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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燈照河山》第62章
63、番外 下

那天晚上顏蘭玉回去的時候,掌門正有一搭沒一搭的詢問雜事,松島優子等幾個大弟子跪坐在下位上,恭恭敬敬的低頭回答。

顏蘭玉只在門縫裡看了一眼,無聲無息退到走廊上候著,看庭院池塘裡反射出粼粼的月光。

雪已經停了,空氣裡混雜著冰冷的清鮮,屋簷和樹枝上積滿了厚厚的銀裝,月光下彷彿琉璃寢宮一般。

顏蘭玉隱沒在廊下石柱的陰影裡,彷彿一個並不存在的幽靈。有個灑掃僕傭從他身邊匆匆經過,竟然完全沒發現他,只到走了一圈轉回來拿東西,才一眼瞥見石柱下站著個雪白的影子,不由失聲驚叫起來:「啊、、、」

顏蘭玉手快的幾乎看不清,眨眼間將僕傭的嘴一下按住,驚呼被瞬間悶在了喉嚨裡。

那僕傭這才看清是掌門身邊那個溫順沉默的小姓,驚魂未定的喘氣:「您怎麼、、、」

顏蘭玉立刻示意他別出聲,誰知掌門還是聽見了,隔著紙門懶洋洋的問:「誰在外邊?」

僕傭嚇得面無人色。

顏蘭玉輕輕一揮手,示意他莫出聲,只管離開。然後踩著雪走上前,在紙門上叩了叩:「非常抱歉,是我。」

「--哦,蘭玉啊。」

裡邊大概沉寂了好幾秒,才停掌門吩咐:「既然是蘭玉,就進來說話。」

顏蘭玉拉開紙門,低著頭走進去,只見掌門大馬金刀隨便歪在茶几上,看了他便悠然道:「怎麼說來著?」

瞬間他感覺房間裡好幾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抱歉,實在問不出什麼來。」

掌門點點頭:「我也早料到了。」

松島優子膝行上前半步:「既然對方有可能是敵國的人,又被我們人贓俱獲,就算關起來嚴刑拷打有怎麼樣呢?實在不行殺了滅口,反正外人也沒法說出什麼來、、、」

「哎呦呦,這可不行。我們蘭玉臉色都變了呢。」

掌門聲音裡彷彿帶著調笑,連頭也沒回。坐在他身後的顏蘭玉臉色這才真正有些變了。

他聽松島優子這麼說的時候,心裡確實有些想法,但是絕對沒有表露在外。就算坐在同一個房間裡面對面的師兄師姐們,可能都無法發現他一瞬間眼神的變化。

但是背對他的掌門卻這麼說。

「我、、、」

「我開玩笑的,」掌門漫不經心的打斷了他。

顏蘭玉默然欠了欠身,重新跪坐在男人身後。

「那兩個人殺不得,因為抓住他們的時候並沒有人贓俱獲。他們想要的東西,被我放在其他地方了。貿然對他們下手的話,將來可能會惹來麻煩。」

掌門沉默了一會兒,突然道:「蘭玉」

「是。」

「那兩個人先交給你看管,別放跑了。」

「是。」

掌門吩咐完,突然興味索然了,只草草聽弟子說了些日常的雜事,便揮手道:「散了吧。」

顏蘭玉正跪在門邊,聞言輕輕推開紙門。幾個師兄弟告了別,從門口魚貫而出,最後松島優子走出去,輕聲道:「有勞。」

少年合攏紙門,柔順的發梢下看不清他的眼神。

「嗤,他真是小姓啊。掌門把事情交給他真的沒問題嗎?」

一個師弟回頭看了眼透出燭光的紙門,臉上帶著不加掩飾的調笑。松島優子還來不及開口阻止,又有人隨口說:「不是很好嗎?柔順沉默的小妻子一樣,也不必特意去關注吧。再說看管犯人也不是什麼大事,掌門大人不像是那種會被美色迷惑心智的人哦。」

