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父子

尤菲米亞離去許久，馬丁才睜開眼睛，看著這既熟悉又陌生的房間，一聲歎息，一聲輕笑。

真是太好了，能夠活下來；真是太好了，能夠繼續揮舞這雙拳頭；真是太好了，能夠與強者為敵。

敵人有兩方，一是理查的公爵府。今天晚上，理查已經下了殺手，卡爾斯也已經死了。現在不過是意外罷了，穿越只是意外，連所謂的廢刑也只是公爵的臨時起意。

魔法和鬥氣嗎？馬丁看著自己的拳頭，是的，他有拳法和氣功。雖然在近身格鬥技如何對抗強者方面還有疑惑，但他堅信自己能變強，能做到，能勝利。

理查既然廢了馬丁，想來短期內不會再下殺手。對公爵來說，今晚之後，曾經和他齊名的天才少年已經不存在了。剩下的，只有一個廢物。留下馬丁，無非是讓他被失去力量的打擊折磨罷了。

說不定會有其他人來折磨他，公爵的狗腿子、馬丁的其他敵人、以前嫉妒馬丁的人，這些人想必都會來羞辱他這個廢人吧？會不會有一些低級職業者假惺惺地來挑戰他呢？

馬丁握緊拳頭，他已經有了心理準備。

但真正要重新具備力量，他至少需要三個月的時間。

埃爾德斯留下的傷勢，即使找牧師治療，也需要恢復的時間；體內的真氣從無到有，並打通小周天，完成丹道的築基，需要一百天左右；體內的內勁從無到有，並形成戰鬥力，差不多也要這麼長時間。

在築基完成之前，馬丁只能借力借勢來保全自己。

真是令人不爽啊！馬丁冷笑起來，自己只失去三個月的力量，便已經感到不爽了。看來廢刑徹底剝奪一個人的力量，的確能稱得上酷刑。

能保護他的，一是家族的力量，一是妹妹的力量，馬丁心內已經將尤菲和家族分離了。

記憶中的凱恩•卡爾斯子爵，倒是一個關懷兒子的好父親。但家族並不是子爵一個人的，以前自然沒問題，現在馬丁被廢，廢刑是絕對治不好的，族內肯定會反對繼續讓馬丁佔有家族資源。

說不定還會有人跳出來爭奪家族繼承人的位置，至少尤菲肯定會爭！也罷，就好好利用尤菲吧，她既然裝出一副好妹妹的樣子，關心和保護虛弱的哥哥也是應當的。即使她背後的獸人力量無法擺到明面上，但只要她掌握了家族，就能用家族的力量保護他，即使只是為了維持她的形象。

想到尤菲之前的哭泣，馬丁不由一歎，尤菲對哥哥，應該是又愛又恨吧。她顯然在為獸人反抗人類的大業奮鬥，只要不擋在她前面，妹妹還是應該會關愛哥哥吧？

至於將來，馬丁再次握緊拳頭，將來他實力足夠了，而矛盾又無法避免時，他自然會有所選擇。不聽話的妹妹，需要好好調教，他會盡到哥哥的責任。

想到這裏，馬丁便已經明白，原先假想敵之一的獸人，暫時並不會成為他的敵人。事實上，敵人是誰，敵人多少，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自身的實力。

只要他足夠強，強到逆天，什麼公爵之類的還不是想怎麼殺就怎麼殺，獸人妹妹還不是想怎麼管教就怎麼管教？

要抓緊時間變強。

馬丁有了覺悟，立即站起身來。夜晚已經過了大半，身體又被牛頭人打成重傷，但馬丁既不困又不累。鬥志燃燒起來的他，此刻精神抖擻，便準備開始築基練功。

剛擺了一個站樁姿勢，馬丁忽然向門口看去。

房門被輕輕推開，一個富態的中年人走了進來，緊隨其後的是一個年老的管家。

馬丁一怔，是這具身體的父親，凱恩•卡爾斯子爵，以及一直跟在子爵身邊的老管家布麗姬特。

雖然在記憶中有著凱恩的音容笑貌，但真正親眼看到時，馬丁還是心內震動，凱恩子爵體形富態，臉上一直掛著溫和的笑容，初看似乎與一般的商人沒什麼不同，但細細觀察卻能發現，子爵擁有一種十分獨特的氣質。

