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坐在石凳上,仰首望著星星點點的小花,『綠雲剪葉,低護黃金屋。』、『占斷花中聲譽,香與韻,兩袖潔。』
菊香自食盒中拿出一壺酒,放在石桌上,笑著道:「咱們今晚帶這酒可真是應景兒。」壺蓋一開,醇香的桂花酒味竄進鼻子,我倒一杯,一口喝下。
菊香邊擺小菜邊道:「娘娘,不能這麼喝,雖說是桂花酒,可也是用酒兌的,先吃些東西墊墊肚子。」
自巧慧去後,她猶若變了個人,說話辦事沉穩許多。我對她微微一笑,點點頭。她默看我一陣,垂目盯著腳尖,輕聲道:「娘娘,既是心中不舒服,又為何托病不參加中秋佳宴呢。本應是團圓之夜,你卻獨自一人淒涼的過。還有,讓南芙和翠竹這倆丫頭陪六阿哥和小格格,奴婢還真有些不放心。這些日子,這閣內的丫頭們越發沒有規矩,娘娘,你這麼縱容下去,遲早得出亂子。」
我微微笑了下,長吁出一口氣,道:「改日吧,你抽時間敲打敲打她們。」她為我倒一杯酒,輕笑著道:「奴婢這邊敲打她們,你那邊縱容,奴婢就是嘴皮子磨破,也頂不了什麼事。」
我搖搖頭,嘴邊噙著絲笑,道:「以後都不會了。」菊香一慌,忙道:「奴婢沒有其他意思。」我笑著搖搖頭,道:「我知道你是為了她們好。」
月影西斜,不知名的飛鳥悲鳴一聲自頭頂掠過,沒入林中的陰影中,我抬起頭,圓月周圍緊裹著一層光暈,灑下的光輝,似是要將將周圍所有的星光吞噬。
這是最後一次看見了吧,不禁愣怔著盯著,半晌不動。
一壺酒早已喝了過半,菊香擔憂地看著我,道:「皇上也差不多回來了,我們回吧。」
我點點頭,起身,緩步往回走。
兩人走到禛曦閣門口,正巧碰上胤禛幾人。弘瀚走上前,道:「額娘身子可好了些?」我笑著點點頭,瞅了眼翠竹懷中的蘭葸,問:「蘭葸睡了多長時間?」弘瀚笑著道:「妹子回來的路上才睡著,熱鬧的地方,她就是把眼皮子撐起來,也不會睡的。」
我搖搖頭,這兩個孩子性格相差太大。弘瀚我可以完全放心,可蘭葸呢?
暗歎口氣,撫撫他的臉,微笑著走向胤禛,他凝目看著我,我朝他微微笑笑,兩人一起跨門而入。背後傳來菊香的叮囑聲:「把格格抱進來,馬上回去歇息,不要誤了明日應值。」背後傳來南芙和翠竹輕輕的回話聲。
過了正廳,弘瀚恭聲道:「兒子回去歇了。」胤禛點了點頭。
我站在原地,待弘瀚跨進院門,才收回目光。卻見胤禛默看著我,我忙朝他又是微微一笑,上前,拖著他的手,朝內院行去。
窗戶大開著,房內雖未掌燈,卻亮如白晝。
他躺在外側,歪靠在軟墊上直盯著我,我搡他一下,道:「別這樣看我。」他姿勢未變,面色未改,仍那樣望著我,道:「若曦,你身上少了樣東西。」我微怔,有些不解,不由得疑道:「少了什麼?」
他輕撫著我的臉孔,仍是直盯著我的眸子,那眼神似是一下子觸到了我心底最深處,正當我有絲慌亂時,他卻輕歎口氣,淡淡把目光投向別外,道:「過日子的熱情。」
我心猛地一抽,他一語點透了我目前的狀態。
兩人靜默一陣,他道:「她跟了我二十餘載,從未提過任何要求,臨終會這麼安排,也是不想老三一脈從此沒落,她為的不是自己,我沒辦法拒絕。」
心中一鬆,既是他這麼想,那就隨他吧,這是沒辦法解釋的。睨他一眼,乍裝委屈地道:「你大可把她帶進宮,你答應過園子裡只會有我一人。」
他輕歎道:「不想見她,才不去參加的。」此時,除了他們父子三人,誰又能影響到我呢。但是……,我苦笑著,點點頭。
他重重歎口氣:「除了這件事,我想不透還會因為什麼。沒想到這麼幾年了,你還沒有放下。」我翻身坐起,跨過他的身子,下床,走過去關著窗子。
他支起頭,嘴邊逸出絲笑,默盯著我。
