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月色溶溶。
池塘邊靜寂無聲,只薄薄的霧氣升騰起來,一點點瀰漫開去。夜風從耳邊拂過,略微帶了些寒意,而比之更冷的是池子裡冰涼的水。
白七夢此刻正浸在水中。
他因為中了定身法術的關係,整個人動彈不得,一頭銀白的長髮早已被水打濕,凌亂的貼在臉頰上,素來含情帶笑的桃花眼下一圈淤青,似乎是給人打了一拳,這會兒腫得老高——總而言之,他現在的處境絕對稱得上狼狽,與平常風流倜儻的模樣大不相同。
雖然池水只淹到胸口,但那冰冷徹骨的滋味可不好受,白七夢咬牙忍耐了大半個晚上,力氣早已用盡,只能斷斷續續的開口叫罵:「混蛋王八蛋!快點放開我!」
四周依然靜悄悄的,遠處那陰冷黑暗的石屋裡一點光亮也無,顯然是沒有人肯理會他的。
白七夢何曾吃過這樣的苦頭?越想越覺得惱怒,拼盡了氣力繼續大罵:「該死的醜八怪!不就是個刑堂主人嗎?有什麼了不起的!待我恢復法力之後,定要讓你好看!」
先在那張醜臉上多劃幾道,然後把他也扔進池塘裡浸上幾天,最後再……
好吧,他承認一開始都是自己的錯,不該在執行任務的時候貪戀美色,私自放走了轉生人界的魔星。但刑堂那個醜八怪也不該不問青紅皂白,抓了他的侍從就要問罪,他辛辛苦苦跑來救人,還挨了一頓痛打,被扔進這池子裡叫天不靈叫地不應。
白七夢在水裡浸了這麼久,感覺大半個身體都已麻木了,罵人的話語更是完全用盡,只能來來回回的重複了一遍又一遍。
其中用得最多的,就是「醜八怪」這三個字。
沒辦法,誰叫那刑堂主人確實是奇醜無比,那張臉上的傷痕猙獰至極,叫人看了第一眼,就絕對不想再看第二眼。
嘖,真是可惜。
若是個大美人的話,他原本還想用色誘這一招呢。
白七夢想得正出神,忽聽耳旁有人問道:「你罵到哪裡了?」
他一時沒反應過來,順口答道:「醜八怪的第十六代祖宗。」
「喔?想不到白虎大人這樣想念在下,半夜三更了還掛在嘴邊。」
白七夢吃了一驚,這才明白是誰在說話,連忙循聲扭過頭去,但看清那人的面孔後,又慌忙轉了回來,速度之快,倒是絲毫不怕扭傷脖子。
「你你你……什麼時候來的?」
「第十三代祖宗被罵的時候。」
來了這麼久也不出聲,真是醜人多作怪!
白七夢哼哼兩聲,盡量不去看他的臉,只是叫道:「快點放開我!」
「只要白虎大人不在刑堂搗亂,我隨時都可以解開定身術。」
「誰搗亂了?我是來救人的。」白七夢這才想起了正經事,連忙又道,「你若是識相的,就快點放了我家流光,他身子弱,經不起折騰的。」
「聽聞白虎大人最是憐香惜玉,果真一點不假。」刑堂主人慢慢走到池塘的另一邊,好像故意要讓白七夢看清他的臉,道,「不過那珍珠精私放天界要犯,已經觸犯天條,按律應當在此處受罰。」
「放走轉世魔星的人是我,流光不過是替我頂罪罷了,你若一定要罰的話……」白七夢閉了閉眼睛,盡量不去看那張可怕的臉,毅然道,「只管衝著我來就是了。」
「在下掌管刑堂多年,並未遇過替人受刑的先例。」
「你這該死的醜八怪,就不能稍微變通一下嗎?臉已經夠丑了,腦子還不靈光,活該一輩子孤家寡人!」
白七夢罵完這句話後,周圍忽然安靜了下來,遲遲沒有聽見某人應聲。
他心裡突突直跳,暗想該不會罵得太狠了吧,偷偷睜眼一看,只見那刑堂主人負手立在池塘邊,臉上傷痕猙獰駭人,眼底卻隱現寂寥之色,就這麼直勾勾的望著他,神情十分古怪。
隔了許久,才似乎是歎了口氣,輕輕的說:「若當真孤寂一生,倒也不算太差,偏偏造化弄人,少有如願以償的時候。」
話落,毫無預兆的俯下身來,慢慢湊近白七夢的臉。
白七夢嚇了一跳,避無可避,只能被逼著與他對視,聽他低聲吐出兩個字來:「寒疏。」
「什麼?」
「我的名字。」
「嘖,誰要知道你這醜八怪的名字。」他向來只記美人的名字好不好?
