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hadowaa 發表於 2012-5-25 13:26
不知何時,海翔已經坐在餐桌前面了。他的腦袋昏昏沈沈的,連現在吃的是早飯還是晚飯都搞不清楚。抬頭一看, ...
明良海翔在湛藍到不真實的天空中,搜尋著雲彩的影子。
他從船艙的窗戶把腦袋伸出去,眺望外面的風景。這漫無邊際的天藍色,跟隱約能看到的東京繁華街上空不同,顔色也變得不一樣了。而且,天空還從群青色變成了透明色。目送過東京灣之後,伴隨波浪的聲音,海濱的香氣被送進船中。
那顏色的漸變,簡直像人工制作的屏幕一樣。
與船抵達的目的地名字相同,確實是純淨無暇的藍色。
「這名字,真是貼切啊……」
海翔隱約眺望到目的地的樣子,不由得嘀咕了一句。
這艘船行進的前方——「完美藍色」,是一座人工島,作為最新研究設施建築在東京灣中央。但是,即便取了如此清爽的名字,其實研究所的工作方向卻不怎麼幹淨,幾乎都是公害對策、有害物質處理以及感染病的調查等工作。根本不是海翔這樣一個普通中學生應該進入的場所。
海翔是被人以三天兩夜的學生自主社會參觀的名義,硬帶到這座小島來的。
由于實在無聊,海翔一直不太開心。
坐在船艙客席的同學們,正心情愉悅地讀說明手冊,可海翔根本不明白那有甚麼意思。不管那時多麼先進的科學設備,說到底不還是讓人討厭的「垃圾處理」工作嗎?那裡既沒有娛樂設施,也沒有海水浴可以玩。而且,也沒有機器人和車子等那些讓海翔感興趣的制品。那真的只是一個愁眉苦臉的研究者,與「垃圾」對峙的場所——確切點說,就是個漂亮的藍色「垃圾島」。
(真是的……到底哪裡有趣了?)
居然特地到這種島上來,正常人大概都不會這麼做吧?
海翔一邊眺望藍色的風景,一邊無聊地歎息。
船艙客席上,一位似乎是完美藍色的職員的女性拍拍手。隨著清脆的拍手聲,吵鬧的大家馬上安靜下來。
「現在你們就要進入完美藍色了,不過在此之前,我要說一下安全問題。」
海翔沒有看那位女性職員,而是倚靠在床邊望著同學們。他們身體紋絲不動,認真注視著發出聲音的人。海翔覺得他們簡直像玩具賣場的人偶一樣。
「首先,請看一下這張卡片。」
女性職員講解時,站在她身旁的男性職員馬上亮出天藍色的卡片。同學們就像真人尺寸的電動人偶一樣,一起轉向他那邊去。
「在完美藍色,相關者以外的人沒有ID卡,不能進入建築。所以,到達完美藍色之後,我們要先登陸ID卡。」
同學們的視線在兩位職員間轉來轉去。
海翔常去的購物中心有個玩具賣場,播放器畫面就裝飾著大量小型電動人偶。每當客人走過,各種樣子的人偶就會一起轉頭去看。雖然孩子們會很高興走過去,可是海翔卻覺得集體活動的人偶讓人很不舒服。同學們的動作也不可思議地與之相似。
「詳細方法都寫在宣傳冊上了,請大家仔細看看,都明白了嗎~?」
到這時,聽眾們才打破了沈靜。
伴隨不整齊的回答聲和說話聲,有些人開始偷笑起來,熱鬧的氣氛再次充滿了船艙。刹那間電動人偶變成了人類,可是海翔卻無法融入進去。
說不定我還不如人偶呢——海翔突然有了這樣的感覺。
海翔在這裡的意義,如果拿購物中心做比喻,差不多就跟放在電動人偶旁邊的「SALE」牌子一樣吧。他沒法跟人偶一起行動,只是單純存在而已。
(總覺得……真的很像傻瓜啊。)
為甚麼我要得來這種地方啊?今天可是寶貴的暑假第一天啊。我很想玩遊戲,也想去看系列電影……
「可惡,葉平那個混蛋……」
海翔忍不住低聲咒罵。制定了這個白癡計劃的笨蛋,正放著海翔不管鑽進女孩子組裡玩呢。他就是正坐在特別定制的輪椅上,露出一股輕浮笑容的少年——瀨戶葉平。在這些人中,他是唯一一個跟海翔一樣,高于人偶的存在。他是海翔同宿舍的舍鈾,也是跟他同歲的表哥。
大約一個月前,葉平對海翔說:「東京灣有個完美藍色,那可是個能欣賞煙火大會的好地方哦。」隨後他突然制定了這個旅行計劃。
海翔覺得這主義無聊,立刻提出反對意見,可是他卻在短時間內聚集了志同道合的人,並且很順利地開始實行他的計劃。雖然葉平的企劃一向獨斷專行又很強硬,不可思議的是這計劃居然聚集了不少人。這是因為葉平的人品問題,還是因為大家心中想要幫助他克服「障礙」的使命感呢?海翔也想不明白。
葉平四年前遭遇交通事故,雙腿留下了殘疾,自那以後他的生活中就離不開輪椅了。再加上小學的時候他身體虛弱,一有點事情他就會發燒。
現在,就是因為他從橫濱的家去學校不方便,所以才會跟海翔一起生活在綠月學園的宿舍。舅母每次見到海翔,都會絮絮叨叨尖聲細氣地對他說:「葉平就拜托你了哦,海翔君。在很多地方你都要多照顧照顧他啊。」
但事實上,葉平甚麼都可以自己完成。雖然海翔為了幫助他也會跟他在一起,不過多數時間都在陪他說一些無關要緊的話題。
葉平是位參加全國模擬考試也一定能進入前十名的優等生,盡管坐在輪椅上,但是體育上他還堅持玩籃球。只要他願意,就算登山、滑雪都不在話下。海翔甚至覺得,葉平的身體比自己的更靈活。
不過,只要海翔開始單獨行動,葉平就回故意發一些「櫥櫃頂上的東西拿不下來」、「電梯壞了我沒法下樓」這樣的短信,把他叫出來。
大概在葉平看來,四肢健全的海翔理所當然該為自己騰出時間來吧。
的確,或許葉平所說的沒有錯。盡管他可能是正確的,但那種郁悶的感覺有時候會刺激海翔的神經,讓他煩躁不按。
這次旅行也是,海翔就是被葉平硬拖過來的。
那時期末考試第三天的放學後。當時准備去圖書館的海翔,被葉平把胳膊留在了學生宿舍。那天之前,他還心情愉快地幫海翔抄寫筆記,怎麼想這也太奇怪了。
果然不出所料,葉平硬要給海翔講他最不感興趣的旅行計劃。他把胳膊肘支撐在輪椅上,一個人嘰裡咕嚕說個不停。
「我跟你說啊,我們家也是那個完美藍色的資助者,所以這計劃非常簡單。我們可以免費使用職員們的留宿設施。」
「哼……」
果然還是靠父親的關系,不愧是大企業「株式會社賽特拉」的工資啊,雖然海翔很想把這話說出來,可是最終還是忍住了。而且,這也是為了第二天的考試的筆記。
「食堂也有折扣,包括交通費在內,每人只要交三千日元就可以了。肯定會有不少人願意去。」
「啊,那不是很好嗎……」
海翔根本沒興趣聽這些,只是隨口應付兩句而已。
「時間就定在煙火大會的前一天,早上七點在宿舍大廳集合。海翔也參加吧,我都給你留下名額了。」
「哈啊?為甚麼我也……」
看海翔不由得扭曲了臉龐,葉平把一張紙貼在他額頭上。
海翔把紙條撕下來,看到到上面印著一行字。「學生會主辦·暑假社會參觀三天兩夜學習旅行通知」。而且,印刷品的一端還蓋著校章,文章末尾甚至還有校長的名字。這是分配給各個班級的公用通知書。
海翔看完一遍後,葉平得意洋洋地嘿嘿兩聲。
「這個合宿啊,可是我特意說服校長,讓他同意作為學院公認活動來舉辦的你知道嗎?學院公認的學生自治活動……就是這個意思了。」
「……甚麼意思?」
「笨蛋,你太遲鈍了。就是說可以堂堂正正邀請女子部的女生們一起住啦。」
葉平輕笑著拍打海翔的後背。海翔他們上的綠月學院,是株式會社賽特拉經營的學校,女子部和男子部分別在不同的校舍。所以,除了文化祭和體育祭,男女聲之間不會有甚麼交流。恐怕其他男生也會興奮不已地大叫「真的嗎!?」吧?
