鴉殺之卷 第六章 鎖春(三)
一隻手握住她的手腕,將她拽了起來,小蠻一把甩開,又跳了老遠,臉色煞白:「你不要碰我!」
天權靜靜站在門邊,頭髮披著,胸口敞開大半,有些無奈,有些懊惱。甚少在冰塊臉上看到這種表情,若在平時,小蠻說不定會私下嘲笑一番,可是她現在只想抓爛那張臉。
「是我認錯人了,很抱歉。」他低聲說著。
「這個借口太拙劣!」小蠻憤怒極了,「我不是什麼佩娘!你連自己的老婆都能認錯,我替她遺憾!」
這個名字一出口,他臉色登時一白,一個字也不說了。
小蠻又退了一步,懷疑地看著他。突然想起三喜說過,他家公子爺從來不拈花惹草,二十四歲了,還沒成家。佩娘很明顯不會是他老婆,那一定是他在外面尋歡作樂找的歡場女子了!這人看上去高雅不可侵犯,這個也看不起那個也瞧不上眼,誰知道私底下這麼齷齪!
天權沉默了很久,才別過頭低聲道:「佩娘不是我妻子,她是……她早已死了。」
死了?她還是不相信,小心翼翼躲在椅子後面,抓緊椅背,斟酌著自己有沒有力氣把椅子提起來扔給他。
天權沒有再說話,只是轉身一步步上樓。小蠻鬆開椅背,情不自禁問道:「那……那她是誰?真的……和我很像嗎?」
他停了一下,沉聲道:「你出去吧。不要想著亂跑,出了大門我必然將你捉回來。」
這是什麼話?!小蠻又怒了。
「你看清楚。我不是佩娘,你少來把我當作別人。我不稀罕、也不需要你來同情,我就是我。你要是因為什麼別的理由來護著我。大可沒那麼必要,我不會領你的情。」
她冷冷說著。
天權又停了一下。終於回頭看了她一眼,低聲道:「我知道,你是小蠻,我沒認錯。出去吧。」
他第一次念出她的名字,小蠻又差點跳起來。掉臉就跑,眨眼就跑得沒影了。
心口那一塊很燙,她緊緊按住,輕輕叫著澤秀地名字。
她突然很想流淚,想趕緊離開這個莊園,她覺得自己一刻也呆不下去。她就是她,一個極普通的、叫做小蠻的女孩。她不是蒼崖城小主,也不是佩娘,這世上有沒有誰是因為她叫做小蠻。不是別人,而對她真心好呢?
或許她地存在本來就不值錢,只能頂著別人的光輝接受並不真正屬於她地東西。
如果澤秀現在出現。1 手機站如果他還活著,會不會因為她不是蒼崖城小主就不理她。拋棄她就像拋棄一隻死狗?
心口那裡的灼熱似乎慢慢緩解了。變成一萬分的溫暖。
小蠻終於也跑累了,一屁股坐在台階上喘氣。她再一次摀住胸口。
嗯。他不會拋棄她,她知道的。哪怕她真是一隻死狗,澤秀也會揉亂她的頭髮,笑罵:傻孩子。然後拽著她地胳膊,護著她。他們是一個世界的,他們都明白的。
她長長出了一口氣,白霧團團蒸騰而起,四處看看,原來她跑出了那個莊園,來到了外面的小湖旁,湖面上結了一層厚厚的冰,但湖中央似乎還有水。
小蠻從地上撿了石頭,斜斜丟進去,石頭在冰面上跳了幾下,最後撲通一聲掉進中央,濺起清澈的水花。她跳了起來,彎腰還要再撿石頭,突然發覺後面有人,急忙回頭,正是天權。他連衣服都沒換,頭髮也沒梳,就定定站在後面看著她。
「你要嚇死人啊?」她被嚇了一跳,這人簡直像個背後靈一樣,連點聲音都沒有。
天權看著她清秀的臉,突然苦笑了一聲,輕道:「果然還是沒哭。我以為,你會哭。」小蠻抱著膝蓋坐回去:「我為什麼要哭?什麼事都要哭,那我活著別的都不做,只要流眼淚就行了。」
他在後面輕輕說道:「嗯,你只會為了澤秀哭。」
小蠻猛然回頭,他卻沒有看她。過了一會,他才道:「我說了,你跑出院子的話,我一定把你抓回去。走,和我回去。」
小蠻沒理他,只是靜靜看著雪中湖泊地美景。他似乎也不是真心要來抓她的,站在她身後,陪她一起看這寧靜潔淨的雪景。又不知過了多久,似乎是進行了一場誰更倔強地沉默大戰,天權輸了,所以他開口低聲道:「你聽過吳越國嗎?」
小蠻搖了搖頭,天權輕道:「那是一個很小的國家,很早就歸順大宋了。我曾祖父曾是吳越國王。佩娘是我曾祖父地一個嬪妃。」
他是皇子?!小蠻終於回頭看著他,從上看到下,難怪,他身上那種清貴地氣質,不是普通富人家能養出來的。
「那一首玉樓春是我叔祖錢惟演寫地,被人編成曲子,時常彈唱。」
怪不得他也會那首玉樓春!
