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卻話巴山夜雨時(二)
姬小彩作了一夜美夢,在一陣緊似一陣響亮雄渾的蘆笙長鳴中醒來,趕緊跑到窗前去看。窗外不遠處的高地上已然人山人海,穿著鮮艷節日盛裝的苗民們簇擁在場地上,歡聲笑語夾雜;嘹喨歌聲扶搖直上,如同飛翔在風中一般。
姬小彩從未見過這樣場面,揉了揉眼睛,簡直以為自己在作夢。他大哥卻在窗下喊:「小彩,趕緊洗漱了下來。看祭祀去!」跟在身旁的還有古泰來與周召吉,姬小彩望下去,正對上古泰來看著他的目光,深沉沉的溫柔,看得他臉上不由得一紅,急忙應道:「馬上下來。」
隨便穿了衣服,把自己弄整齊了,姬小彩也顧不得吃什麼,就要往外衝,惹得金子跟在後面叫:「小彩哥哥,糯米耙!你忘了拿了!」姬小彩只顧著衝到古泰來身邊去,聽見喊,又要轉回去拿,被古泰來拉住胳膊,伸手在腦門上輕輕叩了一下。
「笨雞。」他說著,從懷裡掏了布包出來,攤開來,乾乾淨淨地包著幾塊糯米耙,「拿著。」
姬小彩笑得嘴都合不攏了,高高興興地接了吃起來。金子跟在後面跑出來,本來是要給姬小彩送吃的,見著他與古泰來兩人的樣子,臉上的光彩頓時暗了暗,兩個大眼睛左右瞟瞟,又很快活躍起來。
「嵐野哥哥,你要不要再吃點?」
「嗯?我?……好。」姬嵐野像是有些吃驚有人想要接近他,不過還是很客氣地作勢伸手要拿一塊嘗嘗,卻冷不丁被周召吉眼疾手快,一氣拿了捧在懷裡:「小嵐嵐吃過啦,都給你召吉哥吧!」
話沒說完,已經被姬嵐野一巴掌拍在肩上:「你說什麼?再說一遍?」
周召吉嬉皮笑臉地轉過去:「姬哥,你聽錯了,我什麼也沒說。」
姬嵐野覷他一眼,說:「你好自為之。」看了姬小彩一眼,停了停,獨自走到前面去。
周召吉嘟噥了句什麼,轉頭對金子說:「金子妹妹真是人美手藝又好……」
金子才不管他說什麼,用力瞪周召吉說:「周叔是壞蛋!」踏踏踏地跑掉了。
周召吉撓著後腦勺,在後面一副迷惑的樣子:「現在的小女孩兒家怎麼那麼難對付。你說是不是,師兄?」
古泰來冷哼一聲:「是你自己素行不良。」對姬小彩說,「小彩,我們到那邊去。」姬小彩忙不迭地應了,兩個人歡歡喜喜地擠到前面去。
周召吉嘆了口氣:「怎麼都變得難對付了。」將那包糯米耙胡亂塞在懷裡,也追過去。
場中央已經開始祭祀儀式,鞭炮齊鳴,蘆笙奏響。青年們吹著蘆笙打著旋跳躍,姑娘們則揮著裙襬,揚著手,踏著鼓點旋轉,彩裙上的花紋如同天上的雲朵一樣飛旋,銀絲手鐲腳鏈碰撞發出清脆動聽的聲響,歌聲飛起來,一人唱了百人來和,歌唱苗民們對於先人的膜拜與大地日月風雷萬物的感謝,歌唱人們歡慶豐收期盼來年的愉悅之情!
