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lorara 發表於 2012-6-20 17:12
第十四章
錢夕蘊最近很煩。
第十五章
夕蘊最初提出那個荒唐賭約時,「揚州雜聞」的書生們便規勸她說:「你要三思啊,展府就像個蠆盆,一旦跨進去了,府裡的那群女人會把你生吞活剝了。」
失意書生得不到女人的青睞,總免不了誇大其詞,說是蠆盆,有些過了。但是那些女人,仍然是夕蘊的心頭針,日日刺著她,不是她們容不下她,而是夕蘊容不得她們,她就是那麼小心眼。所以,一進府她就遣散了明雪院。至於盛雅和方明婕,並非是夕蘊甘願忍受,而是在羽翼未豐前,尚還不想招惹。
何況,夕蘊也一直看不透方明婕的心思,她對展越浩究竟是感恩,還是含著其他情愫?
大概就是因為這層原因,夕蘊還是決定應了方明婕的邀請。從東園到方明婕的園子,這條路夕蘊沒走過,她不知道會走那麼久。
領著路的展越蒙始終很安靜,夕蘊起先很配合,也不發一言。沒過多久,就露出了本性:「喂,爺,陪我說說話啊。」
「說什麼?」展越蒙沒有回頭,把燈籠換了只手,問道。
「……你姐姐找我什麼事?」
「我怎麼知道。」
「你都不問的嗎?」
「不問。」
「最近絲棧是不是很多事?」夕蘊蹙著眉,故意忽略掉他反常的冷淡,還在繼續找話題。
「還好。」展越蒙卻絲毫不領情,依舊惜字如金。
「我上午去找你了。」瞪死你!夕蘊在心底低嗔,用恨恨的目光瞪著他的背影。搞不明白自己招誰惹誰了,連這位性情溫潤的爺也開始對她耍性子了。
「找我?有事嗎?」
這位爺終於肯停下腳步了,驀地轉過身,緊凝著身後的夕蘊。藉著黃昏的燈籠光,夕蘊彷彿在他臉上看見一絲欣喜,很淡很淡,像錯覺。她偏過頭,毫不吝嗇地拋出一記媚笑,扭捏狀地低語:「也……也不是什麼大事,就是許久沒好好跟你說過話了……可惜不管我怎麼喊你,你都不理我,一個勁在那啃骨頭。我沒轍了,只好撿石子丟你,可是你不但不領情,還豎起尾巴,追著我咬……看,齒痕還在!」
說著,夕蘊大咧咧地捲起衣袖,把手肘橫伸到展越蒙眼前。
面前有只纖細的手,手上有道深深的印,印上還滲著一絲絲血,是齒印,狗的齒印!
「錢夕蘊!!」
「啊!我們到了。」
手沒了,人也沒了,只留下展越蒙獨自一人傻站在方明婕的園子外,有一團火在他體內燃燒著,一直燒一直燒,直到攻心,化在他的仰天長嘯間:「你、死、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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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明婕領著丫鬟迎了上來,撇了眼夕蘊身後大吼大叫的展越蒙,禁不住蹙了下眉,苛責道:「怎麼對夫人那麼無禮?」
「不礙事不礙事,我就喜歡他的吼叫聲,聽起來怪親切的。」夕蘊揮了揮手,笑得很歡。
「進屋子裡聊吧,外頭風涼。」雖然聽不明白夕蘊話裡的意思,方明婕也不好再多說些什麼,拉著她往園子裡走去了,一路上隨意拉扯了兩句:「我看你平日和越蒙走得近,才讓他幫我來邀你的,不會怪我怠慢吧?」
「哪呀,每天聽越蒙這樣吠上兩聲,我心情舒暢呢。」
「……錢夕蘊!適可而止!」
「止什麼?你剛才不是很拽嗎,繼續啊,惜字如金啊,看你什麼時候憋死。」夕蘊斜瞪了他眼,絲毫沒因方明婕的存在而收斂。他要耍個性那是他的事,憑什麼要拉著她配合。