但是,海翔卻毫無反應地把印刷品擱在一邊。
「對不起,我沒甚麼興趣。」
「對女孩子沒興趣嗎?不愧是最酷的海翔君啊,禁欲主義者啊。」
「我是說對這種團體活動沒甚麼興趣啦……好了,我要出去了。」
海翔准備從葉平面前橫穿過去,迅速離開房間。可是葉平卻突然抓住了他的衣服下擺。由于拉扯的力氣太大,海翔差一點就翻到後面去了。
「不要逃走,海翔。」
葉平嘿嘿笑著。果然雙腳不能使用了,手臂的力量就增強了很多。海翔的脖子被葉平卡住,都快要窒息了。
「咳!你幹甚麼啊!」
「……我媽媽啊,說海翔不一起去的話她不放心,非的讓宿舍醫生跟著一起過去呢。真是的,開甚麼玩笑啊。難得找了學生自治課外教學的名目,怎麼能讓老師混進去啊,對吧?」
葉平一邊嘿嘿笑,一邊加重手上的力量。
不過就算他問「好把」,海翔也不想管啊。
「我才不管!總之,我絕對不會去的!」
「喂喂,小翔翔~?昨天,是我幫你把考試範圍的筆記拷貝下來的吧?」
「那時另一碼事了!快點放開我!!」
就算他努力想往前跑,可還是敵不過輪椅的重量。海翔決定,就算衣服破了他也不會回頭。
可是,葉平搶先開口了。
「隨便說一句,姐姐好像也要來哦。說是要打工做研究員,暑假時會一直留在完美藍色。」
「……關嗎?」
這時,海翔的抵抗突然減弱了。葉平像個喜歡惡作劇的孩子一樣露出笑容。
「還有啊,姐姐的未婚夫似乎也是在那裡工作的職員哦。在介紹給我們之前,他也想看看他是個怎樣的家夥……對吧?」
第二個「對吧」,確實起到了一定作用。
結果,海翔覺得,被那些話慫恿而來到這裡的自己真是個傻瓜。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或許他比葉平更愚蠢。
但是,能夠和關見面這個事實的確讓海翔很開心。盡管他們會定期發郵件,可是卻已經半年都沒有見面了。海翔的宿舍有門限,她的大學生活也非常忙碌。
——是的,就是關。
只要一想到她,海翔的嘴角就會綻放笑容。
如果到完美藍色去,就能見到久違的她了。關,應該沒有變吧?或者,稍微成熟了一些?不管是哪一種,海翔都會很高興。
是啊,馬上就可以見到關了。
見到關,跟她說話。
跟她聊天,說服她。如果能好好說清楚,關肯定……
「喂,海翔,好像馬上就要到了呢。」
葉平的聲音從背後傳來,打斷了海翔的思緒。
回頭一看,海翔發覺葉平的輪椅不知何時已經來到他身後了。
海翔不太想跟他說話,只是嗯了一聲作為回答,隨後再次把視線轉移到窗外。不過葉平一點都不介意,還一邊講解社會參觀的預定,一邊把參觀時間表硬塞給海翔。
「不過,很遺憾啊,海翔。如果時間多一點的話,說不定就可以參觀誠一伯父的工作了。」
「……父親?」
聽到有關父親的話題,海翔立刻有了反應。
「我的父親,跟完美藍色拉不上關系吧?」
接著,海翔用銳利的眼神盯著葉平。但葉平的表情還是一如既往的平靜。
「你在說甚麼啊,伯父可是完美藍色的研究所所長哦。雖然他出差去美國現在不在島上,但他可是研究所的負責人呢。」
「完美藍色研究所的所長是……父親嗎?」
海翔低聲嘀咕了一句之後,便陷入了沈默。然後,他的表情變得陰雲重重,露出了冥思苦想的深刻表情。
「幹甚麼?海翔,伯父沒有告訴你這些事嗎》啊……你該不會是,到現在還處于對伯父的反抗期吧?嗯,到底怎麼了啊?海翔君~?」
說著說著,葉平開玩笑似地笑了起來。
但是海翔沒有笑,他看都沒有看葉平一眼,只是皺起眉頭來。
良久,他終于抬起頭,拔腿就往入口處的樓梯跑去。
「喂……海翔!」
海翔聽到葉平在背後叫他,可是他根本顧不上這些,他爬上樓梯跑到陽光明亮的甲板上去。
甲板上一個人影都沒有,海翔可以聽到遙遠的彼方傳來海鳥嗚叫聲。
站在這裡,就好像處在不同的世界,人們的氣息都遠去了。
海翔把身體倚靠在欄杆上,眺望蔚藍的東京灣。微暖的海風輕輕撩動前額的頭發。
真不舒服。
海翔不舒服到想要嘔吐出來。
恐怕葉平知道只要提起父親的話題海翔就會鬧別扭。他絕對知道,誠一對他比對海翔更親近這個事實,會讓海翔心裡不是個滋味。
但他想錯了。早在母親去世那天起,海翔就放棄了自己跟誠一的關系。
這種惡心的感覺並不是因為「誠一與海翔」的關系,而是因為「誠一和關」的關系。
葉平常常把海翔當作遲鈍的傻瓜,但是有關姐姐的心情,他其實比海翔更遲鈍。他知道誠一在完美藍色的事實,卻完全沒有察覺關去那裡打工的動機。
(不過,我倒是根本不想去了解這些……)
猛地擡頭望去,目的地已經迫近面前。
建築群都是統一的清爽天藍色,被刺眼的陽光照射後,反射出閃亮的光芒。與其說是研究設施,倒不如說它更像度假賓館或者娛樂設施。
但是,刺激海翔鼻腔的氣味卻跟那些名字都不搭配。
