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人都在歡呼中熱淚盈眶,許多人因激動而嚎啕大哭,在歷史上從來沒有這樣一個時刻,每個人都為自己是人類的一員而感到如此幸運和自豪。
但冷靜的人還是有的,羅輯就是一個,他的目光越過狂熱的人群,發現了另一個更冷靜的人:史強獨自靠在大螢幕全息電視的一側,抽著煙,無動於衷地看著狂歡的人群。
羅輯走過去問:“你怎麼...” “啊,老弟你好,我有責要負。”大史指指沸騰的人群說,“樂極容易生悲,這會兒最容易弄出事兒來,就說上午東郭族演講的時候,要不是我叫人及時調來番茄什麼的,他們就用石頭幹上了。”
史強最近被任命為新生活五村的警務長官,這在冬眠者看來多少有些奇怪:
因為大史屬於亞洲艦隊,按照國籍他已經不是中國人了,卻成為國家政府的正式官員。不過對他的工作能力居民們都有口皆碑。
“再說我這個人,從不會得意忘形,”大史接著說,同時拍拍羅輯的肩膀,“老弟你也是。”
“我是,”羅輯點點頭,“我本來就是一個隻看重現世及時行樂的人,未來與我無關。可二百年前,他們突然逼我當救世主,我現在這樣,也算是對這種傷害的一種補償。我去睡覺了,大史,不管你信不信,今夜我真能睡得著。”
“見見你的這位同事,他剛來,人類的勝利對於他也不見得是件好事。”
羅輯聽到這話愣了一下,再看大史所指的人,吃驚地發現他竟是昔日的面壁者比爾•希恩斯!他的臉色蒼白,神思有些恍惚,他一直在離大史的不遠處站著,發現羅輯後,他們擁抱著互相問候,羅輯感覺希恩斯的身體一直在虛弱地發顫。
“我是來找你的,只有我們這兩個歷史的垃圾能互相理解,不過現在,恐怕你也不理解我了。”希恩斯對羅輯說。
“山杉惠子呢?”羅輯問。
“你還記得聯合國會議廳裡的那個叫靜思室的地方嗎?”希恩斯答非所問地說,“那地方後來荒廢了,只有遊客偶爾去...還記得裡邊那塊鐵礦石嗎?她就在那上面剖腹自殺了。”
“哦...”
“她死前詛咒我,說我這輩子也會生不如死,因為我打上了失敗主義的思想鋼印,而人類勝利了。她說得對,我現在真的很痛苦,我當然為勝利而高興,卻又不可能相信這一切,意識中像有兩個角鬥士在廝殺,你知道,這比相信水能喝難多了。”
同史強一起安置好希恩斯後,羅輯回到自己房間裡很快睡著了,他又夢見了莊顏和孩子。醒來時,陽光已經照進窗來,外面的狂歡仍在繼續。
“自然選擇”號以百分之一的光速航行在木星與土星軌道之間,從這裡看去,後面的太陽已經變得很小,但仍是最亮的一顆星星,前方的銀河則發出更加燦爛的光芒。飛船的航向大約指向天鵝座方向,在這無垠的外太空,它的速度絲毫顯現不出來,如果附近有一個觀察者,就會看到“自然選擇”號仿佛靜止地懸浮於深邃的空間中。其實,從這個位置上看,整個宇宙中的運動都被距離抹去了,遠去的太陽和飛船前方的銀河系星海也處於永恆的靜止中,時間似乎停止了流動。
“你失敗了。”東方延緒對章北海說,除他們兩人之外,飛船上的其他成員都處於深梅狀態的睡眠中。章北海仍把自己關在那問球形艙中,東方延緒無法進入,只能通過內部通話系統與他對話。透過艙壁那片仍處於透明狀態的區域,她能看到這個劫持了人類最強大戰艦的人靜靜地懸浮在球形艙正中,低頭聚精會神地在筆記本上寫著什麼,他的面前,仍懸浮著那個操作介面,從介面上看出,飛船處於四級加速前的待命狀態,只需按動一個按鈕即可進入“前進四”。他的周圍,仍然有幾個液球在飄浮,那是沒有排盡的深海加速液,但他的軍裝已經幹了,皺巴巴的,使他看上去蒼老了許多。
章北海沒有理會東方延緒,仍低頭在本子上寫著。
“追擊艦隊距‘自然選擇’號只有一百二十萬公里了。”東方延緒接著說。
“我知道。”章北海說,沒有抬頭,“你讓全艦保持深海狀態是很明智的。”
“只能這樣,否則情緒激動的士兵和軍官會攻擊這個艙,而你隨時可能使‘自然選擇’號進入‘前進四’,殺死所有的人。追擊艦隊沒有靠近,也是這個原因。”
章北海沒有說話。把筆記本翻過一頁,繼續寫著。
“你不會這麼做,是嗎?”東方延緒輕聲問。
“你當初也不可能想到我會做現在的事。”章北海停了幾秒鐘,補充說,“我們時代的人有我們的思維方式。”
“可我們不是敵人。”
“沒有永恆的敵人或同志,只有永恆的責任。”
“那你對戰爭的悲觀完全沒有道理,現在,三體世界已經表露了談判的跡象,太陽系聯合艦隊已經起航,攔截三體探測器,戰爭就要以人類的勝利結束了。”
“我看過傳來的新聞了...”
“你仍堅持自己的失敗主義和逃亡主義?”
“是的。”
東方延緒無奈地搖搖頭,“你們的思維方式真的與我們不同,比如:你在開始時就知道自己的計畫不可能成功,‘自然選擇’號只加裝了五分之一的燃料,肯定會被追上。”
章北海停下手中的筆,抬頭看著艙外的東方延緒,他的目光平靜如水,“同為軍人,知道我們之間最大的區別在哪裡嗎,你們按照可能的結果來決定自己的行動;而我們,不管結果如何,必須盡責任,這是唯一的機會,所以我就做了。”
“是為了給自己一個安慰嗎?”
“不,本性而已,東方,我不指望你能理解,畢竟我們相隔兩個世紀了。”
“那現在你已經盡到你所說的責任了,你的逃亡事業已經沒有任何希望,投降吧。”
章北海對東方延緒笑笑,低頭繼續寫,“還不到時候,我要把自己所經歷的這一切寫下來,相隔兩個世紀的這一切,都寫下來,在以後的兩個世紀中,這也許對一些頭腦清醒的人會有幫助的。”
“你可以口述,電腦會記下來。”
“不,我習慣用筆寫,紙會比電腦保存得更久。你放心,我會承擔一切責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