姬小彩混在人堆裡看著聽著入了神,不知不覺地便耗去了半天時光。到了中午,人們分了宰殺牯牛的肉,各自拿了回家去烤來吃,炊煙裊裊,整個銀鎖寨中都是一派祥和喜樂。姬小彩在德瓦老爹家正吃著飯,忽然那奏帶著幾個人匆匆回來,裡頭有個打扮奇奇怪怪的老人。本來大家都在好好地吃飯,那老人一進門,就像觸碰到了什麼看不見的線一般,不論是古泰來還是周召吉,甚至是姬嵐野都停下了筷子,一齊將目光投過去。
這老人不知有多大的年紀,穿著與普通苗民並無大的不同,頭上包著布巾,手裡拿著根柺杖。他臉上有很多褶子,彷彿年紀已經很大很大了,每一道褶子裡都有一個故事,可他的一雙眼睛卻有著年輕人也比不上的犀利。他將眼神輪流在姬小彩幾人身上打轉,多看了姬小彩幾眼,最後把眼神調轉回去。
這時那奏保大姐也從灶房裡匆匆趕出來,幾人用苗語飛速說了幾句話,那奏保大姐的臉色就變了,跟著便哭哭啼啼起來。那奏在一旁摟著那奏保大姐似是寬慰她,那奏保大姐卻跟那奏大哥鬧起了脾氣,不依不饒地說著什麼,德瓦老爹在一旁悶悶地抽旱菸,未了一拍大腿,說了句什麼。那奏保大姐哭得更大聲了,那奏沒辦法,寬慰了她兩句,自己到屋後去,過了一會,帶著金子出來。
金子剛才大概在灶下做菜,身上圍著圍裙,手上還濕著,她把手在圍裙上蹭了兩把,怯生生地站在眾人面前,看到那老人的時候,紅彤彤的小臉也變得蒼白起來。她拉了拉自己父親的衣角,小聲問:「怎麼了,阿爹?」這句話是用官話說的,也不知是不是小女孩慌張之下口不擇言。
那奏撫著他閨女的臉說:「金子,大巫師要請你幫忙件事。」
姬小彩這才知道那老人就是這銀鎖寨裡的巫師。苗寨裡沒有官員,向來以大巫師為尊,年長者為敬。苗民一系又與中原尊奉的神明不同,他們自有自己膜拜的神明,
而巫術更是與中原道術有著本質不同,這個掌握巫術的大巫師道行有多深,沒人知曉。
德瓦老爹看了姬小彩他們一眼,似乎也不怕他們知道,說:「金子,你蜜皆姐姐不見了。」
金子驚訝地摀住嘴,來回看看眾人:「蜜皆姐姐怎麼不見了?」
那奏嘆口氣說:「這個你先別管,蜜皆不見了,可神婚儀式是一定要舉行的,如果讓大巫神知道新娘跑了,一定會生氣,到時就會降災於我們寨子了,眼下唯一的辦法只有找個人代蜜皆通神婚!」
金子疑惑地看看幾個大人,後知後覺才明白過來:「阿爹……我?」
那奏保大姐哭得更大聲了,掩著嘴,眼淚掉個不停。
那奏心煩意亂,說:「只是先看看你合不合要求而已,未必就是你去。」
金子卻也急了,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掉,拽著那奏的衣角:「阿爹,我不要嫁給大巫神!我不要!」
那奏一巴掌搧在金子面上,小女孩臉上登時浮起一個手印。他神色蒼白地看向大巫師說:「大巫師大人,您看我們家金子年紀還小,說話又沒個規矩,她這樣粗魯的丫頭哪裡能配得上大巫神呢,就算合要求可以嫁過去,恐怕也會惹得大巫神不高興,到時候為咱們寨子帶來不祥的話可就罪過了!」
大巫師並不接他的話,伸了左手出來,一把抓住了金子的胳膊。那隻手適才一直縮在袖子裡,姬小彩沒有看到,此刻一看,不由倒吸一口冷氣。卻見他那一隻左手手臂又細又難看,簡直就是骨頭外包著層皮,不論是手臂還是手掌上都是青筋突起,仔細看,那青筋似乎還在微微游動,好像一條潛伏在皮膚下的毒蛇,此外,大巫師的五個手指指甲均呈紫色,像是常年浸泡在什麼藥水裡面。
古泰來皺了皺眉,輕聲道:「蠱苗。」
周召吉在一旁點點頭,神情凝重:「甲呈紫黑,化血肉如金刃,藏毒蠱入肉身,這巫師不簡單。」
姬小彩沒聽太明白,但也記得以前讀過書上寫苗民中有一支神秘的蠱苗,善用蠱,神出鬼沒,十分難纏。
