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晴妹妹。」
傍晚,日陽西斜,就在藏晴走出「怡記」,正要踩上小凳坐上馬車回山莊之時,卻聽見不遠之外傳來了這個喚聲,她轉眸望向出聲的來源,見到何桂民從「怡記」的大門旁走過來,帶著一臉局促不安。
「桂民哥?怎麼來了不讓人通傳呢?」
藏晴晾了晾手,示意車夫先退下等候,走到何桂民的面前,對於他的出現有些訝異,唇畔泛著一抹淺笑。
「我……我原先不想的,只是我想了又想……只能想到晴妹妹了!」他說著就哽咽了起來,雙手不安地挽著。
「桂民哥,如果你真的有話要對我說,咱們進屋去,我讓人上茶水,咱們靜下心來好好談。」說完,她就要招來門旁的小廝,要他進屋去通報,說她先不回山莊,要他們去準備茶水果子招待客人。
但就在這時,她的身後忽然傳來咚地一聲,她回頭看著他,不知道他為何突然跪了下來。
「晴妹妹,求你救救何家!」他伏著身,頭都快磕到了地面了。
「桂民哥!」藏晴上前扶他,被他的舉動給嚇了一大跳。
他緊緊捉住她的手,「你一定要救我!‘京盛堂」已經要把我逼得走投無路了!要是我再還不出欠錢,何家的家業就要被他給資抵了!」
一瞬間,藏晴怔愣住了,感覺被他捉住的手好疼,但她卻忘了要掙開,「你知道我是雷家的夫人?」
何桂民泛起苦笑,「晴妹妹,你說這話會不會太過天真了些?在這京城裡誰不知道‘怡記」的東家是‘京盛堂」的主母,是雷宸飛的結髮妻!」
早些時候,在「怡記」才剛換手之時,並沒有太多人知曉接掌的東家就是「京盛堂」雷家的夫人,不過,這一年來,在雷宸飛刻意讓世人知曉的情況下,也隨著「怡記」的名氣日大,藏晴的身份在商場上無人不知,誰都知道得罪了「怡記」,就是得罪了「京盛堂」。
藏晴望著他的眼,看見他一臉像是她在開玩笑的表情,心裡說不出一股複雜的滋味。
原來,在她花了好大的力氣要與雷宸飛撇開關係之後,直至今日才知道人們見到她,想的並非她是「怡記」的東家,而是雷宸飛的妻子。
何桂民不知道她為何突然不說話了,以為她是不想幫忙,是以跪在地上的膝蓋往前拖走了兩步,緊握的手掌像要把她纖細的柔荑骨頭給捏碎,「應當做是看在何藏兩家往日的情分上,你就幫我這個忙!要是真讓何家給質抵了,我就再也沒臉去見何家的列祖列宗了!」
好半晌,藏晴連想說話的力氣都提不上,但見到他真切急迫的表情,只能頷首泛起淺笑,將他拉站起身。
「桂民哥先起來,咱們進屋去,讓我聽你把話說清楚。」
見她溫柔的表情,何桂民激動地點頭,隨在她的身後一起走回「怡記」的商鋪裡。
藏晴回到鋪子裡,讓人先去準備招待客人的茶果,也同時派人去跟梁寧次打聲招呼,說她並未回去,人又回到鋪子裡。
她知道自己不能對何家有難之事視而不見,她記得爹親的交代,她爹是個性子急了些,但很看重朋友情誼的人,如果讓他知道她對何桂民見死不救,以後黃泉路上遇見了他老人家,只怕要狠狠責?她一頓了。
雖然藏家家道中落了,但往日的情誼不能就不作數,這份該由澈兒償還的人情,眼下有這機會,她沒有道理不幫他還!
原來,在何桂民爹親去世之後,這幾年何家為了周轉調度,已經向「京盛堂」的質庫抵押了不少東西,直到去年因為生意不好,為了要支付茶農銀兩,何桂民乾脆一不做二不休,為了要能夠多借點銀兩出來做洋貨買賣,便將整個何家的經營權都質抵了進去,總共借了兩萬兩銀子。
雙方所簽的兌期到上個月底,如果何家無法償還銀兩,那麼何家的家業就要為「京盛堂」所有,不料何桂民所做的洋貨買賣把本都給蝕了,如今本金再加上幾個月未付的利水,何家還必須支付出兩萬三千兩銀子,別說是本了,就算只是零頭的三千兩,何桂民都湊不出來。
這個月初,「京盛堂」的人已經到何家要他兌現文契,要嘛還錢,要嘛就把何家經營的產業給交出來。
而這就是藏晴此刻站在雷宸飛面前的原因。
「這裡總共是一萬五千兩的銀票。」她將手裡的銀票擱到桌上,往他面前一推,「眼下‘怡記」的款子都押在貨上,我不能讓商行裡沒有現銀周轉,所以,這是我能拿出來最大的限度,餘下的八千兩,還請宸爺寬限。」
雷宸飛挑起眉梢,眸光冷咧地瞅著桌上的那一迭銀票,沉聲問道:「你這是幹什麼?」
「我想替何家求個情,求宸爺放他們一條生路。」話才說完,她已經曲折雙膝,跪在他的面前,「我可以向你保證,以後我不會再與你處處作對,所以請你無論如何要答應我這個請求。」
其實,這一跪不是只為了何桂民,還為了她有機會可以與澈兒再一起生活,驀然回首,她發現在自己的生命之中,已經沒有太多東西可以再失去了!