我邊解盤扣邊道:「從今以後,你的身邊只能有我一人。」走到床邊,我已是身無一縷絲,默站在他身前,全身上下滾燙,身子輕輕顫著,但依然輕咬下唇站直身子。他慢慢坐起身子,眸中有絲沉痛的東西蔓延,最後,一把攬著我,抱我上床,道:「以後,我的身邊只會有你一人。」
近幾個月,一直憋屈著、壓抑著、強忍著。今晚,就肆無忌憚的放開自己、釋放自己。
……。
風攜著瀝瀝細雨自窗外飄入,我打開櫃門,拿出那久已未動的包裹。
走到桌邊,放下打開,解開包裹,抽出那支箭,用手細細摩挲著,嘴角蘊著絲笑,腦中浮出那時的情形。
當時,他緊緊摟著自己,面帶驚恐神色,現在想來,他一臉愣怔的面色,還是那麼清晰。也就是他那下意識的動作,令自己心裡又生出了希望,並支撐著自己度過許多難過的日子。
心中霎時竟暖融融的,又撫摸半晌,才慢慢收起布包。
站起身,打量著房中自己親手佈置的一切,眼睛定在那兩對杯子上。走過去,拿起來,放在眼前,細細的打量。
窗外忽地亮光一閃,一聲炸雷響起,我手一頓,杯子『啪』地一聲落於地下,杯上胤禛的笑臉瞬間碎在眼前。
我一呆,五臟懼寒。
窗外又是一道閃電,我猛地回神,拔腿朝房外跑去。剛到門口,與從雨中低頭衝進來的南芙撞在一起,我一下子摔坐在地上,『啪』一聲脆響,手指上的戒指應聲而碎,心中一陣刺痛,翻身起來,斥責道:「有何要事,這麼慌張?」
南芙自入閣從未見過我發脾氣,乍一聽我發怒,她面帶驚惶盯著地上碎的戒指,愣了一瞬,才輕聲道:「聽同住一屋的姐姐說,剛才李答應又去勤政殿了,奴婢心想,心想……。」笑泠怎會在這時候去,心中又是一驚,忙錯開身子,繞過南芙,一頭扎進了雨中。
背後的南芙,隨著跑進來,拽著我的袖子,驚問道:「娘娘,這風大雨大的,你要去哪?吩咐奴婢先準備一下。」我摔開她的手,繼續向前跑,她又追上來,我怒斥道:「回去。」
她步子一頓,沒有停下,仍隨著小跑,但再也不敢開口。
雨大地滑,剛跑出杏花春館,又是一跤,南芙扶我起來,我脫下花盆底鞋,朝湖邊的船跑去,南芙已被我駭住,忙提了鞋,扶我上船,並喝斥躲在艙中避雨的小太監,趕快劃。
小太監見了我倆的樣子,面色一呆,微張著嘴忙跑到船頭。
南芙身子微微抖著,立在我身邊,用手掀著艙簾。我心急如焚,立在艙門,雙手緊握成拳,緊盯著對岸,眼淚不停在眼裡打著轉兒。
勤政殿。
殿門沒有任何人,我心中一鬆,或許……,有絲僥倖湧上心頭,或許他只是在議事,雙手提著袍角,一步一步走向殿門。
走進大殿,幾位大臣圍站在几案前,我提著的心驟然落地,身子一晃,隨著進來的南芙忙扶著我,輕聲道:「娘娘。」
聽見聲音,所有的人轉過身子,弘歷、張庭玉、鄂而泰……,我身子又是一晃。
幾縷頭髮貼在額前,濕得滴水的衣衫緊綁在身上,有些邁不開步子,但我仍一步一步用盡全身力氣朝前走著。
弘歷眸中一黯,走過來扶我轉身,啞著嗓子道:「不要看,先回去。」我腦中木木,茫然一笑,掙開身子,慢慢的走到几案前。
几案前台階下,一個宮女趴臥在地,身下一灘猩紅的血,沿著斑斑點點的血漬向前,又是一灘血,但卻沒有人,再循著血跡向前看,眼前一黑,忙用手扣著几案邊緣。
龍椅翻倒在地,身著皇袍的他,也是趴臥在地,面部、腹部下各有一灘血跡。
呆看一會兒,滿腔的傷心無措一下子消失了,沒有呂四娘,他卻依然是這麼去的,這就是結局,沒有一絲一毫的偏差。
木然輕笑著,自己也不知自己為何會笑,弘歷輕聲叫:「娘娘。」
我恍若未聞,轉過身,下階,往外行去,如踩在雲端的一般,向前邁的步子有些虛。背後傳來弘歷的聲音:「送娘娘回去。」
一路上臉上掛著絲笑,南芙不停的輕聲叫:「娘娘,娘娘,……。」似是怕聲音一停,我就會在她面前魂飛魄散一般。
進閣,任由她換了衣衫,侍候著躺在床上,半晌後,腦中方有一絲自主意識。支撐著起來,床前的南芙忙在我身後放了軟墊,問:「娘娘有何吩咐?」
