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家子弟
絕心谷——
「主人。」在又一個夜晚、靈蛇歸來之時,顧澄晚帶點猶豫地開口,對著靠窗玩蛇的花殘輕聲喚道。
這是他四年來,第一次以「主人」稱之。
「嗯?」花殘看著天外明月,含著淺淡笑意的面容在月色映襯下,顯得如玉般皎潔。
顧澄晚卻並沒有被這表象所迷:「主人可是能與谷外傳信?」
花殘輕輕地笑了:「阿澄,我等了這許久,你總算肯張口問了,這便也是說,你要求我了麼?」這般說法,竟是已然承認了。
「……是。」顧澄晚提起的心微微放下,旋即彷彿做了什麼極艱難的抉擇,低聲請求,「屬下想給一人傳信,不知主人可否相助。」
「那可要看你給誰人了。」花殘微微勾唇,似笑非笑,「與我傳信的,是我親緣極近之人,只要『銀練』食了我的血,就能找到他。」說著一手支頷,瞥眼過去,「阿澄的血全換了毒,可不能用這法子了。」
顧澄晚垂目,看這人神色這般自如,想必還有他法,便更放低了姿態,彎下腰來:「求主人不吝賜教。」
「哎呀,阿澄折煞我了。」花殘眼波流轉,聲音柔和,「說罷,阿澄是想同何人傳信呢?」
顧澄晚眸光連閃,終於放棄了一般說道:「是我那兄長,顧無相。」抬眼看去,花殘已然做好傾聽姿態,顧澄晚心知再也無法隱瞞下去,只好認命交代,「我本名顧澄晚,是武林四大世家之顧家的小兒子,上頭只有一個長我十歲的大哥,便是顧無相。」他遲疑一下,「在我離開時,大哥正要做家主的。」
「四大武林世家?」花殘唇角弧度更擴大些,「不曾想,原來阿澄有這般來頭,當真失敬了。」
顧澄晚眼瞼一顫,心中明瞭對方意圖,於是續道:「四大世家分別為顧、林、楚、趙,我顧家男丁最少,只得兩人;林家家主林朝陽,有子三人;楚家家主楚辭,年二十五,為長子,有弟兩人妹一人;趙家家主趙恆穆,有子兩人女一人。四家同氣連枝共同進退,百年交好,根基堅實很難撼動,在武林中頗有地位,若武林中有要事欲商討,也時常能說得上話。」
話畢,再說那些個盤踞已久的老門老派、風頭較盛的新門派、只有耳聞未嘗親見的隱門隱派、在高手榜上佔了席位的一流高手、新出來的幾個不可小覷的年輕俊傑等等,又將武林歷年大事說一遍,鉅細靡遺,絕無遺漏。
花殘側耳聽完,突然開口笑問:「阿澄說的都是名門正派,另一邊的,阿澄不知道麼?」
「……不,屬下正要說。」顧澄晚呼吸一窒,「除卻以上那些,還有不正不邪的『樓外樓』與『盤月宮』,以及塞外第一魔教,『炎魔教』。」說到最後三個字的時候,他的聲音幾若不問,像是硬擠出牙縫般,含著刻骨的寒意,「炎魔教有一教主兩護法三尊者四長老,都是極厲害的高手,對中原武林窺視已久,很難對付。」
「聽阿澄語氣,是對那炎魔教頗有意見?」這窮盡了一身力量也掩不住的仇恨,花殘自然是聽出來了,「莫不是阿澄的仇人就在教中麼。」
顧澄晚沒有回話,他雙手籠在袖子裡,指節已然捏得有些發白。
花殘也不再緊逼,笑了笑回到最初話題:「好罷,阿澄可有顧家主的貼身之物?」
顧澄晚閉閉眼,終是平靜了情緒:「有的。」他伸出手,從裡衣中摸出一個硬物,攥在手心,「我自小與兄長親厚,在十五歲時,我與他交換了貼身玉珮,便離家闖蕩。如今算來,已有七年光景。」
花殘攤開手,顧澄晚猶豫一下,將玉珮放上去,在月下看來,正是瑩潤光潔,材質極好。
「是塊好玉。」花殘手指輕輕撫在上面,「這便與我做個信物,方便顧家主相認。」說著他手指一抬,那個纏在指腹的銀色蛇頭就吐著信子跳到桌上,張開了大口等候著。花殘把玩玉珮一陣,就徑直扔入蛇口,任它吞了進去。
顧澄晚身子僵了僵,卻並未阻止。
「桌上有紙,阿澄,你去寫信。」花殘柔聲吩咐,顧澄晚不敢遲疑,趕忙走了過去。
想來是有這念頭許久了,顧澄晚很快寫好了信,然後送到花殘面前:「請主人過目。」反正也是瞞不過的,不如主動點自行呈上。
花殘也不推辭,眼一掃,那幾行字就都入了眼簾。
「別來無恙?弟在外一切安好,只因尚有要事在身,暫難相見。然終有歸日,切勿多做掛念。塞外魔教有圖謀,盼兄早作準備,千萬小心。」
看完了,花殘把信紙揉成一團,同樣放入銀練蛇的嘴裡:「真是兄弟情深,這些年了,阿澄,你確信那顧家主還記得你麼。」
顧澄晚的暗沉目光突然變得有幾分柔軟:「明日是我生辰,往年我在家之時,大哥總在我的『暖風閣』與我小聚,一同慶祝,若他還記得我,想必還會去那。」說著頓一頓,「如若大哥沒去,想必就是忘了我,我又何必自討其辱……就不用將信箋給他了。」
這話必有內情,花殘也不再去追問,只笑了笑把蛇丟到窗外,就走到自己床邊,躺了上去。
掌風一起,燭火熄滅。
「阿澄,去睡罷,明日就有消息了。」
「是。」
當是時,一抹銀光撕破這濃重黑夜,直往遠方蜿蜒而去。
卻說那日花戮與游春慕一戰過後,雖勉力用了暗殺的招數殺掉對方,可也身受重傷,五臟六腑俱有隱痛。為防被人圍攻,一擊得手,花戮便運起輕功飛掠而出,遠遠地離開這祁山派地界。
就在後山,他終於承受不住,再噴出一口鮮血,墜在地上。
游春慕那下意識的一掌,足足十成功力打在他的丹田之處,若不是他猛然收縮了腹部,怕是一下子就廢了他的武功……饒是如此,他的內力也被打得潰散,好不容易聚攏些許,便全拿作逃命之用。
狂躁的內力在體內急速奔走不休,奇經八脈中氣浪流竄,拼了命地橫衝直撞,漲得他身子幾欲爆裂!