金子被大巫師抓住,又驚又怕,想要掙扎,卻半點也不敢動,只能任由大巫師從她的手指摸到手掌又摸到脈門處。來回摸了幾遍後,大巫師方才鬆了手,看看幾人期待的眼神,用古怪低沉的聲音道:「叫新娘子準備準備,隨我去後山月亮泉潔淨身體。」
他這一句如同「斬立決」的判書,那奏保大姐當場「哇」地一聲哭了出來,金子嚇得癱在地上,那奏和德瓦老爹也是滿臉不忍。
姬小彩實在看不下去,高聲道:「大巫神想娶蜜皆的話,送金子過去他也會生氣的!」
古泰來來不及攔他,只能立起來,將姬小彩身體擋在他身後,目光如炬,直視那巫師。那巫師看了古泰來一陣,低下頭去,對身後說:「我在月亮泉等你們。」說完,也不管身後一片哭喊,自顧自地走了,臨出門前又回頭看了一眼,對著姬小彩幾人好似動了動嘴皮子,但什麼聲音也沒發出。
大巫師走了,那幾個跟著他來的苗民卻不離開,反而一邊一個站在門口,像是生怕金子逃跑一樣。德瓦老爹「吧嗒吧嗒」抽了幾口旱菸,蹲下身,仔仔細細摸著金子的臉,似乎是要把自己孫女的臉好好記住了。
金子早就連哭都哭不出來了,只是惶恐地癱在地上,臉色蒼白。
德瓦老爹替她攏了攏頭髮,轉頭對那奏說:「帶金子下去吧。」隨後背著手鑽回屋去了,一向挺直的背脊也彎起來,顯得格外蒼老。那奏紅著眼眶,去扶自己女兒起來,金子不由得微弱地呼救:「阿爹,阿爹……」小手揪著她爹的衣服不放。
那奏保大姐早哭成了個淚人,這會卻擦著眼淚哽嚥著說:「我來吧,讓我陪孩子最後一段。」那奏保扶著她的肩,一家人一起下去了。
沒有人再顧得上姬小彩他們,以致於屋裡一下子只剩下了他們和那幾個等著押送金子的人。姬小彩很想再說些什麼,記起古泰來昨晚的話,只得努力忍耐著把怒火吞下去,拿起筷子,想著胡亂扒拉些飯菜吃。筷子還沒拿好,已經被古泰來抓住了手腕,姬小彩詫異地轉過頭去,見著古泰來神色凝肅地搖了搖頭。
桌上放著一碗炒雞蛋,一碟醃菜,一份大盆的烤牛肉,還有一些糯米耙子,周召吉自懷裡掏了張符紙出來,點燃後小心翼翼地將碎灰扔到那盆烤牛肉裡,跟著嘴裡唸唸有詞,過了一陣子,只見那份牛肉的面上突然出現了一些黑點,初始只是一點點,星星點點地出現,像是黴斑,很快,黑色開始大片大片出現,那黑色又不是靜止不動的,反而左右移動著好像活物,姬小彩仔細一看,不由驚得低呼一聲,那哪裡是什麼黴斑,是許許多多細小的黑色蟲子,它們密密麻麻地攀附在那盆牛肉上,發出細碎的聲響,啃食著整盆牛肉,不消片刻,整盆裡只看到蟲子在攀爬。它們互相推擠著,想要爬出盆去,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
姬嵐野在旁邊看著嫌惡地皺起眉頭,手指一指,似要用火燒了蟲子,被周召吉攔住了:「這是食蠱蟲,不吃火燒,在人的肚子裡都能存活。」他說著,從袖子裡摸出瓶什麼東西來,打開蓋子,向著那盆中傾倒,一兩滴透明的水滴落到盆裡,只是剎那之間,如同潮退一般,所有的蟲子都翻了過來,細腿劃拉著,倒斃後化作灰燼。
古泰來皺著眉頭說:「那巫師的確有些本事,能破了你的十方淨咒下蠱。」
周召吉將瓶子收了說:「我看他沒當真,下蠱的動作那麼明顯,應該只是被小菜雞的話惹惱了,所以警告我們一下,也有叫我們不要輕易出手干涉的意思。」
姬小彩還有些茫然:「那個大巫師對我們下蠱了?」
古泰來說:「蠱苗下蠱多半很隱晦,或者通過飲食,或者通過觸碰,再有就是通過咒,但這種時候往往是只動嘴唇不發聲,你想想那巫師最後出門的時候。」
姬嵐野猛然一拍桌子,冷聲道:「欺人太甚!」說著立起身來,像是要去找人算賬!
