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後來,在藏澈的口中,元潤玉知道了這個礦牢是一個三不管地帶,曾有一度掌握在白映秋手裏,然而,如今白映秋已經死了,她卻還是被送 進這個地方,想來,是有人要爲白映秋報仇。
但是,藏澈等人幾番追查,卻找不到在這個礦牢之中,如今究竟是誰在發號施令,然而,他們可以確定這個人心思缜密,聰明才智可能遠遠 在白映秋之上。
藏澈接到外面傳信進來,說沈晚芽在猜想,那個如今在礦牢裏發號施令之人,十有八九,是一名女子,要他們千萬留心。
當藏澈告訴元潤玉這個推斷時,她笑了笑,很認同她家夫人的話,「男人之間或許有忠義之情,但不是人人都能爲兄弟兩肋插刀,然而,女 人爲了自己所愛的男人,卻往往可以堅強到近乎狠毒的地步,把我捉進來,放任我自生自滅,讓人欺淩,夫人說得對,這些手段,只是尋常的女 子心思,不讓我輕易死,而是要教我生不如死。」
夜明珠的光芒,淡淡地映在兩人的臉容上,元潤玉吃完藏澈捎來給她的夾肉饅頭,以及一壺還能入喉的茶水,終于止了幾天因爲沒能采足煤 礦,而只能吃到一點點糧食的饑餓。
人的心情,真是一種微妙的東西。
在知道藏澈他們都在她的附近,陪她一塊兒,元潤玉心裏雖然擔憂,但是,比起先前多了一股踏實與安心。
「怎麽了?」
藏澈見她明明很餓,最後幾口饅頭卻是勉強下咽,好努力都不能忍住不蹙起眉心,幾次曲起又伸直雙腿,挪動姿勢,怎麽看都不對勁。
「沒事。」
「到底是怎麽了?老實說!」
「我說沒事就是沒事啊!」
聞言,藏澈挑起眉梢,想她說那種話到底是想逼瘋誰?他緊抿薄唇,以近乎逼迫的眼神直瞅著她。
元潤玉起初還想逞強,但是,他的沈默比拷問更教她覺得膽顫心驚,半晌,才啓唇小聲地說道:「我腿疼。」
「爲什麽你的腿會疼?受傷了?讓我看看。」藏澈一聽,顧不得與她生氣,蹲到她的面前,大掌從她的大腿外側沿著摸下來。
元潤玉一時之間,要縮也不是,可就這麽讓他摸著,滿是黑灰的臉蛋之下,泛起了難以目視的紅潮。
她搖頭道:「沒受傷,是老寒腿的舊疾複發……別用那種奇怪的眼光看著我,對,我年紀比你輕,可是,這一雙老寒腿已經陪了我十幾年了 ,我小時候嚴重凍傷過,大夫雖然保住了我的雙腿,可是,他說寒氣已經入骨太深,多次的針灸熱療也拔不淨寒毒,以後,難免會犯老寒腿的毛 病,後來,只要天冷濕寒,我的腿就容易酸沈腫痛,進了這個黑牢之後,這兒的環境陰冷,前幾天已經開始覺得疼了,這兩天更是疼得難受。」
元潤玉蹙著眉心,一邊說著,一邊揉著自己的雙腿膝蓋,只是冰冷的手心,熨在關節上沒有絲毫熱度,更覺得筋骨沈重之中,一陣陣剌痛得 難受。
藏澈看不過去,自動接手爲她揉搓,他先是一手擡住她的右膝下方以爲固定,另一手則覆在其上緩慢揉按,溫熱的男人掌心熨上那只纖細的 膝蓋時,即便是隔著粗布衣料,都仍舊可以感覺到那處關節微微泛涼。
聽她痛嘶了聲,藏澈放緩力道,嘴裏卻是忍不住斥責道:「既然不舒服,既然會痛,爲什麽不說出來讓人知道?元潤玉,你以爲這樣一聲不 吭的,這雙腿就會自己好轉嗎?」
