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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寡人有疾》第51章
五二

  這一回,我沒有叫上小路子,而是隻身一人去了蘇府,敲開了蘇家後門。

  蘇昀書房裡的燈似乎總是帝都最後一盞熄滅的,就像案上燭火一點點燃燒著生命,在天亮的時候化為燭淚。

  他好像早就料到我會來一樣,在燈下等候了許久,暖色的燭光讓他的臉色看起來沒有那麼蒼白。

  我進屋的時候,他正挑著燈花,發出「啪」的一聲,燭火瞬間亮了一下。

  他從書案後站了起來,繞過桌子站到我面前,行了半禮。

  「其實陛下本不必親自前來。」他說。

  瓷瓶被我緊緊握在掌心,早已捂熱。我伸出手,將藥瓶放在他的掌心。

  「但你卻知道,我一定會親自來。」我望著他溫潤的眸子,輕聲說。

  他收起藥瓶,淡淡微笑:「陛下是來替微臣送行的。」

  我心口一震,別過臉去掩飾自己的狼狽,低聲說了兩個字:「抱歉。」

  他轉過身,走到茶几邊上,伸手在茶壺上一碰,說:「茶涼了,你等一會,我去給你沖壺熱的。」

  他說著便出了門去,我坐在椅子上等他,舉目四望,目光最後落在屏風上。

  那是一幅歲寒三友圖,前朝名家手筆,蘇昀弱冠之年國師所贈,本是他極珍視的一份禮物,上面卻被潑了點點墨跡,墨跡之間被曲折相連,綴以幾瓣粉色,寒冬臘月裡,忽地添了一枝桃花,三分春色。

  那墨跡原是我不小心潑上去的。

  那時他教我練字,我抓起毛筆沾滿了墨汁,意氣風發地揮毫落筆,卻不慎將墨汁甩了出去,落在了屏風上。我手足無措,擋在屏風前不敢讓蘇昀發現,許是慌張得太明顯,掩飾得太拙劣,讓他一眼瞧出了破綻,他拉開我,看著屏風上的墨跡眉頭一皺,我嚥了嚥口水仰頭看他的側臉,小小聲說:「我賠你一幅更好的……」

  雖那麼說,自己心裡也有明白,有些東西不是輕易可以被替代的。

  他卻也沒有多氣惱,抬手揉了揉我的髮心,低頭微笑道:「想賠罪嗎?」

  我點點頭。

  他說:「那幫我一個忙。」

  所謂的幫忙,也不過是我捧著硯台,看他提筆補救,妙筆生花,將散落的墨點串起,橫生一枝春秀,桃花半開,雖有霜寒,已近春暖。

  那時我說了什麼,自己已然記不清,但蘇昀說過的一句話,卻讓我記到了如今。

  他說:「若不是相信終有春暖,又怎麼經得住歲寒。」

  他說這話時,漆黑的雙眸帶著溫潤的笑意。當時年紀小,懵懵懂懂,他說的話,我大多聽不懂,便是懂了,也不過自以為是的懂。

  我們本就是不同的人,我知道他做了什麼,卻不能理解他為什麼那麼做。

  蘇昀回來的時候,我仍站在屏風前,觸摸那朵桃花。

  他沖了一杯熱茶,說道:「這是祖父送給我的弱冠之禮。」

  我收回手,回到他對面坐下,說:「我知道。」

  他遞了一杯茶給我。

  「微臣不能飲酒,就以茶代酒吧。」

  「無妨。」熱意透過茶杯傳來,溫暖了我的五指。

  空氣中有脈脈茶香,他抿了口茶,歎息道:「微臣做天子伴讀十年了。」

  從我八歲與他結緣,到如今,正是整十年。

  「陛下慈悲寬厚,勤政愛民,是萬民之福。」

  「寡人軟弱無能,心胸狹窄,無容人之量,待人苛刻,識人不清,剛愎自用……」

  「陛下!」蘇昀厲聲打斷我,我手微顫,幾滴茶水濺到手背上。他放柔了聲音,說,「陛下心裡難過。」

  我低頭看著杯中氤氳的熱氣,眼眶酸澀,默然不語。

  「人無完人,陛下自有陛下的優點,不宜妄自菲薄。」

  「你何必安慰我……」我放下茶杯,垂下眼瞼道,「我不過是個庸碌無為的君主,連一個劉綾都能將我們玩弄於鼓掌之中。」

  「陛下的時代,才剛要開始。劉綾不過是負隅頑抗,陛下受她牽制,皆因心有不忍。有不忍之心,才能察民間之苦。諸侯王勢力清除後,陛下的仁政便可通行四海了。亂世霸道,治世王道,總有一天,百姓會明白陛下的苦心。」

