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黑鶴之舟6
“他們走了。”
奧拉夏望著白龍和少年越來越小的影子,輕聲說道。
“我們也該告辭了。”恩佐環顧大廳中鮮血橫流的慘狀,“但是在那之前,還有一些收尾工作……”
“我會讓‘黑鶴之舟’打掃乾淨的。”
“不止是那樣。”刺客歎了口氣,“克萊芒國王已死,這場戰爭理論上來說也會隨之終結,但我們必須昭告世人,讓他們知道國王的結局。”
精靈皺起眉。人類這一通彎彎繞繞的東西,他委實不明白。
“我該做什麼?”
恩佐想了想,“不是所有人都死了。有一條漏網之魚。”
他瞥了朱利亞諾一眼,後者理直氣壯地說:“總不能趕盡殺絕吧,至少得留一個人給國王收屍。”
“奧拉夏,你把‘黑鶴之舟’開到贊諾底亞城邦,告訴他們事情的原委。赫安•蘇維塔將軍雖然不是什麼光明正大的善人,但也並非奸惡邪佞之徒,他會聽你解釋的。讓那個活下來的侍衛帶國王的遺體回國,然後赫安•蘇維塔將軍負責談判,我相信戰爭很快會以和平談判而收尾。”
精靈微微頷首。“我相信你的判斷。那麼你們呢?我猜你們大概不怎麼願意去見那位將軍。”
“我和朱利亞諾會返回龐托城。我們接受了刺殺國王的委託,現在任務完成,當然要回去覆命。你找個合適的地方把我們放下來就行了。”
奧拉夏端詳著恩佐的面孔。“然後呢?你會再回來嗎?”
“回哪裡?”恩佐莫名其妙。
“這艘船上啊。我會發出消息,通知殘存的族人,讓他們趕到贊諾底亞集合。等所有人到齊,我們就乘‘黑鶴之舟’離開這個世界。你不跟我們一起走嗎?”
這回輪到朱利亞諾莫名其妙了。“恩佐為什麼要跟你們一起走?”
奧拉夏驚奇地看著朱利亞諾,然後更加驚奇地看著恩佐,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原來他還不知道。”
恩佐厭煩地瞪了奧拉夏一眼,好像在埋怨他洩露了自己的秘密。
“知道什麼?”朱利亞諾慌張地握住恩佐的手,“你還有什麼事瞞著我嗎?”
恩佐扭過頭。“我的母親,”他的語氣中溢滿悲傷,“她是一位侍奉真實與虛飾之神的女祭司。準確地說,是一位古代族裔的女祭司。”
朱利亞諾的下巴快掉下來了。
“所、所以你其實是……”他指著恩佐,期期艾艾,“……是人類和精靈族的混血兒?”
恩佐為難地垂下雙眸,不知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答案顯而易見,可他思來想去也沒想出安撫朱利亞諾的方法。
最後奧拉夏替他解了圍。“我認識他的母親,雖然侍奉不同的神,但我們是相當要好的朋友。在我族聚居的那個地方,我與她是僅剩的兩名祭司。你們或許不知道,最初‘黑鶴之舟’的鑰匙是握在她手裡的。幾十年前,她說要去人類中散播諸神的福音,於是便將鑰匙傳給我,孤身離開我族聚居的森林,前往你們人類的國度傳教。之後她就音訊全無。我們都以為她遭遇意外、蒙神寵召了。”
“她的確死了。”恩佐咕噥。
那位精靈女祭司來到慕卡尼亞,希望感化那裡的人民。她愛上了一位年輕英俊的人類貴族。他們墜入愛河,迫於世俗的偏見而沒有公開關係。女祭司向諸神奉還神職,並許諾把自己的第一個孩子獻給諸神。她知道人類中也有許許多多的真神信徒,於是帶著她的兒子前往其中一座信仰最為虔誠篤定的城市,準備把兒子託付給那裡的神殿。但是他的丈夫終於厭倦了她,為了將她從自己的生命中抹去,不惜雇傭殺手刺殺他們,連親生兒子的性命都不要了。
奧拉夏說:“恩佐,你擁有我族一半的血統,你擁有選擇的機會。你當然可以留在法古斯,繼續當一個緘默者,須知那也是侍奉神的途徑之一。但你也可以跟隨我們去往星上神國。也許這個選擇對你來說更好。”
“好個屁啊!”朱利亞諾不由分說抱住恩佐的胳膊,生怕奧拉夏突然發難把他從自己身邊搶走,“恩佐不會跟你們走的。對吧?你說話啊恩佐!”