「我就是知道它不會自己好轉,所以才不說啊!」冰冷刺痛了幾天的腿,在被他溫熱的掌心給熨貼住的那一刹那,就像是冰冷了許久的心髒 ,被人給溫暖地捧在手裏,讓元潤玉想要堅強,卻還是忍不住熱淚盈眶,讓她柔軟的嗓音有一瞬間的崩潰哽咽。
藏澈抿唇不語,瞪了她好一會兒,才道:「你太逞強了。」
「是逞強嗎?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說出來也要有人肯聽,這裏是什麽地方?這裏是朝廷用來懲治死囚的黑牢,不是『宸虎園』,不是天氣 一冷,就會有夫人叮囑讓人在夜裏爲我准備湯婆子的地方,可是,有時候,真的疼得會怕,我也不想對夫人他們說,就因爲他們會擔心我,我怕 說了,會讓他們爲我心急,這是老毛病了,往後怕是一生一世都要跟著我,我不想讓關心我的人,爲了這個會反覆折騰我的毛病,一再的擔心難 受。」
藏澈瞪著她,許久終于說道:「元潤玉,你這種不知死活的個性,怎麽到現在還沒弄死自己?真是教在下我覺得無比納悶,也佩服萬分。」
「隨便你怎麽想我,藏大總管,我管不著你心裏如何想法。」
元潤玉不想在他面前服輸,昂起下颔,以帶著些許睥睨的眼神瞅著眼前的男人,半晌,又覺得對他過意不去,低下頭,看著他緩慢揉按著她 膝蓋的大掌,歎了口氣道:
「總之,只要我們能夠從這裏逃出去,之後我們之間就兩清了,你不欠我什麽……不,你從來就沒欠我任何東西,說真的,有機會的話,你 幫我跟蘇小胖說清楚,我當初會想替他做那些事,沒想過他要欠我人情,只是我能做到,我就去做了……我不過舉手之勞,他卻拉著你們冒險進 來救我,要是你們哪個人真的出了事,我就算是死了也良心難安。」
聞言,藏澈忍不住給了她不悅的一睨,想不明白爲什麽在她心裏,老是想與他「兩清」呢?
他這個人就真的這麽惹她討厭?!如果他從現在就對她好,很好很好,好到讓她這輩子都攤不完,就看她要拿他怎麽辦!
只是他終究是藏澈,想在心裏的賭氣話,在心裏想想就好,開口時,又是一派氣定神閑。
「那依我說,你就好好活著,把這次多賒欠我們的人情,攤一輩子的份還得乾幹淨淨,沒還完,不許你死。」
元潤玉聞言失笑,心裏忽然有一種很奇怪的想法,想他這個『京盛堂』的大總管似乎很喜歡管到她這個『宸虎園』的小總管頭上,但是想到 還一輩子,是不是就一輩子都能見到他?
那倒也不錯,她發現自己竟然挺願意欠這人情的!
藏澈與她相視一眼,也是笑了,大掌繼續爲她揉著腿,低沈的嗓音在坑道裏就像是水波般,輕輕地劃開了漣漪。
「逃出去的路線我們大致上都已經摸熟了,白映秋派在這裏管事的人十分謹慎,若是我們在飯菜裏下毒,就算只是蒙汗藥,都會被察覺出來 ,所以要制造可以行動的機會不容易,但是如果要采取強硬的手段,蘇小胖說了,這些人都是一等一的高手,雪龍說這些都是禦前大內高手,絕 對不允小觑,我不以爲我們帶人從這裏殺出去,還能夠留下性命。」
被他揉著的腿,暖暖的,似乎不疼了呢!元潤玉雖然知道這只是心理作用,但還是覺得高興,小聲問:「只要能夠讓他們沒辦法施展武功, 或是失去力氣,我們的勝算就會比較大,是不?」
「這很明顯,不是嗎?但不容易做到,我能夠鼓動牢犯叛亂,但這些人都被囚禁太久,一個個就算有點本事,也都被折磨得身病體弱,其中 有幾個人特別狡猾,勝算不夠大,不能引得他們出手,但這些人偏偏也是他們之中能力比較好,能夠真正派上用場的。」
