時為止呢?少女的心臟隨著一分一秒的流逝逐漸衰弱。事實上以她目前情況而言,心臟在任何時刻停止跳動都不足為奇。如今刀刃已斷,箭也即將告罄……請 問,那孩子究竟要奮戰都什麼時候呢?
那位母親雙手緊握,或許正在祈求些什麼吧。不過,那也只是白費功夫罷了。諸如此類的祈禱是不會傳達到任何地方去的。因為,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什麼神。如果 有神,就不可能會讓那個少女這麼痛苦。自己以前也會向神明祈禱。所有叫得出名字的神明他都拜,甚至還會跑到一些古怪可疑的祈禱師跟前,發狂似的不斷祈禱。 可是一點同都沒有。珍貴的暖意,就那麼一溜煙地從指間滑落。是的,自己再清楚不過了。人只會一步步走向死亡。就像梳齒會日益稀疏,朝日會東昇,夕陽會西沉一般,人也只會步步走向死亡。這其中並沒有什麼特殊意義。死亡就只是以沉靜的神情佇立在那裏而已。夏目自嘲地笑了。什麼醫師,什麼神明,不都一樣無能為力嗎?不論技術如何突飛猛進,人力所能之事也不過爾爾。只能眼睜睜地任其凋零流逝,完全沒辦法阻止。我正是活生生血淋淋的最佳例證。這個連自己最珍視的都救不了的人——
真想抽煙。
真想痛快地抽個夠。
我們之後還是繼續玩銀河鐵道模仿遊戲。我是喬凡已,而裏香都扮演坎帕奈拉。和蠻有男子氣概的喬凡尼比起來,總覺得坎帕奈拉懦弱了些,完全不像裏香。
我不滿地說:
"為什麼是你當坎帕奈拉啊?"
"有什麼關係嘛。都一樣呀。"
"可是你們完全不像呀。"
"什麼意思啊?"
裏香看來也很不滿地皺起臉來。
我這才趕緊解釋。
"沒,沒有啦......就感覺嘛。可沒什麼深奧的意思喔。"
"喂,裕一,這本書讀完了嗎?"
"還沒啊。"
裏香目不轉睛地凝視著我的雙眼。
"有沒有讀完有關係嗎?"
"不要緊,那就算了。你慢慢看吧。"
嗯,我正有此意。
我以前本來就不太看書,就算這本是短篇故事,我也沒辦法這麼快就看完。
我隨手翻著書頁。
照這種速度看來,大概還要三天吧。
裏香把頭淒進來看我正巧翻到的那一頁。
"請問您要到何處去呢?"
裏香說。
我也說:
"天涯海角哪兒都去。"
"那太好了呢。這班列車其實也是天涯海角哪兒都去的喔。"
我想起某件事,笑了出來。
怎麼啦,裏香問。
"沒有啦,只不過火車呀,還真是天涯海角不論哪兒都去的呢,我常呆呆地望著電車鐵軌,心想好想到鐵軌的那一頭去。每次一看到鐵軌,我就會這麼想。"
"裕一想到什麼別的地方去嗎?"
"曾經那麼想過。可是,現在不會了。"
"現在?為什麼?"