沒想到她真的會願意在他面前下跪,雷宸飛不敢置信地瞪大雙眼,瞳眸之間閃過一絲冷厲,「你這是在做什麼?一碼事歸一碼事,上回我說你肯下跪就饒過對方,可是這次我壓根兒沒有提,你休想比照辦理。」
對於她終於向他投降,他的心裡沒有感到絲毫愉悅,自始至終,他就不曾真心要她下跪,當初開口要她下跪,其實,就是料定了她不會輕易屈服,故意要激她放棄而已!
而且,他不是不知道何桂民去求她,如今,她為了別的男人來向他求情,光是想到這一點,他的心裡就像被火給焚燒一樣。
她越是想替別的男人求情,他就越生氣!
而她甚至於願意為那個男人向他下跪!
該死!他真恨不能把那個何桂民千刀萬剮了!
「就這一次,我就只求你這一次。」她抬起美眸瞅著他,眼神十分堅決,「何家是藏家的舊識,我不能明知道何家要出事,卻不出手相幫,我就請宸爺高抬貴手,就饒這一次,就這一次!從今以後,晴兒事事聽從宸爺。」
「事事聽從我?那樣的你,還是你嗎?」他冷笑了聲,對她所說的話嗤之以鼻,「不,我不答應,絕不答應。」
說完,他不給她一丁點再求情的機會,轉身頭也不回離去。
藏晴轉過頭看著他離去的背影,咬著唇沒出聲喚他,並非她的心裡就打算放棄了,而是她想不到自己應該用什麼立場再對他開口。
她早料到他不會答應的,所以她的心裡並不意外,更何況,在處理澈兒的事情上,她完全沒給他留半點情面,眼下,她根本就沒臉來求他。
就在雷宸飛離開的約莫一刻鐘之後,祥清走進來,看見她還跪在地上,「夫人,爺都已經走遠了,請你起來吧!」
藏晴抬眸看著他臉上似有無奈的表情,沒有立刻起身,反而露出一抹苦笑,覺得自己教奴才們看笑話了。
「爺請夫人回去告訴何少爺,就說再給他一個月的時間籌銀兩,這已經是最大的寬限了。」
「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她眨眨美眸,好半晌反應不過來。
祥清猶是一貫面無表情,「爺派祥清過來,要我告訴夫人,說他可以答應你,在這一個月內,絕對不會派人為難何家,如果何家還是籌不出錢,爺也好人做到底,要夫人轉告他們一個能順利周轉的提示,何家在雲南有一處產業,是產茶的茶莊,他們所做的普洱茶在前朝被挑選為貢茶,價格一直都很好,不過數年來一直不受到何家的重視,據傳聞在那茶莊裡還收藏著大量放了五六十年的老普洱,若是保存得好,那可都是價格非常昂貴的珍品,若是何家能起出那些茶餅,咱們也不介意他們拿來當銀兩抵,夫人,你應該知道這已經是爺所能做出最大的讓步了吧?」
那茶莊產業也是當初「京盛堂」評估過後,決定可以質兌兩萬兩給何桂民的最大理由,要不,以現在何家的產業,根本值不上那些錢。
「是。」藏晴心口一熱,點點頭,「是,我知道。」
她看著祥清,終於知道他為何是一臉無奈的來見她,因為,雷宸飛不只是答應她的請求而已,甚至於將何家的退路都想好了!
祥清得到了她的回復,頷了頷首,一臉漠然地退走了。
一直過了久久,藏晴跪在地上一動也不動,她似乎完全忘記自己正跪著,心裡想著祥清剛才所說的話,想著雷宸飛所做的妥協。
她想,這男人真是一個不能小覷的大商賈,一直以來,人們都以為是因為他的手段太狠,才能攫取龐大的利潤,但是,光是聽到他能夠立刻為何家找到生路,就知道他其實有著獨到的生意盤算,正因為有如此縝密周到的心思,「京盛堂」才有今天的局面吧!
