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他手緊握著椅子扶手,雙眸緊盯著我,我微微一笑,起身向房門走去,背後的他聲音依然有些顫,但卻含著無庸質疑的堅定:「如果真是那樣,我希望你堅強的活下去。」
我步子一頓,但嘴角仍掛著絲笑,努力穩著步子推開門,走進房裡。
春意融融,百花齊鬧,坐在房中,鼻端縈繞著花的縷縷清香。
我對鏡瞧了瞧,有些呆,背後為我梳著頭髮的南芙得意的笑著道:「奴婢化的妝容很美吧。」
我閉眼默一陣,又猛睜開眼睛,無奈笑斥道:「濃了些,還有我這頭髮,怎可梳成這樣。」她『哧』地笑了起來:「娘娘,這可是今年京城年輕女子們最流行的髮式,還有,您每日裡的妝扮太淡了些,今日奴婢為你這樣打扮,如果有人說不美,那你讓奴婢幹什麼都行。」
我無奈歎口氣,還未及開口說話,她又道:「只要不讓我拿皇上或是六阿哥的物件就行。」
待一切收拾停當,已是半個時辰後。
身後隨著出來的南芙,笑著道:「娘娘,您這是去哪呢?戴的首飾都是平日裡喜愛的,……,你身邊不帶一個人,這行嗎?」
我輕搖頭,停步回身,道:「你想跟我去勤政殿,還是留下和菊香一起照顧格格。」她猛地停步,伸伸舌頭,笑道:「奴婢謹遵娘娘口諭,和菊香一起照看小格格。至於娘娘,還是讓萬歲爺陪著。」說完,轉身小跑著回去了。
這丫頭好說又好動,高無庸早有意調她去別處,許是又覺得我挺喜歡她,遂從沒未開口提過此事。但每次見到南芙不是冷臉訓斥,就是叮囑又叮囑,如此一來,南芙對他是能躲就躲,所以,一聽我要去勤政殿,轉臉就跑。
剛剛踏出閣外,高無庸小跑著迎面而來。
他走到跟前,恭聲道:「娘娘,皇上差奴才前來知會您一聲,向後推一個時辰再出去。」我微笑著輕頜首,問道:「出了什麼事?」
他道:「貴州古州、台拱地區苗民發動了叛亂。」我心下一驚,默想一會兒,吩咐他道:「你回稟皇上一聲,改日再去,政事要緊。」
本來改土歸流後,部分土司心中就不甘心失敗,時刻圖謀復辟。而有些兵士又在原土司統轄區域內肆行搶掠。另外,新任官吏不善於管理,興派徭役,再加上自身又貪贓勒索。而駐兵又多從鄰近地區抽調而來,致使原來地區力量空虛。
如此一來,既使原土司有了叛亂的口實,也給了他們以可乘之機。於是,在改土歸流完成四年後,兩地區苗民上層鼓動百姓發動叛亂。叛亂者深入丹江、黃平、凱裡等廳州縣。曾記得胤禛在位期間雖很重視此事,終是叛亂範圍太大而鎮壓未果,直至弘歷繼位後才平定此次叛亂。
他見我轉身欲回,忙道:「萬歲爺說了,一個時辰後會準時陪您出園子。」我心中一暖,點點頭,他轉身疾步往回走去。
拾階而上,慢慢走上涼亭。
現在已是三月底,還有多少日子,好像不到兩百日。
我對著橘紅的晨光微微笑笑,許是心中打定了主意,自己已不似前幾年那樣驚惶恐懼。現在的自己,只想把自己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花在實處,只想好好陪陪他們父子三人。
默默出著神,忽地一陣薰香味飄來,我心中微怔,輕嗅著尋香味來源。前方的林子裡,似是蹲著一個人,自她前方飄著絲縷白煙。