馬丁拿自己兄妹和父親作出比較，馬丁給人的感覺是陰柔，當然以後他會轉化為陽剛；而妹妹尤菲則是溫柔，在帝都貴族圈內，提到溫柔，大家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尤菲，雖然溫柔也許只是妹妹的假面；而他們的父親，凱恩子爵，則很難形容。

勉強要說的話，便只有一個“柔”字，純粹的“柔”。馬丁想起卡爾斯家族的淵源，血脈的力量源于上位水元素，心中不由閃過老子道德經中的話，“天下莫柔于水，而堅強者莫能勝”。

子爵本身並沒有什麼力量，年輕時代的子爵只達到初級魔法師的程度，這麼多年過去，他現在的實力，也許還不如一般的魔法學徒。

馬丁心內卻反而放鬆下來，之前他還有點擔心，尤菲想要奪取家族大權，會不會傷害到子爵？但現在親眼見到子爵，他便已經明悟，這樣的人，雖然柔弱，卻絕不是只憑力量就能打倒的。

子爵走到馬丁身旁，看到馬丁雖然渾身是傷，但身形站得筆直，眼神堅定有力，他注視良久，才開口說道：“這次的事情是我疏忽了，但我現在看到你如此堅定，卻反而高興。馬丁，你以前一直為自己魔法和鬥氣的天賦驕傲。但我卻要說，強者真正強大的，是他的心。你在這樣的打擊下，仍然保持堅定的心，我為你驕傲。”

馬丁身上的狀況並不能瞞過見多識廣的子爵，胸口和眉心處的傷口還沒癒合，透出星辰沙和冥河土特有的光芒。

子爵拍拍馬丁的肩膀，欣慰地問道：“怎麼樣，就此轉入商學院吧，政治學院也行？”

的確，無論從商從政，個人的力量都不是必須的。

馬丁微微一笑，子爵能這麼快得到消息，連夜趕來看他，說明這個父親確實關愛兒子，也說明子爵在帝都遍佈眼線。消息的來源並不重要，無非是巡邏隊，或者公爵府的內線，或者其他什麼的也沒關係。

重要的是，子爵在帝都擁有自己的情報網絡。網路、關係、金錢、勢力，乃至智慧、政治、大勢、心性，這就是子爵擁有的力量。廣義來說，這些力量絲毫不比魔法和鬥氣差。

但馬丁仍然不喜歡，低頭看了看拳頭，馬丁搖頭拒絕了子爵的建議。

“嗯！”子爵輕輕點頭，“好吧，我尊重你的選擇。我相信，你一定經過了慎重的考慮。廢刑的確是無解的，但你既然堅持自己的道路，我還是要祝福你。馬丁，即使是個人的戰鬥力量，我們人類最初也並沒有鬥氣和魔法，將來也未必只有鬥氣和魔法。只是，你要明白，追隨前人的腳步容易，走出自己的道路卻難，希望你能堅持自己的信念！”

馬丁心內感動，因為靈魂和記憶，他並不能輕易接受多了個父親，但子爵的表現還是讓他感動。父親對兒子的關愛很正常，父親對兒子的尊重卻很難得。

“那麼，關於這次的事，你還有什麼要說的嗎？”

子爵和馬丁坐下，老管家守在門口。

“我失去了碧藍之心和空間戒指。”

子爵臉色平靜，神器的失落並沒有觸動他，他取出一個戒指，遞給馬丁，說道：“我已經準備好了，好在魔法研究院提供的戒指已經實現了無魔化，即使你的魔力被封住了，你也能使用。”