「我有一個辦法,陰狠了些,但是絕對可以神不知鬼不覺的進行。」
「你說說看。」
「用隔夜酒。」
「隔夜酒?就這東西能撂倒那些獄卒?」「是以銅壺裝的隔夜酒。」
元潤玉吞了口唾液,對于自己正在說的話,是有點害怕的,但是,眼下他們別無選擇,越獄之事,勢在必行,否則,只怕他們都會死在這個 只進不出,不知道已經噬了多少人命的黑牢裏。
她看著藏澈,只是看著他,感覺就像是有一股暖熱在心裏不斷地累積湧上,讓她無論如何都想隨他離開這裏。
所以,她沒有猶豫的余地,迎視他等著她繼續說下去的目光,半晌,她吸了口氣,才又接著說道:「不止如此,最好是帶著些銅鏽的壺,裝 過隔夜之後,再讓獄卒們喝,應該不出數天就能見效,以銅壺裝酒,只是片刻時間無妨,但是裝過隔夜了就有毒了,銅融進酒裏越多,毒性就越 強,其中,銅鏽的毒性是最強的,這東西不是毒,但是發作起來,嘔吐昏迷,甚至于是嘔血,血溶而死都是可能的,比吃了毒藥更可怕。」
「玉兒。」藏澈怔了好半晌,才幽幽地說道:「我能夠說你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嗎?」
元潤玉瞪了他一眼,「我該當你這句話是對我的贊美嗎?我只是對飲食的宜忌知道得比較多,身爲總管,總不能讓主子在我的打理之下吃了 東西出事,我不像你們一樣聰明,學不會用心機,但是用心,我是可以的。」
用心與用心機,一字之差,卻是天差地別。
藏澈伸出大手,爲她將頰畔淩亂的發絲勾上耳廓,注視著她的眸色沈黝了幾分,明明她這番話聽起來就不太討喜,但是他卻不太反感,或許 ,是因爲早知道這女人說話的明快風格,有了心理准備之後,一切就淡然了。
而且,論起用心,在他們之間,確實沒有人比得上她,再加上沒有花俏的表面功夫,更加教人感到她的這份心,用得十分實在。
他看著她,從眉毛眼睛,看到了鼻子嘴巴,以及幾塊沒有被煤灰掩蓋的肌膚,透出的顔色,蒼白得嚇人,原本就是個不豐潤的人兒,在這段 時間的折騰之後,更是清瘦得見骨,纖細的頸子上,已經可以看見很明顯的瘦陷陰影。
藏澈的指尖輕滑過她柔順的眉梢,目光也跟著落在上頭,低沈的嗓音像是不經意地說道:「瘦了。」
只是簡單陳述事實的兩個字,卻教元潤玉聽了之後,眼眶紅了起來,嗆辣地痛著,仿佛這一切的折磨與苦痛,在知道有他明白心疼之後,都 在瞬間煙消雲散,讓她覺得自己再度充滿勇氣,可以撐得下去。
元潤玉幾次啓唇,都想說些什麽,想告訴他沒事,但是她覺得喉嚨被一股滿滿的情緒哽咽住了,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最後,只能扯開已經有 些幹燥發痛的唇瓣,對著他,嫣然一笑……
或許不是平生第一次,但是,這一刻藏澈覺得是他這輩子第一次感到如此焦躁與不安,而原因,卻是元潤玉對他勉強露出的那一抹笑。
那抹笑,讓他心痛,讓他恨不能立刻將她帶離這個鬼地方,不再讓她受到半點苦楚。
可是,現實被局限的情況,讓他知道眼下的自己根本就無能爲力,卻也是這種無力感,讓他內心的焦慮更甚,坐立難安。