「我知道啊,隨便說說而已。不過那位小姓很有美色嗎?我怎麼從來沒發現、、、」

「太沒存在感了吧。之前我也沒覺得,後來無意發現的、、、」

議論聲漸漸遠去,和室的燭光下,掌門把玩著玉質鎮紙,突然道:「蘭玉啊。」

「是。」

「縮骨術練得怎麼樣了?」

「恕我愚鈍,還未完全掌握。不過骨頭已經鬆動了,再過幾天就能悟出訣竅了吧。」

掌門盯著溫潤碧綠的鎮紙,突然笑道:「你愚鈍嗎?我一點也不覺得喲。出生半年便會開口叫人,兩歲大小就說話流利,七八歲無師自通的學會說漢語、寫漢字,這要是放到古時,你能算是遠近聞名的神童了。」

「、、、蘭玉不敢。」

「我們私下相處,別做的這麼禮數週全了。」

掌門突然伸手把少年的下巴一挑,凝神看了半晌,微微笑道:「蘭玉,你知道嗎?、、、有時候我看你的眼睛,就像看到一個歷盡滄桑的中年人、、、」

顏蘭玉悚然一驚,條件反射抓住掌門的手。

掌門卻瞬間翻掌在他手背上摸了一下,笑眯眯道:「喲,發火了。開個玩笑而已嘛!」

沒過幾天掌門出門,本來循例要帶顏蘭玉,但是少年在那個雪夜受了寒,不好出門見風,掌門只得算了。

「要茶沒茶要水沒水,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這趟們出得還真是不方便吶。」臨走的時候掌門唉聲嘆氣,一臉不滿意的神情:「小言語,早點好起來喲、、、別拖到我回來還不好,那我就太可憐了。」

少年連忙從榻上支起身體,被掌門輕輕按下去了。

「趁這個機會好好休息吧,我很快就回來了。這段時間秘宗門的事情就交給相田來處理,他平時做了哪些事,回來以後你記得說給我聽。」

相田是掌門的嫡親師弟,平時就擔負著內務的責任,把權力暫時交給他也說的過去。

顏蘭玉低下頭「是」了一聲。

掌門走後的第二天,顏蘭玉獨自去了刑堂牢房。

于靖忠和他那個手下的傷口都在惡化,但是好歹有飯吃,有水喝,精神比前兩天也不壞到哪裡去。

因為掌門走了,又沒人能踰矩管顏蘭玉的事,所以他行動比掌門在的時候自由得多,還帶了點酒過來給他們禦寒。

「如果死了的話,這就是我這輩子最後一次喝酒了呢。」于靖忠雖然這麼說著,還是把打扮就讓給了重傷的同伴,「--哎,小兄弟,你那天說的事、、、」

顏蘭玉冷冷道:「這兩天掌門不在,要走就趁現在了。」

「雖然你真麼說,但是我沒法扔下同伴不管啊。走一個也是走,兩個也是走,乾脆你就把我們都放了、、、」

「如果只跑了你一個,還可以偽裝成你重傷我,奪走鑰匙跑出牢房。但是如果加上你重傷昏迷的同伴,我怎麼跟人解釋自己被受了傷又拖著個累贅的你輕易打倒?」

于靖忠毫不介意的坐在污跡斑斑又十分冰冷的地面上,手摸下巴想了一會:「唔,但是我必須帶走戰友,這是國安局的規定……」

「掌門大人已經開始懷疑我了。」顏蘭玉打斷他,「——你沒見過那個男人出手,你不知道他像鬼一樣精明可怕!」

牢房籠罩著終年不散的潮濕的霉味,陰影彷彿沉重的磚石,壓得人喘不過氣。

于靖忠的眼神裡帶著極不易為人察覺的試探和考量,沉默半晌後突然道:「小兄弟,那天晚上我看你出手,那術施得很是不凡啊,你出生在秘宗門?」

顏蘭玉默然不語。

「上過學嗎?平時都幹什麼呢?我看你跟那掌門挺親近的……」

「我有自己的難處,」顏蘭玉低聲道:「你最好別打我的主意。」

于靖忠哈哈笑著揮手說沒有,立刻中止了這個話題。

「等你逃走以後——如果你真能順利逃走的話,」顏蘭玉道,「我可以立刻給你同伴一個痛快,不讓他落到掌門大人手裡,不堪嚴刑吐出你們的機密。我能力有限,這是我唯一能幫你們做的,別再妄想更多的事了。」