伴隨海風,島上飄來一陣微微發甜的腐臭味——好像廉價的除臭劑,有好像腐爛的水果——就是那種味道。聞著那種味道,海翔腦海中浮現出的都是些討厭的事情。
是跟葉平打聲招呼回去呢,還是就這樣直接回去……海翔甚至想,說不定他的利用最終手段直接遊泳回去。
海翔「要回去」的欲望已經變得如此強烈。
是的,海翔應該在這個時間回去。
但是,海翔想見到關。
不管這麼說,都想要見關。
船進入碼頭後,海翔第一個迅速跑下去。
其實這也不是甚麼難事,他趁著葉平幫助職員分配物品的空隙,直接跑到海邊的人行道上去了。路上不遠處就有個拐角,對葉平他們來說這裡是個死角,誰也看不到海翔到底去了哪裡。不管怎麼說,總算恢複自由身了。
同學中既沒有人注意到海翔的行動,也沒有人叫住他。
于是,海翔就這樣獨自進了完美藍色的建築群。
天藍色的建築物頗有威嚴感地俯視著海翔。出入口全部是封閉的,正如職員所說的那樣,沒有卡片根本無法進入。大廈中有幾百名職員在工作,可是站在建築物外面卻完全感覺不到人類的氣息。能聽到的只有輕微的機器運轉聲,以及東京灣的波浪聲。
一時之間,海翔沈醉在這片舒適的寂靜中。他准備等冷靜下來之後,隨便找一個大廈裡的房間按響門鈴,問一下關在哪裡。
葉平正努力跟職員們一起進行社會參觀,短時間內應該不會過來找他,說不定他現在正著急該怎麼辦呢。
「活該。」
海翔想像著葉平張皇失措、不知如何是好的樣子,不由得笑了起來。
他抬頭望望天空,突然覺得,能在這種地方散散步也不錯。
但是,這種愉快的時間並沒有持續太久。
過了一陣子,頭頂的太陽開始好不客氣地照射海翔,他覺得頭發旋兒附近都要被烤焦了。
「可惡,好熱啊……」
海翔一邊擦拭從額頭滑落下來的汗水,一邊往藍色大廈門前走去。
完美藍色的建築出入口,必定要裝備最先進的卡片檢驗機。當人們靠近門前時,顯示畫面就會出現一只「指猴」,用愉快的聲音指導人們如何操作。
「請用ID卡接觸認證畫面。」
畫面中舞動的猴子——指猴,是一種全長只有十厘米,可以放在手上的猴子。海翔小的時候,曾經看過以這種猴子作為主角的動畫片。恐怕畫面中的這只,就是模仿電影角色做出來的吧。
「請用ID卡接觸認證畫面。」
指猴一邊轉圈,一邊重複同樣的台詞。
在最初一座大廈中,海翔還很愉快地操作那機器畫面。可是他發覺這個系統看上去並不像它演出那麼有趣。如果沒有ID卡進行操作的話,那不管怎麼操作都聯系不到管理員那邊,只能吃閉門宴。
海翔找到一個個新大廈,把所有能看到的操作盤全部都試了一遍,可是每一台卡片檢驗機都做出相同的判斷,重複說出同一句台詞。
「請用ID卡接觸認證畫面。請用ID卡接觸認證畫面。請用ID卡接觸認證……」
「可惡!」
海翔對准畫面狠狠打了一拳,畫面中的指猴一邊發出笑聲,一邊跳舞。這特別的動作好像在嘲笑海翔很白癡一樣,他不由得怒火中燒。
在這樣下去,恐怕這次就見不到關了。海翔看著固若金湯的大門,深深談了口氣。
(果然,我就不應該來……)
這時,海翔的額發突然感覺到一陣潮濕的風。那是很涼爽,讓人舒服的空氣——海翔轉身背對畫面的指猴,往上風頭那邊走去。
海翔追逐海風往前行走,突然間視野驟人開闊起來。那是停泊著船只的混凝土碼頭。看來在海翔迷迷糊湖的時候,他已經圍著小島轉了一圈。雖然一開始沒有注意到,但是再仔細看看,就會發現這裡像塗畫一樣綻放出絕妙的色彩。
真是個不錯的修養地啊。海翔不禁感歎,他坐下來,准備在原地休息片刻。
腳下的寬展開來,和東京灣的海水連接到一起,四周時不時還傳來海鳥嗚叫的聲音。
這裡和全自動化的小島中心部位不同,海邊有外部的氣息流傳過來。這裡的空氣帶給了海翔暫時的平靜。
海翔慢慢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四方的木片,這是從島上各處種植得整整齊齊的樹木上割下來的。隨後,海翔拿起刀子開始削這木片。刀刃往中間一劃,裡面馬上露出乳白色來。
(嗯,著木頭感覺不錯。)
心裡這樣想著,海翔也開心了一些。
海翔早在以前就有用撿來的材料雕刻東西的興趣,紙、橡皮、木片、水果、蔬菜……甚麼都可以。利用它們創造出新形象,是一件非常有意義的事。海翔感覺到手上有一種沖擊感——木頭屑像融入了空氣中一樣飄散到天空。等最後東西變成自己想要的「形狀」時,能夠體驗到的是無上的成就感。
海翔忘記了一切煩惱,繼續動手雕刻。
他好不容易才把茶色的樹皮從木片削掉,結果手部卻突然變暗了。海翔抬頭一看,發覺自己找得天翻地覆都沒找到的關,居然就站在他身後。海翔的面部不由得抽搐起來。
「呃、關……」
「甚麼‘呃’啊?你一個人躲這裡幹甚麼呀?」
由于逆光,關臉上的表情海翔看不清楚,可是他吃驚的面容可頂清楚地暴露在陽光下了吧?時隔半年的久違的再會,居然就這種場面開始嗎?