蘇染塵很滿意如今自己這副大麻子造型,尤其是一副塗黑的牙,讓他就連跟幾個兵丁同僚說話時,都可以看見對方一臉嫌惡地別開臉,看著 藏澈走來走去,他最後忍不住,歎氣道:「瑤官,你冷靜一點,你這樣走來走去,快要把我們的眼睛都轉花了!」
「我沒讓你盯著看。」
桑梓在一旁打圓場,「瑤官,心急吃不了熱粥,冷靜下來,我們再好好商量對策,雪龍已經在努力奔走,相信以他的能耐,必定能夠逮到那 個白映秋的弱點,找出替他在這個地方發號施令的那個頭兒。」
「我怕玉兒撐不住……阿梓,我現在覺得自己的心很痛,很痛。」最後兩個字,藏澈幾乎是喃語,就怕多用些力,會讓自己已經如刀割般的 心,更加撕扯疼痛,他以大掌捉住襟口,緊得手背上的筋脈都隱隱浮現了出來。
事不關、心則已,關心則亂。
蘇染塵看著他這副模樣,心裏也難受,撇了撇嘴,道:「要酒是吧!到我酒窖裏去取,想要多好取多好,他們那些人不當值時都貪喝幾杯, 玉兒這方法,要是能見效,肯定能讓他們好受了!」
銅毒酒開始見效的第一天,是有兩名兵丁臥床不起,到了晚上,就增加爲五個,第二天,是十個,到了第三天,這礦牢裏已經有一半的獄卒 嘔吐抽搐,第四天,前面幾個發病的人,死了三個。
整個礦場裏,開始彌漫著詭谲的氣氛。
今天,上頭下令,將所有人都關到歇睡的大室,落下重鎖,沒有得令,不允許把人放出來,就算裏頭死了人也不得運出。
而藏澈就在等這一天,因爲,這代表著因爲銅毒酒所造成的傷亡,已經嚴重到對方無法收拾,而且人手不足到無法控制牢犯的地步。
就在獄卒兵丁們監視著牢犯回房時,忽然,人們聽見了有人大呼「走水了」的叫聲,然後,是好多人的尖叫與哭聲,再來,就是木頭燒起來 的哔剝聲,這時,再從坑道裏飄出來一股煙味,終于讓衆人忍不住拔腿逃生,就怕自己逃得慢些,會葬身在火海之中。
在混亂的場面之中,元潤玉開始尋找啞婆的蹤影,她已經好幾天沒見到老人家,那場火災其實是屠封雲以口技所幻造出來,獄卒們很快就會 發現並沒有火災的真相,所以,他們必須趕在那之前逃出去。
終于,她在一個岩石角落,看見站在那兒一動也不動的啞婆,急忙拉住她的手,不及細思老人家的手比想像中年輕細嫩,只忙道:「啞婆, 你在發什麽愣?快走!」
「你對他們做了什麽?」啞婆拖住了她,眼睜睜的又看見兩個想要追上牢犯的兵丁嘔血抽搐,蜷在地上發抖。
元潤玉不明白她爲何要追究這個,「我讓人給他們喝了些酒,以銅器裝過隔夜的酒會讓人中毒,啞婆,現在沒時間跟你說這些,在他們派兵 增援之前,快走吧!」
好半晌,啞婆動也不動,緊緊地捉住元潤玉的手,冷笑道:「你以爲自己真的可以離開這裏嗎?」
「啞婆?!」
蓦然間,元潤玉覺得有一記刀割似的痛楚,從背後傳來,那痛,起初只是肌膚表面,然後很迅速地深入,直至她連內髒都開始感覺到被割破 的痛。
就在她還未反應過來究竟是出了什麽事情,一道粗啞破碎的嗓音壓近到她的耳邊,以帶著陰笑的語氣對她說道:「你們能把這個從來只進不 出的地方,鬧到這等混亂的地步,實在不簡單,原本,我沒想對付你的,可是,映秋公子死了,他被活活的逼瘋致死,我必須替他討一個公道回 來,玉兒,你是好人,只可惜是元奉平的女兒。」
「是你?」
元潤玉話才說完,就感覺被血染紅的刀子從身體抽出來,或許是被剌中的地方正好是腰帶纏裹處,腰帶壓住了傷口,並沒有濺出鮮血。