周召吉趕緊拉著他袖子,用力過猛,姬嵐野的白綢袍袖口登時被撕下一條。姬嵐野怒目而視,周召吉咳嗽兩聲,壓著姬嵐野的肩膀坐下說:「姬哥,先別衝動,坐下再說。」他說著,還不忘看看門口那幾個等著金子的苗民,幸虧對方似乎並不懂漢語的樣子。
姬嵐野冷著臉問:「還有什麼可說的。他們強逼女子通神婚,又在你我飯中下蠱,如此心狠手辣,喪盡天良,教訓他們有何不可?」
姬小彩心知姬嵐野是對自己的安危受到威脅動了怒,伸手去拉他大哥,低聲說:「大哥,我沒事,你別生氣。」姬嵐野還是餘怒未消,一副隨時要衝出去拚命的樣子。
周召吉在一旁勸慰:「姬哥,消消氣,你就算揍了那大巫師,還有那什麼巫神呢!」
古泰來忽而問道:「周召吉,你可知道這寨子裡的大巫神是怎樣的一尊神?」
他們進這銀鎖寨至今,只知道寨民信仰大巫神,卻不知道那是怎樣的一尊神。苗民信仰與中原截然不同,便是姬嵐野身為仙庭之人,對苗寨神祇也是一無所知,如此情形下,如若與對方相戰,必然危險。
周召吉道:「我只聽說苗民多數信仰太陽神、月亮神或是山神,大多數都不是人神,這大巫神就不知是從什麼地方化出來的,既然與巫相關,我猜不是從巫藥就是從蠱中幻化出來。」
姬嵐野慍怒說:「什麼神,那便是個妖了!」
古泰來想了想道:「這寨子在武陵山脈附近,武陵山靈氣甚足,山養妖的可能性更大,奇怪的是,這巫神平日並不作惡,倒像是守護山神之類,只在索要新娘這點上有些問題。」
周召吉說:「凡人都有個把惡習,妖、神也跳不出這個圈子,這巫神估計就是好色。」
古泰來說:「你若說他好色,我昨日找人打聽過,這巫神祇在二十年前曾迎娶過山寨中的一個女子,當時的新娘名叫朵羅皆,與出逃的蜜皆是同族,恐怕還是親戚,之後銀鎖寨都未曾再舉行過神婚儀式,也一直未曾遭遇不祥。七年前,這大巫師通神得知朵羅皆過世,聽說是病死的……」
姬小彩這時忍不住輕輕地「咦」了一聲。古泰來停下來問他:「怎麼了?」
姬小彩想了想說:「道長,我昨晚聽你講的時候就覺得有些奇怪,這會剛剛想起來……」
姬嵐野皺著眉頭問:「你們昨晚什麼時候見面的?」
姬小彩一下子臉紅了,古泰來咳嗽一聲,岔開話題問:「想到什麼?」
姬小彩低下頭,輕聲說:「我也不知道對不對。我想那個朵羅皆雖然是凡人,但是嫁給大巫神以後,大巫神總是會幫她脫去凡胎肉身的吧,再不濟也會保她無病無痛,她怎麼就病死了呢?」
古泰來微笑道:「好問題。我昨晚也是這麼問那個吹哨吶的老人,他說,朵羅皆做錯了事,得罪了大巫神,所以大巫神收回了加在她身上的所有神術,朵羅皆因此得病而死。也就是因為這樣,在七年前,這個山寨裡曾經一片慌亂,以為大巫神會因為朵羅皆降禍下來,然而,大巫神卻顯靈告知大巫師,銀鎖寨依然會保太平,不必憂心,維持原樣即可,接著便是七年後的現在,在數個月前,大巫神突然託夢於巫師說,他需要銀鎖寨再敬獻一位新娘,並且似乎是指名道姓要找蜜皆。」
周召吉說道:「元配死了七年才想到娶新媳婦,我看這大巫神倒也算是對那朵羅皆用情頗深了。」
姬嵐野道:「剛才又是哪個說他好色?」
周召吉嬉皮笑臉道:「你知道的,有些人表面看來好色,實則是個情種,就像有些人表面看來油嘴滑舌,沒個正經,實則心地善良,待人那是極好的。」
