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十五,滿月——
只是懸挂在天邊的那輪圓月,卻是一輪宛如蒙紗般的毛月亮。
毛月亮旁,微弱的星光也幾不可見,沁著秋天涼意的風,挾帶幾許軟土腐葉的氣味,徐徐拂上他們的面,說不上好聞,但是,比起先前在黑 洞裏的陰暗潮濕,這氣味已經十分舒服宜人了。
男子沾滿泥塵的黑色靴履,一步步踩在積深的腐葉上,每一步都踩得極深,那是因爲在他的背上,負著一個女子,所以腳步吃重。
他們二人身上的衣衫,已經是髒得看不清楚原來的顔色,像是塗了泥炭似的,黑乎乎的,在昏暧的月色下,他們的身形融成了一體。
元潤玉伏在藏澈厚實的背上,一頭散亂的發絲,教人瞧不清楚她的面容,在她的臉上也沒幾塊幹淨地兒了,只有露出的頸項勉強可以看出她 的膚色白皙,而且,是異乎尋常的蒼白,甚至于可以說是透著灰的白皙剔透,看起來就像是長期沒有曬到日頭,顯得有些病態。
她側臉貼在藏澈的肩頭上,或許是危亂至了極點,腦袋反而清楚了起來,在涼得透出寒意的風中,她充分感受到屬于男人身軀透出的溫暖, 隔著單薄的衣衫,熨著她貼靠住他的每一寸肌膚,還有她被泥濘弄髒的臉頰。
她想……很不應該地在想,以前總覺得藏大總管一身的幹淨文雅,玉潤般的臉龐笑深了,在左邊頰上甚至于隱約可以看見一顆小梨渦,就像 個大男孩般讓人不自覺想要親近。
只怕是誰也不會對他生出邪念,猜想他總是十分得宜的衣冠袍服之下,藏著一具肌理結實的修長身軀,無論是一動一靜,都蘊藏著堅定的力 量,這不想還好,一想下去,真教貞潔烈女也會無端端生出了邪念。
不由得地,她勾起嘴角,有點那麽不純潔地輕笑出聲。
「笑什麽?」在昏暗不明的月色下,看不太清楚藏澈面龐上的表情,只是聽見她還有力氣能笑,他也就放心了一點。
「想知道嗎?」
「嗯。」
「那先叫一聲姐來聽聽,好久沒聽你喊姐了,總像少了點什麽東西,我渾身不對勁得緊。」
「你不是最討厭我在口頭上占你便宜嗎?!」藏澈失笑,想她還能有心情與他扯淡胡鬧,是好事一件,也就順著她的心意接話。
「剛開始是挺生氣的,想你藏大總管長我幾歲,竟然一口一句姐的喊,我聽得別扭,也覺得你竟然喊得出口,真是夠厚顔無恥了,不過後來 想清楚也就不覺得生氣了,畢竟是你喊我叫姐啊!喊我娘也無妨,就當我元潤玉多了一個好兒子孝敬。」說完,她哼哼了兩聲,一副我心開天地 就大的豁然開朗。
藏澈笑嗤了聲,道:「現在倒換成你在占我便宜了,潤玉妹妹,一張嘴那麽不乖,沒關系,不是你的錯,是哥沒教好你。」
「現在不當弟,要當哥了?」
「你要喊叔也無妨。」如果不是背上負著她,以藏澈這語氣,只怕會想聳聳肩膀,以示他的大人有大量,不與她小女子一般計較。
「哥。」
藏澈一怔,行進的腳步明顯頓了下,沒想到她會乖乖喊他一聲「哥」,心裏說不上是什麽感覺,只是聽她那一聲軟喚,胸口仿佛有一塊地方 化了般,暖暖溶溶的,嘴角沒自覺地翹上似笑非笑的淺痕。
「我喊你哥了,那以後,你會疼我嗎?」
「疼,一定疼。」不知道她在打什麽心眼,藏澈也不管,拉長的嗓音帶著笑,聽起來像是帶著拿她沒轍的疼寵,或者,該說是敷衍的場面話 。
「像疼眉兒妹妹一樣疼嗎?」
「眉兒是我的外甥女,你做什麽拿她當比喻,你們是不一樣的。」
他的話說完,她沒有立刻接上,突如其來的沈默,幽幽的,就像是昏胧月色下,纏得人就要喘不過氣的絲縷,在他們的耳邊,只能聽見足下 的腐葉被踩碎的沙嚓聲,先前還不覺得,如今倒感覺剌耳得擾人心神不甯。
但他們不能停下腳步,藏澈表面上冷靜,心裏其實沒有把握,知道在未能確定是否擺脫追兵,也還未抵達安全之地之前,稍有片刻的耽擱, 都可能教他們二人喪命。
想到她這些日子沒少受的折騰,藏澈胸口發堵,不自覺地加快了腳下的步伐,他只想早一步脫離危險,越快越好,就算只是爲了她。
他不知道她爲什麽忽然不說話,但現在也不是追究的好時候,道:「不舒服就不要說話,我要加緊的走,可能會讓你顛得難受,你再忍忍。 」
「我難受。」
「什麽?」
藏澈蹙起眉心,被她冷不防的一句「難受」給嚇了一跳,「就不能忍忍嗎?現在不能停下來,你該知道——」
