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薛慕對畢孤鴻一事甚為記掛,時時差人打聽。聽聞兩人入了無靈穀,還頗為他們捏了把汗。
在江湖中,無靈谷是個方外之地。非正非邪,亦正亦邪。既不屬於正派人士組建的武林盟,也不與行事同樣詭秘的魔教過從太密。它不屬於正派,也不是邪魔外道,它甚至不屑於這所謂的江湖。
可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這江湖波浪滔滔,誰不是沾衣即濕,誰又真能獨善其身?倒不如求一葦渡江,予他人方便,也予自己方便。
無靈穀的那一葦,便是進可攻退可守的各色用毒解毒之技。
曾有百刀門覬覦穀中各色丹藥,趁夜偷襲,卻連谷邊的瘴林都未能越過,便盡數命喪其中。百刀門實力不俗,夜襲的又全是高手精英,卻盡數折戟。過往穀中毒物甚眾的流言得到實證,此後無靈谷便得了清淨,再無宵小敢隨意冒犯。
後來,江湖中人得了重病中了劇毒,都會上無靈穀去延醫求藥,求穀主救人一命。這穀主倒不是奸惡之徒,只是做事全憑心意,任性得緊。看人順眼,千金之藥亦不吝惜。若是一個不如他意,管你是王公貴族還是武林盟主,一概逐出穀去。
無靈穀中毒物遍佈或是谷主喜好陰晴不定,這都不是薛慕最擔心的。他最擔心的是,江湖傳言,這穀主似乎……有那麼些……喜好南風……偶爾會讓求藥的美貌男子與他一夕巫山,更有甚者,將人收入穀中,做他孌寵。且聽聞他偏愛某一類長相,孌寵相貌氣質都有幾分相似。薛慕遊歷時曾見過一名後來入他穀中的男子,那位兄台相貌與蘇帷倒有幾分相似……
薛慕覺得自己實在是想太多了。
後來聽說蘇帷畢常拿到無靈丹順利出谷,薛慕便放下心來,也不再刻意關注他們的消息。
薛慕押了小一年的鏢,平時也接些私活,不多時便小有積蓄。按理說他這樣武藝高強的江湖子弟,又出生禦劍山莊,本該在莊內謀個職位,清閒,社會地位高,每月月饗也頗豐。只是他師父雖然是山莊第一劍客,卻略微地有些被排擠。薛慕作為薛衍的弟子,在莊內自然也是邊緣人士,雖說他們師徒倆都不大在乎此事,但是天長日久總歸有些彆扭,於是到了年紀,薛衍就把他踢出門去,美其名曰自力更生,於是他便做了鏢師。
薛慕覺得挺好的,比在莊內強,自在不拘束,有活兒就接,沒活兒就閑著。鏢局內也有有活兒時押鏢,沒活兒時值勤的鏢師,都是些要養家糊口的,值勤多掙點銀兩。薛慕是少年人,無家室負累,又無父無母,上頭就一個師傅,也用不著他贍養,於是他也不去湊那個值勤的熱鬧。閒時練練功,或是拎幾壇酒去孝敬孝敬師父,日子過得悠閒樂呵。
有了些許積蓄,薛慕就琢磨著給自個兒買個小院子,鏢局內雖可住宿,但終歸是寄人籬下,又狹窄擁擠,條件也不甚好。薛慕這人愛乾淨,起初無法只能湊合,現下有了些銀兩,就打算給自己換換風水。
起心動念沒多久,剛巧鏢局左近一戶人家要遷往西南,薛慕心想趕早不如趕巧,趕緊跟人聯繫上,那戶的家主也是個爽快人,兩人談好價錢,立馬簽字畫押房契地契的一通折騰,完了銀貨兩訖,那小院子歸了他,他懷裡熱乎乎的銀錠子歸了對方。
負手踱步在自家院內,薛慕心內甚是滿意,覺得這錢花得值,太值了。
院子雖小,五臟俱全。大門正對的是正房,左邊有個小廂房,廂房過去的牆角是茅廁,廂房對面的小屋子一分為二,一半用作廚房,一般用來貯藏。院裡有口水井,井旁搭了個葡萄架子,架子上枝葉繁茂,架子下有張石桌子。
薛慕盤算著找個機會把他師父接來跟他一起住,禦劍山莊房舍雖華美些,但他師父在那受人排擠,住得也憋屈,人多眼雜的,偷個懶打個盹兒也不方便,不如他這小院子自在。
想到此處他便給薛衍飛鴿傳了封書信,完了馬不停蹄搬家拾掇。鏢局和他院子離得近,他東西也少,不多時便搬完了。
正值夏日炎炎,正午日頭毒辣,地面被烤得直冒煙。
薛慕在井裡冰了個西瓜,又在葡萄架下擺了張小躺椅,悠悠然躺著納涼。濃密的葡萄藤阻斷了毒辣的日頭,井裡涼氣悠悠地向四周圍擴散,竟比屋裡還涼爽些。