姬嵐野說:「我又不認識這樣的人,我怎麼就知道了。」
周召吉挺委屈地:「小嵐嵐你就是這點不好,嘴太硬!」
姬小彩眼疾手快地拖住他哥說:「大哥,你不要跟周道長打架了,他這人就是這樣的,你不要聽他說就是了!」
周召吉更委屈了:「小菜雞,你就這麼擠兌我!」
姬小彩只裝做沒聽見,說:「道長,如果大巫神真的喜歡蜜皆,想要娶她,如今她逃走了,他們用金子去取代怎麼行呢?」
古泰來這次想了想說:「有兩個可能,第一種可能就是大巫神並沒有指名道姓要娶蜜皆,只說要送一個新娘,是那個巫師在其中搗了鬼,因為某種原因選擇了蜜皆,所以當蜜皆逃跑的時候,將金子送給巫神也不會出事;第二種可能是,那個巫師也許會對金子使用什麼手段,矇騙大巫神她就是蜜皆……」
周召吉摸著下巴說:「師兄,你有沒有想過還有一種可能性?」
古泰來問他:「什麼?」
周召吉說:「譬如並沒有什麼大巫神,要新娘的其實就是那個大巫師!哎,你別看他老,他很可能是個大淫棍,他仗著自己是巫師,借用進獻給神的名義,偷偷地把那些漂亮姑娘都佔為己有,等膩了再換一個,所以朵羅皆會死,所以新娘是蜜皆或是金子都沒有關係!」
姬小彩大驚:「那些女孩子為什麼不逃出來?」
周召吉說:「你也看到那大巫師在這個寨子裡的威望和能耐了,普通女子被他騙失了身,哪裡還敢再露面,只能偷偷地苟活下去,任他擺佈了!」
姬小彩這下子徹底義憤填膺,拍桌子道:「我去找他算帳!」
古泰來攬著他腰,將他拖坐下來說:「這只是周召吉的猜測,未必是真相。我倒是認為大巫神確實是存在的,否則幾十年風調雨順,五穀豐登,毫無天災也有些說不通。」
周召吉問;「那你說,為什麼是蜜皆是金子都無所謂?」
古泰來忽而壓低聲音說:「我的猜測剛才已經說過了,餘下的跟過去看就是了。」
他這話才說完,果然後屋傳來腳步聲,那奏領著金子出來,那奏保大姐掩著嘴,眼淚無聲地往下落。金子被換了一身新衣裳,小臉木木的,完全沒了之前活潑少女的樣子,似乎已經認命。那奏將金子領到那幾個等著的苗民面前說了幾句苗語,那幾個苗民便彼此對看一下,一個在前,兩個在後地押上金子。金子走到門口,猛然轉過身來,「撲通」一聲跪下地,對著她爹娘磕了三個響頭,再也不說話,跟著那幾個苗民走了。
古泰來等他們走了一陣,立起身來說:「走。」四個人便閃身出了門。
姬嵐野用仙術隱去四人行蹤,幾人便不緊不慢跟在那些苗民身後向寨外去。
銀鎖寨裡依舊一派喜樂祥和氣氛,幾乎無人知道今日要通神婚的新娘已經逃跑,而一個不過十三歲的少女卻要代她出嫁。姬小彩如今思忖古泰來昨夜說的話,如果蜜皆不去,自也會有其他人要代她出嫁,簡直就像預見一樣……
姬小彩望望前面,確信那幾個苗民沒有注意他們,才低聲問古泰來:「道長,我想問你件事。」
古泰來給他一個詢問的眼神,姬小彩方才開口:「二十年前,巫神娶了朵羅皆,那麼再往前呢,朵羅皆之前的新娘有幾個,都是什麼結局?」他想,如果知道前幾任新娘的結局,至少可以推斷這位巫神脾性如何,也能確定下一步該怎麼做,結果古泰來搖了搖頭。
一旁的姬嵐野問道:「不知道?」