「我說的是那一天。」她打斷他的嗓音很輕,輕得像是一縷要飄遠的蒼白幽魂般,反而教人聽了心驚膽寒,「眉兒妹妹受傷的那一天,聽你 爲了眉兒妹妹對我說的那些責備的話,你說的那些話……你知道嗎?我聽了心裏很難受,我知道你疼她,我是知道的,但心裏就是……難受。」
最後一口氣,元潤玉沒能收住,仿佛歎息般輕喟而出。
她緩慢地閉上雙眼,似乎沒像剛才那麽疼了……
但是她冷,她覺得越來越冷,冷得就連緊偎在藏澈如火爐般厚實溫暖的背上,都漸漸感受不到屬于他的熱度。
藏澈恍若未聞般,保持著穩定的步伐往前走,他沒能看見在月暈之下,伏在他背上的人兒臉色蒼白至極,在半晌的停頓之後,才道:「覆水 難收,已經說出口的話,我不能收回了。」
元潤玉的神智開始有些渙散,但仍舊將他的回答聽得一清二楚,知道他的意思是都已經過去的事情,如今何必再提?
是啊!都已經過去了,何必再提呢?徒傷彼此的感情罷了!
她淺微地扯開一抹笑,笑裏透出幾許沒能掩進心裏的傷感,「藏大總管說得對,計較這些,是玉兒太小心眼了,您大人有大量,別與我計較 ,那不……今日之前,我們之間的恩恩怨怨,就此一筆揭過……可好?」
冷……她真的覺得好冷。
元潤玉想多用點勁兒圈住他的頸項,想將他抱得更緊,卻一絲力氣也提不起來,她感覺背上沈重黏膩的濕濡從一開始的溫熱,漸漸被吹得冷 卻,隨著不斷地拓染開來,她的力氣與體溫也漸漸地流失。
「玉兒?」藏澈察覺到她的語氣不對勁,這時,感覺到一股濃重的濕意從她身上的衣料漸漸染到他掌心,「玉兒,你說話!」
「……可好?」她的呢喃,虛弱得一出口就仿佛要被風吹散。
藏澈心裏一凜,再不能按捺心中的不安,將她的身子往上挪擡了幾寸,長軀伏得更低些,讓她順勢伏在背上不掉下來,好讓自己可以短暫空 出一只手掌,當他將被沾濕的手掌伸到面前,在毛月亮的光暈之下,看清了那近乎猙獰的暗紅血色之時,心在那瞬間也涼透了。
「玉兒!」他的心一顫,指尖泛涼,差點控制不住自己。
但藏澈很快就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將她輕放到滿是厚厚腐葉的土地上,這才見到她的臉蛋蒼白得透出了一絲慘青,然後,是在她背上彌漫開 來的大片血迹,破開的衣衫之中,血肉模糊的傷口仍舊汩汩的在淌血,「玉兒,不准睡!你給我醒著,醒著!」
他害怕了。
怕她這一睡,就不醒了。
「……揭過了,可……好?」
元潤玉已經累得睜不開眼睛,她在心裏歎息,終究還是被他發現了她受傷,但幸好,他們已經趕了好長一段路。
他會平安無事吧?她希望他可以安全脫險。
「不好!我說不好!」藏澈從未有過如此失態的咆哮,但自從遇到這位『宸虎園』的第二代小總管,他就知道自己遲早會有這一天,「元潤 玉,你怎麽可以不告訴我你受傷了!你怎麽可以天殺的不對我說實話!」
藏澈的胸口仿佛被塞了一團打濕的棉花,悶得教他喘不過氣,他收緊修長的臂膀,將她牢牢地抱在懷裏,試圖溫暖她的冰冷,他俯首,以唇 抵在她飽滿盈潤的額心,放緩了語氣,卻是句句都帶著陰狠,道:
「你聽好,元潤玉,你給我撐著,你要是敢這麽悶不吭聲的撒手,我跟你保證,你家的少爺絕對討不到眉兒當媳婦,我也敢跟你說,我一定 會想辦法讓『京盛堂』端了『雲揚號』,讓他們替你償還欠我的債,玉兒……玉兒,你不能……不能在把我搞得那麽淒慘狼狽之後,才說要走啊 !」
暗夜的天際,毛月亮的光暈明明滅滅,一如他們目下情況的昏暗不明,藏澈已經說不上心裏究竟有多懊悔與焦急。
這時,他聽見大群人馬腳步聲由遠而近的奔馳而來,危急之中,在他的心裏,卻只想到那春光明媚的一日。
或許,在那一日,在坊市上一團雞飛狗跳的混亂當中,當他初見元潤玉這個如桃花般灼華盛豔的女子,看她爲了維護自家少爺,跳出來橫眉 冷對千夫指的剽焊風姿,那不經心的一眼,他就料到自己有一天會爲了這女人,落得心亂如麻,狼狽不堪的下場。
所以他對她小心戒備,再三防範,從來就不願意讓自己坦白,讓自己對她承認,那日的她,是如此地璀璨光華,美得令他早已是評然心動… …
死了。
是她,或是她爹?