(可惡,丟臉的樣子被她看到了……)
海翔一臉苦悶地望著背後,她的長發輕輕掃過海翔的面頰。「好久不見了,你還好嗎?海翔君?」
關惡作劇似的露出微笑,久違了的關的聲音啊,海翔的心髒劇烈跳動起來。
「還好啦……」
海翔故意若無其事地回答道。他不想被關看到他內心的想法。
關似乎誤會了甚麼,立刻用充滿擔心的聲音問道。
「……難道,我在這裡礙了你的事了?」
怎麼可能會礙事啊。海翔本想這樣解釋,可是話還沒有出口關就繼續說道,
「如果我礙事了,那我把ID卡給你之後就走嘍。你看,沒有這個就沒發進入大廈……」
關把天藍色的卡片遞了過來,隨後,還對海翔露出非常溫柔的笑容。
海翔非常喜歡他擔心的個性。他一邊接過卡片,一邊盯著她的臉龐。
「怎麼了?海翔君?」
關似乎十分不解的歪著腦袋。海翔猛地回過神來,趕緊移開了視線。
「沒……沒甚麼啦。剛才我只是消磨時間而已,只是想試試這刀夠不夠鋒利。」
海翔把卡片裝進褲袋裡,還故意把刀子合上,讓關看清楚。
「哼,那難得見一面,我們就聊一下天好了。」
關在海翔身邊坐了下來。
她長長的黑發紮成一個辮子,穿著一件看起來很涼爽的白色連衣裙。裙子底下露出細長有強韌的雙腿。
關比海翔大四歲,是大學生。但是從外表看來,他跟高中生也差不多。不仔細看的話,說不定人家會以為她跟海翔一樣大。
海翔盯著關的側臉看了一陣子。
「這裡的景色真好啊……」
海風在兩人見靜靜吹過。
海翔很想問問關的婚約問題。他怎麼也不敢相信,關決定要結婚了。
三個月前,海翔接到一封毫無預兆的「我要結婚了」的郵件。裡面的內容只是事務性地間接敘述事實,絲毫沒有歡樂、戀愛和愛情等感情融入其中。
對于這從天而降的婚約,海翔當時有些生氣,他不知道關在想些甚麼。海翔一直音樂感覺到,關其實另有喜歡的人。
或許海翔就是為了問清楚這個,才特意到島上來的。
但是在他組織好問話之前,關卻搶先再一次開口了。
「那刀子是甚麼?」
「這個?……是在涉谷買的。」
「不是啦,我是問你用來幹甚麼的?」
「這個……」
是為了雕刻木頭和橡皮。
但是,海翔不可能把這話說出來。那實在太丟臉了。
「護身用啦,還有其他很多用處。」
「帶著那種東西走路,才會更‘恐怖’呢。」
「……‘恐怖’?我嗎?」
海翔瞪圓了眼睛。他很意外關居然這樣說自己。
海翔君今天乘船的時候,是不是瞪著眼睛嫌難得能有機會聊天的女孩子很吵鬧?葉平都告訴我了,還讓我勸你多注意一點。
「啊……這麼說起來……」
海翔想起乘船的時候,身邊的女孩子的確說了甚麼。因為他心中在想別的事,所以直接無視了對方,可是他並沒有瞪那女孩吧……?
「你還是注意一點好哦。就是因為你在學校老是板著臉孔,所以好像才有傳言說你在外面跟高中生打架吧?這樣下去,不好的流言可是會愈演愈激烈哦。」
「……可是,那個……」
那並不是因為自己生氣,只是話不投機不想談了而已。海翔也想過,如果對方的話題能引起他的興趣,他還是打算回答她的。
而且,跟高中生打架也只有那一次而已。海翔在街上被人糾纏,雙方狠狠打了一架,不過當時被傳得很誇張。
海翔覺得自己一直有盡量做一個認真的學生,所以關突然再次提醒注意,讓他覺得很意外。
「我根本,沒有做那種事啊。」
海翔鬧別扭似的解釋道。
「所以啊,至少說些甚麼解釋一下啊,好歹也要給自己找個借口,至少人家也是你的同學啊,因為很多事你閉口不談對方根本不會了解。」
「我也不是不想辯解,可是……」
可是,海翔最不擅長就是正確排列語言,尤其在腦袋裡想的亂七八糟的時候,他會越來越覺得麻煩。不過,這些到底該怎麼說明呢?
對這些開始冥思苦想的時候,海翔又想繼續剛才的雕刻工作了。手又癢癢起來了。
(不行,難得跟關在一起。)
海翔把削好的木片扔到海裡去。
才剛剛雕出形狀……可惡。海翔竟然有些心痛。
「好啦,你又擺出這種恐怖的表情不說話了。就因為這樣才會被誤解的。難得你長了這麼一張酷酷的臉,太浪費啦。你對人這麼冷淡的話,就不會吸引女孩子喜歡哦。」
「沒關系拉,我不介意。我討厭那些被外表欺騙的輕浮女人。」
「啊哈哈!你不就是個中學生嘛!」
關摸了摸海翔的腦袋。海翔突然很生氣,他不願意被關當做孩子對待。
但是,不管怎麼爭論,他都是作為‘弟弟’而存在的,不可能突然升格為戀人候補的「男人」。所以,海翔甚麼都沒有說。
而且,關已經和一個年長的男人定下了婚約。就算現在說甚麼,聽起來也只是嘴上不服輸而已。
「喂關的未婚夫,是個怎樣的人?」
「咦?怎麼突然這麼問」
關露出驚慌失措的表情,海翔第一次看到過她這樣。
可惡,這是甚麼表情啊?海翔越來越火大。
「他不是在這裡工作嗎?我想我們難得見一面,所以想跟他打聲招呼,作為表弟。」
跟平靜的口氣相反,海翔胸中焦躁不安。
這樣子的關竟會突然跟海翔說她定下「婚約」,准備「結婚」,海翔當然馬上就懂了。
她跟男人接吻過,跟人在床上做那種事的樣子,海翔根本無法想像。
「肯定是葉平告訴你甚麼多余的事了吧?那個笨蛋,太大嘴巴了。」
關撅嘴巴。這種表情對海翔來說非常有魅力。
「有甚麼關系啊,告訴我吧。」
「……他叫十岡,是政府派來的委托業務員,在完美藍色工作的業務員,又認真又溫柔。他父親是個律師,而且他還是個喜歡打網球的運動健將。雖然看起來很普通,不過為人還不錯。」
「你們在哪裡認識的?」
「是介紹的,朋友介紹的,無意間認識的……」
「哼,無意間啊。」
海翔注意到自己的口氣非常不好,連自己都覺得吃驚。
「……你到底想說甚麼啊?」
關目不轉睛盯著海翔。海翔頓覺糟糕,可是話卻停不住了。
「因為和真名天子沒有可能,所以就在身邊隨便湊合?」
「你甚麼意思啊,我……」
「我啊,甚麼都知道。」
海翔知道自己臉上的表情多麼難看。他不斷在心中警告自己不要這樣,可是事到如今也無法挽回了。
「關喜歡我父親對不對?」
關的臉立刻僵住了。
啊,果然如此啊。海翔的絕望有增加了一分。
海翔已經看了她很多年,不知何時就察覺到,關可能是愛著父親的,就算是有血緣關系的親屬一樣可以結婚,所以把沒有的伯父當作戀愛對象,更不會顯得不自然。
但是,最初海翔的確覺得很討厭。他一直把表姐當作青梅竹馬的朋友,想不到她竟然愛上了自己的父親。一般人肯定會覺得厭惡吧?