古泰來說:「是不清楚。但就我詢問的那位老者的話來說,朵羅皆之前似乎沒有別的新娘,聽起來就像是朵羅皆開了神婚的先例。」
姬嵐野反駁古泰來:「這說不通。凡人進獻寶物於神或是與神通婚,無非是為了消災解難,乞求保佑,如果朵羅皆之前沒有新娘嫁於巫神,也就說明銀鎖寨自有寨以來都未曾遭逢過災難,這從天數衍變上來講顯然說不通,除非過去那巫神一直守護著這寨子卻未曾向凡人索要過東西,直到他要了朵羅皆。」
周召吉摸摸下巴:「所以我都說了,也許根本沒有什麼巫神,一切都是那大巫師搗鬼。」
古泰來說:「這倒不盡然,至少二十年前那個巫神確實曾顯過靈。」
周召吉揚起一邊的眉毛:「哦?你是指朵羅皆出嫁的原因?」
古泰來點頭:「二十年前銀鎖寨在的這座巫山發生天災,整個寨子四周都被泥石流埋了,只有銀鎖寨保了下來。事後巫神顯靈告知大巫師遷寨,人們才知道是大巫神保佑銀鎖寨眾人平安,朵羅皆也就是在新寨蓋好當天出的嫁。」
姬小彩問:「也是巫神親自選的新娘嗎?」
古泰來點點頭。
周召吉鼻子裡重重哼了一聲:「真耐人尋味。照這麼看來,這巫神的確是個好神仙,無數年來一直默默守護,直到看上了朵羅皆,既專情又善良,金子嫁給他也許還真是件好事。」
「真是這樣,他現在就不會向銀鎖寨的人索要蜜皆。」
周召吉拍姬嵐野的肩膀:「姬哥,他鰥居七年才娶新媳婦,其實已經算挺長情的了。」
姬嵐野看著自己肩膀說:「把你的手拿開,我沒話同你這種水性楊花的人講。」
周召吉嘆口氣:「姬哥,不是我說,你未免活得太不食人間煙火,當然你是仙人,這也無可厚非,其實世人多半比這巫神易變多了。」
古泰來說:「但也是這個巫神在七年前因為朵羅皆惹怒了他,收回了加在朵羅皆身上的術法,令其因病而死,光從這點上來看,他或許的確不像你說得那麼好。」
周召吉想了想:「你說得對,但恐怕也要看那女子做了什麼惹怒了那巫神再定。」
姬嵐野在一旁冷哼一聲。
姬小彩小聲問道:「假設二十年前,那巫神才來到銀鎖寨呢?」
古泰來點點頭:「小彩說得就對了,土地神、山神都有任期,也許這巫神是二十年前才走馬上任,那麼再往前的功德便都不是記在他帳上,前任與後任行事方式不同也解釋得通。前任不好女色,而後任卻沉迷其中。」
幾人已經出了寨子,此刻正走在山路上,四面綠樹參天,山溪潺湲,景色委實不差。
姬嵐野嗤了聲:「可惜苗民神族,我天庭也查不到來歷,否則便一清二楚。」
正說著,那幾個苗民終於停了下來,他四人便也停止交談。這時候,幾人已經來到了一處林中,林深且密,前行無路,卻見那幾人中領頭的男子「嘀嘀咕咕」說了什麼,幾人紛紛下跪,向著幾個方位拜了幾拜,過得一歇,卻見那些樹好像活的一般,似乎自己動了位置,竟現出當中一條小道來。
古泰來低聲說:「是巫陣。」
金子這個時候似乎又開始害怕,當那領頭男子走近她的時候,不由掙扎得越來越厲害,直到那男子從壞裡掏出什麼東西,唸唸有詞地在她額頭拍了一下,便剎那安靜下來,像是失了心神一樣,痴痴呆呆地沿著那小路就往前走。
這幾個苗民大約不被允許進入,紛紛退到一邊看著。古泰來幾人看準時機,閃身跟上,除了風聲,什麼都未留給對方發現。