或者,他們都死了。
元潤玉覺得自己仿佛有一瞬間,在全然的黑暗中,像是要飄了起來一般,或許,她根本已經飄起來了,她的靈魂已經離開了身軀,到往黃泉 去。
在那一刻,回憶如潮水般湧上,她仿佛又回到了九歲時,那一夜,她一直喊作白叔叔的人,帶了大批人馬,關上元府的大門,大開殺戒。
白叔叔說,是雲叔叔下令,讓他帶人過來抄元府一門,可是,她爹不信,她忘了白叔叔手裏的第一刀是如何砍下的,就砍在她爹的肩胛上, 血流如注,汙了她爹一貫愛穿的月白色衣袍。
她被人捉著,好大聲的哭喊。
然後,是一刀又一刀,到了最後,她爹身上的衣袍,幾乎已經找不到沒有染血的幹淨地方,可是直至那一刻,她爹仍舊一口咬定,讓白叔叔 帶兵殺人的人,絕對不是雲叔叔。
「爲什麽?爲什麽你就如此笃定?」
「因爲我和他約好了,兩年後,他便下令讓我回京去,這是我與他親口相諾的約定,所以,我不信你的話,我信他。」
後來,事情究竟是如何出現轉折的?元潤玉不是不記得,而是過程玄異到她根本就弄不清楚,她與爹和張爺爺究竟是出了什麽事情,明明一 屋子的人都在他們身邊,可是再看不見他們三人的身影。
有一個男人……一個有著溫和而俊朗的眉目,笑起來極好看,卻也極冷淡的男人,對著她爹與她說話。
他說了什麽?元潤玉好努力地想要回想起來,然而,背部忽然傳來像是要被劈成兩段的痛,讓她猛然深抽了口氣,驚醒了過來。
然而,在元潤玉睜開眼睛,看清楚眼前的男人時,如果不是背部的傷口痛得厲害,她會以爲自己仍舊在做夢。
因爲,剛才在夢裏與她和爹說話的男子,此刻就在她的面前,那一副溫和甯遠的笑顔,仍舊與十幾年前如出一轍。
被鳳彼舞千萬懇求,硬是到崑侖山上強取回石脂玉膏回來救人的傅鳴生,看見她清醒過來,先是一愣,然後失笑道:「你醒得倒是快,很疼 嗎?對了,那玉膏只能讓你食之不死,不能止你疼。」
一向對外人十分冷情的傅鳴生,並不想刻意爲元潤玉止疼,如果對象換成是他所關心的人,他肯定會再多做兩道止疼的功夫。
劇烈的疼痛,讓元潤玉不住的喘息,但是她開口時,喊的不是疼,而是激動地輕喊道:「我爹在哪裏?他在哪裏?」
話落,好半晌的沈寂,傅鳴生笑笑地把手裏調著石脂玉膏的碗放到一旁的幾上,聽她的話,竟是半點意外也沒有。
「剛才我就隱約覺得氣息不對,你果然是當年的小丫頭,不過,我給你施了蠱惑之術,其中包括讓你把我這個人給忘了,怎麽可能……」
傅鳴生話至中途,忽然想起了什麽,勾起了明白的淺笑,道:「我知道了,你斷過氣,死過了一次,只是時間很短,看起來就像是一口氣沒 上來而已,不過也就是那麽一瞬,你的魂魄已經算是死過一次,又活了一回,才會讓我當年對你所施的咒失去了效力。」
元潤玉聽見她有瞬間斷過氣,心裏暗暗一驚,但還是急切地想要知道她爹的下落,「我爹在哪裏?你把他帶去哪裏了?他還活著……對不對 ?」
「當年,我讓那個老人把你帶走時,是這麽對你說過,不過內容是你爹編造的,他不想你記著那麽慘的畫面,說實話,當時我真的沒有把握 能救活他,不過,我不喜歡看見別人死在我面前,更別說我與你爹交手過一次,算起來欠了他一份人情,他是個有趣的人,我真不想他死了。」
