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蘇帷通身仍是一副貴公子的派頭,襯得他這小門小院頗為寒磣。見了薛慕,蘇帷拱手一禮,開門見山道:“聽聞畢常江南訪友,宿於貴府。畢常兄長托我代為探望,多有叨擾,還望薛兄見諒。”
薛慕統共與蘇帷見過兩面,一面是進京茶館中,一面是押鏢官道旁,這兩次會面蘇帷,皆是彬彬有禮的樣子,並無傳言中的紈絝跋扈,是以薛慕對他印象頗佳。又因兩人算是同門師兄弟,於是不自覺地便生了親近之心。此次蘇帷雖不請自來,有些唐突,但他態度客氣得慌,故而薛慕一點也不覺得叨擾。
薛慕回了一禮,和顏悅色道:“哪裡的話,來者是客。蘇兄蒞臨,倒是敝宅蓬蓽生輝才是。”說著打開房門,對蘇帷做了個請的手勢,“敝宅簡陋,還望蘇兄不要嫌棄。”
蘇帷對著小巷盡頭望了一眼,立馬從巷角跑出個十七八歲的小廝,小廝手裡捧了個金絲楠木盒子並一個抽繩袋子,小跑著過來,恭敬奉上。蘇帷接過,點了點頭,“外邊候著。”小廝應了聲“是”,又一路小跑消失在巷尾。
那盒子長約一尺,盒身雕刻著花鳥山水,雕工精湛,栩栩如生。袋子外襯黑色綢緞,鼓鼓囊囊的,看起來頗沉。
蘇帷左手木盒,右手綢袋,對薛慕一笑,步入院內,立於中庭,看了看正房,又看了看廂房。
薛慕指了指廂房道:“畢兄在廂房內。”
蘇帷走到門邊,將右手袋子換到左手,篤篤敲兩下門。門內傳來畢常懨懨的聲音,“薛慕你進來吧,門沒鎖。”
蘇帷聞言推門而入,畢常站於床前整理衣衫,見來人是蘇帷,先是一愣,繼而迎將上來,“蘇帷……蘇帷……你……”走得太急,被椅子絆了個趔趄,撲通一聲跌坐在地。
見畢常跌倒,蘇帷也不扶他,只冷冷看著。畢常狼狽起身,不顧身上疼痛,忙上前握住蘇帷手腕。
蘇帷抽出被握住的手腕,把盒子塞到他懷裡,涼涼道:“看我給你帶什麼來了。”
薛慕心知這兩人有私事要談,於是回身退出,給兩人帶上房門。到廚房倒了杯茶水,邊吹涼邊慢慢喝了,杯中茶盡,心道談得該差不多了,又沏了壺新茶,並兩個乾淨杯子,一併給他們端了過去。
到得廂房門外,正欲敲門,突然門內傳來畢常急切的聲音,“我心裡有你,你為何就是不信?”
“你這一顆心七零八落的,你當我稀得要。”聲音冷冽,又譏刺道,“你嘴上說心裡有我,不過當我是個寄託消遣,我蘇帷既無彪炳千古之心,亦無經世濟民之志,不過一介紈絝,哪裡比得上萬古清流……”
畢常打斷他道:“蘇帷你打我罵我都行,只是這樣的話休要再提了。”
蘇帷嗤笑道:“竟是連提都不能提了麼……”頓了頓又冷聲道,“我偏要提,你待如何?”
這兩人正你愛我我不愛你地一通掰扯,薛慕敲門的手就僵在了門板一寸之地,覺得自己來的時間不大巧,是敲也不是,不敲也不是。薛慕雖無探人私隱的癖好,但終歸有點好奇心。再者他于感情上經驗全無,對此事就越發好奇,突然聽到這麼一句,胃口就被吊了起來,想知道究竟是個什麼狀況,見門未關嚴,便透過縫隙看了進去。
房裡蘇帷坐在桌邊,手中摺扇一搖一晃地扇著,仍是一副濁世佳公子的模樣,只是這位公子臉色略微寒了些,摺扇搖動的頻率略微快了些,顯是一副心氣不順的樣子。畢常立于桌邊,一手拉著蘇帷衣袖,滿臉焦急頹喪,嘴唇開了又合,卻是訥訥無言。
蘇帷啪地一敲合上摺扇,起身走了兩步,拿摺扇指了指桌上木盒,“也是,本不該與你廢話這許多。我此次前來就為送這玩意兒,往後山高水遠的,就此別過吧。”
桌上精美的楠木盒子業已打開,盒子旁邊放著個陶瓷筆筒。薛慕仔細看了看,確是個陶瓷筆筒。這筆筒中部鏤空,鏤空處雕刻著些花朵枝椏,看著確實精緻可愛,只是說是古物吧,有些太新了。說是官窯瓷器呢,也不大像。薛慕在山莊見識過不少好東西,這筆筒的工藝連官窯次品的標準都達不到。倒像是街邊小店隨處會賣的小玩意兒。薛慕倒沒有看不起街邊小店的意思,只是畢常從京城千里迢迢來到江南,又用這麼名貴的盒子裝了一路,就為這麼個筆筒,未免也太風雅了些。
畢常看著那筆筒,神色似悲似喜。
薛慕順著他視線看去,發覺那鏤空處雕刻的圖案,倒有些像雪中臘梅。電光火石間想到,蘇帷似是生在隆冬,正是滿地冰霜,臘梅淩寒的時節。於是一切便有解釋了,想是這筆筒是兩人間的信物。
楠木有價,情義無價。
先是割袍斷義,再是送還信物,薛慕心裡嘀咕著,蘇帷這樣,不像是鬧鬧彆扭而已,倒像真心求個了了斷。
蘇帷冷冷看了畢常一眼,轉身就走。畢常急了,拉住他衣袖道, “我不要和你別過,蘇帷你不要走,你陪陪我,你不要走……”
蘇帷毫不動容,“我憑什麼要陪你?”