藏晴斂下眸光,注視著自己交纏在一起的雙手,雖然得到了雷宸飛的答允,可是,她的心裡卻無法感到雀躍,反而覺得心頭悶悶的。
那是什麼樣的心情呢?
有些沉重,有些焦灼,一整個難以言喻的不安。
是了,是虧欠。
她露出一抹苦笑,心想人生是難以預測,沒料想有一天,她竟然會對雷宸飛感覺到愧疚,但她心裡清楚地知道,這次,是她欠了他的……
說要事事順從他,藏晴以為這樣的承諾,可以為他們的日子帶來沒有紛擾的平靜,但是,與其說是平靜,不如說是過了分的沉默。
她不明所以,甚至想要猜測,為什麼雷宸飛對於她的順從,沒有表現出絲毫的高興,她幾乎可以從他冷淡的瞳眸之中看見失落。
這幾日,何家從雲南運來了茶餅,因為都是品質上好的老普洱,所以行家們知道有這批貨的存在,紛紛派人來向「京盛堂」詢問,都說價錢不是問題,貨能到他們手裡才是最重要的。
日子眼看著就在平靜中度過,但是,一把火就像突如其來的落雷,來得教人措手不及。
熊熊的大火,燒紅了半邊天,讓黝暗的黑夜亮如白晝。
一連幾間「京盛堂」的倉房都被吞噬在火焰之中,大夥兒忙著提水,忙著打火,用盡了一切方法想要控制住火勢,不要讓它再延燒下去,但是無論他們再如何努力撲救,火舌仍舊無情地蔓延。
當雷宸飛與藏晴趕到之時,所見到的正是火燒連天的光景,他們被手下擋住了去路,說再靠過去會有危險。
「知道為什麼起火嗎?」雷宸飛對著一名管事問道。
「回爺的話,是……被人縱的火。」
「做什麼吞吞吐吐?說!究竟知道了什麼,快說!」
這時,這名管事已經被黑煙給熏色的臉看起來更加灰敗,「有人看見是何桂民偷溜進來放的火,而火勢會一發不可收拾,無法立刻撲滅的原因,是因為在何家當成銀兩價錢的茶餅木箱,每一個木箱底部都被放置了浸了火油的布,以油紙細心包裹好,火燒起來以後,油布一遇熱也跟著著火,這都是因為當初我們沒有料到他會使喚出這個惡招,只開了幾箱抽驗,以為一切正常,誰知道——?!」
在一旁的藏晴自然將這些話聽得一清二楚,一瞬間,她睜圓美眸,心裡是既愕然且震驚,好半晌,她你是被人給狠狠打了巴掌,一動也不能動。
這時候,在前頭指揮的李伯韜見到主子到來,趕忙往這裡跑過來,他到處奔走,被火煙給熏得一臉灰黑,「爺!」
「眼下情況如何?」雷宸飛見了他,急問道。
「情況不妙,今晚風頭大,火星直往其他沒被放火的倉房飄過去,還有幾個兄弟為了要搶救倉房裡的貨物,被火給嚴重燒傷,剛才,已經有一名兄弟……斷氣了。」
聞言,雷宸飛咬緊牙關,眼神似有一絲掙扎,但很快地就開口吩咐道:「傳令下去,要兄弟們只要想辦法滅火就好了,倉房裡頭的貨就讓它燒吧!不必再設法搶救了。」
「是。」李伯韜雖是一臉震驚難舍,但還是領命離去。
雷宸飛面無表情地注視著眼前的熊熊大火,火光映紅了他的眼,在他的心裡也有一把火在燒著,但他什麼都不能做,只能靜靜地看著火舌吞沒一間又一間倉房,將「京盛堂」這一年來的辛苦奮鬥都燒成灰燼。
「宸爺……?」藏晴憂慮地看著他冷峻的俊顏,開口輕喚了聲,不知道在這個時候自己能夠說什麼。
聽見她的聲音,雷宸飛回過神,轉頭盯視著她被火光映紅的容顏,「你也聽見了嗎?是他放的火,告訴我,這就是你想要的結果嗎?」
他直視著她嬌美的容顏,嗓音比自己料想中冷靜淡然,因為他的心裡並沒有責怪她的意思,追究到底,是他自個兒心軟了,會有眼前這下場,說起來是他自作自受。
但是,藏晴看見了他的瞳眸深處閃過一抹對她的失望,看見他那眼神,比他開口責?她還令人難受,她不知道自己該如何面對他,她啟著朱唇,卻是半個字也說不出來,腦袋裡亂成了一團。
為什麼他不罵她?!
如果現在他對她嚴厲斥責幾句,會讓她的心情好過一點!