因為你在這裏呀。
我裝模作樣地笑著:
"想繼續升學的話,非得用功不可啦。我呀.最不會唸書了,看本書也慢吞吞的。"
"裕一,看起來就笨笨的嘛。"
"吵死了。"
"是你自己說的啊。"
"話是沒錯啦。"
我們就在陽光中,不斷閒聊一些無關緊要的話題。裏香對著書頁東指西指,一會兒說她喜歡這邊,一會兒又說那句話念起來感覺很好。我則一直"嗯嗯嗯"地點頭。裏香似乎很喜歡老派的措辭。話說回來,<銀河鐵路之夜>裏頭的人物,每個都在追尋真正的幸福。一面追尋幸褔,並且持續以此追問喬凡尼。
我說啊,那不是很簡單嗎--
陽光柔和、微風徐徐,簡直像在春天一般。身邊的一切都好溫暖,我已經停止思考、停止煩惱,只管沉浸於幸褔之中。這世界原本就洋溢著幸福,根本不須要找呀。本來就是這樣,不是嗎?就在這裏呀。我想要的全都在這裏,甚麼都不缺了呀。
只要有裏香就夠了。
其他任何事物都只是多餘。
5
夜晚的醫院一片寂靜。
畢竟入院患者幾乎清一色全都是老人,平常作息本來就習慣早睡早起。更何況醫院裏的熄燈時間又比外頭早,晚上到十二點還醒著的人,大概就只剩值班的護士小姐了。
當然,我又不是老人。
我可是個年輕人。
既然是個年輕人,生點小病還是會有多餘精力。
"睡不著啦……"
我在黑暗中呢喃,接著起身。
我暫且豎起耳朵傾聽週遭動靜,這才爬出被窩,披上外套。然後將<銀河鐵道之夜>放進右邊口袋。司應該還醒著吧。他或許會老大不甘願地說我干擾他唸書,可是我哪管得了那麼多啊。
嗯、嗯,所謂的朋友就是這樣嘛。
我悄悄開門,看看通道情況如何。太好了,沒半個人影。我手裏拿著鞋子--避免發出腳步聲--邁出步伐。
出乎意料之外地沒兩三下就突破了"恐怖十公尺",我走在一樓的通道上,往夜間出入口前進。
那聲音是在我來到大廳時聽到的。
「嗨,戎崎。」
我真的嚇了好大一跳。
背脊瞬間凍結,寒意自腳底直往上竄。
「你在幹嘛呀?」
「啊。」
仔細一看,是夏目睡在長椅上。
「嗨」,他邊發出中年大叔般的聲音,一邊起身。
「什麼呀,想溜喔?」
「啊,那個,我——」
「唉,還有多餘精力也算好事啦。」
夏目站起來,走近我。他的腳步踉蹌,嘴角泛著詭異笑意,樣子看起來有點不對勁。當夏目一靠近,一股強烈的味道隨即撲鼻而來。
我不禁皺起眉頭。
「你有喝酒喔?」
「對啊,不行喔。」
「你不是在值班嗎?如果有人掛急診怎麼辦?」
「總有辦法解決的啦。我呀,可是猴子喔,猴子。喝幾杯哪會醉呀。我在學生時期就常把教授的錢包都喝空了,還差點拿不到學分呢。」
神經啊,這種窩囊事有什麼好自豪的呀?
而且這味道聞起來,可不只喝個幾杯而已。
「喂,戎崎,跟我來。」
「做什麼?」
「醒酒啊,來啦。」
夏目一抓住我的手腕,便毫無商量餘地似的逕自埋頭往前走。我無法反抗,只得被他一路拖著走。
唉,本來想在司他家看漫畫的說……
夏目腳步踉蹌、跌跌撞撞地朝屋頂走去,每次重心不穩就一併把我給拖下水。在也不知道該說是今天還是昨天,總之是十二個小時前我和裏香還待過的那個屋頂,一看到我和裏香都靠過的扶手,我的臉上就不禁泛起笑意。
「你在笑什麼啊,戎崎?」
「沒有啊……沒什麼……」
「來,你也喝吧。」
夏目亮出一隻威士忌酒瓶。拜託,這不是一公升裝的酒瓶嗎?一個醫師光明正大地拿著這東西好嗎?
「請問,你知道我聲什麼病嗎?」
「啊?不就是肝炎嗎?」
「酒,不是不太好嗎?」
「啊,對喔。」
夏目哼哼哼地笑了出來。
「別在意。什麼A型肝炎就和感冒沒兩樣嘛。」
來來來,快喝快喝,他說著硬是把瓶子塞過來,我無可奈何地接了下來。威士卡強烈的氣味撲鼻而來。人家都要你喝了,不喝未免太不識相,我只好輕酌一口。炙熱的液體滑過舌頭,一邊燒灼著喉嚨一邊緩緩流下。胃部附近頓時熱了起來。
「很好喝吧。」
「唔……」
「那可是好酒喔,來,再多喝點。」
我又喝了一口。口腔也稍微習慣那味道了,這次喝得比剛剛多一點。我倒不覺得好喝,只是一喝下去瞬間便渾身發燙。雖然身處於冬天的夜空下,卻覺得不怎麼冷。而且,心情似乎慢慢好轉,雙腳也變的輕飄飄的。
「酒還真不錯耶。」
「你這話真中聽呢。那就多喝點呀。」
「好。」
「喔,你喝酒還挺痛快的嘛。」
我們一起哈哈大笑。啊,心情真好。心情好到不能再好了。今天真的是很棒的一天。話說回來,令人意外的是夏目也是個不錯的傢伙嘛。
「夏目醫師——」
我一邊開懷大笑,一邊望向一旁,但是夏目已經收起了笑容。那對彷彿一點兒都沒醉的清醒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我。
我之後的話再也說不出來了。
我原本是想說什麼去了?
