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白
密閉的房間中心擺著個一人高、幾人合抱粗的大木桶,木桶邊上有木梯,是專讓人踩著爬上去的。
木桶裡熱氣氤氳,還能看見有好些氣泡汩汩,許多各種顏色的草葉草藥混在一起浸在裡面,靜靜散發出清淨的香氣。
桶中煙霧繚繞,隱隱透出個人頭來,仔細看去,竟是個相貌秀美的少年人,正閉目站在其中,面色緋紅,神情端麗。
又過了一刻,少年擊掌兩聲,竹門便被推開,走進一個身材修長的俊秀青年。他氣質寧靜,只是大概身子不太好,面色有些蒼白,而嘴唇卻是黑色,又現出幾分詭異來。
「主人,請問有何吩咐?」青年站到桶邊,略彎腰恭順地問道。
「阿澄,布巾。」少年帶點懶散地吩咐道。
「是。」青年,顧澄晚知道這少年規矩,便將手裡拿著的雪白布巾擱到旁邊桌上,自己則退出門外,小心地拉上了門。
等門掩好了,少年自桶裡探出兩條白皙的手臂來,肌理細緻,光滑如緞。他那纖細的手腕往桶沿上那麼一撐,人就慢慢爬起來,跟著赤裸著如玉的身子,從木梯上一步步走下。
因為泡了太久熱水,連身上的皮膚都有些發紅了,就像雪白表面暈著淺紅的瑩潤珍珠,煞是好看。
全不在意自己這樣子,花殘走過去將顧澄晚送來的布巾扯開,那是兩米長一米寬的方布,他手一抖,就將它纏在身上,結結實實地遮住自己。
然後他慢步走出門去,不出意外地,看到顧澄晚在外面等候。
「阿澄,回去。」他低聲吩咐一句,轉身就要往自己的房間行去。正在這時,他感受到兩道不容忽視的目光,便垂下眼簾,回身低頭行禮,「給師父請安。」
花絕地目不轉睛地盯了花殘一會兒,「嗯」一聲,嘶啞著嗓子說道:「你回去休息吧。」
「徒兒明白。」花殘輕聲答是,這般柔順,哪裡還有半點小時的玩鬧之相?
花絕地胡亂擺手,來也匆匆去也匆匆,逕直朝他的房間去了。
這一邊,花殘與顧澄晚一道,進了他們兩個的竹屋裡面。
挑起燈,關了窗,花殘在床簾之內換好裡衣,之後斜倚在桌邊,與顧澄晚面對面坐著。
顧澄晚看著花殘,眉頭輕蹙,似是欲言又止。
花殘不願與他瞎猜,微微勾唇說道:「阿澄若是想說什麼,就說罷。」
顧澄晚躊躇半晌,這才小心開口:「屬下今日發覺一事,不知當講不當講……」
花殘輕笑:「但說無妨。」
「屬下以為,今日,今日……」顧澄晚仔細措辭,「花毒師看您的眼光彷彿有些……」到底還是不好啟齒,幾度猶豫,難以說明。
可花殘卻是毫無掛礙般低低笑道:「阿澄可是說,師父他看著我的時候,有著不可告人的慾望?」
「你……」知道?!顧澄晚瞪大眼,他自是知道此人早慧,卻不曾想,他會在知曉自己相依為命的師長醜陋慾望之時,還能保持如此冷靜姿態。
花殘淡笑:「阿澄,你看我相貌如何?」
顧澄晚再三思量,終是直說:「秀美嬌妍,仿若女子。」
「我與我那娘親有八分相似。」花殘眼波放暖,笑容倏然變得柔美端莊,聲線也是突然化為柔柔女音,「顧公子,犬子勞你照料了。」
顧澄晚心下一寒,脫口而出:「你是故意的!」
花殘那邊又恢復少年聲音:「我不過是推波助瀾而已。」
「可……這又是為何?」總覺著彷彿要見著一個天大的秘密,顧澄晚連說話都更加輕細起來。
花殘並非回答他這問題,反而先問出來:「你可知,師父如今讓我每日浸泡的是何物?」
「花毒師說過,身為毒術師便要百毒不侵,那是幫助主人洗筋伐髓用的。」兩年前這藥浴開始之時,花絕地便說得清楚,顧澄晚自然也是知曉的。
「師父所言無錯,若是用毒的反會被毒倒,那可太晦氣了。師父收集這些年才弄齊的毒草靈藥給我,我該是感激不盡才是。」花殘依然笑著,嘴角卻帶了一絲嘲諷,「藥是好藥,可為何這等好藥中,偏偏要多了一味離合草?」
「……離合草?」顧澄晚心中隱隱不安。
花殘冷笑:「你不曾發覺麼,我這身子,已經沒再成長了。」
顧澄晚一凜,認真看去,才發現果真如此。照道理,男子十三歲後正是身量拔高之時,可這人居然沒多大變化,兩年過,這人已然十五,卻身高不足六尺……絕不是正常之態。
「那草,莫不是……」顧澄晚喃喃說道,只覺得荒謬之極。