但是最近,海翔終于想通了,他覺得既然關愛上了,這也是沒有法子的事。因為討厭所以不能認同的做法實在太卑鄙了,所以海翔覺得應該支持表姐。他努力把思想轉變到這個方向。
可是,關卻突然跟其他男人結婚了。而且,還是個她根本不喜歡的公務員。
開甚麼玩笑啊!這句話卡在喉嚨裡,海翔心裡混亂的怒火越燒越旺。
「喂,你為甚麼要跟其他男人結婚啊。如果你態度強硬一點,或許回進展順利不是嗎?為甚麼要勉強自己接受那種超級無聊的家夥啊?再說了——就算你從我身邊搶走父親也沒關系啊。」
海翔步步緊逼。討厭的感覺讓他氣氛高揚。
盡管關的表情僵硬起來了,可她還是勉強擠出一個笑臉。
「等一下,海翔君……你冷靜一下,好嗎?」
關用溫柔的聲音勸解海翔。
海翔對這樣的自己討厭到無法自制。但是,他無論如何都沒辦法在中途停止。
「還是說,你害怕被我父親甩掉?」
「………………甚麼!!」
啪的一聲,關一巴掌命中海翔的面頰。因為常打網球的她手勁不小,所以這一擊就把海翔打得頭昏眼花。海翔感覺腦袋搖晃了半天,好不容易把手放在面頰上,才感到那裡有些發燙。
「你啊……你就不知道甚麼話可以說甚麼話不能說嗎!?」
關大聲吼道。這跟平時的吵架不同,他眼裡浮出的淚水,嘴唇也在顫抖。
(啊……)
遲了一拍,海翔才察覺自己做的太過火了。海翔這次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他本來不打算這樣做的。
但是後悔總會遲來一步。伴隨面頰的疼痛,海翔逐漸陷入自我嫌惡中。
她張開嘴巴似乎要說些甚麼。那時海翔看到都會心疼的,被深深傷害到的表情。
海翔一邊沐浴在關的視線中,一邊拼命編織語言。他覺得不管關怎麼罵他都是應該的,可是她最終礙事甚麼都沒說。關咬住嘴唇,就這樣離開了。
海翔的身邊,只留下了涼爽的風和沈默。
海翔連追上去的力氣都沒有了,就這樣躺在碼頭上,混凝土的熱量頓時在背散開來。
天空和海洋,還是一如既往的藍色,扮演著清爽的修養地。
——我根本就沒打算要說出那種話來……
雕刻木頭就可以按照海翔想像的進行,可是為甚麼語言的形式就如此不同?每次,每次,每次都讓人感到非常心煩。
海翔的右手無意識地伸向天空,像是要雕刻天空一樣動手刻畫。
「那麼,先生們女士們,明天就是煙火大會了,我們要召開一場特別的情侶試膽大會!那——!」
隨著叫聲,音箱突然震動起來。
葉平在完美藍色的食堂通過麥克這麼一喊,坐在餐桌前的男生們都朝著他起哄。傍晚的食堂,居然上演了一幕深夜電視節目裡搞笑藝人聯誼大會的場景。葉平的主持技術都可以媲美職業住播了。
(不過,晚飯前的講話就這麼興奮,這家夥不要緊吧……)
海翔一邊擺出似乎很郁悶的表情,一邊端起裝滿麥茶的杯子。冰塊碰撞,發出喀啦喀啦涼爽的聲音。
海翔覺得他和葉平的血緣關系非常不可思議,他們的性格可以說完全相反。與其說是親戚,倒不如說是相距最遠的人種。
「吃過晚飯之後,我們到正面的玄關集合。至于分組,我們一邊吃飯一邊抽簽決定,大家按照順序過來!可不能交換,聽好嗎?!」
接著又是一陣喝彩。耶!哦!討厭,該怎麼辦?喂,把簽拿這邊來!
……哈啊,這算是甚麼啊?海翔不由得歎息一聲。
用一次性筷子改造成的簽,一只手一只手地傳了一圈。是甚麼時候做了這麼個小道具啊?葉平在一些奇怪的事上還真是很有一手。
「喲,小翔翔~」
要是在平時,海翔都會幫他拿動周圍的椅子,可是他聽到葉平得意洋洋的語氣實在很火大,所以就直接無視他了。
不過葉平這次倒是很靈巧地攤開椅子,在海翔身邊坐下來。隨後,他說嗓子很幹,竟擅自端起海翔的杯子喝起茶來。
「喂,這次旅行是不是出人意料的有趣啊?」
「……你看我的表情像是很有趣嗎?」
「我不是說現在,剛才你一個人去海邊的時候,姐姐不是也去了嗎?那可是我特意拜托職員安排哦,我很好心吧?」
葉平露出得意洋洋的笑容。海翔默默地把肉蝦米飯送入口中,一不留神,就連最討厭的青豌豆都給塞進嘴裡了,不過他根本嘗不出味道。
「你啊,在姐姐嫁人之前,不是有很多話要跟她說嗎?姐姐是唯一一個可以跟海翔聊些普通話題的貴重談話對象啊,嗯……可惜之後不能輕易見面了。」
葉平輕浮的聲音更加忤逆了海翔的神經。他正慢慢地把海翔心中拼命縮起的荊棘,一根一根全部拉出來。
「說起來,你左邊面頰是怎麼回事?很紅啊……」
葉平很沒神經地想把手伸過去,海翔立刻好不猶豫地推開了他。葉平的手就這樣直接反彈到自己臉上,清脆的巴掌聲在食堂響起。
那聲音讓整個食堂瞬間安靜下來,大家的視線全部集中到海翔這裡。
「好……疼!你幹甚麼啊!海翔!」
「吵死了,誰讓你嘰裡咕嚕淨說些不該說的!看到你傻乎乎的臉我就很火大!」
「哈啊?你這話是甚麼意思?」
就連葉平都不明白究竟發生了甚麼,坐在輪椅上目瞪口呆地捏著鼻子。
其他學生們開始窺窺私語,說海翔很可怕,說明良果然不是一般人。其中還有一名同學走到葉平身邊,拿出餐巾紙給他。葉平壓住鼻子上的手,沾上了一些血跡。
「你不要緊吧?瀨戶內。」
「啊……沒事沒事。就是鼻子裡面破了一點。」
海翔背著他們,留下還剩了一半的食物就這樣默默離開了。
當海翔走到走廊的瞬間,背後馬上傳來同學們對他的負面評論。
「喂,瀨戶內,你……居然還真能跟明良玩到一起啊。就算他是你表弟,你不覺得他很糟糕嗎?老實說,我是不大想跟他扯上關系。」
海翔粗暴按下自動門「關閉」按鈕,終于切斷了他們的聲音。
「……我才更不想跟你們這些家夥扯上關系呢。」
低聲嘀咕了一句後,海翔把手插進褲袋了,沿著走廊往前走去。
天空中的太陽慢慢傾斜,完美藍色亮起了發出微光的照明燈。青白色的光芒照亮了整個小島,更加強調出它自身的名字。
一個男人正在海邊藍色的人行道上走著,他就是關的未婚夫十岡實。