雷宸飛知道她在等待什麼,她在等待他的責?,可是,他卻輕輕搖頭,勾起淺笑,壓根兒沒想過責?她,只是有些話他卻不能不說。
「晴兒啊晴兒,我一直想讓你知道,但你一直不能明白,無謂的同情,其實是自作多情的殘忍,往往被害著的,才是最無辜的人,這一點,你究竟要什麼時候才能明白呢?」
「我……?!」她已經明白了!藏晴想告訴他,此刻的她再明白不過了,但是,卻是為時已晚,她一時的婦人之仁,先別說那些被燒掉的貨物,甚至於已經贊成的人命的傷亡!
但是,眼下的雷宸飛已經顧不上她了,他轉頭叫喚追隨而來的祥清。
「祥清。」
「奴才在!」
「快去召大掌櫃們立刻到議事廳會合,我有事要他們趕緊去辦。」
「是。」祥清一刻也不敢耽擱地前去。
「你想做什麼?」她追上他的腳步,開口問道。
面對她的追問,他回頭看她,唇畔泛起一抹涼冷的笑痕,「你擔心我對何家報復嗎?我會的,不過這差事我會交給官府去辦,眼下,‘京盛堂」還有迫在眉睫的事要辦,沒那心思去整治何家。」
說完,他轉身頭也不回地離去,將她一個人孤零地扔在原地。
藏晴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看著他離去的背影,同時也感受到從她身後傳來的大火熱度,明明無比的熱燙,但她的心卻在發冷。
就在她還來不及弄清楚自己內心的想法之前,已經提起腳步,追隨著他的身後而去……
黎明將至之前,天色往往是最黑暗的。
而這一片無垠的黑暗,此刻正籠罩在「京盛堂「的議事廳,幾個鎮駐京中商號的掌櫃一字排開,其中有幾個人的臉上衣上都沾滿了黑灰,可以看得出來剛去倉房那裡幫忙救火。
但是,無論臉上是乾淨的,或者是髒汙的,他們的神情都是無比的沉重,因為就目前所知,至少已經有八間倉房被燒毀,其中損失最嚴重的,是他們花了一整年的時間,好不容易搜羅到的貂皮草,以及最上質的蘇繡緞,光是這兩樣,少說損失就是三十萬兩銀子。
而這些貨都已經被訂下,在秦河道正式開運之後,就要送往各地,交到買主手裡,但這把火一燒,他們哪來的貨交給那些相與呢?
雷宸飛站在堂前,注視著他們,不容許自己的神情出現一絲驚慌,越是在這個時刻,他就必須越鎮靜才可以。
「還沒有人來通傳好消息,想必外面的火應該還在燒著。」他沉冷的嗓音打破了廳堂裡的寂靜,「所以,現在沒有人知道最後的損失將有多大,但是,你們在天一亮之後,就立刻行動,能調到多少貨就調多少,交期絕對不能慢!做生意說一句就要算一句,已經答應要給的貨,除非今日是天塌下來了,要不,‘京盛堂」絕對是如期給貨,絕不延宕。」
「也請宸爺給我算上一份。」藏晴的嗓音緊接著他而響起,她走進議事廳,通過掌櫃們讓開的通道,走到他面前。
雷宸飛對於她所說的話無動於衷,眸光淡定地瞅了她一眼,「你來做什麼?這裡沒你的事,出去吧!」
「我想幫忙,請宸爺算上‘怡記」一份。」
「不必了,我不想讓你幫忙。」
「不,我要更正,不是幫忙,是贖罪,今天的事情因我而起,請你給我一個補救的機會,成嗎?」她深怕他會拒絕,趕緊接著說道:「求你了,給我機會!讓我為自己所做的錯誤彌補,成嗎?」
雷宸飛斂眸瞅著她一臉焦急且自責的表情,好半晌,嚴峻的臉龐只是沉靜著沒有表示。
「宸爺,再信我一次。」她柔軟的嗓音之中有著微顫。
話落,他們之間的空氣就像是凝結般,教她幾乎快要感到窒息,就在她以為他不會答應的時候,他終於開口了。
「好。」雷宸飛一瞬也不瞬地瞅著她,語氣裡有著一絲嚴厲,「這是最後一次,我就再信你最後一次。」
終於得到他的首肯,藏晴用力點頭,「是!我一定會好好表現,一定不會教宸爺失望,也不會教你們失望。」
最後一句話,她轉過身對幾位掌櫃說道,雖然,他們無不是一臉對她懷疑的表情,但是她不在意,因為是她還不能向他們證明自己是真心的,所以不怪他們懷疑她!
但她會向他們證明,此刻在她內心深處的真誠,沒有一絲毫虛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