元潤玉掙紮著想要起身,卻是雙手無力,撐不起趴伏的身軀,幾次痛得又跌回床上,這時,門外傳來了人聲,可以聽出來有藏澈與問驚鴻的 聲音,另外幾個人就聽不仔細了。
傅鳴生知道該長話短說了,他神色一斂,對著元潤玉說道:「你知道人有分陰陽二面嗎?」
「不知道……」她搖頭。
「當年我也不算騙你,你爹確實還活著,不過,當年的元奉平卻已經是死了,活下來的人不是當年的元奉平,元奉平活著,可是元奉平不是 元奉平,他命中有一個劫數,一生注定活不過三十歲,再活一次,仍舊活不過三十,但我用了那個神器,施了逆轉之術,讓他再活一次,但是, 這一次,他仍活不過三十歲,不過,那不關我的事,至少,我還他人情了。」
話落,門外的交談聲音越來越清晰,傅鳴生還不等元潤玉再問什麽,伸出大掌,覆住了她的額頭與眼眉,輕沈的嗓音,輕如風,滑如絲。
「再睡吧!你的傷需要再歇幾天,再醒來後,你會忘記與我今天的對話,嗯……這次的蠱惑咒該怎麽下呢?就讓你忘了吧!元潤玉,聽著, 今天我們的對話從未發生過,你什麽也沒有想起來,你爹仍活著,就記著以前的版本吧!我想,你爹不會希望,讓你知道他如今是什麽德性,更 別說,如今離他再一次三十歲的大劫之數,只剩不到幾年,你們相認了,徒增無謂的傷心而已……」
隔日,在傅鳴生送客的堅持之下,藏澈帶著仍舊是昏迷不醒的元潤玉離開鳳家在京城的別館,對于傅鳴生的救命之恩,藏澈感激在心,但是 ,在聽到這人說他只負責把人救活,但不負責把人救好的話,還是教他覺得惱火。
鳳彼舞連忙打圓場,知道她家鳴爹的個性,他其實不喜歡救人,只是不喜歡有人死在他面前,他卻無能爲力的感覺而已。
「鳴爹,玉兒姐姐會好吧?」
別館的小院裏,飄著茶香與細點的鹹甜香味,鳳彼舞坐在她鳴爹的身邊,感激他做了一個人情,讓她可以送給陸雪龍,所以倒茶布菜的功夫 ,做得十分殷勤,只是太過刻意,惹得傅鳴生直笑。
「舞兒這話,不該是在求鳴爹去取石脂救人之前問嗎?」傅鳴生不知道這丫頭心裏在打什麽主意,但必定是有所圖。
「現在問也一樣啦!鳴爹……會好的對不對?」
「好不好我不知道,終究是死不了。」
鳳彼舞知道她家鳴爹只是嘴硬,瞧他的眼眉間沁著笑意,就知道事情絕對不會有差錯,頓了一頓,終于決定把一直想說的話,對她鳴爹交代 出來。
「鳴爹,舞兒有喜歡的人了。」
「什麽?」好半天,他竟然只能擠出這兩個字。
饒是曾被稱爲「天下第一惡人」的傅鳴生,似乎也與這天底下當爹的人都是同一副德性,在聽到自家乖女兒喜歡上哪家臭小子了,最初的反 應都像是被打擊般的怔愣。
就算這女兒不是他親生的,心裏都仍是同樣的不是滋味。
不同于當年把鳴兒送到鳳熾身邊的雲淡風輕,但究竟是不是哪個滋味……相信這天底下沒半個當爹的可以解釋得出來,那種明明應該很開心 ,卻又有一種想閹掉那個竟敢染指他女兒的臭小子的衝動,但爲了女兒將來的幸福著想,卻又只能忍耐下來的無奈。
所以是酸甜苦辣齊上心頭之外,也悶得難受。
鳳彼舞咧開笑,心裏對于自己能夠讓從來都是冷靜淡然的鳴爹嚇一大跳,感到好得意,從小她就與鳴爹特別親近,雖說喊「爹」只是名義上 的關系,但是比起親生父親鳳爹,以及親手將她和彼歌接生出來的震爹,她知道自己最最喜歡,也最最投緣的人,還是鳴爹。
「是誰?」好片刻,傅鳴生才擠出這兩個字。
