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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鬢鳳釵》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謝翼麟揣了香囊出來,興沖沖上馬追過去,下了座橋,已經能瞧見前面謝醉橋一干車馬了,正要催馬一口氣趕上去,不巧從一邊的巷子裡衝出來個人,直直撞了過來。因了馬在下橋,去勢頗快,躲閃不及,一下撞到了一處去,那人倒在了地上只嚷著「撞殺了人」。邊上立刻又出來個人,一把抓住了定要他賠錢,不依不饒。

  這二人乃附近無賴,仗了有點拳腳,時常這般雙簧訛錢而已。謝翼麟年輕氣盛,見二人耍無賴,心頭大怒,哪裡肯認輸,只想教訓一番,三人便纏到了一處去,邊上一下圍了不少人過來,指指點點地看熱鬧。

  謝醉橋為等堂弟趕上來,特意命馬車伕緩行。等了許久還不見他趕上來,有些不放心,回頭看了下,隱隱卻見身後剛下來的橋頭那處圍了些人,似出了什麼事,便命馬車暫停下,叫隨從們守在原地等著,自己駕馬趕了過來。稍靠近些,便見到竟謝翼麟在和兩個漢子在扭打。

  謝翼麟以一敵二,漸漸有些招架不住,心頭惱怒,又不甘這般搬出自己身份,覺著失了顏面。正吃力著,忽覺邊上過來一人,插了進來,幾下就攔住了那兩人的拳頭,定睛一看,見自己的堂兄過來了,心中一喜,回頭大叫道:「堂哥,這兩人分明自己故意撞上來的,反要我賠錢!」

  那兩個無賴一開始見謝翼麟衣著富麗,不曉得他身份,只當尋常有錢人家的公子哥,又欺他年少,這才上前想訛一把糾纏到了一處。眼見佔了上風了,忽然見對方多了個人過來,身手了得。自己方才一拳打出去,那手腕被他捏住,便似被鐵鉗鉗住一般,到現在還有些生疼,曉得佔不到便宜,二人作了個眼色,轉身便跑。

  謝翼麟見無賴分開人群跑了,轉眼便不見影,恨恨罵了幾句。謝醉橋皺眉道:「走吧。妹妹們都還在等。」

  謝翼麟自嘆倒霉,只得跟著要走,順手摸了下懷裡,忽然臉色一變,低頭四下找了起來。謝醉橋早看到他腳邊因了方才扭打,掉了個香囊,揀了起來,遞了過去道:「找的可這個?」

  謝翼麟忙一把奪了過來揣進懷裡,嘿嘿笑道:「走吧,莫要叫妹妹們等得急了。」

  謝醉橋看他一眼,也沒多問,二人上馬而回,護送了謝銘柔和謝靜竹到家。謝如春與謝正各自在院中擺酒與友人賞月,二人一道去見了退出,謝翼麟朝堂兄打了個哈哈,迫不及待要回自己的屋,忽被謝醉橋叫住,道:「那東西哪裡來的」

  謝翼麟一怔,忽然想到了他問的什麼了。心中一跳,支吾了一聲,正想顧左右而言他,謝醉橋又道:「那東西哪裡來的?」這一回聲音已嚴厲了起來。

  謝翼麟抬頭,見堂兄望著自己,目光銳利。曉得瞞不過了,只得低聲道:「方才……我叫廟裡的小廝給我偷偷取來的……」

  「可阮家女孩的?」

  「……」

  謝翼麟低聲應道。

  謝醉橋方才撿起那香囊時,聞到了種摻了桂葉的淡淡薄荷香,捏到裡面又滿的,似塞了東西,想起自己堂弟之前先偷窺,再又尿遁,這香囊哪裡來的,心中便已經猜到了個大概。能引他這般費心思的,十之**便和阮家大姑娘有關了。方才不便,便也沒問,此時只剩他二人了,這才開口相詢,聽他果然承認了,實在忍不住了,順手敲了下他一個爆栗子,斥道:「整日地想著這些歪門邪道!看來叔父訓斥還不夠,下回要上板子,你才能得教訓!你想想,若有別人也這般偷取銘柔的香囊,你心裡會如何做想?」

