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不過後悔什麼的,那都是後話了。
當年的葡萄架下,薛慕看到畢常臉上留下兩行清淚,末了還揪著他衣衫下擺一通痛哭,心說怕是遇到了些很是大不了的事,真到了傷心之處,不然堂堂七尺男兒,何至於淚濕青衫。
待他哭了個痛快,薛慕問他緣由,他又跟了鋸了嘴的葫蘆樣,一言不發。問得緊了,便說早想來拜訪他,得了空閒便獨自上路,路上遇了山匪,失了隨身銀兩,挨了幾下拳腳,並無大礙。又拿著往日薛慕給的地址找到鏢局,鏢局門房給他指了薛慕小院的路,酷暑驕陽,饑渴難耐,強撐著敲了他家門,這才暈了。薛慕見他說得敷衍,心知他是不願多談,便也不再多問。
將畢常安置在廂房內,燒了水讓他沐浴,又去成衣鋪子給他置辦了兩套衣物,再連著一應洗漱用具,給他送了過去。想著師父若是收到他的信件,今晚就該過來了。到時候師父住正房,他在師父房裡打個地鋪將就對付一下。完了又去熟食鋪裡切了兩斤醬牛肉,買了只糯米荷葉雞,又拎了壇好酒,晃晃悠悠往家裡走。
回到自家小院,入暮時分,師父沒來,來了只鴿子。
薛慕取下鴿子腿上字條,信上是師父龍飛鳳舞的字跡,大意是,徒兒你有此份孝心為師頗為欣慰,只是為師目前尚不能離開山莊,徒兒你的小房子就留著自個兒金屋藏嬌用吧,哪天娶了媳婦兒生了胖小子,師父我也來逗逗孫子。
薛慕看得滿頭黑線,心說不來就不來吧,還埋汰自個兒徒弟,明知道他天生斷袖,生什麼胖小子呀,誰給他生呀。
薛慕十二歲的時候就知道自己斷袖了,具體的表現就是看到漂亮小姑娘一點感覺沒有,遇到端正的大小夥子,不由自主地就會多看兩眼。雖然年紀尚輕,但他也隱約覺得此事不太尋常,於是便拿這事問了問薛衍。
薛衍皺著眉頭摩挲著下巴眼神複雜地看了他半晌,看得薛慕大為慌張。末了薛衍一臉壞笑,牽著薛慕袖子提起來在他眼前晃了晃,道:“徒兒啊徒兒,依為師所見,你這怕是斷袖了吧。”
薛慕聽完更慌張了,他對斷袖的理解,就是山下城裡小巷子裡的相公館,相公裡倒也有看著周正的,不過更多是成天塗脂抹粉一副妖妖調調的模樣。
年少的薛慕腦海中浮現出自己扭著小腰甩著水袖的情形,臉色也變得複雜起來。
薛衍看小徒弟一張臉紅了白白了青變來變去走馬燈似的,啪的一下拍在他頭上,“想些什麼亂七八糟的呢?”
薛慕鼓起小臉看著薛衍,眼睛裡含著一泡淚,“師父……我不想斷袖……你給我治治……你幫我治治……“說到最後,嘴一癟,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薛衍又拍了下他腦門兒,“哭什麼哭,男子漢大丈夫,斷袖也要斷得有骨氣!哭哭啼啼地像什麼話!“
薛慕抽抽搭搭地看著薛衍,執意要他給自己一個解釋。
薛衍捏了捏他還有些肉嘟嘟的臉蛋,笑道,”這斷袖呢,不是病。不過斷起來真挺要命的。這最要命的一點,就是還真他娘的沒法改。你現今還小,先別想那麼多,等過幾年再看,說不定你斷著斷著就斷習慣了,就斷出樂趣了。又或者過得幾年你發現自己並非斷袖,那也挺好。“
於是年少的薛慕就抱著總有一日會突然醒悟過來發現自己並非斷袖的美好期望,從一隻幼年的斷袖,成長為一隻成年的斷袖。
成年斷袖薛慕時不常地會思慮下終生大事,思慮來思慮去,終究還是覺得不大樂觀。本朝雖不打壓男風,但也不提倡擺上檯面。再加儒學昌盛,男子大多還是將延續香火開枝散葉當做自己的光榮使命。故而好男風者眾,真正結為秦晉者少。多是年少荒唐熱烈一把,而後一別兩寬各自婚配。也有高門大戶,妻妾成群子女繞膝之外,專門修個小別院,養一幫男孌,當個樂子。
那麼彼此傾心結為夫夫白頭到老的有沒有?