于靖忠沉默聽完,仰頭喝了口酒。

「現在秘宗門主事的人是相田師叔,之前因為一些事,一直視我如眼中釘。他是個手段相當狠的人,你能不能順利脫身還是個未知數,先替自己考慮吧。」

顏蘭玉轉身想走,突然被于靖忠叫住了。

「小兄弟,你還是不懂我的意思。」

「……」

「不論如何都不放棄戰友,這是我的信條。別說他現在還沒死,就算已經死了,屍體也是要帶回去的。」

于靖忠把空了的酒瓶輕輕跺在地上,叮的一聲輕響。

「你肯出手幫忙,我心裡非常感激。現在把你拉下水,也是我沒有選擇的事。如果這次真能脫身的話,我肯定不會放著小兄弟不管,要是你真因為這件事而陷入麻煩,將來我會帶人回來接你的。」

顏蘭玉微微睜大眼睛,彷彿有些驚訝瞬間從眼底掠過,隨即面沉如水。

「好吧,」他聽不出什麼情緒的道,「我期待著。」

掌門離開一週後的某天晚上,警報聲再次響徹天空。

那兩個囚犯在被提審的時候,突然暴起殺了看守,重傷顏蘭玉,奪走鑰匙衝出牢房。因為掌門帶走了分佈在各處的大部分式神,所以那兩人一路幾乎沒遇到什麼阻礙,幾個傭僕根本無法阻止,他們很快踩著血路衝出了秘宗門。

相田帶著手下弟子趕到牢房的時候,只看見牢房躺著看守的屍體,顏蘭玉躺在血泊裡,腹部被一把長刀釘在地面上,只有出氣沒有進氣。

幾個弟子都嚇壞了,這可是掌門的小姓!掌門臨走前親自吩咐了要他「好好休養早點病癒」的!結果人家差點被捅死了!

相田也嚇了一跳,厲聲吩咐:「還不快去找醫生!準備搶救!你們幾個去抓逃犯,快!」

「人犯……人犯逃走了!追不上!」

轟然一聲巨響,相田抽刀砍翻了木桌,怒道:「怎麼這麼快?!那人已經受了重傷,又帶著個昏迷不醒的同伴……」

相田聲音一頓,眉頭皺了起來。

「顏蘭玉精通咒符,又有掌門的寶刀『月泉』防身,怎麼這麼輕易就被一個重傷的犯人打倒了?就算犯人身手厲害,也有個昏睡的同伴,如果顏蘭玉用他同伴來要挾的話,應該很輕易就拿下犯人才對……」

一個若隱若現的可怕猜測在他腦海裡瞬間成形,相田臉色沉了下來。

「師……師叔,」松島優子偷覷他的臉色,小心翼翼道:「現在我們怎麼辦……?」

相田嘴唇動了動,卻沒多說什麼,半晌才陰霾道:「先去救治顏蘭玉,要是他醒來,就派兩個人去看著他,等掌門回來再說。」

那一刀刺穿了少年的腹部,但是神奇的避開了所有要害,從內臟縫隙間穿了過去,所以並沒有造成生命危險。

顏蘭玉醒來那天,掌門回來了。

他在路上已經知道兩個囚犯逃走的消息,倒是並不慌張,笑眯眯說了句:「我就知道。」只是在得知顏蘭玉被一刀捅穿小腹的時候才露出了微許意外之色,向相田反覆求證:「——捅穿了?」

「是,掌門大人。當我們趕到的時候,顏蘭玉因為失血過多,幾乎已經沒了心跳……」

掌門沉默半晌,輕聲道:「……真狠。」

「實在抱歉,弟子們太過無能,沒有把那兩個囚犯抓回來!」

「不,我不是說他們。」

……不是說囚犯嗎?