奧拉夏用長輩看孩童那樣的眼神看著朱利亞諾,眼神中飽含責備,卻又容忍他的胡鬧和無知。“他是古代族裔和人類的混血兒,兩種截然不同的血液在他體內鬥爭不休,雖然對肉體沒什麼影響,但這種衝突終有一天會摧垮他的神智。我所知道的所有混血兒都是這樣,無一例外。恩佐,你自己也感覺到了吧?瘋狂正逐漸侵佔你的意識,隨著年齡增長,症狀只會越來越嚴重。留在法古斯,遲早有一天你會精神崩潰。跟我們去星上神國,或許還能找到醫治你的方法。畢竟,”他笑了笑,“那裡可是諸神的國度啊。”
朱利亞諾抱緊恩佐的手臂,可憐兮兮地看著他的老師、朋友和愛人。“他說的不是真的,對嗎?”他快要哭出來了,“恩佐,你說話啊,他在說謊,對嗎?”
“不。”恩佐沮喪地盯著地面,“他沒說謊。都是真的。”
淚水奪眶而出。“也就是說,你……你有朝一日會……”
“發瘋?”笑意爬上恩佐的臉頰。他突然抬起頭,目光灼灼盯著奧拉夏,“你問我有沒有感覺到自己正逐漸走向瘋狂?哈哈哈,笑話!”他灰色的眼眸中迸射出狂亂的光芒,“奧拉夏,你有所不知,我從來就沒正常過!”
奧拉夏大為震驚。“是嗎?可是你看起來不像是……”
“那是因為我很會演戲。”恩佐陰測測地笑了,“我知道自己不正常。我觀察周圍人,模仿他們的一舉一動,我學習人的律法和神的律法,用以規劃自己的行為舉止,我用邏輯思考自己在什麼情境下該做出怎樣的反應,而不是憑藉本能。如果遇到從未見過的意外狀況,我就向眾神求助,讓祂們指引我。”
“可是你也應當知曉,諸神並不總是回應你的祈禱。如果祂們對你放了手……”
朱利亞諾見過恩佐失控的樣子。恐懼油然而生。當時的恩佐是那麼可怕,他無法相信那個總是冷靜自若、優雅從容的刺客怎會露出那麼瘋狂的神情?
“祂們的確放過手。”恩佐柔聲說,“有過那麼一次,我祈求祂們降下神啟,卻沒有得到一絲回應。祂們把選擇權交給我自己。那時候我就做出決定了。”
他向後退了一步,抬起另一隻手,覆在朱利亞諾的手掌上。“當諸神不再眷顧我的時候,我會按照自己的心意活下去,不是為了神,而是為了他對我的愛。”他低聲補充了一句,“還有我對他的愛。”
奧拉夏什麼也沒說,只是默默地轉過身,一隻手敲打著圓臺。
“‘黑鶴之舟’,航向那個岬角,找個地方登陸,讓他們上岸。”
說完,他微微側過身體,斜斜打量恩佐,“這是你做出的選擇,可別後悔。”
“我從不後悔。只要朱利亞諾不嫌棄我。”
刺客鬆開手,問他年輕的學徒:“你會嗎?你愛上了一個瘋子,他說不定那天就會徹底失控。如果你現在拒絕我,沒人會怪你的。”
朱利亞諾用力搖頭:“我不在乎那些!你不會變成瘋子的!要是你不知道什麼是對什麼是錯,不知道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就讓我來告訴你。你一直照顧我,教導我,如果有必要,接下來就輪到我回報你!”