「懶得跟你說。」他想說,可惜有些東西卻不能說,避開夕蘊的視線後,越蒙衝著方明婕笑了笑,「姐,我先走了,去把這個月帳給大哥看,你們聊。」
方明婕點頭,看著越蒙離去的身影,目露惆悵,是種連凝噎都無力的悲涼。
夕蘊側眉,默不作聲,心底越發肯定自己曾經的判斷了,這展府的人都有病。就連這方明婕也病入膏肓了,不就是自家弟弟的背影嘛,也能衍生出這種淒涼感。很好,美人果然應該是愁眉深鎖、梨花帶淚,才更有看頭。
「真羨慕你,想做什麼便做什麼,日日吵吵鬧鬧的,倒也快活。」
美人說話了,語焉輕輕,話風柔柔,唇邊擒著秋月般的笑。夕蘊看癡了,良久,唯有在心底歎一聲自慚形穢,「人生苦短,及時行樂啊。今兒要是不好好享受,沒準明兒只能花紙錢啃香燭了。」
「呵呵,真是小孩性情。那妹妹倒是教教我,怎麼才算行樂?」
方明婕又笑了,這一回的笑不再是清淡的,而是如玲般的清脆。與她以往給人的安靜印象反差很大,這才像個嬌俏的芳華女子。
「這還不簡單,賺銀子搶男人唄……」夕蘊翩然入座,悄悄打量著方明婕。見她聞言後,臉頰微紅,面露嬌羞的模樣,不禁噗笑:「聽說你也是個寡婦?」
「……嗯。」遲遲地,方明婕終於應了聲,很輕,伴著幾不可聞的歎息,「夫君他患有癰疽,大夫千叮萬囑要忌魚鮮,可他還是貪了嘴,就這麼去了。他興許注定沒有那富貴命,我十五歲嫁給他,貧了三年,我們夫妻倆陰錯陽差地救了當家的。為了報恩,當家的不斷資助我們,還給了他一筆銀子讓他做生意,沒多久,他竟得了那毛病。」
貪嘴?夕蘊攏了攏眉,暗自沉溺在思緒中,恍了神。
「妹妹?夕蘊……怎麼了?」
直到方明婕略帶慌張的叫喚聲傳來,夕蘊才醒悟過來,微含歉意地笑了笑:「沒事,你不打算再嫁嗎?就因為展越浩收容你和越蒙,你就甘心在展府打理雜事一輩子嗎?紅顏會老,青絲會褪,女人晚年若是無伴,很淒涼的。」
「不是人人都有你那麼好的福氣。」方明婕淺笑回道,口吻裡夾了一絲淒苦。
「也對。」夕蘊聳肩,不打算在這個問題上多周旋,忽而轉開了話題,「剛才失神是因為覺著我們倆有些像……萬漠他是因為貪杯才出的事,若是好好聽我的規勸,他本還能再活些時日。」
夕蘊眨了眨乾澀的眼,眸底的色是明快的,沒有哀。腦中,浮現出萬漠死時的場景,那天她正在廚房做糕點。他說他要去錢塘拜會一個故人,想讓她做些糕點隨身帶著。最終,他還是沒能去成錢塘。回想起來,那是平淡無奇的一天,他們說著司空見慣的話語。然而,人生的突變,往往便是在尋常中,讓所有人措手不及。
「真的?」大概是過於相似了,方明婕挑眉,覺得有些匪夷所思。
「你想像不到萬漠對我有多好,所有人都想不到,包括我自己。嫁給他之後,他只騙過我一件事,那就是他在房間的隔板下,藏了很多酒。他想在我二十歲生辰時,送我一幅畫,他畫畫時不能沒有酒。」夕蘊笑得很甜,和萬漠在一起時的那些回憶,對於她而言,就像春日午後的陽光,很暖很甜,怎麼憶都不覺著苦。
「你……似乎這輩子都不可能忘記萬漠,那為什麼不守著萬家陵,非要嫁給他?」這是個古怪的女人,方明婕完全不知道夕蘊忽然和她說那麼多是為什麼。
「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夕蘊目露慧黠,神秘兮兮地湊近方明婕,把她的好奇心全挑了起來:「你那個當家的,壓根就是個悶騷的主,騷了好多年。不是我非要嫁他,是他想要娶我,卻又開不了口。」
「你……」方明婕瞪大眼,目不轉睛地打量著夕蘊。她不明白,這女人的自信到底是打哪來的?