只是想到那個人,鳳彼舞一張肖似親娘,絕美至極的臉蛋就忍不住泛起紅暈,很小聲的說道:「是陸雪龍。」
聽到這個名字,傅鳴生不意外,卻教他沈默了許久。
他的目光在一瞬間變得深沈陰暗,淡淡地別開,最後落在院子角落一叢開得正是盛漫的紅色月季花上,看著那些花兒美則美矣,卻是渾身的 利刺,久久,才啓唇道:「舞兒,就不能換個人喜歡,非要他不可嗎?」
鳳彼舞千萬沒料想到她鳴爹的反應竟是要她換個人喜歡,她急急地說道:「鳴爹,他很好的……鳴爹,是不是你知道了什麽?」
「不,鳴爹什麽都不知道。」傅鳴生徐勾起笑痕,臉不紅氣不喘地說著違心話,想自己果然是關心則亂,天下人的生死,皆與他無關,但是 他關心之人的喜悲,卻會不受控制地牽動他的心,無論歲月經過多少年,經曆過多少次,他仍然會想要試圖改變與挽回。
見鳳彼舞的面色仍舊帶著不信與質疑,他又笑道:「鳴爹就只是覺得那個臭小子配不上我家舞兒聰明伶俐又貌美無雙,放心,陸雪龍是配不 上你,但你與他在一起,他會待你極好,不會教你受到一丁點委屈的。」
……但是,鳴爹看見了將來,陸雪龍與你所生的小麽女,卻注定會遭受千險萬難,或許會命喪她心愛的男人之手,就算不死也可能要瘋了, 舞兒,鳴爹知道于一定會心疼,女兒的遭遇會讓你十分痛苦,卻又無能爲力,但是你跟陸雪龍在一起,就注定更改不了那女娃的宿命,就像當年 我改變不了你的娘親在前世爲我而死一樣。
「鳴爹騙人。」鳳彼舞注視她鳴爹雅淡的笑容許久,吐出這一句。
「爲什麽說我騙你?鳴爹這一生騙了不少人,但就只有舞兒,鳴爹可是一直都是真心疼愛啊!」
「那是兩回事。」鳳彼舞可不像孩提時好騙,她擡眸睨了傅鳴生的笑臉一眼,噘嘴道:「如果我和雪龍在一起,他真的會對我那麽好,那爲 什麽你剛才會問我是否非他不可呢?」
傅鳴生的笑容更深,四兩撥千斤道:「舞兒,這天底下沒有哪個爹,在聽到自己一手拉拔長大的女兒有喜歡的男子時,心情會不糾結的,鳴 爹想你多陪在身邊一些時候,想如果換個人喜歡,你就可以在我身邊再多陪個幾年,就不過如此而已啊!」
「鳴爹,你還是很喜歡我娘嗎?」鳳彼舞冷不防地問出這一句曾經在鳳家上下都被視爲禁忌,無人敢提及只字的話語。
「喜歡啊!跟喜歡舞兒一樣喜歡。」傅鳴生的態度倒是十分坦然,他的話裏明明白白,已經將柳鳴兒視作與鳳彼舞等同的存在,或許,當年 闖進黃泉,讓柳鳴兒返魂重生,在他的心裏,對這個女子已經沒有情與愛的意念了。
鳳彼舞第一次聽到她鳴爹如此說法,但心裏卻不意外,「鳴爹,十幾年了,我和彼歌都長大了,這麽多年,都沒見到你的外表有任何改變, 這些年,我爹和我娘再怎麽不顯老,也都有些微變化,也都生了白發了,就只有你都不老,會不會等到舞兒也都老了,鳴爹還是一樣年輕?」
聞言,傅鳴生的目光定在自己從她七歲,就看著長大的少女臉上,久久才問道:「你害怕嗎?會怕鳴爹是妖嗎?」
這句話,他在很久很久以前,曾經問過另一位少女,而那少女給他的答案,讓他不惜違逆輪回,也必定爲她還魂轉生,把她送到心愛的男人 身邊……如今再想來,他不明白自己在當年,究竟爲何對于讓前世的鳴兒再續命活下去,擁有如此深重的執念?
如果,讓他執著的不是鳴兒,那會是誰?!