恩佐撥開朱利亞諾的頭髮,捏了捏他的臉。
“那我就全靠你了。”
那一天,赫安•蘇維塔將軍全副武裝,指揮贊諾底亞守備軍和海上艦隊列好防禦陣型。九死一生的密探從梵內薩送回消息:一個古怪的黑色飛行物用神秘的光線攻擊梵內薩,城市泰半化作焦土。但在一條白龍的阻攔下,黑色飛行物離開了梵內薩。蘇維塔將軍毫不懷疑那是慕卡尼亞人搞出的秘密武器,那群崇拜龍神的傢伙總是神經兮兮的。於是當斥候回報說,一個巨大的黑色梭形物體正向贊諾底亞飛來時,他冷靜地寫好遺書,讓親衛交給他的家人,來到神龕前做了一番祈禱(搞不好是最後的祈禱)後,便率領軍隊準備迎接敵人(以及死亡)。弓箭手和攻城投石車嚴陣以待,但蘇維塔覺得它們多半派不上什麼用場。
他站在旗艦的甲板上,用水晶遠視鏡觀看極速飛來的死亡使者。它飛得很低,接近海面,飛行時帶起的氣流衝開海水,掀起浪花,並在背後拖下長長的水痕。蘇維塔放下遠視鏡(黑色飛行物已經近到不需要遠視鏡也能看得一清二楚了),對副官下達命令:“投石車進攻,弓箭手準備,所有人聽令,死守贊諾底亞,與城市共存亡!”
全軍將士們面對那神秘而恐怖的飛行物,雖然嚇得雙腿發軟,但沒有一個人試圖逃離戰場。從剛入伍的小卒到蘇維塔將軍本人,所有人都做好了犧牲的準備。就在他們打算拋頭顱灑熱血的時候,黑色飛行物突然停止了。它徐徐降落在一塊灘塗上,既沒有發射傳說中的死亡光線,也沒有繼續朝贊諾底亞前進。
“把船開到那邊。”蘇維塔將軍指著黑色飛行物的降落地點,“我們去會會那個大傢伙。”
“將軍!萬萬不可!”副官急忙阻止,“這一定是陷阱,敵人就是為了誘您上鉤才故意降落的!”
“如果他們想殺我,我現在早就化作飛灰了。那玩意停在那裡,肯定是要做什麼。”
副官別無他法,只能將將軍的命令傳達下去。水手們雖然非常不樂意,也只能聽令形式。蘇維塔的旗艦航向那塊灘塗,在岸邊下錨。黑色飛行物沒有反應,所以將軍大膽率領一批敢死隊登陸海灘,朝那東西走去。在距離黑色飛行物約有一輪時,它的底端出現了一扇門,一道階梯從門中伸出來。
所有士兵當即拔劍,弓箭手拉滿弓弦。
一個身材纖細的黑衣人走下樓梯。陽光照在他的側臉,使得所有人都能看清他的相貌特徵。他有一對異於人類的尖耳朵,正合傳說中對於古代族裔的描述。他那猶如海上泡沫一樣脆弱而又美麗的相貌讓士兵們頓時忘記了呼吸。他走動時,一邊的袖子在海風中搖搖擺擺——他只有一隻手。
另一個人跟著走下階梯。他是個年輕人的慕卡尼亞人,臉上沾著血跡,懷裡抱著一具了無生氣的軀體。他始終不肯抬頭,不知是黑衣精靈禁錮了他的自由,還是他因自身的愧疚而抬不起頭。
蘇維塔將軍盯著精靈,忽然覺得這傢伙十分熟悉。他一定在某處見過,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您好,赫安•蘇維塔將軍。”精靈開口,操著一口流利的帝國語。
“呃,您好,請問您是……?”
“我名叫奧拉夏,乃是侍奉光之神的祭司。我希望向您解釋一下事情的前因後果,以澄清誤會。”
蘇維塔困惑地看著他。
奧拉夏指了指年輕人所抱著的那具屍體:“這是慕卡尼亞國王克萊芒陛下。”
“哈?!”蘇維塔心下駭然,“他……他死了?!”
“沒錯。而這個,”精靈又指了指背後的黑色飛行物,“就是‘黑鶴之舟’,正如你們所知,數千年前當我族的文明被龍族戰爭所摧毀時,諸神遣來眾多‘黑鶴之舟’。但有一些人沒能及時登船,也有一艘船沒能及時返航。這就是那艘船。這些年我一直在尋找它的下落。”
“這、這跟克萊芒國王有什麼關係?我收到消息:‘黑鶴之舟’摧毀了梵內薩城邦。那是真的嗎?”