天權的聲音很輕,白霧籠罩了他的臉,只有一雙眼晶亮瑩潤:「佩娘入宮的時候只有十五歲,我曾祖父卻快六十了,所以她很寂寞痛苦,我很小的時候,經常見到她一個人在哭。那時候宮裡很亂,大家都為了降不降宋爭論不休,沒人管她,也沒人管我。我幾乎是被她撫養大的,認的字全是她教我的。」
「後來我長大了,吳越國也沒有了。我們沒有降宋,只是被偷偷送到回鶻一個別院裡。宮裡的財富大部分被我們收藏起來,後來家臣們死的死走地走,別院裡的人也越來越少。佩娘越來越喜歡我。如果我離開她一會,她就要死要活。於是我明白了,她再也不把我當作弟弟一樣來待。她希望我是她的愛人。」
他說得時候很平靜,小蠻卻覺得心驚肉跳。忍不住輕道:「別……你別說了,其實我並不想知道……」
天權沒理她,又道:「某天夜裡,她來引誘我,那年我十五歲。從那天開始。白天她是我地長輩,晚上我是她的愛人。這樣地日子過了快兩年,我父親死了,別院裡終於沒別人了,不過佩娘也因為身體虛弱,沒幾個月也死了。我便帶著宮裡的寶藏,燒了別院,在鎮州郊外建了這座莊園,後來去了不歸山。做了天權。」
小蠻眼怔怔看著他,低聲道:「那、那你原來叫什麼?」
「明熹,錢明熹。字見玉。」
小蠻呆了半天,才低低輕道:「見玉……他答應了一聲。微微一笑。小蠻站了起來。拍拍衣服上的冰屑:「嗯,我不怪你了。你一定很喜歡佩娘。你家族的事情。我以前並不知道,很……遺憾。」
天權淡道:「我並不喜歡她,我和她,只是兩個寂寞的人彼此慰藉罷了。」
小蠻漲紅了臉:「你……你和我說這個幹嘛!我不想知道!」
她轉身就走,天權緩緩跟在後面,又道:「你和她長得有一些相似,所以,第一次見到你地時候,我很吃驚。」
小蠻眨了眨眼睛:「我一點也沒看出你吃驚。」而且還能下狠手用弓箭來射她,此人的心腸血液大約真是冰雪做的。
天權只是微笑。小蠻不由想起初見的時候,他就讓自己與他同乘一騎,十分自然,原來不是他對女孩子諸多照顧,只因為她長得像佩娘。
「我並沒有把你當作佩娘,早上……只是誤會。我很抱歉。」
小蠻回頭對他做了個奇醜的鬼臉:「其實你也很嗦!一點也不寡言少語!」
她轉身飛奔回莊園,像一隻大蝴蝶,輕盈靈活。
天權定定站了好一會,壓不住嘴邊一抹笑,天地間茫茫大雪下得無窮無盡,可是,那也沒什麼。真的沒什麼。有一隻蝴蝶在冬天破繭而出,斑斕美麗,翩躚飛舞在眼前。抓住那種美麗,如果可以的話。
身後傳來細細的踩雪聲,他唇邊的笑意漸漸斂去,又變得冰冷。
來人靜靜停在他身後,拱手行禮:「公子爺。」
他沒有回頭,也沒有說話,只是瞇起了眼睛。
那人又道:「中京一帶發現了澤秀地蹤影。」
天權眉毛一跳:「當真?」
「身挎三把黑劍,吃官府賞金,有九成的可能是他。」
天權將領口微微一束,沉默半晌,才道:「我馬上就走。」
換了衣服,出大門的時候,他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小蠻住地那個小小院落。
那翩躚的美麗,他未必能抓得住。不過一定要試試。
他轉過頭來,馬鞭一揮,眼眸猶如薄冰一般。
夜已經深了,外面地大雪還在靜靜下著。
小蠻縮在帳子裡,已經熟睡過去。
她在做一個美夢,在春光明媚地時候,澤秀在前面騎著馬,她也騎馬跟在後面,兩人緩緩行過漠北廣袤的大草原,看著遠處深綠淺綠,猶如翻滾不休地波浪一般。
澤秀回頭叫了她一聲,笑了笑,突然策馬狂奔而去,她急忙揮起馬鞭,催促著坐騎追上去,可是怎麼抽也追不上他。他的身影漸漸變作綠豆大小,消失在那一片明媚的綠色裡。
小蠻急得大叫他的名字,忽覺有人從後面輕輕抱住了自己,貼著耳朵低聲道:「我並不喜歡她,雖然她與你面容相似。但其實我喜歡的人是……」
小蠻駭出一身冷汗,猛然驚醒,滿屋黑暗,伸手不見五指。
窗外隱約傳來陣陣喧囂,似是有人在打鬥。她抹了抹額上的冷汗,先不去想這個古怪的夢。披上貂皮披風,她走到窗邊,正要推開看個究竟,忽聽外面有人低號一聲,緊跟著大片的鮮血濺在窗紙上,她嚇得也跟著低叫一聲,急忙後退。
外面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好像是三喜的聲音:「小蠻!不要出來!快從暗道走!」
暗道?!到底出什麼事了?!她手忙腳亂地回頭到處找暗道,她怎麼曉得暗道在什麼地方!這屋子就這麼大,她到處亂敲亂砸,搞得滿頭大汗,也沒找到那個狗屁暗道在什麼地方。
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無意中抬拳在牆上一砸,只聽一陣「卡卡」聲,光禿禿的牆壁突然凹進去一塊這就是暗道了!她抓了蠟燭就要衝進去,只聽大門被人猛然撞開,大片風雪一股腦灌了進來,燭火粹然而滅。她來不及回頭,只覺好幾個黑影朝自己衝來,緊跟著後脖子那裡被人輕輕砍了一下,她手裡的燭台猛然掉在地上,整個人軟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