馬丁心內訝然，就運算元爵事先已經有了失去神器的心理準備，但這樣的無動於衷，還是讓他驚訝。碧藍之心可是神器啊，雖然在已知的神器中算不得什麼，但只要有足夠的魔晶提供能源，就能擁有無數的防禦禁咒。

“沒什麼好驚訝的，雖然是比較重要的道具，但也只是道具而已。”子爵沉吟片刻，又說道，“而且我並不認為我們失去了那條項鏈。”

馬丁臉上都露出了驚訝，子爵這麼說，難道是他對尤菲已經有所察覺了？

子爵在桌上輕輕扣著手指，若在以前，他是不會和兒子說的，以前的馬丁雖然被眾人捧得很高，雖然他也一直喜愛這個兒子，但內心深處還是不認為，馬丁有能力接觸那些秘密的事項。

但現在，失去了力量，馬丁反而變得更優秀了。子爵的眼中，現在的馬丁眼神堅定、神智清明、心性沉穩，這都是令人驚喜的變化。雖然驚訝于兒子的變化之大，但做父親的，卻只有驚喜。

力量只是枝節，心智才是重點。看來，是有必要慢慢告訴他一些事了。

“有碧藍之心在，你就不會有事。要想讓你出事，就必須動碧藍之心的手腳。能動碧藍之心的，只有你的妹妹。這是很簡單的道理。”

“我雖然只是子爵，家族的財富卻勝過大多數大貴族。財富讓人心動，不僅是外人，也有內人。有我在，外人動不了我，內人也動不了我。最後能做的，就只有打你這個繼承人的主意。只要沒了你，尤菲就是理所當然的繼承人。這同樣是簡單的道理。”

聽著子爵抽絲剝繭，將事情明明白白地說出來，馬丁不由暗歎，在這樣的父親面前，妹妹玩弄陰謀就是在找死。

“尤菲，她為什麼要害我？如果只是想要財產的話，以我和她的關係，只要她想要，全部給她都行。”馬丁開口問道。

的確，以馬丁•卡爾斯對妹妹的喜愛來看，馬丁的還不就是尤菲的，用得著對他下手嗎？即使尤菲是獸人，也不用這樣做，有他這個疼愛妹妹的哥哥在，反而更能掩護尤菲的行動。

尤菲一定有一個仇恨他的理由，而不僅僅是人獸之別。

凱恩看了眼馬丁，說道：“你也察覺尤菲有問題了嗎？不然的話，你現在應該是激烈地為她辯護，而不是平靜地提問。”

“尤菲剛才就在這裏。”馬丁說道，“我醒的比他們預計得早，聽了幾句話。”

“他們嗎……”子爵皺眉道：“是那個牛頭人嗎？是代理查傳話，還是他們本來就有勾結？”

馬丁恍然，看來子爵雖然懷疑尤菲，但只認為是尤菲自己的野心，而不知道尤菲可能是獸人。

“我對尤菲懷有戒心，已經好多年了。”凱恩說道，“我自認還算個好父親，也沒虧待過安妮，可尤菲卻一直對我懷恨在心。”

安妮是凱恩的妻子，馬丁和尤菲的母親。當然，現在尤菲的身世似乎有問題。

“現在的尤菲，已經徹底將那絲仇恨掩藏起來了。但在早些年，她的演技還未純熟，雖然裝得很乖，又豈能瞞過我。只是我也一直想不明白，到底為什麼這個女兒會仇恨我？”

“這麼多年來，尤菲身邊的侍女一直是我安排的眼線，但還是沒有打探出尤菲恨我的理由。”

“到了三年前的夏天，尤菲的演技忽然成熟起來，便再也找不到破綻了。”