「不信嗎?不信就去問他咯。不過,記得把我剛才的每一句話,隻字不漏地告訴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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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蘊哼著歌,一個人從方明婕的園子晃悠到了東園。一路上,她的腳步看起來很輕快,神情顯得很得意。總之就是精神抖擻,具體原因,夕蘊自己也說不清。大概是因為,她確定了方明婕並非是她的假想敵,而是真正的情敵。
爹曾說過,因為很多人再搶銀子,所以它珍貴。所以,當很多人搶展越浩的時候,夕蘊覺得,即使他明明很差勁,也可以變得很珍貴。
不過,那股來路不明的得意勁,在夕蘊踏入燈火通明的東園時,頃刻,蕩然無存。
「迷路了,走錯地方了。」
怔愣了會,夕蘊脫口而出,轉身正欲離開,身後響起如樂的聲音:「夫人,你可算回來了,當家的等你很久了。」
「他想幹嗎,帶幫手來打架嗎?」果然,這的確是她的東園。
就是眼前這陣仗離奇了點,園子門口站了三排人,黑衣黑褲黑著臉,面色凝重、面無表情。正廳裡還有一群人,看起來要和善很多,裝束很統一,長長的袍子,斜挎著一個尺寸統一的木箱子。嗯,應該是藥箱,這是群大夫,夕蘊很快就得出了定論。
就在層層包圍後,展越浩泰然素若地坐著,手裡握著一卷帳本,聚精會神。
聽聞如樂的招呼聲後,他抬了抬眸,勾勒出很溫柔的笑。柔得,讓夕蘊覺得毛骨悚然,危險逼近。她下意識地雙手環胸,左右顧盼,想要尋找一些可以用來防衛的武器。
「你那是什麼表情?」她的反映,和展越浩料想的截然相反,這讓他覺得很窩火。
「我悔了,我看錯人了。原來你那麼沒用,吵不過我,就打算找人做了我……」
「恭喜你覺悟了,可是晚了。」眼角暗抽了下,展越浩還是堅持保持住了笑容,轉首看向院子裡的那些黑衣人,命令道:「把這女人給我拉進來。」
「別、別……拉我,我自己走,這就走。」不要跟會功夫的人理論,那是徒勞,夕蘊不停地在心裡告誡自己,小女子當能屈能伸。
在一堆炯炯有神的目光下,她緩慢地跨進了正廳,嘴裡不住的碎念著:「真是流年不利,多事之春啊。」
「還愣著做什麼,快去看看她的傷啊!」見面前的那些大夫們全都愣著,展越浩無奈地低吼。
效果很好,大夫們聞言後,全都湧了上來,很快就把夕蘊包圍了。
他們的笑容很慇勤,模樣很慈祥。俗話說柿子要挑軟的捏,面前那群就是軟柿子了,夕蘊一反剛才的怯弱,用力推開他們,「搞什麼啊,我沒有傷。一群庸醫,你們誰見過這麼活蹦亂跳的病人。」
「夫人,我們……」
「不是說手腕被越蒙……不對,被狗咬了嗎?」大夫們很為難,展越浩只得不耐煩地揮了揮手。
「是說這個啊。」夕蘊捲起袖子,露出那個齒印,總算明白事情的始末了,一股說不清的感覺在心裡流轉開。禁不住地甜笑了會,她才說:「不礙事了,我已經找街城的大夫看過了,也上過藥了,只是還有點滲血而已。不過,這個故事告訴了我『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的真諦。」
「怎麼傷的?」聽她輕飄飄的口吻,展越浩也懶散了起來。
「烏龜家的狗,強大了!我不去惹他們,它竟然自己衝出來咬我!算了,人倒霉的時候,做什麼都不會順心的。」
「烏龜……」展越浩困惑地瞇起眼,輕聲呢喃,片刻後,若無其事地抬起眸,笑揉著夕蘊的髮,滿是寵溺地開口:「這些大夫都是揚州城最好的,還是讓他們再看看;門口的那些人是保護你的,往後你無論去哪,都必須帶著他們,不然就待在家裡別出去。」
「……需要大夫看看的是你吧?」這傢伙中邪了嗎?夕蘊茫然地眨著眼,懷疑自己幻聽了,要不就是展越浩病了,而且病入膏肓。要不然,怎麼也不會對她那麼好。
「笨妞。」嗔罵了她一句話後,展越浩看向東叔,撇了撇唇,示意他跟上,隨後便握著帳本,跨出了房門。
笨妞……
有一年,盛夏,皓月,花玉樓羯鼓箜篌聲聲悅耳,裡裡外外熱鬧不堪。十五歲的錢夕蘊把自己打扮得很漂亮,用上了靈為齋最好的胭脂,顧不得任何人的阻攔,闖了進去。
她立在臨門的那張大桌上,鼓足勇氣說:「誰願花二兩銀子,姑娘我今天就是誰的人了。」
他倚在二樓的雕欄上,深淵藍長袍,翩翩風情,眸色暗潮,用微醺的口吻衝著樓下的她喊:「笨妞,難怪靈為齋的胭脂賣不掉,商人怎麼能做賠本生意呢。你這張臉,這個身段,遠不止二兩銀子。」
縱是再好的胭脂,也蓋不住她潮紅的臉色。他是展越浩,那年二十歲,一個她久仰大名的男人,他有一個妻叫夏影,亦是商賈之女,美艷之名動揚州,與他門當戶對。即使如此,他依舊讓無數待嫁女子趨之若鶩。他的話,如風,吹開了她的一池春水。
那時的她,不愛他,只想嫁他,僅此,而已。
……
夕蘊回神,不顧旁人側目,癡癡地笑,猛拍了下自己的頭,暗罵:「笨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