他為了要見關,正要去職員宿舍那邊。中途因為一個擦肩而過的人,他突然停住了腳步。那個是跟這種地方完全不搭配的中學生少年。
「咦……?」
十岡因為一種淡然的既視感,不由得歪了歪腦袋。
那個少年的臉,似乎在哪裡見到過。是哪裡呢……
片刻之後,十岡突然注意到,他和自己崇拜的研究員明良誠一簡直一模一樣。
十岡不由得啊了一聲。
(說起來,聽說從今天起,關的弟弟們要到這裡來進行社會參觀呢……)
原來如此,那個少年就是她所說的表弟——明良海翔啊。
十岡想,既然如此就打聲招呼吧。可是等他回頭的時候,海翔早就走得沒影了。
「算了吧,反正和關的結婚典禮上還會見面,以後我們就都是親戚了……」
低聲說完,十岡便繼續在空無一人的人行道上繼續前進。
從現在算起的半個月前,關和十岡乘坐同一艘船來到完美藍色。于是兩人進行約定,每逢大休假,只要可能就一定留在這個小島上。
就這樣,在來人工島的船上,十岡和關很難得地談起了家常。
「我上中學的時候,就只知道運動呢。那時侯我除了網球對甚麼都提不起興趣,還曾經想過要成為職業網球選手哦。」
「呵呵,十岡竟然也打網球啊,有點意外……」
聽人說起自己喜歡的運動,關的聲音也比平常柔和了很多。十岡也因為受她影響,說話口氣也輕松了一些。
「別看我現在這幅樣子,以前也曾經是個運動少年呢。我很討厭學習,一直都是父親煩惱的根源啊。」
「真不敢相信,那不是跟我一樣嗎?」
關忍不住笑了起來,十岡也腼腆地回以微笑。
「不過最終,業余和職業之間還是隔著一堵厚厚的牆,大學考試的日子就這樣到來了。結果,我還是選擇了父親希望我走的道路……不過對網球我已經用盡全力,即使遇到挫折,我至今也沒有後悔。」
關初次聽到十岡講述過去,她聽得認真入迷。
十岡呆呆地望著天空,繼續能夠填補兩人之間那條鴻溝的話語。
「那是……距全國大賽兩周前的重要時期。我在練習比賽中右腿骨折了。」
只要閉上眼睛,就能描繪出一直都非常鮮明的回憶。那時炎熱的星期日下午,十岡要和其他學校打友誼賽。
讓人懷念的中學校園和操場,熱氣在空氣裡流動,還有學生們呐喊助威的聲音……火熱的身體,和金繃的肉體感覺非常好。還有觀察對手細微的動作來猜測發球方向的緊張感——這些對于那時侯的他來說,就是一切了。
分數是五比零,跟以往一樣。再這樣繼續打下去,十岡對勝利十拿九穩。
然後,就在十岡為了接住對方的發球,准備用力以右腳蹬地的瞬間。一陣劇烈的疼痛襲來,讓十岡失去了重心,就這樣倒在比賽場上。一時間,他都不知道究竟發生甚麼事。他知道自己必須站起來,可是腳上怎麼都用不上力氣。
「你沒事吧?十岡!你怎麼了?!」
十岡聽到顧問老師焦急的聲音,部員們也一起圍了上來,問他到底要不要緊,可是他卻因為右腳的劇烈疼痛,只能慘叫不停。
比賽到此中斷了,十岡馬上被人送往醫院。
此後經過了長時間的檢查,結果醫生用忠實的聲音告訴他,
「你右腳感染了指猴病毒。」
只有這個名字,就讓診療室的空氣緊張起來。
「怎麼會……!不可能,你騙我,醫生!」
不由得慘叫起來的,是陪十岡來醫院的母親。十岡已經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有指猴病毒引起的急性瘦身症,是當時死亡率最高的感染性病毒。
「請放心把,這位媽媽。幸好發病早期就發現了,不會有生命危險。」
醫生說幸好,可是這對十岡來說,是最壞不過的情況了。
那時侯,世界正處與之後病毒感染爆發的最盛時期。每一年都有數百萬的人因為指猴病毒失去生命。由于病症不容易發現,病毒潛伏期長,使得這種病毒很難被消滅,逐漸在整個世界擴散開來。
但是十岡做夢都沒有想到自己會得上這種病。盡管他常常因為病毒的新聞皺起眉頭,但他一直相信那根本是另外一個世界的話題。
「從目前的狀況來看,只要把右腳切除,就可以阻止病情漫延。」
醫生的話不出所料,這對他來說,與宣告死亡沒有甚麼兩樣。
這種感染症的原因是指猴病毒——通稱「骨病毒」,是一種可以潛入血液中,名副其實可以傷害骨頭的RAN病毒。
這種病毒原本寄生在「指猴」這種猿猴的身上,不過一部以指猴為主角的動畫電影讓它大紅大紫,很多人都把指猴當作寵物來養,所以這種病毒才蔓延到人類中來。
指猴病毒入侵人體後,會馬上占據「骨芽細胞」和「骨細胞」等制造骨頭的細胞,在體內迅速繁殖。
但是,這種感染病最讓人頭疼的並不是病毒繁殖。指猴病毒致死的主要原因是它的副産物,也就是它分泌出「荷爾蒙」。這種荷爾蒙可以活化溶解骨頭的「破骨細胞」,發生異常之後,大量破骨細胞會溶解骨頭中的鈣質,鈣質會隨著血液一起流出,根據醫生的說明,「鈣質濃度穩定維持機構正常的話,鈣的濃度應該在7~9.7mg/de,如果這個數值大幅度下降,就會引發很嚴重的症狀……」
首先,人就會出現惡心、嘔吐等症狀,之後會引起脫水症狀,然後會失去意識,心髒出現問題,最嚴重的情況,就是會出現心髒停止跳動的危險。
而且,在感染者身體越來越虛弱的期間,病毒會複制出一個個新細胞,產生的分身持續分泌荷爾蒙,將人身體中的骨頭消滅殆盡……最終感染者只有兩個選擇,要麼直接暴死,要麼就適應水母一樣的身體活下去。
選擇水母道路的感染者,將會體會全身疼痛的痛苦,心髒也會隨時停止跳動——血液中的鈣質固體化後,人可能會因為心肌梗塞和腦梗塞死亡——所以感染者職能在這種死亡的恐懼中度過每一天。
他們能活多久,甚麼時候才能找到治療方法,這些都沒有人知道。
醫生能斷言的也只有「在完成變成水母之前,期待心髒能夠停止」這樣而已。
這種病毒的潛伏期很長,症狀出現的也比較晚,一般不到末期根本不會出現症狀。運氣好的能在發病初期查出來,把感染部位的骨頭直接切掉或者取出也算是一種治療方法。不過一旦症狀出現醫生也沒有任何對應方法,感染者只能靜靜等待死亡。