寒疏扯動嘴角,似乎是笑了一下,不過那樣子比不笑時還要可怕,伸手捏住白七夢的下巴,冷冷的說:「你最好記住我的名字,因為……」
因為,姻緣冊上已經寫了他倆的名字。
他與他紅線相連。
這段孽緣……注定是逃不開去了。
第一次聽月老提到此事時,寒疏只當是酒後胡言,根本不屑一顧。他本是個冷情之人,就算孤獨終老也不奇怪,怎麼可能跟白七夢這風流情種湊在一起?所以即使見到了姻緣冊上勾著的紅線,他也並未放在心上。
哪知沒過多久,這姓白的自己找上了門來,在刑堂外頭大吵大鬧,吵得他頭疼不已。
難道冥冥之中,姻緣真已注定?
一想到要跟這風流成性的傢伙相伴一生,寒疏就覺得額角抽搐,猶豫著要不要神不知鬼不覺的除掉了他,永絕後患。
不過他盯著白七夢看了半天後,終於還是放開了手,直起身來說了個「好」字。
「啊?」
白七夢被那張臉嚇著,一時沒明白他的意思。
寒疏便面無表情的解釋一遍:「你不是要替珍珠精受刑嗎?我答應了。」
說著,輕輕彈一下手指。
白七夢頓覺眼前光芒閃過,身體瞬間恢復了知覺,但他在水裡泡得太久,雙腿早已軟了,腳下打個滑,「嘩啦」一聲沉入了水底。
「咳咳……」
他勉力掙扎起來,連喝了好幾口水,才被人漫不經心的撈上岸,再隨手往旁邊一扔,重重摔在了地上。
這一下弄得滿身泥漬,比先前更淒慘了幾分,白七夢立刻叫起痛來,抱怨道:「該死的醜八怪,幹嘛拿我當麻袋扔?萬一摔壞了我的臉可怎麼辦?」
邊說邊揉了揉那張俊秀的臉孔,深怕自己因此破相。
寒疏皺了皺眉,冷哼道:「不好意思,我差點忘了,白虎大人唯一的優點就是這張臉。」
他這話分明是在嘲諷,但白七夢聽了之後,竟還引以為傲,洋洋得意的應一句:「就知道你嫉妒我!」
寒疏簡直哭笑不得。
不過他本是七情不動的性子,面上絲毫沒有顯露出來,只是轉身朝石屋走去,道:「若想救人的話,就快點跟上來。」
白七夢記掛著他家流光,當然不敢怠慢,連忙掙扎著爬起來,跌跌撞撞的往前衝。
此時天色未亮,四周黑漆漆的靜謐無聲,越接近那間石屋,就越覺得寒氣逼人。待真正推門而入時,更覺得一陣涼意撲面而來,叫人忍不住打個寒顫。
石屋的大廳十分空曠,簡簡單單的並無特別的擺設,只是房頂比別處略高一些,陰森森的似乎到處都透著風。
白七夢身上本來就沒什麼力氣,這會兒只覺雙腿更軟了,眼睛不敢亂瞟,只一徑跟著寒疏往前走。
大廳的盡頭是一條漆黑的走道,長長漫漫的一眼望不到底,走了許久許久,方覺眼前豁然開朗。原來是到了另一間大屋子,四個角上點著燈,當中一口碩大的鐵鍋,邊緣處染了暗沉的紅色,也不知是鐵銹抑或是血跡。
白七夢看得眼皮直跳,若非為了流光,當真連步子也邁不動了。但硬著頭皮走過去後,下一間屋子裡仍舊掛滿了刑具。
石門一扇接著一扇,琳琅滿目的各式刑具瞧得人眼花繚亂。
這些刑具都是早已用舊了的,卻被主人細心保管著,每一樣都擦拭得纖塵不染,反倒增添了一種詭異之感。
白七夢也不知走了多久,最後終於見寒疏在一扇鐵門前停了下來,聽他開口說道:「這裡是關人的地方。」
「流光就在裡面?」
白七夢臉上頓現喜色,立刻衝上前去,但連門邊都沒摸著,就被寒疏的衣袖甩了開去。
「砰!」
他再次姿勢不雅的摔在地上,而且恰好是臉先落的地。
可惡。
某人肯定是故意的!