凱恩子爵迷惑地說著，即使明智如他，對於女兒的心理也無法明白。以凱恩和馬丁對尤菲的關愛，尤菲實在沒有仇恨的理由。

三年前的夏天嗎？馬丁迅速搜索著記憶，那個夏天有什麼重要事件嗎，能讓尤菲忽然成熟。

三年前的夏天，馬丁十四歲，尤菲十三歲。

那時，親愛的姑姑遠嫁他鄉；其後是爺爺逝世；再後是家族又獲得一塊封地。家族的大事只有這三件，但怎麼想也不會促使尤菲發生變化。

至於尤菲自己，似乎一直平平淡淡、快快樂樂地生活著。反倒是馬丁，發生了重要的變化。

那個夏天，馬丁魔法和鬥氣晉升中級，被譽為家族的希望，正式確認了繼承人的身份；緊接著，他掛上了碧藍之心項鏈；那個夏天，馬丁初嘗**，並第一次殺人，虐殺了一個狐女。

一張痛苦和悲傷的臉容浮上心頭，馬丁渾身一震，是那個狐女艾蓮娜！

細細體察那張面容，馬丁忍不住驚駭起來，仔細想想，尤菲除了遺傳了凱恩的眉目，竟然還有幾分像那個狐女！

尤菲是凱恩和狐女艾蓮娜的女兒！

但為什麼凱恩不知道？為什麼成了母親安妮的親生女兒？

人類貴族雖然喜歡玩弄狐女，但在內心，卻不把對方當人看待，只是卑下的種族，只是奴隸罷了。即使懷孕，也會打掉；即使生下來，也會處理掉。人獸之間，只有雜種。

馬丁全力回想著艾蓮娜的事，因為占了他兩個第一次，馬丁對這個狐女還是有所瞭解的。

艾蓮娜是他爺爺那一代買進來的，那時獸人帝國剛剛覆滅，艾蓮娜因為是狐族祭司，雖然力量已被封印，但還是賣出了一個高價。其後跟著家族從商業聯盟來到羅蘭帝國，因為狐女祭司至死不衰的美貌，被奴役了幾十年，直到被馬丁殺死。

難怪尤菲會月魔法，艾蓮娜傳承給尤菲的，不僅僅是魔法，還有對人類徹骨的仇恨吧。

其他細節，馬丁已經不須多想了，當時母親安妮和奴隸艾蓮娜，差不多時間懷孕，同一天生育。背後的故事，無非是狸貓換太子的手段罷了。

這麼說來，當時被處理掉的，才是他同父同母的親妹妹。現在的尤菲，算是他同父異母的妹妹吧。

至於尤菲的相貌模樣，之所以沒有狐耳狐尾，莫非是隱性遺傳，獸征沒有顯露。還是說艾蓮娜早就破解了封印，用狐族祭司的力量封印了尤菲？

想到當初殺死艾蓮娜的那天，屍體搬出房間時，尤菲也看到了。看著那遍體鱗傷的屍體，尤菲竟然放聲大笑。

在記憶中，這是尤菲笑得最大聲的一次，之後都只有溫柔淺笑。

演技忽然變得成熟，仇恨能夠深藏起來，是受到那刻骨銘心的刺激吧！

回想起那天的笑聲，馬丁不寒而慄。有著這般深仇大恨，今天晚上，尤菲沒有補他一刀，只怕也是痛苦和迷茫吧。一面是殺母的仇敵，一面是多年來對妹妹無比關愛的哥哥，尤菲無論作出什麼抉擇，都會痛苦不堪吧。

現在馬丁被理查施加了廢刑，給了她放棄選擇的最好理由。廢刑對哥哥肯定是最大的折磨，懲罰已經足夠了，又能讓哥哥活下去，真是太好了。

馬丁能猜到尤菲的想法，給出的評價卻只是“逃避”兩字。無論如何，等他再次強大起來，等他擋在尤菲復興獸人道路上時，尤菲再也無法逃避選擇。

到時候，便讓這雙拳頭終結你的痛苦吧，尤菲，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