唯一值得慶幸的就是,這種病毒不是通過空氣感染,而是通過親密接觸而感染的接觸感染。但是,無論如何,世界上的感染者還是層出不窮。
為此,指猴病毒成了非常恐怖的一種疾病,曾一度被成為「死神」。
站在船上,十岡突然看看地面,站在地面的兩條腿——那是自己的雙腿。只要用力,神經就會傳達那種感覺。
他看了一眼靜靜聽他講話的關的側臉,繼續談論他的回憶。
「我作為那時候的感染者,運氣實在不錯。因為骨折偶然發現感染了病毒,在無法挽救之前還可以進行治療。不過,我不想截去我的雙腿。如果不能打網球,那我還不如死了算了。所以我暫時選用了藥物治療來控制病情,一直拖延時間。」
不過,大概在十五年前——選擇手術的期限將近,病毒感染者突然大量減退,很快,世界保健機關宣布指猴病毒已經被消滅。
美國疾病管理預防中心和日本一家小制藥公司「賽特拉研究所」共同開發了治療藥和疫苗。
全世界沒有一個研究者預想到,治療藥竟然會以如此的神速研發出來,那時能讓世界被侵犯的感染者徹底抵禦病毒的魔法般的特效藥。全世界的政府接二連三地承認了這種比預定時間早出現很多的特效藥——《NTV》,義務為國民接種疫苗。因指猴病毒搞地人心惶惶的世界裡,人們都很感恩《NTV》帶來的效果。
而這個《NTV》開發小組的首領,就是日本病毒學者明亮誠一。
聽十岡說了這段話,關好像自己被誇獎一樣開心地說道。
「那麼,誠一伯父就是十岡的恩人咯。」
「是啊,明亮老師是我崇拜的人。所以我無論如何都想要做這個工作,因為這跟老師的工作相關。盡管我沒有成為職業網球選手……不過至今為止,我一直覺得我選擇的道路是正確的。
十岡的話語讓關的笑容加身了幾分,她像個孩子一樣露出天真無邪的微笑。但是,過了一陣子關卻突然沈下眼簾,把話題轉到平時古板的問題上。」
「對了……十岡,這次留在完美藍色的期間,在完成規定任務後的空閑時間裡,可以去研究所幫忙嗎?」
「可以啊,不過,要在我的監視下活動。」
「……嗯,我明白了。」
關笑了。但是那笑容跟剛才的不同,多少有些造作。
她可能有些喊怕十岡。不對,正確來說,是十岡的「轉變」很可怕。
十岡心想——或許,我和關根本不可能成為普通夫妻。既然如此,還不如不要說起那些回憶了。既然要做事物所的婚約者,就不能牽挂到感情上來。不幸扯感情的話,就不會出現剛才判斷失誤的情況。
十岡一邊考慮這些一邊往前走,不知不覺就來到了職員宿舍的玄關前面。藍色的門前,屏幕上放映出指猴動畫圖像,還發出「請輸入房間號碼」的聲音。
十岡熟練地按下了「301」這幾個數字。
藍色的屏幕上顯示出「301」的房間內部情況——關的房間還是老樣子,以藍色為基調進行統一裝飾。
關正坐在床上,出神地望著自己的手臂。
裂開的割傷傷口,在她左手手腕畫出了一條紅色直線。傷口每天都會像這樣流血,而且總是這種鮮豔的紅色。
確認過情況之後,關安心了似的歎息一聲。
關透過手臂看著照明燈。白色的皮膚上,映襯出漂亮的紅色血液。唯有這條紅線,才能給予關心靈的甯靜。
「……你又割腕了嗎?關。」
背後突然傳來一個聲音。
關猛然回過頭去,發現未婚夫十岡就站在玄關門前。
她不由得屏住氣息,剛才她根本沒有聽到開鎖和開門的聲音。
「十岡……」
關目不轉睛地盯著把自己當作怪物來看的未婚夫,或許他也注意到自己的表情不對勁,于是趕緊補充一句無關緊要的話。
「我按了門玲可是你沒有回應,我很擔心所以才上來看看你。而且這個房間已經變成可以由任意卡開啟了,你也要注意一點啊。」
「啊、對不起……」
關趕緊把房門設定成為僅限自己ID登陸。十岡一邊觀察關的言行,一邊說道:
「發生甚麼事了?關居然會這麼不小心,這太不像你的作風了。」
他的語氣還跟以前一樣,像辦公事一樣,事務性的談話,事務性的對答,還有事務性的未婚夫。
「因為弟弟發短信來說要過來,所以我就把門打開了……對不起。」
關用毛巾把流到胳膊上的血擦拭幹淨。血液滲入白色的毛巾,描繪出紅色的花朵般的花樣。
她悄悄看了一眼十岡,發覺他臉上已經換上了往常那種雕刻般的笑容。
「我沒有生氣,不過,要是關發生甚麼事就糟糕了……」
「嗯……我知道。」
他的語氣跟以往一樣溫柔。這個將要成為自己丈夫的男人,絕對不是個壞人。
但是,這是未婚夫妻的對話嗎……她總是在懷疑這一點。
他們訂婚已經三個月了,關一直在努力讓自己喜歡上這個男人,相信他也是一樣。就算關個性選擇,她也覺的結婚是很神聖的事。
十岡的確接受了關的一切,溫柔地對待她,還非常珍惜她。他對關就像對待寶貝一樣,不管她怎麼任性他都會微笑著面對她。
但是他愛上的並不是作為「女性」的關,而是擁有「特殊力量」的關。拯救世界的使命感——這才是讓他心醉的東西。
(可是,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關這樣說服自己。如果轉換立場,自己可能也會這麼做。關小的時候,也曾非常崇拜拯救世界的電影裡那些主人公。他們擁有特殊力量,是拯救地球的英雄!這種正義的夥伴,的確讓人很崇拜。
而且,英雄們總是閃耀著光輝。只要不去親身體驗,肯定不會知道他們其實都帶有世俗的味道。
「身體怎麼樣?每晚有能睡著嗎?」
十岡像醫生一樣問道。
「……嗯。」
「如果有甚麼想要的,或者不夠的東西,請盡管跟我說吧,我會馬上幫你准備。」
聽到這話,關不由得苦笑起來。
(僅僅是不夠的東西嗎?我們這對戀人都沒有一起去看過電影,也沒有約會過。不僅如此,我們之間甚至都沒有培育出愛情。)
但是,如果關說出這些話,他的臉肯定要扭曲了。一定會問,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立場。
司令塔的人肯定不會了解這種心情。就好像不踏足戰場的政治家,就無法激勵士兵的鬥志。這是只有背負同樣使命的夥伴才能理解的心情。而真正可以理解關,能跟她一樣感受到士兵痛苦的也只有「那個人」。