走下亭子,站在她身後。心中又是一怔,居然是她。
她跪在地上,壓著聲哽咽著。她自進閣,與南芙恰恰相反,除了必須用語言表述時,她幾乎一句多餘的話也無。
在心中苦笑一番,原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傷心事。她和別人同住一屋,想是因不方便,才來到此地。在心中輕歎一聲,轉過身,往回走去。
「娘娘。」後面傳來一聲擔憂的聲音,我停步回身,道:「以後拜祭時,找一個隱秘的地方。」她愣在原地,靜靜地望著我,過了一會兒,才忙道:「奴婢謝過娘娘。」
瞥了眼地上,一個小巧的香爐上面插著三柱香,除此之外,別無他物。
我心中微怔,說是拜祭,卻無供品。如果不是,這香爐又確實是拜祭時所用之物。另外,這香爐極其精巧,非宮中之物,那應是她入宮時所帶之物,而用這種東西的人家,相信也是非富即貴。
她收起地上的香爐,往林子外走去。我默了一瞬,問道:「你拜祭何人?」她停下步子,轉身,走到跟前,道:「是奴婢的爹娘。爹娘去時,奴婢不在家中,心中一直很是愧疚,所以才會帶著香爐入宮,以便時常拜祭。可進宮後,奴婢一直與別人同住,不好在房中拜祭,這才來這林中,不想又衝撞了娘娘。」
自她入禛曦閣到現在,第一次聽她說這麼多話。我點點頭,揮手讓她走,她轉身匆促地去了。
約莫著一個時辰已到,遂出了杏花春館,向湖邊走去。
他御用的船已停在湖邊,高無庸立在船頭,看見我,忙下了船,扶我上去,輕聲道:「皇上已等了一陣子。」
我輕笑著頜首,走進艙內。他斜依著矮几旁邊,眉頭微蹙的出著神,聽見腳步,面色稍微舒緩了些,才抬起頭,見我如此打扮,默盯我一會兒,抿嘴笑著不語。我輕咬下唇,心中暗罵南芙,他臉上笑意加深,我一咬牙,急道:「我這是『淡妝濃抹總相宜』。」
他抑不住,笑了起來,我心中有些懊惱。見我如此,他斂了笑,點點頭道:「娘子,……,老婆很美。」
坐在他對面的我,面上一熱,嗔怪道:「你這是讚揚,還是嘲諷。」他探身過來,握著我的手,拉我過去坐在他身邊,盯著我道:「當然是讚揚,你往常的妝扮是淡了些。」
我鬆口氣,笑睨他一眼,把頭依在他肩頭,道:「其實改日出去也行。」
他輕歎口氣,道:「這件事不是一時半會就能處理好的。」
聽他語氣淡淡,我抬頭瞅他一眼,他薄唇緊抿,眉頭微鎖。暗暗歎口氣,緊握住他的手,柔聲道:「今天拋開一切,不要多想了。」他低頭,默盯我一瞬,擁著我肩頭,笑著點了點頭。
由於天子長達十數年往返於圓明園與皇宮之間,達官貴人、商賈富戶紛紛在兩地之間修建房舍、商舖。因此,此時的園子周圍是廊簷相對、商舖林立,儼然又是一座皇城。
胤禛邊打量著兩側的商舖邊沿街緩步踱著,我並排走在他身邊,猶若是平常夫妻出門遊玩一般。
我雖抿起嘴角,但沒覺得特別高興,相反也不覺得悲傷,心境一片平和。
信步走了會兒,忽見左邊鋪子裡,眾多年輕女子進進出出,且這些女子多是坐轎而來,應是大家的小姐。
我心中疑惑,不由得多看了兩眼。
身邊的他忽道:「想去看看?」我回頭笑著輕搖頭,他面色淡淡,眸中卻柔和至極。
