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輯無數遍地回想著這些話,從各個角度分析每個句子,咀嚼每一個字。組成這些話的字已經串成了一串念珠,他像一個虔誠的僧人那樣一遍遍地撫摸著,他甚至解開連線把念珠撒成一片,再把它們按各種順序串起來,直到每粒珠子都磨掉了一層。
不管怎樣,羅輯也無法從這些話中提煉出那個提示,那個使他成為三體世界唯一要消滅的人的提示。
漫長的思考是在漫無目的的散步中進行的,羅輯走在蕭瑟的湖邊,走在越來越冷的風中,常常不知不覺中已經繞湖走了一周。有兩次,他甚至走到了雪山腳下,那片像月球表面的裸露岩石帶已經被白雪覆蓋,與前面的雪山連為一體。只有在這時,他的心緒才離開思考的軌道,在這自然畫卷中的無邊的空白上,莊顏的眼睛浮現出來。但他總是能夠及時控制住這種心緒,繼續把自己變成一台思維機器。
不知不覺中,一個月過去了,冬天徹底來臨,但羅輯仍在外面進行著他那漫長的思想行程,寒冷使他的思想銳利起來。
這時,那串念珠上大部分的珠子已經被磨損得黯淡了,但有三十二粒除外,它們似乎越磨越新,最後竟發出淡淡的光來:
生存是文明的第一需要。
文明不斷增長和擴張,但宇宙中的物質總量保持不變。
羅輯鎖定了這兩句話,雖然還不知道最終的奧秘,但漫長的思考告訴他,奧秘就在這兩句話中,在葉文潔提出的宇宙文明公理中。
但這個提示畢竟太簡單了,兩個不證自明的法則,羅輯和全人類能從中得到什麼呢?
不要輕視簡單,簡單意味著堅固,整個數學大廈,都是建立在這種簡單到不能再簡單,但在邏輯上堅如磐石的公理的基礎上。
想到這裡,羅輯四下看看,周圍的一切都蜷伏在冬天的寒冷中,但這時地球上的大部分區域仍然生機盎然。這充滿著海洋、陸地和天空的生命世界,紛繁複雜,渺如煙海,其實也是運行在一個比宇宙文明公理更簡單的法則下:適者生存。
現在,羅輯看到了自己的困難:達爾文是通過生命的大幹世界總結出了這條法則,而他是已經知道了法則,卻要通過它復原宇宙文明的圖景,這是一條與達爾文相反的路,但更加艱難。
於是,羅輯開始在白天睡覺,晚上思考,每當這條思想之路的艱險讓他望而生畏時,頭頂的星空便給他以安慰。正如葉文潔所說,遙遠的距離使星星隱去了複雜的個體結構,星空只是空間中點的集合,呈現出清晰的數學構彤。這是思想者的樂園,邏輯的樂園,至少在感覺上,羅輯面對的世界比達爾文的世界要清晰簡潔。
這個簡潔的世界卻有一個詭異的謎:在距我們最近的恒星上,出現了高等智慧文明,但整個銀河系,卻是一片如此空曠的荒漠(1),正是在這個疑謎中,羅輯找到了思考的切入點。
①此既關於外星文明的費米悖論:從理論上講,人類能用100 萬年時間飛往銀河系的各個星球,那麼,外星人只要比人類早進化100 萬年,現在就應該來到地球了。這個悖論之所以具有說服力,是因為它是基於銀河系的兩個事實:
一、銀河系非常古老已有約100 億年的年齡;二、銀河系的直徑只有大約10 萬光年。所以,即使外星人只以光速的千分之一在太空中旅行,他們也只需要1億年左右的時間就可橫穿銀河系——這十時間遠遠短於銀河系的年齡。如果真存在外星人的話,按這個道理他們早該到達太陽系了。
漸漸地,那兩個葉文潔沒有說明的神秘概念變得清晰起來:猜疑鏈、技術爆炸。
這天夜裡比往常冷,羅輯站在湖邊,嚴寒似乎使星空更加純淨,那些黑色空間中的銀色點陣,把那明晰的數學結構再一次莊嚴地顯示出來。突然間,羅輯進入一種從未有過的狀態中,在他的感覺裡,整個宇宙都被凍結了,一切運動都已停止,從恒星到原子,一切都處於靜止狀態,群星只是無數冰冷的沒有大小的點,反射著世外的冷光...一切都在靜止中等待,在等待著他最後的覺醒。
遠處一聲狗叫,把羅輯拉回了現實,可能是警衛部隊的軍犬。
羅輯激動不已,剛才,他並沒有看到那個最後的奧秘,但真切地感到了它的存在。
羅輯集中思想,試罔再次進入剛才的狀態,卻沒有成功。星空依舊,但周圍的世界在於擾著他的思考。雖然一切都隱藏於夜色中,仍能分辨出遠方的雪山和湖邊的森林草地,還有身後的別墅,從半開的門能看到壁爐中暗紅的火光...與星空的簡潔明晰相比,這近處的一切象徵著數學永遠無法把握的複雜和混沌,羅輯試圖從感覺中剔除它們。
他走上了冰封的湖面,開始小心冀翼,後來發現冰面似乎很結實,就邊滑邊走,更快地向前去,一直走到四周的湖岸在夜色中看不清為止。這時,他的四周都是平滑的冰面,把塵世的複雜和混沌隔遠了些。他想像著這冰的平面向所有方向無限延伸,使得到了一個簡單的平面世界,一個寒冷而平整的思想平臺。困擾消失了,他很快又進入了那種狀態,感覺一切都靜止下來,星空又在等待他嘩啦一聲,羅輯腳下的冰面破碎了,他的身體徑直跌入水中。
就在冰水淹沒羅輯頭部的一瞬間,他看到靜止的星空破碎了,星海先是卷成旋禍,然後散化成一片動盪的銀色亂波。刺骨的寒冷像晶瑩的閃電,瞬間擊穿了他意識中的迷霧,照亮了一切。他繼續下沉,動盪的星空在他的頭頂上縮化為冰面破口那一團模糊的光暈,四周只有寒冷和墨水般的黑暗,羅輯感覺自己不是沉人冰水,而是躍入黑暗的太空。
就在這死寂的冷黑之間,他看到了宇宙的真相。
羅輯很快上浮,頭部沖出水而,他吐出一口水,想爬上破口邊緣的冰面,可是身體只爬上一半,冰就被壓塌了,再爬再塌,他就這樣在冰面上開出一條路來,但進展很慢,寒冷中體力漸漸不支。他不知道,在自己被淹死或凍死之前,警衛部隊能否發現湖面的異常。他把浸水的羽絨服脫下來,這樣動作的負擔就小了許多。隨後他馬上想到,如果把羽緘服鋪在冰面上再向上爬,也許能起到一些分散壓強的作用。他這麼做了,剩下的體力也只夠再爬一次,他竭盡全力爬上鋪著羽絨服的冰緣,這一次。冰面沒有下塌,他終於全身趴在了冰上,小心地向前爬,直到距離破口很遠才敢站起來。這時,他看到岸邊有手電筒光在晃動,還有人的喊聲。
羅輯站在冰面上,牙齒在寒冷中格格地碰撞著,這寒冷似乎不是來自湖水和寒風,而是從外太空直接透射而來。羅輯沒有抬頭,他知道,從這一刻起,星空在自己的眼裡已經是另一個樣子,他不敢再抬頭看了。和雷迪亞茲害怕太陽一樣,羅輯從此患上了嚴重的星空恐懼症。他低著頭,牙齒在寒顫中格格作響,對自己說:
“面壁者羅輯,我是你的破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