啞婆後退,退回混亂的人群之中,笑著看她,看見了一名修長高大的男人從另外一端心急地覓來。
「現在,我可以很笃定的告訴你。」啞婆的粗石子嗓音在衆人的尖叫哭喊之中,仍是如此剌耳明顯,「你爹不在這裏,在十四多年前,他就 已經被映秋公子給殺了,你不記得了嗎?你也看著呢!可是你們忽然間就不見了,玉兒,你告訴我,那是什麽幻術?告訴我……」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麽,我爹還活著,他跟我約好了,讓張爺爺帶我先回京城,他事情辦完了就回來接我……我們約好了。」
元潤玉在說著這些話時,心裏有些慌,就像是踩在已經破了個洞的薄冰上,或許下一刻就換她腳下的冰層崩裂。
啞婆沒再說話,只是笑,一直在笑。
「玉兒快走!」藏澈拉住她的手,趁著敵人應變不及的時候,混入紊亂的人群之中,奔向出口。
在被藏澈拉著投身入洞口的光亮之前,元潤玉忍不住回過頭,看著立在原地,動也不動的啞婆一眼,黑暗之中,只有那一雙眼睛是光亮的, 在下一刻,她知道了讓那雙總是混濁的眼睛發出亮度的原因,是淌出眼眶的淚水,被從洞口透進的月光給映亮的緣故。
從那兩道淚光裏,元潤玉看出了啞婆的傷心,以及沒能說出口的歉意,讓她想起了這些日子啞婆曾經對她說過的話,一字一句,都像是漣漪 般在她的心裏不斷地回蕩。
「……當年,在這張臉被燒毀之後,我是想死的,但是,他要我必定活下去,給我找了最好的大夫治這張臉,不過,後來的成效你是親眼看 到了,雖然這疤疤結結的很是嚇人,但我知道他盡力了,玉兒,我知道自己是已經配不上他了,但是,我還是喜歡他,因爲,他是在看到我這張 醜八怪的臉,還能笑著對我說話的人,就算我知道他說我與從前一樣漂亮的話語,只不過是安慰而已,但是,我還是聽得很開心,爲了他對待我 的這份心意,我做什麽都願意……」
如今再回想起這些話,就算這一刻在她的背上,被這個人刺了一道深深的傷痕,但元潤玉仍舊爲了這名只爲了一道信念而活的女子心痛難過 。
就像是福至心靈一般,元潤玉的腦海裏閃過一個念頭,一直以來,因爲啞婆這個名稱,再加上那粗啞得聽不出年紀的嗓音,所以她一直以爲 這個面容盡毀的女子年紀理應不小,但是,她的想法或許是錯的。
如果照她現在心裏串連起來的想法,啞婆或許年紀不過三十幾許,不會超過四十歲,而她口中所說那個爲她找大夫治臉的男人,極有可能是 白映秋,這個想法才萌生,她幾乎在心裏已經能夠笃定,因爲,啞婆曾經對她說過另一番話,如今在這個推敲之下,一切都能說通了!
「……我曾經,是他最得力的助手,曾以爲他千萬不能少了我,但是漸漸的,我不再如此肯定,就像我已經不記得,甚至于不能肯定,我是 否曾經有過一張絕色美麗的容顔,或許,一切都只是我的想像,從一開始,我就是那麽醜,這破嗓子不是被燒啞的,而是一開始,它就那麽難聽 ……」
元潤玉忘不掉,啞婆在說這些話時的自厭自棄,她想,在那一刻,啞婆在心裏懷疑的並非自己是否曾經有過一張絕色容顔,而是,這女子已 經不能相信那個男人是否曾經對她有過真心!
不過,雖然元潤玉會爲啞婆的遭遇感到心痛,但也僅只于此,因爲,這女子爲自己的人生道路做出了選擇,既是她心甘情願,又何必爲她惋 惜?!