兩人正要前行,一個剛由鋪子裡走出的女子靜靜盯著我,我左右看看,確定她是在看我。心中又是一怔,這女子容貌清秀、氣質嫻靜,但是自己並不認識她。
見我如此,她忙走上前,笑著問:「請問姑娘,你的耳墜子是從哪裡買的?」原來是這樣,用手撫撫耳墜子,心中暖融融的,遂淺笑著道:「是我夫君差人打造的。」
她瞅了眼身旁的胤禛,臉上帶絲疑問,我拉起胤禛的手,笑著點點頭。她抿嘴輕笑著點點頭,正要轉身離去,眼光又定在我們緊握的手上,雙目一閃,側頭仔細盯著我的手。
過了會兒,她抬起頭,歉意地道:「知道這麼做很冒昧,但還是想瞧瞧姑娘的戒指。」我瞅了眼胤禛,他面色淡淡,眸中卻隱蘊著笑意,頭微揚看著街尾,我微微一笑,抬起了手臂。
那姑娘細細打量一陣,滿臉讚歎道:「想來也是特意打造的了。」我點點頭,她面上有些失望,道:「看樣子是一對,有什麼特殊的用意沒有?」
我笑睨了眼已緩步向前走的他,道:「一經戴上,永世不得取下。」
她一愣,我對她淺淺一笑,轉身欲離開。這時,眼的餘光卻忽然看見一人,心中一震,忙扭頭看去,不錯,是他,是張毓之。
和我目光一觸,他猛地轉身疾步離去。我向前急趕幾步,到他方才站的地方,左右望望,如梭的人流中哪裡還有他的人影。
默站在那裡,心中隱隱有些難受,十三曾說過,呂嵐曦的藥,他並沒有喝太多,那說明他中毒並不是太深,可怎會毒發身亡呢?
心中也知,不管是十三了無生趣一心求死,還是傷重而亡,即使自己此時知道些什麼,也無濟於事,改變不了什麼,但此事卻始終如一塊大石壓在心口,每次想起來,心裡就堵得難受。
「若曦。」耳邊傳來他擔憂的聲音,我悠然回神,對他淺淺一笑,舉步向前走去。
一路無語,順著一條街走到盡頭。遠遠的,看到兩側路邊的莊稼,隨風如波浪般起伏,他臉上逸出絲笑,道:「這長勢,今年又會是好收成。」
自見到張毓之,我一直就有些心不在焉。見他面帶喜色,也跟著木然點頭笑笑,沒有作聲。他凝目盯我一瞬,眉宇輕輕蹙起來,道:「你不高興?」
我搖搖頭,道:「以前總覺得外面好,總想著出來,現在真正可以無拘無束的出來時,卻發現,也不過如此,我並不是特別的高興。」
他盯著我默看半晌,最後輕歎口氣,道:「我們回去吧。」我點點頭,又道:「不管你去了哪裡,我都會隨著去。」他凝目注視著我,問:「若曦,你這陣子怎麼了,性格大變,以前,你又豈會說這些直白的話。」
我笑笑,道:「你不喜歡嗎?」
他輕搖頭,道:「喜歡,但覺得有些異常。」
異常,當然異常。
每日自己睜開眼睛的那一刻,心裡就開始想,今日要陪蘭葸幹什麼,或是,要給弘瀚做些什麼,每天忙得如陀螺一般。
太陽已西斜,天依然有些悶。我坐在樹下,一針一線的為蘭葸縫褥衣。
站在背後搖扇的南芙,笑著道:「娘娘,格格年齡漸大,你的手藝又比不上園子裡的師傅,為何非要親手做。」
為何,為何,我暗暗苦笑。
自己只是想讓蘭葸心中多些額娘的回憶,長大後,她也可以對自己說,她的額娘是疼她的,並不是存心丟下她,不要她的。
苦苦一笑,自己已讓弘瀚早早的學會了取捨,可蘭葸呢,跟著弘瀚,讓一個大孩子帶著一個小孩子,兩個孩子相依為命。還是留給弘歷,或是送到壽皇殿十四那裡。
心緒一亂,手指連著被紮了兩針,輕歎口氣,放下衣衫,摁著手指,背後的南芙似是唬了一跳,連著叫了幾聲『娘娘』,我卻恍然未聞,仍默默地出著神。