白七夢心中大罵,急著爬起來揉臉,問:「為什麼不讓我進去?」
「別忘了,你說過要替裡頭那人受刑的。」
「沒錯,私放天界要犯的人是我,流光只是替我頂罪罷了,跟他一點關係也沒有。」
寒疏點點頭,倒是信了他的話,道:「聽說你是打賭輸給了鬼王,才放走轉世魔星的,想必那鬼王的容貌不差。」
白七夢一提美人就來了精神,馬上接口道:「鬼王的姿色只是一般,他身邊那個蛇妖才真是俊俏,若能夠左擁右抱的話……」
說著說著,見寒疏又用那種古怪的眼神盯住自己,才猛然想起此刻的處境,尷尬的改了口:「總而言之,要罰儘管罰我吧,千萬別為難我家流光。」
邊說邊站起來揮了揮衣上灰塵,一臉的豪氣。
寒疏若有所思的望著他,問:「你確定?」
「嗯。」
「絕不後悔?」
「絕不——」頓了頓,漂亮的桃花眼轉一下,忽然笑嘻嘻的說,「不過行刑的時候,能不能讓你那個叫飛羽的手下動手?嗯,他生得好看許多。」
多可笑。
這傢伙都快受刑了,還在記掛著動手的是不是美人。
寒疏的眉頭皺得更緊,目光慢慢從白七夢身上掃過,自言自語道:「怎麼偏偏是你……?」
他上輩子要幹了多少壞事,這輩子才會這麼倒楣,竟然跟此人紅線相連。
想著,眼底寒意加深,一步步朝白七夢走過去,冷聲道:「我想到最適合白虎大人的刑罰了。」
「什、什麼?」
抽鞭子?上夾棍?還是……呃,總不會用上那口大鐵鍋吧?
白七夢努力讓自己的手不要發抖,剛想問個明白,就見寒疏瞇了瞇眼睛,猙獰的面孔上雖無表情,眸中卻閃過淡淡光芒,一字一字的說:「既然白虎大人這麼喜歡美人,那我就讓你以後……再沒有辦法風流快活。」
什麼?!
難道這醜八怪打算閹閹閹……閹了他?
白七夢只覺一陣暈眩,任憑他再怎麼英勇無畏,這時候也只能轉身逃跑了。然而剛邁出步子,就有一隻手搭上了肩膀,低沉的嗓音在身後響起:「這可是你自找的。」
話落,那隻手在半空中劃個圈,刺目的光芒逐漸將他包圍。
白七夢逃無可逃,不由得在心中哀叫起來。
嗚嗚,他就知道容貌太出色會招人嫉妒。
美人啊美人,他要就此離他們而去了。
白七夢痛心疾首了半天,但想像中的另一種疼痛卻遲遲沒有到來,只覺得身體慢慢軟倒在了地上。光芒過後,寒疏居高臨下的望著他,抬腳就往他身上踢,有些厭惡的說:「別躺在這兒裝死。」
咦咦?
他沒有被閹?
白七夢這才回過神,因為劫後餘生的關係,高興得幾乎跳起來。不過不跳還好,一跳就發現不對勁了。
他的手呢?怎麼變成了毛茸茸的爪子?
再回頭一看——很好,連長長的尾巴也變出來了。
白七夢是天界神獸,生來就可幻化人形,如今莫名其妙的變出了本相,自然是某人搞的鬼了。他一骨碌從地上站起來,威風凜凜的踱了幾步,衝著寒疏齜牙咧嘴。
四方神獸畢竟非同一般,他如今既變回了白虎的模樣,舉手投足間自帶了種迫人的氣勢,隨便一聲虎嘯,就足以令地動山搖。
可惜寒疏絲毫不為所動,僅是雙手抱臂,好整以暇的瞧著眼前的大貓,閒閒說道:「你現在這樣倒還算順眼。」
那當然。
他就算變回了老虎,也是最風流倜儻的那一隻。
白七夢沾沾自喜的甩了甩尾巴,但隨即想起自己目前的處境,連忙鎮定心神,默默念動咒語。他一心想要救人,老虎的模樣當然不太方便,因此急著變回人形,哪知等了半天,竟是一點動靜也沒有。
爪子還是那對爪子,尾巴還在甩啊甩,毛茸茸的身軀絲毫未變。
奇怪,法術怎麼失靈了?