我輕輕吁出口氣,道:「帶弘瀚來見我。」她點點頭,擔憂地瞅我一眼,才轉身向外走去。
我撫著手指上因戴戒指留下的白色痕跡,靜靜地打量著房中的一切,心驟然一抽,昨日痕跡還在,今朝人卻兩隔。
弘瀚坐在床邊,拉住我的手,道:「額娘,發生了何事?」
我心有絲絲絞痛,嘴角卻逸出絲笑,問:「瀚兒,你皇阿瑪駕崩了。」
他小臉一白,呆愣一瞬,『騰』地起身,一臉不信,道:「可是阿瑪昨日還很好。」
我搖搖頭,道:「待你阿瑪喪事一過,你就帶著蘭葸出宮。」他呆呆點點頭,問:「額娘,我和蘭葸出了宮,你怎麼辦?」我撫撫他的臉,道:「額娘自有額娘想去的地方。」
他茫然盯著我,不解地續問:「什麼地方?」我默一會兒,道:「出宮時,把額娘畫得畫像都帶走。」
待把所有事都交待給弘瀚,天已漸暗。我凝目看著弘瀚道:「我身子有些乏,你去吧。」他皺眉道:「瀚兒待額娘睡了再走。」我心中一暖,搖搖頭,笑對他道:「走吧,這樣額娘才能安心睡下。」他一步一回頭的出門而去。
我起身,洗梳一番,自針線筐中拿出剪刀,躺回床上,執剪重重向手腕劃去,血噴湧而出。
身上越來越無力,腦中意識也越發模糊迷離。
眼前光線漸暗,直到最後那絲亮也消失,我在心裡默默地道:「我來了,胤禛。」
身子火燙,手腕奇痛。費力睜開眼睛,心中有些愣,竟是西暖閣。我抬起手臂,不禁有些難受,難道死對自己來說,也是種奢望。
拿著濕帕子走來的傅雅,見我醒來,喜道:「娘娘,你終於醒了。」我苦苦一笑,她忙換去我頭上帕子,眼眶微紅道:「娘娘,你真忍心丟下翰兒和蘭葸嗎?」我微微一笑,道:「有你們在,我不擔心什麼。」
她眼淚落下來,正欲開口再說,門被大力推開,弘歷疾步走過來,默盯著我,眸中恨意隱現,沉聲道:「難道這世上,真的沒有讓你留戀的,捨不下的?」
我扯出一絲笑,道:「讓弘瀚帶著葸兒出宮。」
他閉目默一瞬,猛然睜開眼睛,痛聲道:「真的沒有嗎?」
傅雅身子一顫,輕聲道:「皇上,臣妾去叫太醫。」弘歷不發一言,傅雅輕輕退了下去。
我重重歎口氣,淺笑著道:「瀚兒自小懂事,唯一讓我擔心的只有蘭葸,幸好他們也在京城,他們有了難事,相信你也不會袖手旁觀,我很放心。」
他身形微晃,輕輕笑起來,過了許久,他收起笑,淡淡地道:「那就等葸兒長大,你不擔心的時候,再說其他的吧。」
我慘然一笑,道:「你覺得我還能活下去?」
他彎身低頭,盯著我的眸子,道:「我很後悔接手玉器店和酒樓,即便接手後,也應早日脫手賣了。更後悔任由讓瀚兒出宮,讓他自由出入店裡,我更後悔當年皇阿瑪沒認你之前,為何不先開口要了你,……,我最後悔的是,為何自己是阿哥,一切都不能隨心所欲。」
我苦苦一笑,你有諸多後悔,我又何嘗不是,當年為何要拋下雙親去了深圳,即使來到此間,為何不能控制住自己,為何要喜歡他。
他嘴角漾出絲笑,直起身子,斂了臉上的表情,淡聲道:「有些事發生了,後悔也沒有用,但將來之事,我還是能把握的。我會讓傅雅每日陪你,瀚兒可以自由出入皇宮、園子,但是蘭葸會留下陪你。」
我無言苦笑,他這麼安排,如果我出了事,傅雅勢必要受到牽連。
秋風漸起,我手腕上的傷也已痊癒。弘歷果真讓傅雅與我同宿一室、同吃一桌,日日夜夜陪伴著我。
我站於窗前,默看著落葉飄下。傅雅為我披上外衣,道:「娘娘,你身子經不起冷風吹。」我歎口氣,轉身走到桌邊,默默開始研磨。背後的傅雅也輕歎口氣,道:「你今日自早上開始一直沒用膳,身子怎會受得了。」
門『砰』地一聲被推開,蘭葸衝了進來。傅雅忙攔住她,輕聲交待道:「葸兒,娘娘午膳還沒用。」蘭葸過來扯著我的袖子,仰起小臉,道:「額娘,我陪你一起吃。」我心中一酸,點點頭。傅雅一喜,忙吩咐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