元潤玉回過頭,看著藏澈的背影,這一刻,在她的眼裏,這男人的背看起來寬闊而可靠,讓她毫不遲疑地想要追隨。
「……只因你情酽意濃,致挑奴琴心肯從,自今呵……喜絲蘿得附喬松,願絲蘿永附喬松……願絲蘿永附喬松。」
元潤玉以很微弱的嗓音朝著藏澈的背影輕輕地哼出這一短阕,咧開一抹笑顔,那一抹淺痕,看起來虛弱而悲傷,幾乎是同時,緊緊地反握住 藏澈拉執住她的男人大掌。
元潤玉覺得自己不恨啞婆的欺騙與傷害,至少,在這或許是她人生的最後一刻,她不想花心力去仇恨任何人。
而且,她能夠明白這個女子只爲了相信一個男人而活的堅定意念,甚至于心裏有同樣的體會。
情愛,其實都是一樣的。
只是,有些人,沒有足夠的幸運,去遇上一個對的人,一個會對自己好,會把自己放在心上,好好呵護一輩子的人。
她元潤玉有幸,今生遇到的男人是藏澈,最後一刻,也未曾舍棄她。
但這一刻,她忍不住的想,如果,她不能追隨眼前這背影一輩子,那麽,她現在心裏就只有一個念頭。
一個饒是天崩下來,任誰也改變不了的決定。
她想要藏澈活下去,好好的活下去,無論如何,都要讓他可以逃出去,哪怕沒有她,都好……
疼,元潤玉覺得自己渾身沒有一處不疼。
在不知道奔出了幾裏遠之外,她再提不起力氣,停下了腳步,連帶著讓拉住她的手的藏澈都停下來。
「走不動了……你先走,我一會兒跟上你。」她扯唇笑笑,在朦胧的月光之下,黑呼呼的臉蛋,只有一雙眼睛在發亮。
藏澈想也不想,轉身背對著她蹲下。「上來!」
「不要……我很重,背了我你走不快。」
「我說上來就上來,玉兒,都已經到了這地步,我不想功虧一篑,要是沒把你安全救出去,這段時間我們所做的一切就全是白費,你知道商 人最恨的就是虧本生意,作爲『宸虎園』的小總管,連這一點都不清楚,我真不知道你家夫人平日裏是如何教導下人的?!」
藏澈在說這番話時,幾乎不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緒,而他也不想克制,或許,跟元潤玉在一起太久了,有時候,他會忘記從前的藏澈善于隱藏 情緒的本事,在她的面前,仿佛哪怕是一句不真心的言語,都顯得虛僞。
「不關夫人的事,是我自己笨。」
藏澈回頭瞪她,冷笑了聲,對她的話嗤之以鼻,「你哪裏是笨?我倒要說,凡事都先怪自己的,是全天底下最聰明的人,因爲只要裝得可憐 兮兮的模樣,就不會有人再多加責怪了!」
「我才沒有凡事裝得可憐兮兮,我沒有。」
「對,你沒有,你只是喜歡不自量力,常常一時手癢就把麻煩給引進門,讓人爲你把心操足了才甘心。」
「我也沒有故意要惹麻煩啊!至少,我沒想過要麻煩你,與你們所有人,我希望你們都可以平安脫身,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
「我們?對,是我們,包括你。」
「嘻。」她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只能逸出一聲輕笑,笑眯了眼,忍住了沒讓淚水湧上眼眶。
是他們,沒有她。
她不行了。
元潤玉不想說喪氣話,可是,這次她只怕是要讓他失望了。「這次回去,你就算作欠我們一大筆人情債,我這個人做生意很有良心,讓你可 以慢慢還,還到這輩子結束爲止。」
「意思就是還到我死掉爲止嗎?.」元潤玉仍是微笑,卻是在心裏問他:如果我很快就死了,是不是,就到我死,一切兩清了?
朦胧的月光之下,藏澈只看見她勾在嘴邊的兩弧笑痕,沒察覺到她的臉蛋在灰煤的掩蓋之下,異常的蒼白。
「對,到死爲止,這輩子,你都欠定我了,我不讓你還本金,我當初給你半個燒餅,你加了一百個給我當利水,說真的,我沒遇過比你更好 的客人,本金兩百倍的利水,你這還法,讓阿梓都傻眼了。」
「那是燒餅,要是銀子,我才沒本事這樣還法呢!」元潤玉撇了撇幹燥的唇,
絲絲的刺痛,讓她忍不住又舔了舔,又道:「我比你窮,窮很多很多,所以你一定要對我手下留情才可以。」
藏澈見她那一副他理所當然該讓她一些的表情,差點忍不住脫口而出一句話回她說「如果我偏不對你手下留情呢?」,但最後他只是悶哼了 聲,對自己那一瞬間仿佛少年般不講理的心思感到好氣又好笑。
「上來,別再讓我廢話。」他的語氣強硬了幾分,不容她再有二話,沒見到她以眷戀而苦澀的笑容,深深地凝視了他寬闊的背部一眼,才終 于伸出一雙纖細的手臂,環上他的頸項,任他背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