「喂,你很開心吧?」
「啊?」
「你那張臉就是一副開心得不得了的樣子啊。裏香是個美女喔,可愛到不行吧。這一行讓我看遍了各式各樣的人什麼男男女女幾乎全都見識過了,像裏香這麼美的孩子真的是很少見喔。」
「唔……」
「十七歲吧。正好是花樣年華呢。能和那麼可愛的女孩子在一起,就夠你樂得快飛上天去了吧。我也是過來人,清楚得很。可是呀,那是不會有結果的喔。那種東西沒兩三下就消失得一乾二淨咯。」
十二個小時前的暖意再度甦醒。
模仿坎帕奈拉的裏香。輕聲嘻笑著。暖意。溫柔。自己曾在這個地方渡過最快樂的時刻。體會過夏目那傢伙沒嘗過的幸福滋味。
那一切如今似乎都被污染了。
「都已經是個大人了,還嫉妒喔?」
我的語氣終於轉為厭惡:
「雖然是喝醉了,不過那樣子也太難看了吧。」
「你根本什麼都不懂。」
「我懂。你無論如何就是看我不爽吧。因為裏香總是待在我身邊,所以你——」
我沒能把話說完。
那突如其來的過分舉動,甚至讓我搞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被揍了嗎?)
嘴角被打了。
隨之而來的是一陣稱之為疼痛的麻痺感。
「你幹嘛啊。」
「你根本什麼都不懂。」
「我不是說過我懂的嗎!你這——」
又被打了。
這次的力道比剛剛更強。或許是因為喝了酒的關係,體內有某種熊熊燃燒的情緒,促使我幾乎反射性地朝夏目肩部槌去。
不過那似乎是很糟糕的出擊,整個拳頭都痛得麻痺了,我也隨之感到退卻。就在那當下,我的頭部遭威士忌酒瓶一記重擊。
那難以言喻的強烈痛楚讓我眼前頓時陷入一片空白,整個人搖搖晃晃。王八蛋,這是哪門子的醫師呀。醫師可以幹下這種事嗎!?接下來,換腹部被揍。
然後是頭部被揍。「噗嚓」的一聲沉悶撞擊,大概是被踹了一腳。
一回神,我已經倒在那有點髒汙的混凝土地面上了——正是十二個小時之前,我和裏香並肩而坐的那片混凝土地面上。
我羞憤交加地放聲大叫,一邊飛身撲向夏目。
他被我撲倒後,我非得直接壓在他身上開扁。鐵定要把他海扁一頓。我才不會因為他是個大人就手下留情。給我聽好了,裏香是我的。只屬於我一個人的。你給我搞清楚。
但是,夏目並沒有倒下,甚至還抬起膝部。他的膝蓋就那麼深陷入我毫無防備的腹部,痛得我幾乎以為五臟六腑全都要飛出來了。
我抱著肚子呻吟。
突然之間又狠狠地被揍了。這次比剛剛痛多了。今天勉強塞進肚子裏的晚餐全都湧上喉嚨。
當我好不容易忍痛,壓下那股想吐的感覺時,臉部又被揍了兩三拳。
我搖搖晃晃地一面瞪視夏目。
然而,就在夏目的臉龐清楚映入眼簾的那一瞬間,我整個人猶如洩了氣的皮球般萎靡不振。
夏目那張臉龐泫然欲泣,彷彿承受著極大的痛楚。喂,我想。你幹嘛露出那種表情啊?挨揍的不是我嗎?揍人的不是你嗎?可是,你幹嘛露出那種像被人揍的表情呀……太陽穴附近隨後遭受重擊,意識逐漸空白。
夏目是個很習慣打架的人。我已經很清楚像我這種人,根本就不是他的對手。
不過,我不可能因此夾著尾巴逃跑。我是個男人,怎麼可能夾著尾巴逃跑呢。
我以蹣跚的雙腳踢向夏目,然而視野卻搖搖晃晃,雙手只能在虛空中不斷揮舞。