  我苦澀笑道:「你果真是在安慰我。」

  蘇昀微笑著說:「若不是也抱有同樣的信仰,易道臨怎麼會追隨陛下?他也相信,陛下會是個明君,受後世敬仰。」

  「當明君,太辛苦了……我本就不是那樣的良材美質,不如幾位父親,也不如你們……」

  「高祖不識字,出身市井,論文論武皆不如蕭何、張良、韓信,卻成開國之君,民心所向,天命所歸,即成王業。」蘇昀為我滿上茶,「陛下今夜太多憂思。」

  「可能是……離別在即。」我悵然一笑,「你要走了。」

  「朝中有易道臨和裴錚已然足夠,易道臨有一根寧折不彎的忠骨,是陛下可以信任重用的人,裴錚待陛下一往情深,是陛下可以深愛依賴的人。微臣留在朝中無大作為,不如遊歷四方,為陛下巡視疆界,宣揚君威。」他望著我的眼睛,微笑說著,字字發自真心,卻不知怎的,讓我心口一陣悸疼。

  「你還會回來嗎?」我輕聲問。

  「會。」他肯定地說,「若有一日,陛下需要微臣效命,微臣定會回來。」

  「只有我需要你才會回來嗎?」

  他淡淡一笑,轉頭看向屏風,輕聲說:「或許也有一天,走著走著,剛好就繞了回來。」

  那天夜裡,他說過的話我每個字都記得。

  他曾說,他喜歡倉央嘉措的一句詩——世間安得兩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

  然而無奈到了極處,卻成就了另一句——第一最好不相欠,如此便可不相念。

  仔細數來,我似乎不曾為他做過什麼,所謂的喜歡,也只是成了他的負擔,到最後我能為他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讓他走得毫無負擔。

  他放過我,我也放過他。

  我垂下眼瞼,一滴眼淚奪眶而出。我忙狼狽地抬手擦去,假裝沒有流過淚,他也假裝沒有看到,只是指著屏風說:「這面屏風,是祖父送給微臣的弱冠之禮,寄托了祖父對微臣的期望,是微臣最珍視的禮物。微臣離開帝都之後,蘇家在白衣巷的宅邸便由朝廷收回,只這幅屏風,微臣想留下。」

  我聲音微啞,說:「這是自然。」

  「陛下……」他回過頭來,含笑凝視我,「請陛下寬恕微臣僭越。微臣的父親早年殉國,不久母親便也抑鬱而終,多年來,偌大蘇家,只有祖父與微臣相依為命,從未有過玩伴。自當陛下伴讀,微臣便始終將陛下當做自己的親妹妹一般疼愛,明日分別,今日微臣才敢說出心中感情,還望陛下恕罪。」

  「妹妹……」我咬著唇,哽咽著笑道,「我……也是一般……將你當做兄長……」

  這就是他給我最後的解脫。

  煥卿……

  他寵溺地望著我,抬手揉了揉我的髮心,如小時候一般。

  「陛下還和小時候一樣,動不動就哭鼻子討憐,躲避祖父和丞相的責罰,讓小路子幫你抄書罰跪。」

  我緊緊抓著他的衣袖,眼淚一滴滴落在他的袖口,說不出話來,怕一出口,就求他留下。可是我有什麼立場去留他,我已經給了裴錚全部,從此生死羈絆都與他一起,感情就如滄海上的一葉扁舟,一個人已是沉重,更容不下第三個人。

  他輕聲說:「陛下,茶涼了。」

  人走了,茶也該涼了。

  我緊緊抓著他的袖子,不知何時哭到睡著,醒來之時,已身在寢宮,小路子撥了簾子進來說:「陛下,蘇大人已經離開了。」

  我抱著膝蓋,說:「我知道了。」

  ————————————《念念不忘》————————————————

  聽人說,蘇家祖上是當大官的,但我記事起,父親便已辭官了,直到他老去,也不再任過一官半職。他遊歷四方,開壇授業,來聽他講課的人總是很多。

  父親是個很溫柔的人,對誰都是和和氣氣的模樣,來聽課的人裡甚至有販夫走卒,父親對所有人一視同仁,不曾瞧不起過什麼人,別人不懂的問題一問再問,他也一答再答,不見有過一絲不耐煩。

  我跟著父親從北方走到南方,涼國的千里冰封,閩越的春、光爛漫,不只是陳國,我們的足跡幾乎踏遍了神州。

  父親受人敬仰,百姓稱他為當世第一鴻儒,也不乏女子投懷送抱,但他總以悼念亡妻為名,不近女色,深情若此,只為他博得更多美名和女子的青睞,只希望那雋秀溫潤的男子,能把所有的深情都轉移到自己身上來。

  我從來沒有見過自己的母親,記憶是從四五歲時候開始,父親說,母親得了重病,去了很遠的地方治病。小時候我不明白,長大了才知道,母親是很早就過世了。我不知她是個什麼樣的人,但一定是個美好的女子,才能讓父親念了一輩子,終不再娶。