「舞兒一定不怕鳴爹,鳴爹不是妖,就算是妖,我也不怕,因爲我喜歡鳴爹,也知道你一定不會傷害我,只是會擔心,等爹娘和我都走了, 誰來陪鳴爹?鳴爹,小時候我不懂,但現在卻想明白了,在遇到雪龍之後,我更是替鳴爹煩憂,因爲,只有你一個人活得那麽長命,等我們每個 人都死了,只有你一個人還活在這世上,只有你一個人還記得這許多回憶,卻沒有人可以陪你分享,舞兒忽然覺得這樣的鳴爹好可憐,我不想鳴 爹一個人獨自面對那麽可怕的事。」
聽了她的話之後,傅鳴生沈默久久,最後揚唇一笑,挾了塊煎果子到她的碗碟裏。
「那舞兒就努力讓自己長命百歲,能多陪鳴爹一天算一天,往後,就讓你的兒女陪我,所以,成親之後,你要努力多生幾個娃兒,娃兒再生 孫子,我保證讓他們個個也長命百歲,有你們陪伴,鳴爹就不寂寞。」
鳳彼舞明明知道她鳴爹話裏哄人的成分居多,卻是無法反駁,因爲,他們都知道無論再多的話語與安慰,都改變不了最後的事實結果,沒有 人知道,就算是她被鳴爹親手撫養長大的娘親,也不知道他究竟已經活了多久,往後,還能夠再活多久,還有,誰能夠保證以後……
這時,傅鳴生察覺到周圍有異常的動靜,幾句話打發鳳彼舞去探望元潤玉的情況,在她離開之後,他淡然側陣,朝著出現在身後的男人說道 :「雨師,什麽時候來的,也不出個聲?」
被喚作「雨師」的男人眼眉秀挺,有一雙極漂亮的丹鳳眼,身形極修長,甚至于比傅鳴生再高出些許,一身銀白衣衫,襯得發絲顔色極黑, 他對傅鳴生聳肩笑道:「才剛到,瞧見你與你家的鳳丫頭在說話,就不打擾你們了。」
「我家的鳳丫頭啊!」傅鳴生長歎了一口氣,「女大不中留羅!」
「有喜歡的人了?」對于鳳彼舞,雨師也不陌生,每次他來見傅鳴生時,總會見到這個小丫頭繞著傅鳴生團團轉,只是如果他不化現,小丫 頭就看不見他而已,「看你的神情,似乎對她這一段姻緣並不樂見?其實,你想擋著她不再喜歡那個男人,只要施術讓你家舞兒忘記他就好了, 不是嗎?反正,蠱惑之術你也不是第一次使用了,還需要別人來教你嗎?」
傅鳴生卻是緩慢搖頭,「舞兒嫁給那個陸雪龍,她的日子會很安樂幸福,會出事的是她的小女兒,那下場……算了!這些話說來都還太早, 我現在還沒有看到最後的結果,未必也會不好,舞兒談起那個陸雪龍的神情很快樂,我不想從中破壞,就算我能夠讓她忘得一幹二淨,但我永遠 都會記得,我讓她忘記一個自己曾經最愛的人,雨師,我不想……我不想這麽做。」
「這讓你想起什麽不愉快的往事嗎?」雨師在問出這句話的時候,目光直勾地盯住傅鳴生,看見他沈默片刻,仍只是苦笑搖頭。
一瞬間沈重的詭谲氣氛,讓他們之間的話題草草結束,傅鳴生知道雨師不會平白無故路過此處,末了,只說了一句「時候不早,我不耽擱你 辦正事,下回我會爲你備一桌好酒好菜,到時候我們再好好聊。」之後,便起身離去。
「不必好酒好菜,就這桌子茶水點心,我們不也能聊嗎?.」在傅鳴生的身後,雨師笑觑了一桌吃到中途的茶水果子,帶著嘲弄道:
「你明明把那個人的蠱魅惑神之術給學得十成十,用得也是爐火純青,那個人當年教會你的事,你一樣也沒忘,就只是把那個人給忘了,這 一忘,已經近兩百年過去了,如今,你還是記不起來嗎?蓮實。究竟是你心裏記挂那個人太深,還是,僅僅只是因爲,你道高一尺,不及他魔高 一丈,所以,才會破不了他給你下的咒呢?但你心裏其實會恨吧!所以,才不願對鳳丫頭做出與他當年對你所做的相同事情,是不?」
雨師唇邊泛笑,眼裏卻是苦澀,爲了當年失去摯愛的少年,也爲了千年來與他情同手足,如今卻是道行與魂魄,倶作煙雲消散的摯交,他擡 起頭,仰望著昏暧不明的陰霾天空,恍惚呢喃道:
「靜夜啊靜夜,你料錯了,你說至多百年,他必定會想起,但是,蓮實這孩子比我們料想中還要死心眼,他還是記不起你,你知道嗎?」