(誠一……)
如果是他的話,肯定能夠理解自己的心情。只要一想起那個名字、關的淚水就要湧出來了。不行……不行。
關的臉上增加的力量,壓抑住快要溢出的感情。她深呼吸了一下來調整氣息。
心跳數……沒關系,還在正常範圍內。
看到關壓住胸口,十岡很擔心似的偷偷望著她。
「你怎麼了?關。」
「對不起……我想睡一會兒。不好意思,你能回去嗎?」
「可是……」
十岡慢慢把手伸向關的背後,可是關卻決絕了他。
「……拜托你。」
關竭盡全力,才擠出了這一句平穩的話語。
十岡似乎有些困擾,不過他馬上又露出笑容。
「我明白了,那我明天再來。」
說完他就離開了這個房間,房間裡剩下的只有沈重的寂靜。關很快就關了燈,鑽回床上去了。
關把毛巾覆在頭上。漿過的床單貼在臉上涼絲絲的。進入黑暗之後,很多想法在她腦海裡浮現有消失。
十岡肯定認為關不安的原因,起源于對「敵人」的恐怖吧。
不過,事情並非如此,她的心思也沒有放在這件事上。不按的源頭,甚至應該說就在「自己人」裡。
(誠一伯父,我該怎麼做……)
關想起她給誠一寫的那封信的內容。那封信,也不知道有沒有寄過去。最近關幾乎都沒有見過誠一,所以她才會下定決心寫信跟他商量事情。因為電子郵件都是數字形式的,她擔心別人會看到,所以才選擇了郵寄的方式。她鼓起勇氣寫的那封航空信也寄了很久了,可是誠一一直都沒有回信。或許公事太忙,他至今都沒有時間去看吧。
(誠一伯父。父親,母親,葉平,海翔君……)
關的身體僵硬起來。每當她獨自一人時時,恐怖就會唰唰襲來。
在那令任懷念的平凡日子裡,她曾經戀愛過。就連中午跟海翔鬧得不愉快,都讓她愛到不得了。關很想回到那個世界去。
(海翔君……)
但是,關非常了解抑制感情的方法,所以她的心髒速率沒有改變。她把與跳動的心髒正相反的,如同機械一般的身體靜靜地倒在床傷。
注意到這個事實之後,關更加感到恐懼。每到這種時候,肌肉裂開的感觸就會在手掌蘇醒。她似乎還能聽到那些死者們發出的臨終悲鳴。
那些不停呼喊「救命!救命!」的,在關面前死去的人們……
(討厭,救命啊……)
關又產生了一種割手臂的欲望,她想看到自己的血。她想看到紅色血液的證據。
(救命啊,救命啊,救命啊,救命啊……)
心中不斷重複呻吟著。
就在這時,關聽到外面傳來輕微的開門聲。她已經把房門設置成自己ID登陸的了,從外面應該打不開才對。
應該是十岡或者葉平拿著備用鑰匙進來了吧?關悄悄整理了一下衣服,,從毛巾空隙間偷偷看著外面。
但是,面前出現的既不是十岡也不是葉平。
闖入者穿著黑色長袍,獰笑起來。
「死神……!」
映照在床邊鏡子裡的,是面部呈白色的「敵人」。
「怎麼回事……?」
海翔突然抬起頭,他察覺到完美藍色獨有的甘甜味道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有一種帶有血腥味的腐臭微微刺激著鼻腔。
不過很快,黑色的海面那邊飄來一陣海風,溫柔地包圍了海翔的面部,那腐臭的味道就如同幻覺一樣消失了。
「是我多心了吧……」
海翔嘀咕一句,再次把視線落回到手上。他坐在中午和關聊天的地方,揀起一個土塊在雕刻小狗。素材的觸感倒是不壞,可是由于土壤幹燥很快就破碎了,所以細節部分無法完成。
但是,這對海翔來說已經很值得慶幸了。只有甚麼都不考慮,全心沈浸在雕刻中,他就覺得很舒服。
在大海對面,東京的照明系統正在閃閃發亮。海翔借住這種光芒,一心一意制作小狗的耳朵部分。
「海翔……」
背後突然傳來一個聲音,海翔趕緊把刀子藏了起來。那時葉平的聲音。海翔沒有回頭,只是無言地坐著,他聽到輪椅的聲音慢慢靠近過來,最後移動到他身邊。
「你該不會是,跟姐姐吵架了吧?」
「…………」
「如果是這樣,我不管你們說過甚麼,你要跟她道歉哦。姐姐她很固執的,所以你不要拖太久比較好。」
說完,葉平就把一張折疊起來的紙遞給他。
「這個,是姐姐房間的地圖。我們去參加試膽大會,去那裡吧。」
「我沒甚麼……」
「笨蛋,你現在的表情讓人一目了然。海翔自我嫌惡的時候,看起來非常憂郁。」
海翔總算抬起頭,葉平根本沒有因為剛才的事生氣,臉上還是挂著無所謂的笑容。
「……你啊,還真細心。」
「甚麼意思?」
「誇獎你呢。」
海翔結過折好的紙。打開後他看到的是完美藍色職員宿舍圖,301室被做了紅色記號。海翔看了看手表。
(七點五十分了……)
到這個時間,關的工作應該已經結束了。
「海翔你啊,考慮事情過分認真也沒甚麼不好,不過總要有個限度才行啊。這個你冷酷外表的分歧倒是很有趣,你腦袋裡要想甚麼也無所謂,不過這些會讓人逐漸看不到周圍,要注意適可而止,適可而止哦。」
說著,葉平從輪椅側面的袋子裡袋子裡取出香煙點上火。他的動作是那麼自然,讓海翔把未成年吸煙屬于違法的事實都忘在腦後了。他在學校可是擔任學級委員的優等生啊。
「你比我……更像不良少年呢。」
「咦?你現在才注意到?」
但是,的確正如葉平所說的那樣,考慮太多沒甚麼好處。
即使到如今,海翔還是一直這樣。能考慮多深入就考慮多深入,而且他無法全部用語言表達出來,只能說花簇一部分而已。有時候他說的跟心中所想正好相反,還讓對方産生誤解。為了解除誤會他會更加深入考慮,就這樣反而更加……于是就成了不良循環。
如果對班裡的同學這樣海翔倒是並不介意。
可是,對關就不行了。
(——去道歉。老老實實說「對不起」……首先要從這裡開始。)
海翔把地圖裝進褲子口袋裡,抬起沈重的腰部。他不喜歡對葉平說感謝,所以只是勉強露出一個笑容。
看到他的反應,葉平不知為何爆笑起來,還被香煙嗆得連連咳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