  有時候看著父親孤零零一人,我心裡也很是難受,媒婆吃了幾次閉門羹,我也忍不住開口問他:「父親,你真的忘不了母親嗎?」

  他揉揉我的腦袋,笑著說:「小孩子,問這種問題做什麼?」

  「為什麼不試一下呢?」我說,「我是說,為什麼不努力一下和其他的女子相處,母親再好,也已經不在了,或許有了其他人的陪伴,父親就會忘了母親了。」

  「真是個傻孩子。」父親無奈歎了口氣,眼裡含著笑意,「真正的忘記,本不需要刻意的努力。每一次努力,都不過是加深了記憶。其實我仍記得她,卻早已忘了那種感覺,無論是對她,還是對其他人。」

  「不明白……」他說的話,比孔夫子說的還難以理解。

  「經歷過了,也就明白了。」他含笑望著我,說,「姑娘長大了,動了春心了嗎?」

  我一陣窘迫,忙說:「才不是!」

  那時,我剛認識了一位畫師,他性子和父親有些像,只是比父親還要沉默寡言,但他的畫筆告訴我,他的內心是一幅炫麗的畫。

  我十八了,父親也已過了不惑之年。

  崇光二十六年的時候,我在閩越和那畫師成了親,父親那天很高興,多喝了兩杯酒,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穿上紅衣,他走遍天涯,兩鬢已有了風霜,如青松傲雪,卓然卻又雋永。

  父親送了我們四個字——百年好合。

  收筆之時,眼底閃過一絲悵然與悲傷,轉瞬即逝。

  我想,他一定是想起了母親。

  又過三年,我的第一個孩子兩歲時,父親突然說要回帝都,我們走遍了神州每一個角落,卻還從未到過帝都。我仍記得那一年雪下得極大,水路不行,大雪又封了山,我們滯留在半途,天寒地凍,父親終於病倒了。

  漫天漫地的素白中,只見青松一抹蒼色的綠。

  那一日父親的精神好了許多,推開窗戶凝視著那一抹綠,我想關上窗,卻被他制止住了。

  「父親,您還病著,外面冷。」

  他說:「雪就要化了。」

  我歎了口氣說:「是啊,雪化的時候才冷呢!」

  「雪化了,春天才會到來。」

  我說:「是啊,春天到的時候我們就到帝都了。」

  他微笑著點點頭說:「帝都的春天很美,桃花,杏花都開了,春城無處不飛花……」

  我由著他了,說:「是啊,到時候我們去看看蘇家老宅。」

  他望著那抹翠色,說:「我答應過她回去。」

  我不知道他口中的「她」是誰。

  他說:「不知道還回不回得去。」

  那天夜裡,我喚父親吃飯的時候,他伏在桌上,手中握著畫筆,已然停止了呼吸。

  白色紙上,咳出了幾點殷紅的血,他幾筆勾勒,彷彿春日原野上,開得最嬌艷的那朵桃花。

  我們終究是回到了帝都,帶著父親的骨灰盒。

  蘇家老宅已經換了人住,我們在城裡的客棧住下,有一天,一個自稱姓路的中年人要見我們。

  他是公公,我們一眼便看出來了。

  他說有東西要交給我們。

  城郊有一棟別院,是父親生前留下的,幾十年不曾回來,但有人定期來打掃,裡面所有的東西,都是屬於父親的。在那裡,我們看到了父親的童年和少年。

  我們把父親葬在離別院不遠的地方,春天的時候,有漫山漫野的桃花杏花。

  那天下午,路公公帶來一個人,她穿著斗篷,擋住了臉,在父親的墳前坐了許久,天快黑的時候,她才離開。離開前,她用哭啞了的聲音問我:「你叫什麼名字?」

  我說:「父親叫我唸唸。」

  我想大概是念念不忘的意思。

  她忽然笑了,說:「他從來沒有對我說過一句實話。」然後又哭了。

  從那以後,我再也沒見過她了。

  後來和夫君整理父親遺物的時候,夫君驚喜地發現了一扇前朝名家的屏風,他說叫《歲寒三友》,只是可惜,莫名多了一枝桃花。

  夫君撫著那朵桃花說:「畫功是極好的,只是難免不協調,哪有開得這麼早的桃花。」

  我卻覺得極好。「父親說過,蒼松經歲寒,只為見桃花。」

  夫君點點頭道:「畫得真好……這定是岳父為心愛之人所畫。」

  我驀地想起父親的絕筆。

  我說:「定是為我母親所畫。」

  但是直到我去世之前不久,我才知道,自己不過是他撿來的棄嬰,我沒有母親。

  那他念念不忘的人,又是誰。

  九幽黃泉,那一邊可有桃花燦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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