雨師心想,終他漫長的永生,也忘不掉,他曾經有過一個被諸多世人稱作「天官」,善蠱魅之術,無論是男身或女形,都絕美得足以撼動魂 魄的天狐好友,就如同他永遠忘不掉那一天,當他趕到之時,卻已經遲了一步,少年已經被施了遺忘的蠱惑之術,而施術之人偎躺在少年身邊, 嘴角淌著血,千年的道行與鏈化的肉身,正逐漸地在粉化成金色的塵埃,隨著風不斷地飄揚。
「你這傻瓜,要是你已經有天通之能,今日就不會有這一劫——靜夜,我真沒想到,蓮實胡鬧,你怎麽跟著一起也折騰下去了呢?!」
「如今說這些無用了,雨師,你就行行好,讓我耳根清靜的走這最後一段路,讓我再跟他說說話,以後,沒機會了。」
「說?還有什麽好說的?他都已經被你施術昏迷了,還聽得見你掏心挖肺在跟他說什麽嗎?這小子可知道是因爲他對你的自私,今天才會害 死你嗎?靜夜,就只差一點,這千年來,你的道行一向就比我高,我一直在等你上來跟我作伴,結果,千年的修行,你就任著它毀在這小子手裏 ,現在,連命都要交代給他了,靜夜,你……蠢!」
最後一個字,雨師簡直就是吼的,但被罵的人卻笑得忒美,只是貝白的牙被血給染得殷紅,教人觸目驚心。
「一個巴掌拍不響,我與他之間,許多事情都是你情我願,最後是我下場慘了些,但雨師,你莫忘蓮實這些年爲了找東西討我歡心,被我帶 著東奔西走,三番幾次給害得有多淒慘,你都還爲?他抱過不平,是不?他有多會照顧我,別人不知道,你難道也不清楚嗎?至于作伴啊……你再 另找吧!我這漫長的一生,在最後,有過他這個伴,已經無憾了。」
雨師聞言,一口氣頂上心肺,久久說不出話來。
「雨師,我求你件事。」
「不答應,除非你好好活下去,要不,你說什麽我都不答應!」像是早就料到這人的意圖,他冷笑了兩聲,斬釘裁鐵的拒絕。
「偶爾……」被喊做靜夜的男人,蒼白似雪的臉龐勾起淺笑,無視對方的拒絕,兀自地說下去。
「不必經常,就當作是替我看照蓮實,我已經施術讓他忘了一切,關于我這個人,他不會記得,只要他心裏對我垩念沒那麽深了,不再喜歡 我那麽多了,就會慢慢想起來,雨師,別怪我對他狠,讓他把我給忘了,我不想……不想他記念著我,渡過漫漫的長生,但是,我怕自己現在的 能力有損,他不久就會破掉我的蠱魅之術,記起了這一切,我怕屆時他會責怪自己害了我,會做傻事,你替我幫他安排一個新的身分和名字,替 我看著他,就當作是幫我,護著他些,但我想……即便幾年想不起來,幾十年想不起來,至多百年吧!他必定會想起……至多百年吧!我不信自 己在他心上,能再被挂念得更深了……」
往事過目曆曆,猶如昨日鮮明,卻不料恍惚之間,已經近兩百年的光陰,如流水東逝,再無複返。
「……但你說錯了,靜夜,而且,是大錯特錯,你相信嗎?至今,你一手撫養長大的蓮實,在他心裏,仍惦著你呢!」
雨師閉起雙陣,泛起一抹帶著對好友的諷刺笑容,身上的顔色慢慢轉爲通白透明,然後一片片羽化又合,再現形時,已經是一條銀白色的蛟 龍,隨著風雲騰遊上天,轉眼間,在天邊渺成了一點銀白光芒,終至消失不見。
而在這個同時,在人們的眼裏,看不見騰飛在天上的銀龍,只見風卷雷霆,頃刻間,瓢潑的大雨,撲天蓋地而落,下足了一天一夜,難以消 歇……
雷鳴山莊不動院——
一日又一夜的大雨,終于在清晨時分消停,水氣仍重,薄薄的雲霧隨著東方朝陽的顔色,漸漸地轉紅,然後消散開去。
成束陽光從窗棂透進來,藏澈看著躺在床上不動的人兒臉色,在光亮之中,比起昨日更紅潤了些許,呼吸也更勻了些,他心裏覺得好笑,竟 然只是這一點進展,就讓他由衷地感到開心。
但是,他沒有耐心了。
他想看她清醒過來,親耳聽到她說話。