他們跟著金子沿著那小路往前走了幾步,身後的樹木便又掩了起來,遮蓋了回去的路。無數的林木像是天生的屏障,夾簇著這林中唯一的小道,四週一片寂靜,連蟲鳴鳥叫都聽不見。大約走了一炷香的時間,眼前卻豁然開朗起來。
這正是山中的一處空地,蓋著孤零零的一座吊腳樓,樓前曬著些穀物,幾個笸籮放在場中,裡面攤著許多藥材,姬小彩幾乎一味都不認得,還有好些像是枯死的蟲卵一樣的東西裝了滿滿一笸籮也在乾曬,有些奇怪的石刻圖騰點綴在吊腳樓四周,像是陣法。姬小彩幾人走過去的時候,那樓前正有個人在翻曬藥材,一看之下,幾人都不由得愣了一愣,居然正是此前為了蜜皆的婚服來過德瓦老爹家叫做羅皆的苗民。
金子走到了那屋前便不再動彈,彷彿失去了指示的傀儡一樣,傻傻地立在原地。羅皆走上前去,在她額頭隔空畫了什麼,跟著輕輕一擊掌,金子才恍恍惚惚地醒過來,一眼看到羅皆,還有些迷迷糊糊,問:「羅皆哥哥,你……你怎麼在這裡?這裡是哪裡啊?」
羅皆說道:「這裡是大巫師的住處,晚上你就從這附近走神道去大巫神那。」他頓了頓,又說,「至於我,我是大巫師的弟子,以前你不知道,現在應該知道了。」
吊腳樓裡這時傳出響動,跟著姬小彩他們才見過的那巫師果然出現在廊下。他披了件外衣,似乎不耐秋寒,看了眼金子,對羅皆說:「人到了?帶她去月牙泉淨身吧。」他說著,咳嗽了幾聲,也不知是不是錯覺,姬小彩覺得那巫師似乎病得快死了,完全沒有之前在德瓦老爹家的氣勢。
金子一看到那巫師就嚇得雙腿發抖,整個人幾乎站不起來,只能抓著羅皆的胳膊勉強站立,她鼓足最後的勇氣,顫聲問道:「大巫師大人,金子能不能……能不能不嫁?」
大巫師冷聲說:「嫁於神明是為寨子謀福,全銀鎖寨的人都會記得你的好,是好事。」
金子哆哆嗦嗦說:「可是朵羅皆姐姐被他害……」
大巫師凌厲地掃了她一眼,沉聲道:「巫神不會害人,朵羅皆會死是因為她做錯了事,觸犯了神明,死亡是她應受的懲罰!你嫁過去後,只要不違逆神明,就能享用永生與富貴,比起在寨中生老病死,要幸福得多!」
金子低下頭去:「我不要永生和富貴,我只想陪著阿爹和阿媽,像其他人一樣生老病死!難道這樣也不行嗎?」說到最後已經是在竭盡所能地嘶喊。
大巫師不再回答金子的話,緊了緊衣服道:「時間不早了,羅皆你帶她過去,不用我再教你吧。」
羅皆點點頭,沉聲道:「羅皆知道了,大人您先回房休息吧。」又來攙金子,「金子,咱們走吧。」
金子狠命掙紮起來,拳打腳踢,如同一隻絕望的小獸。羅皆抓了她兩隻胳膊,制住她的動作,跟著俯身在她耳邊說了什麼,金子才慢慢地靜下來,臉上滿是不可置信的神情。
羅皆鬆開金子,摸摸她的頭髮說:「走吧。」過了會,兩人便一前一後地離開了。也不知是有意無意,羅皆走前,似是往姬小彩他們那處看了幾眼。
他們兩人才走,周召吉便嬉笑道:「有意思,我猜他看得到我們。」
姬嵐野皺著眉頭,似乎贊同周召吉的話,但又覺得不可思議。
姬小彩問:「道長,你聽到羅皆對金子說什麼嗎?那……那是真的嗎?」
古泰來不置可否,似乎也判斷不出,因為羅皆剛才說的話是:「相信我,我會救出你,就像救蜜皆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