白七夢嚇得不輕,連忙又試了另外幾種咒語,但是——完全沒有奏效!他這才漸漸明白過來,惡狠狠的瞪向寒疏,又是一聲大叫。
「吼……」混蛋,你究竟對我動了什麼手腳?
寒疏好似聽懂了他的話,毫不隱瞞的答道:「不過是個小小的懲罰罷了,我很好奇白虎大人現在這樣子,還如何四處留情。」
就算他魅力再大,最多也只能勾引到一堆母老虎。
所謂的「再沒辦法風流快活」,原來竟是這個意思,實在是太惡毒了。
白七夢氣得要命,揮了揮爪子,猛地朝寒疏撲了過去。
但寒疏不閃不避,只是冷然的望著他,淡淡問道:「白虎大人不想知道自己什麼時候能恢復法力嗎?」
白七夢愣了一下,勉強收斂怒氣,停在距他一步之遙的地方,喉嚨裡發出低低的聲響。
什麼時候?
寒疏想也不想的答:「等我心情好的時候。」
什麼?!這不是耍著他玩嗎?
白七夢立刻朝他露出了尖利的牙齒。
寒疏卻毫不在意,仍是那面無表情的樣子,道:「別忘了,你可是自願替某人受刑的。」
白七夢這才想起正經事,不由得朝那緊閉的牢門看了一眼。
寒疏明白他的心思,點點頭道:「你既然已經得到了應有的懲罰,我自然也不會再為難那珍珠精。」邊說邊動手打開了牢門。
白七夢見他這麼爽快,反倒懷疑有詐,但為了流光,只好一頭衝了進去。
他早已做好面對機關暗器的準備,也知道可能看見遍體鱗傷的流光,但真正定睛望去時,卻發現牢房裡空蕩蕩的,連個人影也沒有。
「吼吼……」
人呢?
寒疏靠在門邊,不緊不慢的答:「已經被二殿下救走了。」
白七夢聽得呆了一下,完全忘了還有這種可能,隔了半天才想起來問:什麼時候的事?
「就在你跑來跟我決鬥,接著被我扔進池塘……之前。」
呃。意思是說,他白白在水裡浸了一夜?
白七夢氣得幾乎吐血,馬上又變回凶神惡煞的模樣,撲過去跟某人拚命。
「吼——」
既然流光早就被就走了,為什麼還把我變成這樣?
「我說過這裡是關人的地方,沒說人還在裡面。我也說過沒有替人受刑的先例,是白虎大人硬要嘗試的。我還連著問了你兩次,結果白虎大人怎麼回答來著?絕、不、後、悔。」寒疏輕輕巧巧的避開了白七夢的攻擊,同時不忘出言嘲諷幾句,當真游刃有餘。
白七夢磨了磨牙,恨不得一口咬上他的頸子。
然而尚未尋到機會,就先被寒疏一腳踹翻在了地上。
「嗚……」
白七夢慘叫一聲,在地上連滾數圈,一時爬不起來。
「那珍珠精既然被二殿下救走,我當然沒辦法再為難他了,不過還好,白虎大人自己送上了門來。」寒疏抬腳踩住白七夢的肚子,聲音忽然變柔了幾分,輕輕的說,「我的那些刑具招待過許多觸犯天條的神仙,不過用來對付老虎卻還是第一次。」
白七夢想起之前經過的一間間刑房,情不自禁的打了個哆嗦,努力掙扎起來。
但踩在身上的那隻腳重逾千斤,怎麼也擺脫不了,而且他越是抵抗,某人眼中就越添興味之色,挑眉道:「白虎大人覺得哪個比較好玩?車裂?凌遲?還是……?」
白七夢眨了眨眼睛,欲哭無淚。
嗚嗚,玩什麼玩?分明是他最先玩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