“你不要走,我喜歡你啊。”
蘇帷冷哼一聲,“自欺欺人!”
“我向來所為難道不足以表明我的心意麼?!”畢常苦笑道。
“你這個向來所為也包括無靈穀那次……”
畢常打斷蘇帷,握住他手道:“莫提前事了,你不要走,往後你我好好在一處,日子久了你總能知道我的心的。”
蘇帷冷笑道:“你自己都不知道,如何讓我知道?”見畢常要開口,一揮手打斷道:“不必多言,你的心我不想要,你那喜歡我也不稀罕,你愛找誰陪找誰陪,只是那個人定然不會是我蘇帷。”
說著就要扯出衣袖,畢常攥著不放。
蘇帷道:“莫不是還要毀我一件衣裳?”
畢常一愣,嘴角揚起一絲苦笑,慢慢鬆了手。
蘇帷整了整衣衫,大步流星往外走,半途似是想起什麼,拿摺扇一敲額頭,回轉身來,指了指桌上的抽繩綢緞袋子,“這裡有些金銀財帛,令兄托我捎給你。讓我幫他帶幾句話,你不願留在長平,不願入朝為官,他也不留你。也不求你光耀門楣,但望你尋個體己的姑娘,過點清平喜樂的日子,情情愛愛都是虛妄,好好過日子是正經的。你還年輕,胡思亂想正常,年紀大點就清醒了。有空也多回去看看,那裡永遠都是你的家。”
蘇帷這話說得平淡,但畢常卻越聽臉色越白。
薛慕心道,怕是兄長知曉了他倆的事情,不甚贊同,所以才讓他找個姑娘,不要胡思亂思想。畢常不願留在長平,恐怕是不願娶妻又不好違逆兄長,只得遠遊。蘇帷畢常間許是有什麼誤會,故而要和他了斷。畢常離開了兄長,蘇帷又和他鬧分手,所以近日才如此失魂落魄。
薛慕深覺自己的推論十分合理,正考慮要不要進去幫倆人緩和下氣氛,留蘇帷用個飯,等兩人都冷靜下來,再看能否談出個好結果。畢常遠道而來拜訪他,他也該盡下地主之誼,幫他一把。
正思慮間,突然門內傳來蘇帷淡淡的聲音,“薛兄在門外等候多時,再下去恐怕壺冷杯涼了,不如進來讓在下喝口熱茶。”
聽人壁角還被逮了個現行,薛慕頗為尷尬,咳嗽一聲,推門而入,訕訕道:“見二位商談要事,不知該不該打擾,故而門外躊躇了片刻,實在抱歉,抱歉。”
蘇帷搖著摺扇,“不過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罷了,平白汙了薛兄耳目。占了貴寶地扯皮,該抱歉的當是在下。我即刻便走,多有叨擾,還望容諒。”
剛見識了蘇公子犀利的一面,薛慕心知傳言卻也並非空穴來風,蘇帷對他雖是客氣有禮,但觀他方才的言談,也知他確是個高傲激烈的人。想來是和薛慕不甚熟稔,故而彬彬有禮。但對親近友人如畢常者,態度卻也真性真情,鋒利如刀。
薛慕瞧了瞧畢常發白的臉色,心裡歎了口氣,想著幫他一把,於是笑笑地看著蘇帷,“蘇公子不如留下來用個午飯。”
蘇公子卻不領情,拿著摺扇對他一拱手,“薛兄盛情蘇某心領了,只是在下尚有未盡的事宜,不便耽擱。薛兄,畢兄,就此別過。”言畢也不待他倆回應,轉身大步流星出了院門,留了個瀟灑決絕的背影。
薛慕無奈地看了看畢常,有心寬慰幾句,卻又知這樣的寬慰無甚意義。
畢常對他苦笑了下,將筆筒拿在手中摩挲著。
薛慕忍了忍沒忍住,問道:“畢常你可是與蘇兄有什麼誤會?”
畢常一臉苦澀,“也不是什麼誤會。只是感情一事,越扯越扯不清楚。倆人要在一塊兒,總得有點糊塗勁兒,哪裡分得了那麼清楚。蘇帷他就是太分明了,容不得一點沙子。罷了,也是我沒這個福分。”末了將筆筒小心翼翼放入櫃中,“薛慕,我如今無處可去,在你這裡多叨擾段日子,你看……”
薛慕忙說,“你說的哪裡話,我這屋子空著也是空著,你住下還能幫我添點人氣。想住多久住多久,住個十年八年也沒問題。”
多年後薛慕回憶起此刻,是真想抽自己個嘴巴。話不能亂說,話不能亂說,一不小心就一語成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