頭昏腦脹之間,他勉強撐起兩臂盤了兩腿坐下,靜心調息,以體內極少的能掌控的溫順力量一點點收攏不聽話暴動的部分。
以少勝多終究不是那麼容易,雖說花戮耐性十足,可若是這般容易就能壓下《梵天訣》的入魔之兆,這本秘笈也就不至於久置蒙塵了。
功行三循環,花戮再吐出一口血來,恍惚間,由於生死勘破,他只覺得心口「畢剝」一聲玻璃碎響,第八層玄功已成,便要修習第九層功法。
這時候,內傷外傷一併興風作浪,血液早已不是間或吐出,而是絲絲縷縷從嘴角外溢,順著流下,在身前存了一灘,好不怕人!
吃力地探手入懷,花戮掏出個瓷瓶倒出僅剩藥丸放進嘴裡,此時,他已然沒有氣力作甚吞嚥動作了。好在藥丸入口即化,頓時有一道熱流直撲腹中,充盈四肢百脈,與暴躁內力狠狠對上!
這藥丸,自然是花殘給的,花殘不會用正統的藥物,只會用毒,就算是要醫人,也往往以毒藥強勢去除病根,留住病人性命,便不管其他,毒藥之解藥是他種毒藥,差銀練蛇送給花戮疏通經脈或者吊命的藥丸,當然也都是毒藥。
毒藥藥性猛烈,見效奇快,全合了這位只求便捷的「前殺手」花戮的心意。加上又是花殘在自家毒人身上做了多回試驗的,正是為了與花戮對症下「毒」,這一回到了花戮身體裡,便與花戮本身之霸道內力衝撞不休,終要分出個勝負來!
龍爭虎鬥,兩股力量在花戮身體裡你追我趕、撕扯不休,全不將這主人放在心上,花戮趁此機會,漸漸將溫和內力凝聚起來,挑准了一根寬闊安靜經脈緩緩行去,再慢慢收服其他散亂內力進來,積少成多,慢慢等候,只待那外面的力量兩敗俱傷,便要出去佔便宜……
良久,花戮體內紛爭總算偃旗息鼓,而這少年亦是汗濕重襟,渾身都沒了力氣。把好歹平和下來的內力依次循環了十八個周天,花戮睜開眼,就看到了個黑袍的粗獷男子,正靠在一棵樹上盯住自己不放。
「師父。」花戮開口,聲音平淡無波。
「怎麼樣,還撐得住麼?」花絕天似是剛來,只見著自家這便宜弟子在運功療傷,也就呆在旁邊等著了。
「無礙。」花戮說道,見花絕天站著不動,又問,「還有要事?」
「不,沒有。」花絕天看他一眼,懶洋洋站起來道,「我們回去了。」
十日後,深夜,明月當空。
銀練蛇扭著身子來到雪山之巔,埋進雪地裡拱了一陣後,就竄進花戮的屋子裡面,爬到被窩邊上,眼看就要鑽進去——下一刻,便被兩根冰涼的手指夾住尾巴拎起來,一動也動不了。
花戮定定看著這條靈蛇,眸光沉靜,銀練蛇討好地吐出舌頭撒個嬌,再扭扭身子,示意對方將它放下。
他們也是熟「人」了,彼此都沒什麼太大防備。
銀練蛇照舊吐出傳信的珠子化開,花戮照舊取出羊皮紙攤開來看,這一次,花殘只送來一張「武林人士分佈圖」,將各門各派掌門以及主要弟子之類都寫得清清楚楚,後面還有批注,寫著「四年前舊貌」的字樣。
花戮先將圖紙收起來,重新找了塊布,寫下幾行字讓那銀練蛇帶了回去。
當晚,花殘看著自家靈蛇蠱帶回的信箋,垂下了眼瞼。
那布片上分明寫著——
「玉堂與紫宮不通,淤血內積,六腑受創有隱痛,補血丸告罄。」
另有一好消息:「《梵天訣》第八層已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