  謝翼麟因了父親嚴厲,缺少親近之情,他心中對謝醉橋便似長輩一般敬服,此刻見他神色卻前所未有的嚴厲,全不似平日那個處處護讓著自己的堂兄了,呆愣片刻,心中也有些羞愧,想了下,又低聲辯解道:「堂哥,我前次不托你向靜竹妹妹打聽她喜好嗎,偏又沒打聽到什麼,我這才想到這個法子。她們女孩都會往香囊裡與香料一道塞繡了自己心願的帕子啊什麼的。我便想把她那帕子弄過來,看看她到底想什麼,不定我就能照她心意備禮了呢。」

  謝醉橋一怔,忽然開口道:「拿來。」

  謝翼麟見他神色嚴肅,知道藏不下來了,只得從衣襟裡摸出了香囊遞過去,只又有些不甘心,涎了張臉道:「堂哥,就讓我瞧一眼,看看她那帕子上到底……」話未說完,見他皺眉看了過來,曉得沒指望了,只得訕訕地閉了嘴。又見他收了香囊便轉身而去,更不敢再問他拿去到底要如何處置。眼見自己費心謀劃了多日,到末了竟成一場空,心中一下惆悵無比,長長嘆了口氣,垂頭喪氣回房去了。

  借了月光,謝醉橋一口氣縱馬往自己的瑜園而去,只覺月色如水,週遭寧靜一片,而自己懷中揣著的那個小小的香囊,卻像蝴蝶的翅翼,在撲簌簌地撩撥著他全身的每一寸感官。馬蹄踏過那青石板橋,發出一下下沉悶而悅耳的落蹄之聲,就像他此刻的心跳。

  他入了瑜園,徑直到了自己屋子,叫玉簪等人都退下了,這才終於拿出那個香囊,放在了桌案上的一疊素筏之上。跳躍的燈火下,潔白的素筏之上,他的目光落在了那個香囊上。

  蝠形松綠配柿紅的緞面,底部一圈圍繡了雲羅擺的團花,下面綴了串沉香瓔須。

  他終於朝香囊伸過了手去,快碰到的時候,卻又停了下來,心中猶豫不決。

  什麼也別碰,就這樣拿去送回王母廟裡,這才坦蕩君子所為。只……

  到了最後,他終於還做了一件與他堂弟相比,也高尚不了多少的事。

  他拆開了用絲線緊密封口的香囊,從散發了薄荷和桂葉香中的香料中,抽出了一塊疊得整整齊齊的羅帕。展開,不過他的掌心大小。

  他做這件事的時候,心跳得比他每日一早練劍歇後還要厲害,緊張得甚至覺得背後有人在盯自己。

  「第一花好,不教萬葉恨蕭蕭。第二月圓,不教蕭郎負嬋娟。最家好人相歡,此生此夜永長安。」

  秋香色的絲帕面上,用黑色的繡線繡出了這幾行雋秀的蠅頭小楷。

  謝醉橋的目光一遍遍掃過這幾行字,在心中反覆念了幾遍,面前彷彿現出她勾繡這絲帕時的凝眉模樣,一時出神。

  花好月圓,家人相歡。

  不教蕭郎負嬋娟。

  她……心中可已有蕭郎?他又能不能成她蕭郎?