正當他睡眼朦朧,打算稍稍眯一覺時,門外傳來不輕不重的叩門聲,聲音確實很輕,響了一聲便歇,若不是他身懷內功耳力驚人,險些要給他錯過去了。
起初以為是師父,瞬間發覺不可能,來人氣息微弱腳步虛浮。又想可能是附近的小童敲人門扉惡作劇罷,於是不欲理會,眯著眼快要睡著時,門外傳來咚的一聲墜地之聲,似乎那人倒在了他家門前。
薛慕察覺不對,刨了刨頭髮,起身開門。門一打開,見一人暈倒在地。來人滿面青腫,一身破衣爛衫,正是畢常。
薛慕把人搬進院子,放在葡萄架下的躺椅上,喂了他幾口水,又拿濕帕子給他擦了臉,過了半晌,畢常悠悠轉醒,看見眼前一臉關切的薛慕,一時悲從中來,驀地落下淚來。
一見畢常落淚,薛慕立時便慌了。畢常與他相交這兩年,雖因相隔兩地鴻雁難傳故而甚少會面,但羈旅相伴的舊日時光也偶爾翻上心頭,他印象中畢常雖是一介弱質書生,總是言笑晏晏與人為善的樣子,但內裡卻自有一番錚錚鐵骨。為了兄長的備考銀兩,即使匪徒刀斧加身亦面無懼色。亦是為了成全兄長的青雲之志,甘願放棄求取功名,給人做些代寫信件或是繪製扇面的活計來維持日常開支。
畢常畢孤鴻不是親兄弟。
畢常是畢孤鴻雙親之友人的遺孤,畢常父母死于瘟疫,孤鴻雙親便收養了畢常。本來一家四口和樂美滿,可惜天有不測風雲,孤鴻雙親邊陲探友,正逢北狄來犯,便殞命在北狄鐵蹄之下。一些遠房得不能再遠房的親友以照顧為名,強佔了孤鴻家的財物,還妄圖將畢常賣給大戶人家做家養小廝。
孤鴻帶著畢常逃了出來,兩人相依為命,四處飄零。因著兩人都姓畢,又情義篤厚,外人便都當他倆是親兄弟。他倆也自覺情同手足,便由得他人誤會,也不糾正。
後來一家徒四壁卻心地慈厚的鰥居老者收留了他們,兩人總算有了個安身之處。老者逝世後,給他們留下一件風雨飄搖的破爛草棚子。兩人都刻苦讀書,通曉詩文,平日裡也能做些散碎零職應付開銷。閒時畢孤鴻也會替人代寫詩文或是去私塾裡教小朋友補貼家用。只是春闈在即,畢孤鴻一心溫書,兩耳不聞窗外事,畢常便一力擔負起了養家重任,平日裡難得休憩,更無溫書備考的餘力,於是只得放棄。薛慕雖不是出生於詩書世家,但禦劍山莊財力擺在那裡,莊內自立私塾延請名師,眾弟子練武之余也要習些詩文,故而薛慕身周也算往來無白丁。他雖志不在此,于詩文一事不算擅長,但好文章總是識得的。薛慕與畢常相攜進京時,也曾看過畢常的文章詩句,其實是頗具文才見地的,若是應試,不定也能名題金榜。春闈三年一次,除非皇帝另開恩科,否則錯過一次就要再等三年。三年說長不長,說短卻也不短,都是正當年華的大好兒郎,又有幾個三年能夠蹉跎?他畢孤鴻的三年,又憑什麼比畢常的金貴?
可他畢常生生把這機會讓給了畢孤鴻,並且對此甘之如飴毫無怨言,薛慕就覺得這人有情有義,值得結交。其實當時他有心幫畢常一把,可當年他也初入江湖,囊中羞澀,心有餘而力不足,只得作罷。
後來有次兩人月下飲酒,酒酣耳熱之際,薛慕拿這事問了他,問他真就如此甘願?畢常也喝得熏熏然,一口幹了杯中酒,豪氣干雲道,“男子漢大丈夫,頂天立地,打碎了牙就往肚裡咽,管他三年三十年,讓了就讓了,爺爺自個兒樂意,誰也管不著!”
薛慕胸中也豪氣頓生,覺得這人痛快至極,舉起杯盞連浮了兩大白。畢常跟著幹了兩杯,似是想到什麼有趣的事情,兀自哈哈大笑了起來。薛慕聽他笑聲異樣,隱有悲切,倒有種杜鵑啼血之感,不由得看向了他。卻見畢常笑得酒水嗆進了氣管,又伏在桌上撕心裂肺咳嗽起來。
薛慕連忙給他一通拍背,畢常好半天才緩過來,咳得眼中水光隱隱,眼角赤紅。
也就是在那天晚上,畢常握了他的手,向他討了那歲歲年年。
兩人在一起後,薛慕才發現貨不對版,也只有涉及畢孤鴻的事,畢常才痛快得起來。其他時候畢常這人,猶豫不定,首鼠兩端,牽三掛四,簡直,簡直黏糊得讓他想罵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