自然是有的。可就跟那書生古廟遇狐仙的故事一般,人人都聽過,誰真見過?當朝丞相段臨初,與聖上青梅竹馬,迷得今上三魂不見了六魄,可皇帝陛下不也照樣該封妃封妃,該立後立後,小皇子們生得一個比一個白胖壯實。他空掛個丞相名頭,事實上跟那群小院子裡的男孌有何區別?不過是被皇帝豢養在朝堂之上罷了。史官刀筆,以色侍人妖媚惑主,滿朝文武天下百姓戳他脊樑骨,罵他佞幸小人二椅子賣屁股,就算皇帝有心替他正名,又哪裡堵得住悠悠眾口。
說到底男風在本朝就是個消遣,沒人當成正途。像薛慕這樣不打算娶妻,也不和人廝混,想要找尋真愛認真過日子的,就是異類中的異類了。
於是薛慕便早早打定孤獨終老的主意,只是每每想到此處還是覺得頗為惆悵。偏他師父性子惡劣,喜歡逗弄小徒弟,時不常地便開他玩笑。
薛慕將紙條揉成一團扔到垃圾簍裡,心道就他師父這不著四六的德行,估計有生之年是沒法給他帶回個師娘了,這下他倒不用孤獨終老了,跟師父兩根光棍兒湊成一雙筷子,搭夥過日子得了,他也盡盡孝道,給師父他老人家送個終。
進廂房看了看畢常,畢常早已洗漱完畢,似是疲倦至極,在床上睡熟了。薛慕切了醬牛肉,剝開荷葉雞裝盤,又蒸了米飯。待得飯香四溢之時,輕輕喚醒了畢常,讓他吃點東西再睡。畢常看起來有些懨懨的,略微吃了點,又回房睡了。
第二日清晨,薛慕先到鏢局應了個卯,在街邊小攤上吃了碗面,完了晃晃悠悠來到城中的鴻運茶樓。
鴻運茶樓處在東西南北兩條貫城大道的交叉路口上,占了個黃金地段,過路商賈客旅常在此處歇腳吃茶。樓內茶水吃食又價格公道乾淨味美,掌櫃的還延請了說書先生表演助興,故而生意十足興隆。這茶樓是個各路消息的集散地,而這消息最為靈光的,便是那成日給人端茶倒水順便聽人牆角的店小二了。
薛慕閒暇時也愛來此處聽書吃茶,和店小二頗熟稔。這日薛慕來到茶樓,叫了點茶水豆干,又讓小二打包只燒雞,末了將懷中的錢幣摸出一把塞給店小二,向他打聽消息。
他琢磨著,能讓畢常做出這副失魂落魄形容的,世間只得二人,要麼是畢孤鴻,要麼是蘇帷。這兩人一個新科狀元欽點翰林,一個相府公子貴妃胞弟,都是聲名在外的,一舉一動都是百姓茶餘飯後的談資,故而薛慕沒費什麼力氣便摸清了兩人的新近的動靜。
畢孤鴻最近動靜頗大,其一是毒性得解,身強體健,龍馬精神。這是喜事。其二呢,是訂婚大半年後,終於三媒六聘八抬大轎娶了翰林院掌院之女馮氏,繼金榜題名之後,又洞房花燭了一把。且當今聖上親至證婚,婚禮雖不奢華,卻也十足體面。這也是喜事。這喜上加喜之事,畢常不至因此生出一憂,因而他此番蕭瑟形狀,十有八九是因為蘇帷。
蘇帷和畢常入了無靈穀,毫髮無損帶回了無靈丹,兩人先後回京,救醒了畢孤鴻。此後蘇帷回自家府院以修養為名閉門謝客,畢常則侍奉于兄長病榻之側,親手料理他一應衣食起居,待畢孤鴻病癒,又幫忙打理兄長拜堂成親的一應事宜。
只是在畢孤鴻大喜當日,畢常敬蘇帷酒,蘇帷視若無睹,拂了他臉面。又有人見兩人於後院花園起了爭執,畢常攔了蘇帷去路,似是想要解釋什麼。蘇帷推開畢常,畢常不慎跌倒,只是仍扯了他衣衫下擺不放。蘇帷怒而拔劍,斬斷衣袍,頭也不回轉身離去,是個決絕的姿態。
此後茶坊酒肆中就流傳著蘇帷與狀元兄弟畢常生了嫌隙割袍斷義的傳言。只是當事雙方都對此事閉口不談,當日目擊之人離得較遠聽不清兩人言語,故而雖然兩人翻臉一事幾乎盡人皆知,但細究其中緣由,卻又無人知曉了。
坊間各種版本的傳言都有,有說蘇帷始亂終棄的,有說兩人為爭窯姐兒大打出手的,有說是無靈穀中遇了魔障的,各色流言五花八門。
薛慕拎著燒雞蕩回家,心說看畢常那憔悴模樣,倒有八、九分像是傷了情,來他這處該是想要離了那傷心之地,散心外加療愈情傷。
到得家門前,澄澈天光下,見一人長身玉立,錦衣華服,手持摺扇一派悠然。
來人正是蘇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