  這個突然跳出的念頭將他自己嚇了一跳。剛剛平復了下去的心忽然再次怦怦跳了起來。和方才不同,方才因了心中的不安,而這一回,卻因了胸中熱血奔流而致的心潮澎湃。

  「鏘」一聲,謝醉橋將刀插回戟架,汗濕的衣衫緊貼後背,方才那湧出的沸騰熱意因了奮力劈斬才漸漸消了去。舉頭望了眼中天明月,胸中暢快異常。

  玉簪與另兩個小丫頭見他夜深不睡,忽起身又去習刀,心中有些驚訝,只也忙備了水等著。見他一身汗地回來,忙迎了過去道:「水已備好。」見他點頭進去。曉得他的習慣,猶豫了下,終不敢入內,只停在外間等候。

  謝醉橋仰身躺在榻上,閉目欲寐,忽然又睜開眼,摸出了枕下的那香囊,借了窗外的月光凝視片刻,這才終於又塞了回去,漸漸闔上了眼。

  魚藻池畔,他看見那著了碧衫的半大女孩俯身在觀魚,聽見他的腳步聲近,轉頭望了過來,頭頂金黃的棣棠落英繽紛,無聲地親近她的如雲鬢髮……情景忽然一轉,他又身處松香院的那株梨樹之下,她已成亭亭少女,黛眉遠岫,綠鬢春煙,因了他的驟然出現而驚慌失措,雙頰如染雲霞……

  她忽然朝他行了過來,對他盈盈而笑,柔軟的手輕輕撫觸上他的臉龐,他砰然心跳……

  他猛地睜開眼睛,伸手鉗住了一隻細弱的手腕,那手正溫柔地爬上他胸膛。一個女子略帶了些痛苦的聲音嚶嚀而起。

  「公子……我……」

  他一頓,鬆開了手。起身點了燈,看見玉簪鬢髮半垂地跪在他的榻前,衣襟鬆散,櫻唇微點,抬頭正仰望著他,雙眉含了痛楚般地微微蹙起。

  「公子,我……」玉簪扶住自己那隻剛剛如被折斷般痛楚的手腕,眼中已微微含淚。

  「公子……,玉簪想伺候你……」

  玉簪楚楚地望著他,顫聲輕語,朝他微微挪近了些。

  「玉簪,你幾歲了?」

  「十八。」

  謝醉橋凝視她片刻,忽然朝她笑了起來,笑容溫澈如山中松溪,目光裡卻帶了絲叫她感到害怕的陌意。

  「回去之後,你看中了府中的誰,儘管開口告訴我。」

  玉簪臉色陡然慘白,俯身乞求道:「公子,我曉得錯了。我往後再不敢了。求公子不要把我送出去。往後公子娶了,玉簪願意再服侍公子和。」

  謝醉橋搖了搖頭,對她柔聲道:「玉簪,你從前我母親身邊的貼心人,這才在我身邊服侍多年,我並沒把你當奴婢看待,自然也不會將你隨意送人。往後……我便娶了,我也不會要你服侍。你長得很美,年歲又正好,我想將你風光地嫁出去,也算對你這麼多年用心的回報。」

  玉簪淚水奪眶而出,心中一片慘然。

  他舊年裡曾多次對她提過,說她若有看中之人,他便將她風光嫁出。只都被她用自己奉了先的命服侍他而推過去了。

  她知道他的性子。從不會對人疾言厲色,哪怕對方再卑下的奴僕。但當他說不的時候,那就表示他真的在說不,容不得商榷。

  她在他身邊安靜地待了這麼多年。如果不今夜他出去練刀,她進他房間鋪展床鋪,無意在他枕下看到那個香囊的話,她也絕不會這樣貿然去誘他的。

  現在她後悔了。這樣的貿然,結果卻證明原來自己這許多年的夢想,不過黃粱一夢。

  那個精緻的香囊,會哪一家女孩的?才會讓他這樣視若珍寶地納在他的枕畔?

  她不再言語,只朝她的主人磕頭,哽嚥著離去。

  明瑜自然不曉得自己那中秋香囊的一番曲折經歷,還當第二日便隨了眾女孩的香包一道,已在王母廟的大鼎中化作香菸了。中秋過去,轉眼便二十,她的生辰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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