「你無須詫異,正是如此。」花殘眼神更冷,「我若是長到十六歲,便會逐漸脫去少年姿態,聲音粗噶,手臂腰身均會粗壯,加上眉目漸漸硬朗,就再不會如同女子一般。」
「花毒師果真有不軌意圖!」顧澄晚此番確定,便有些忐忑,「你要如何?」
「阿澄既然想聽,便沒有後悔的餘地了。」花殘掃他一眼,慢慢說道,「我原本有個孿生兄長,與雙親生活在一起。三歲那年,花絕地與其師兄花絕天二人趁我父不在,殺了我母親與兩個丫環,再分別將我兄弟二人擄走,收做徒弟,又以『恩人』之名,唬我說兄長已死,要我長大後再行報仇。」
說著寒下目光,續道:「許是那師兄弟二人不合,花絕地竟說那花絕天便是我殺母仇人,要我十六歲後去尋他與他那徒兒報復,那所謂『花絕天的徒兒』,想必就是我那可憐的兄長罷!」唇邊嘲諷更盛,「可他卻不知,我與我那兄長躲在樹洞中,是親眼見他們造的殺孽!」
「這些年來,我年歲漸長,才發覺他看我神情漸漸不對,後攬鏡自照,才知其所以。如此便將計就計,我學著母親哄他一回又何妨?」
這一席話聽在顧澄晚耳中如遭雷噬,好半天才惶然問道:「你就這般做戲做了十二年?」
一步步,有天真稚態到乖巧柔順,而後還有意撩撥……當年不過區區三歲孩童,豈會有這深沉心機!
「阿澄不信麼。」花殘瞥他一眼,冷冷勾唇,「花絕地對我母既愛且恨,便要讓我兄弟互相殘殺,而之於我,母仇不共戴天,要學好本事報仇雪恨!我與花絕地,總歸不過是互相利用罷了。」
深吸一口氣,顧澄晚再不敢小覷面前這少年,而能聽到這一席話的自己,怕是也有其他作用罷?不過此人所料不錯,得知這一切之後,原本被迫服從的自己,即便日後手裡捉上許多籌碼,怕是也再也不敢生出任何違逆之意了。
「若主人有用到屬下之處,屬下當赴湯蹈火,在所不辭。」顧澄晚閉閉眼,一躬到地,徹底臣服。
「阿澄的心意,我已經收到了。」花殘定定看了他好一會兒,直看得他冷汗涔涔,方才柔聲說了一句。話題到此氣氛頗為嚴肅,花殘冰冷了一陣子面孔,再繃不住粲然一笑,「且不提這個,我倒有些趣事要同阿澄說一說。」
顧澄晚不知花殘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只好站直身體,安靜聆聽。
花殘又道:「每月初一,這竹屋裡總有大老鼠出沒,阿澄可有察覺?」
「大老鼠?」顧澄晚不解。他自然不會天真到,以為此「老鼠」便是彼老鼠。
「阿澄內力不及大老鼠,又還未成人蠱,自然摸不到他影子。」花殘笑道,「若不是我有蠱蟲探路,怕是也早將形跡暴露給大老鼠知道了。」說話時柔和之極,卻帶著幾分譏諷,「花絕天不在雪山頂教我那兄長學劍,跑來這裡納什麼涼?」
捉到幾個訊息,顧澄晚腦子一轉也明白過來,不禁皺起眉頭:「這般明目張膽,花毒師也未曾發覺麼?」
「在武功造詣上,花絕地可遠遠比不上他那師兄。」花殘笑意更盛,「我那便宜師父,若說用毒是好手,輕身功夫也還勉強,但若說其他方面……就絕沒有什麼了不起。」
相處十二年,花殘早已摸清這便宜師父的底細。花絕地內力淺薄,然則輕功高絕,毒術亦是出神入化,有一套連綿毒掌,浸著劇毒,雖說對戰時力道不大,但卻能將掌上之毒全部打入對方體內,使其即刻斃命。
這些年來,花絕地只教了花殘用毒,別的全憑花殘自己摸索,偶爾提點一二,也只是為了做個樣子罷了。花殘心中冷嗤,面上則是乖順服帖,做足了依賴師父的好弟子模樣,簡直就將花絕地當做自己的天地一般,絕對沒有半點反抗。而花絕地自然也是極滿意的,便也恢復了他原本陰晴不定的古怪性子,將花殘握在手裡任意拿捏。
因著琴抱蔓一人,花絕地恨毒天下,自是包含那處處與他作對、後來還搶了他重要東西的師兄花絕天在內,而花絕天也不知是什麼心思,居然每月月初前來窺視……
「做師弟的對師兄咬牙切齒恨意凜然,而做師兄的卻每月都來探望師弟,偏偏又不肯讓師弟發覺,十幾年來從不間斷……」說到此時笑不可抑,花殘撫著肚子輕輕喘氣,「如此作態,阿澄阿澄,你說有趣不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