半晌後,『啪』地一聲,伴著翠竹的聲音:「奴婢該死,奴婢該死。」我一驚,回了神。
原來是蘭葸衝進來時,撞到了端著茶具的翠竹身上。
蘭葸瞧了眼地上的碎片,向我伸伸舌頭,嬌笑著道:「額娘,我把你喜歡的茶具打翻了。」翠竹忙接口,辯道:「不怪格格,是奴婢的錯。」
我瞟了眼地上的碎片,淡淡地對翠竹道:「再喜歡,也終就只是身外之物,碎了就碎了,不用放在心上。」
翠竹忙垂著頭道:「謝娘娘。」慌忙蹲下身子,收拾完後,低著頭匆忙走了出去。
蘭葸拿起放在我膝頭上的衣衫,道:「額娘,葸兒的個子哪有這麼高,你做的太大了。」我自身上抽下帕子,拭去她額頭的汗,凝目盯著她的小臉,臉上雖掛著絲笑,心中卻酸澀不已,默一會兒強自壓了下去,溫言道:「等你長高一些,再穿也就是了。」
她小臉帶著不解,道:「額娘,這你也想不到嗎,葸兒長大時,你再做也不晚呀。」
我心中一痛,撫著她的臉,笑著道:「是呀,額娘怎麼沒想到呢?」
她兩眼一轉,大笑道:「額娘不是沒想到,只是比起哥哥來,額娘更疼葸兒,所以才會這樣。」我笑著點點頭,她越發高興起來。
她放下衣衫,笑著道:「額娘,我要找哥哥了,他答應明日出宮時帶我。」我笑著點點頭,她快速的向院門沖了去。
背後的南芙,小聲道:「這個翠竹,整日好像誰欠她兩弔錢,不言不笑,好生奇怪。」
我隨口淡淡地道:「她會這樣自有她這樣的道理,就如,你喜歡說笑一樣,她許是喜歡沉寂,只要自己覺得好就行。」
她輕笑起來,道:「也是,要不,外間怎會說,咱這閣內的丫頭們各有各的性格,她們都羨慕死了。」我淡然一笑,她又道:「娘娘,我聽她們說……。」
她說了一半,卻突地住了口,我靠在椅背上,瞟她一眼,道:「說什麼?」她訕訕笑笑,撓撓頭還是不吭聲。我輕輕一笑,道:「你不是想去勤政殿當差吧。」她脖子一縮,面上一苦,道:「和奴婢同住的在勤政殿當差,聽她說,前幾日,李答應帶著七阿哥去求見萬歲爺。」
我一愣,笑泠來了園子。
她續道:「可是皇上沒見她,直接吩咐順公公把她送回宮了,聽聞,李答應是噙著淚離開的。」
心中一苦,原以為平靜的心又起了漣漪,她錯了,還是我錯了,或者是那拉氏錯了。還是大家都沒有錯,錯的只是大家都真誠的付出了感情。
無言笑笑,喃喃道:「不管怎麼說,孩子都是有權見自己的阿瑪的。」
南芙停下扇扇子,向前探著身,努努嘴道:「也不盡然,皇上貴為天子,不是普通的阿瑪。即使想見了,也只能待通傳後,等著皇上的詔見。娘娘,你這些日子怎麼了,雖然整日裡忙忙碌碌,奴婢卻怎麼覺得你越來越消沉了。」
我笑笑,閉目長歎口氣靠在椅背上,默一會兒,道:「在我這說說就行了,勤政殿的一切事兒都不得在外面傳,以後多聽菊香的。」她輕聲應下,不再開口。
月朗星稀,圓月如玉盤掛在半空。一陣微風吹來,鼻端飄來一縷淡淡桂花的香味。
抬頭看看頭頂上方的圓月,輕歎口氣,繼續向前緩步走著。後面趨步跟著的菊香,輕聲道:「娘娘,前面有棵桂花樹,我們去那坐坐。」我點點頭,循香走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