在今天之前,藏澈從來就不知道自己竟然會這麽沈不住氣,但是,這不是商場上的爾虞我詐,更不是蟄伏靜待時機,而是挂在他心上最重要 的女子性命安危,哪怕是早一日,早一刻,早一瞬都好,看著她靜靜躺在這床上一動也不動,教他心疼不舍,也心急難忍。
想到那一天,她故意對他隱瞞受傷之事,不想耽誤時間只爲了讓他可以安然脫困,他仍舊覺得生氣,但是,他的心裏卻也明白了,在她的心 裏,他很重要,比起她的性命,他更重要。
「玉兒,別睡了,醒過來,睜開眼睛看著我……」
他已經不知道第幾次這般喚她,想起鳳彼舞所喊的鳴爹一□斷定,說她必定能活,他不知道那個男人是哪來的自信,但是,他卻也清楚,如 果不是鳳彼舞求得這位鳴爹的幫忙,他與玉兒只怕已經是天人永隔了。
一思及那一夜的情景,他的心下仍舊是寒顫不止,只想看到元潤玉真正地睜開眼睛看他……或許,是因爲他心裏太渴切這件事情被實現了, 所以,當他看見她緩慢地睜開美眸之時,那一瞬間,他覺得老天爺把天底下最美好的禮物送給了他,心裏的喜悅,就像潮水般湧溢而出。
「玉兒。」他喚她,柔軟的嗓音再不能更輕。
「我好像……做了一場很沈,沈得醒不過來的夢,在夢裏,我走了很遠的路,越走腳步越輕,我就想,是不是自己已經死了?可是,在這個 時候,我聽見了你喊我……」她從被褥裏伸出手,想要撫摸他的臉龐,卻被他的大掌給一把握住,她虛弱地笑笑,哽咽道:「聽你喊我,我舍不 得死。」
這一瞬間,元潤玉的心裏有一個念頭,那就是用她一生一世,以一命,就換他這一瞬間的深情凝眸,竟是一點也不會感到後悔。
「認識你那麽久,就這句話聽起來最合我心意。」他笑說。「我跟你說過那麽多話,你就只有一句合意?」元潤玉哭笑不得,明明看著她的 眸光如此溫柔,說的話卻還是一如以往的損人。
「我喜歡你。」藏澈冷不防地開口,看著她頓時一臉像是被雷給劈到的震驚表情,忍不住莞爾失笑。
「你……你就不能……」不能給她一點心理准備,或許說得含蓄一點嗎?元潤玉結巴了半天,臉紅得發燙,說不全一句話。
「很好,氣色看起來好些了。」藏澈長指撫過她像是塗了胭脂般的嫩頰,笑得更深,「這句話,這輩子我差點就沒有機會對你說出口,所以 ,我不想再遮遮掩掩,也不想再迂回曲折,我喜歡你,元小總管,我不必問,你必定也是喜歡我的,對不對?」
被他一針見血地指出事實,元潤玉羞得無地自容,拉起被子想把自己紅透的臉蛋給遮住,不過被他給按下,她氣呼呼地擡眸瞪他,「你都說 不必問了,又何必問我,就……就是你心裏想的那樣了。」
「哪樣?」他非逼她說出來不可。
「就跟你一樣嘛!」
「什麽一樣?」
元潤玉知道他在逼她說出那一句話,他想親口聽她說喜歡他,其實她也是想說的,但是話才到唇邊,就像是含了一塊燙食,讓她忍不住臉紅 心跳,連呼吸都喘起來了,那句話還是出不了口。
這一刻,想到他剛才直截了當的告白,她忽然覺得自己的臉皮說不定只有這男人的十分之一厚,要不然同樣說一句話,怎麽狀況會差那麽多 ?
最後,元潤玉又羞又惱,伸手把他給揪了過來,將紅通通的臉蛋埋進他的前襟,悶著聲說道:「……我喜歡。」
「喜歡誰?!」藏澈勾起了笑,大掌撫著她柔軟的發絲,依然是不輕易饒過,非要逼出個滿意的答案不可。
「除了你沒別人了。」
「再說一次,認認真真的說一次給我聽。」
「我喜歡你,藏大總管,我就喜歡你。」她自他的懷裏擡起美眸,似有一瞬欲言又止,想對他說起那一夜的事情,但是想到他可能會有的反 應,她吞了口唾沫,最後決定把話給咽回去。
藏澈總覺得她的神情透出一絲古怪,才正想開口追問之時,就聽見門外傳來了騷動,然後,在一陣敲門聲過後,外頭傳來了桑梓的聲音——
「瑤官,你快出來,宮裏派人來了,李總管帶了皇上的旨意過來,聽說,是想要召元小總管進宮面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