就在我重心不穩,頹然倒下時,又被夏目揍了一拳踢了一腳。
然後又是一拳。
接著再來一腳。「王八蛋」我呢喃道。王八蛋,為什麼打不贏呢?為什麼會這麼痛呢?窩囊透頂。好難過、好痛、好苦,像個笨蛋似的。
好想逃呀。
好想逃呀。
好想逃呀。
即便如此,我仍然沒有逃,既非有氣魄也不是有勇氣,純粹只是因為我已經連逃都逃不了了。
我像個嬰孩似的把身軀捲成一團,橫躺在混凝土地面上。夏目毫不留情地向我踢過來。
我在不知不覺中開始哭泣,一邊忍受著混凝土的冰冷、疼痛以及羞憤,一邊哭泣。不過才十二小時前的暖意逐漸離我遠去……
好不容易,不再有任何衝擊降臨。
然而,夏目卻仍然呆在我身旁。四周仍充塞著他的濃郁氣息及酒味,所以我知道。我毫無抵抗之意。
我已經被徹底擊垮了。
不僅至於身軀,還包括心靈。
所以,如今也僅能拱起背來承受一切。不論是被踹、被揍還是被當成一個笨蛋,我唯一能做的也只是像這樣拱起背部而已。
我已經輸了。
啊,對了……被父親揍的那個時候也像現在一樣……連抵抗的力量都沒有,只能倒在地上掙扎。
「臭小鬼!」夏目吐出這麼一句話。
「你為什麼可以那麼樂觀呀?為什麼可以神經那麼大條地哈哈大笑呀?並不是所有的事都會那麼順利的,這世界不是只為你一個人而存在的。你以為光哭就能把病給治好嗎?大吼大叫就能把病給治好嗎?什麼希望……那種像垃圾一樣的東西。就只會依靠那種東西,就只會追逐根本就不存在的虛幻想像。你啊……你啊就在了心只在乎什麼醫師執照考、什麼論文、什麼教授的心意的過程中就……
他的話嘎然而止。
隨後,腹部又被踹了一腳。
我因痛楚而呻吟,腦袋一隅同時思考著夏目的話。我可不覺得什麼世界為我而存在喔。我明白,我非常明白。不過,什麼醫師執照考,那是什麼鬼玩意兒啊。還說什麼論文。那種東西,關我屁事呀。
搞什麼東西啊!?幹嘛說那些莫名其妙的鬼話呀!?
當疼痛終於稍微和緩時,感覺上夏目似乎也慢慢遠離。我動也不動地屏息以待。好不容易鐵門「嘎」地一聲,傳出開門時令人討厭的聲響,接著又在同樣聲響之後,隨著「碰」地一聲應聲關上。
我伸直拱起的身軀,往側邊一滾。
眼前就是冬天美麗的天空。今天的天空少了半月,只有無數星斗閃耀著光芒。在南方天空的那一顆,一定是天狼星吧。
嘴裏滿是鐵銹味。
往外吐了一口,那不是唾液而是血液。
下唇邊邊都被打破了。
王八蛋……
淚水毫不停歇地汩汩湧出。我已經整整三年沒像這樣被扁了。被父親海扁以來,這還是頭一次。
王八蛋……
根本就沒辦法與之正面較量。甚至連還擊的力量都沒有。
王八蛋……
我為了本身尊嚴,拭去淚水,撐起身子。渾身上下都痛得不得了。我邊拍拍外套上的髒汙,一邊站起來。
這時候我才發現。
不見了——
本來放在口袋裏的《銀河鐵道之夜》不見了。那是裏香的書耶……我焦急地環顧四周。到哪去了,到底到哪去了。
那本書就掉在屋頂上唯一的一盞照明燈下方。
我跑過去,撿起書。
封面有點破損了。
「王八蛋……」
話一出口,淚水又湧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