那這是在說誰呢?

相田費解的想著,難以從掌門面具一般沉穩的臉色上看出答案。

「還有一件事……想等掌門大人回來再做定奪。」

「嗯?」

「是這樣的。在您離開之前曾經叮囑顏蘭玉看管那兩個囚犯,但是現在囚犯卻逃跑了。顏蘭玉犯有失職之罪,理應按照門規加以處罰!只是他現在身受重傷,您不回來的話,我們不好擅自對他……」

「算了吧,」掌門淡淡的道,「他已經傷得夠重的了。」

「但是!」相田膝行上前,激動道:「那兩個犯人逃走得蹊蹺啊!他們如何能巧妙避開秘宗門裡的式神,又如何能在我們發現之前跑出那麼遠?肯定有人暗下襄助他們啊!再說顏蘭玉明明……」

「你想怎麼辦呢,相田?你明明知道我是不會親手對他動刑的。」

掌門微微的笑著,臉色毫無變化,甚至連說話聲音都非常溫和:

「——當初他選擇侍奉我而不是你,真的對你刺激那麼大麼,一直到今天都唸唸不忘?」

「……」相田突然閉了嘴,臉色青紅交錯,難看無比。

此時房間外還有幾個弟子守著,雖然隔著紙門,兩人說話的聲音卻還能隱約傳來,一時所有人臉色都有點掩飾不了的怪異。

「我……如果掌門大人下不了手,我願意為掌門代勞!」相田霍然起身,一掌重重拍在茶几上,吼道:「別的暫且不談,秘宗門所有人都必須遵守門規,這也是您當初親口說過的!不能因為顏蘭玉一人玩忽職守,就為他開了不用遵守門規的先例!」

掌門端茶喝了一口,冷淡道:「既然這樣,你也不用問我的意思了。去跟刑堂師傅商量一下,按照門規辦吧。」

相田深深鞠了一躬,厲聲道:「——是!」

很多年之後,松島優子以為顏蘭玉一直弱不禁風,是個學什麼都不成的廢物,其實那只是她不瞭解當年那段被塵封了的往事。

那一年冬天囚犯逃走後不久,顏蘭玉因為玩忽職守,放走囚犯,被相田師叔執以門規,綁在石椅上挑斷了兩根手筋。

當時顏蘭玉腹部刀傷未癒,身體非常虛弱,雙手傷口便再也沒有養好,有時還會因為神經受傷而微微發抖。掌門把他抱回去用藥水泡了幾個月,之後雖然表面痊癒了,內裡的損傷卻始終留了下來。

「總有一天你得還我……」行刑的時候顏蘭玉盯著相田,一向沉默柔順的臉上竟然帶著驚人的戾氣:「——總有一天我會讓你粉身碎骨,死無全屍的還回這筆賬,你給我記著……你給我記著!」

牢房裡只有他們兩人,相田根本沒把這話放在心上,只輕蔑一笑:「認清現實吧!你有可能辦得到嗎?」

少年感到冰涼的刀鋒按在手腕上,他顫抖著閉上了眼睛。

能辦到嗎?

如果是于靖忠那種男人,如果能成為像他一樣的人……那麼應該能吧。

劇痛來臨的那一刻他突然想起于靖忠臨走時鄭重其事的臉,那人明明滿臉血污,狼狽不堪,眼神卻有著驚人的堅定和可靠。

「小兄弟,如今你幫了我,我也沒什麼能報答你的。兩年之後我還要來日本一趟,到那時如果你想,我就帶你回國安局,這樣可以嗎?」

回國安局又怎麼樣呢,成為一個像于靖忠那樣的特工嗎?

……不可能的吧……

那個冬天最深的黑夜裡,十五年後的國安局第一特工「千面狐」顏蘭玉大校,在他終生都刻骨難忘的劇痛裡,緩緩沉入了意識的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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