“是真的。克萊芒國王竊取了‘黑鶴之舟’,命令它攻擊梵內薩城。我潛入船上伺機殺死了他,奪回飛船的控制權。現在你們不用擔心了,我發誓決不會傷害你們。”他低聲加了一句,只有蘇維塔聽見了,“只要你們也不傷害我們。”
這番突變讓蘇維塔徹底糊塗了。“你的意思是說,這一切都是慕卡尼亞人策劃的?這場戰爭,這場災難……”
“是克萊芒計畫好的。不過我成功阻止了他。他現在已經馭龍賓天了。我來到這裡,只想對您解釋其中的原委,希望您能將真相昭告世人,消除他們的恐慌。至於駕崩的陛下……雖然貴國與慕卡尼亞正處於戰爭狀態,但本著騎士的精神,您能否允許這位年輕侍衛將他主上和同袍的遺體送返祖國?我相信人人都會讚頌您高尚慷慨的舉動。”
蘇維塔茫然地抓了抓頭。他縱橫沙場這麼多年,時常為戰死的敵人收屍,也屢次本著高尚的精神將敵人的遺體或遺物送還給家人。但是這可是敵國的國王啊……
那個一直沉默的年輕侍衛突然開口:“尊敬的將軍閣下,請允許我把陛下和眾位同袍的遺體送回家鄉。我會把事情的經過告訴我的人民,我要告訴他們……”他泣不成聲,“國王陛下是英勇戰死的,他奪取了‘黑鶴之舟’,就在即將取得勝利的時刻,卻遭到刺客的襲擊。他死在卑鄙無恥的詭計下,但這並不會辱沒他的威名。”
奧拉夏冷漠地望著他:“他屠殺手無寸鐵的平民,真是威名赫赫。”
年輕侍衛憤恨地垂下頭。
蘇維塔將軍咳嗽兩聲,吸引他們的注意。“當然,我會派專門的儀仗隊護送克萊芒陛下的靈柩。我們約德人民一向慷慨高尚,即使是對敵人也會抱有足夠的敬意。不過請告訴我,年輕人,克萊芒陛下的死是否能為這場戰爭畫上句號?”
“我……我不知道……”年輕侍衛羞愧地回答,“我只是個普通侍衛,實在回答不了這般重大的問題。”
“那麼,國王陛下逝世後,誰會領導貴國?如果我們期望和平,應該跟誰和談?”
侍衛思考了片刻。“我猜大概是王后陛下。王子殿下——不,應該說是新的國王——尚且年幼,王后陛下會擔任攝政。”
“很好。”蘇維塔滿意地說,“希望這位王后是個愛好和平的婦人。”
“對了,尊敬的將軍,”奧拉夏說,“我還有一事相求。”
蘇維塔對精靈的態度已經從起初的懷疑變成了敬重,畢竟他可是手刃敵國君主、帶來和平的使者。
“請說,祭司大人,有什麼我能為您效勞的嗎?”
“我會向散居在法古斯各地的同胞發出消息,讓他們儘快趕到此地,當所有人到齊後,我們就乘‘黑鶴之舟’離開這個世界。假如他們來了,您能否許諾保護他們?我們不會待很久,也不會給貴國人們增添麻煩。”
“我當然十分樂意。大家都是神的子民,理應互相幫助。但是,祭司大人,你們真要離開法古斯?過去因為龍族肆虐,你們不得不背井離鄉,可今時不同往日了。龍族銷聲匿跡,古神信仰回歸大地,你們難道不願留下嗎?”
奧拉夏搖搖頭,黑色的頭髮隨他的動作輕柔搖擺,如同白楊樹投下的影子。“‘黑鶴之舟’到來的時候,我們沒能趕上。我們的家人、朋友、愛侶……早就先一步啟程。我們就像被遺棄的孩子一樣,只能在哭泣中沉沉睡去。當我們醒來,卻發現世界已經改變了。這個世界不再適合我們了。”
他轉向大海。
“就把它留給你們吧。讓我們去追尋先行一步的族人們。我們會在星上神國團聚。不論是那些活著抵達的,還是死後被召去的,我們將會團聚。”
一聲柔和的歎息逸出他的嘴唇,仿佛清風拂過盛夏的原野。
“這次我們不會再分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