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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狐歌.上(商王戀卷七)》第3章
第二章

  雪花紛下,天地一色的白,『宸虎園』裏的靜天寂地,十數年來未曾有過更改,處處可見細心的維護,就連高大的樹木都綁上了繩架,以防大雪沈重,壓垮了生長不易的枝幹。

  但是,這個園子曾經聲名揚動天下,其緣由不在于主人所經營的『雲揚號』生意版圖宏大,也不在于這個園林包山含水,是一片難得能見的風水寶地,而是在二十幾年前,這裏曾經出過一位「上天下地,無所不能」的小總管。

  後來,這位小總管嫁給了『雲揚號』的東家,從一名妾室最後坐穩了正妻之位,沒兩年就生了個白胖小子,而後掌握了整個『雲揚號』的經營大權,人稱「芽夫人」,這名號雖然也響亮,但人們仍記得當年的小總管。

  只能說,從小總管到當家主母,沈晚芽的聰慧心思與成功手腕從未教人失望過,尤其是一手將她扶上主母之位的夫君問守陽。

  雪天裏,沈晚芽忙裏偷閑,在水榭裏焚香煮茶,就一個人靜靜的,在水滾茶浮之後,將渣子撈淨,雖說不撈也無妨,但她生平喜歡以幹淨的茶湯兌奶子,比起夫君與兒子喜歡加些酥酪,她則不愛,至多放上一小勺糖。

  從前她是放小半勺就覺得甜膩,這些年,隨著自家夫君吃甜了些,以前她因爲兒時的陰影,極怕玫瑰糖的味道,可是那天,她試著以玫瑰入茶,再加糖做成奶茶,滋味與玫瑰糖有微妙的相似,喝下之後卻也未覺得反胃惡心,也不知道是否因爲年歲長了,又或者人總是會改變的緣故?!

  就在沈晚芽煮好了奶茶,以暖手的杯子盛了半杯,雙手捧著,輕吹奶白茶湯上飄泛的輕煙時,聽得不遠之外傳來一聲細嫩的女子呼喊。

  「小總管!」

  聽見這一聲曾經屬于她的稱喚,沈晚芽明知道如今並非在喊著自己,但仍舊忍不住順著聲音望看過去。

  果不其然,沈晚芽在雪地裏看見了一抹極溫暖的顔色,不同于她這個第一代小總管喜穿青色的衣衫,『宸虎園』的第二代小總管元潤玉喜歡嫩橘色與茜紅色,偶有幾筆鵝黃輕描入其中,讓人見了這女孩的身影就覺得心裏溫暖。

  沈晚芽看著元潤玉回頭,那一張被冷風吹得紅撲撲的臉蛋,有著一雙黑白分明的圓亮杏眼,直挺挺的鼻,以及飽滿卻略顯幹澀的紅唇,只是見了那張唇瓣,教沈晚芽頗感無奈地搖頭。

  這妮子有一個不太好的習慣,沒事就喜歡舔咬嘴唇。

  尤其,是她忙碌或是認真辦事時,就舔得更凶,是以經常可以看見那一張明明形狀極飽滿好看的紅唇,因爲幹澀而戰裂出血,任人如何提醒都沒用。

  沈晚芽是過來人,就算不看元潤玉那張裂開兩道細細血痕的嘴唇,也知道這段時間園子裏客人多,事情忙。

  『雲揚號』大半分舵的掌櫃,若無特別吩咐或交代,從冬至就會陸續回京與總號對帳,之後,他們會擇其中一、二天要進『宸虎園』與東家彙報。

  所以,身爲園裏的小總管,負責招呼待客的元潤玉從冬至忙到接近年關,然後再爲『宸虎園』忙著張羅除歲布新,新年之後,又要忙著讓人准備酒水,招呼前來祝賀新年的相與商家,所以,直至今兒個大年初四,元潤玉依然還是像顆陀螺亂轉,一刻也不得閑。

  不知怎地,沈晚芽想到了她家夫君前幾天忽然有感而發,抱著她挺珍寵地笑道:「還是我的小總管厲害,當年就算比現在忙上百倍,也渾然不見你有半點手忙腳亂的模樣,哪怕是事情堆積如山,賓客如雲,我也都是見你氣定神閑,遊刃有余。」

  聽了這話,沈晚芽沒好氣地瞋了他一眼,嬌抿嫩唇,默了沒作聲,只在心裏道:你也不想想自己當年嘴巴有多損、多缺德?!我自然是死活也要硬扛著,要是在你面前有一絲示弱怯軟了,還不知道要被你損成什麽樣子呢!

  且不說問守陽疑惑妻子的那一瞬沈默究竟何意,說回沈晚芽在水榭裏捧著沈實卻溫熱暖手的茶杯,一邊小口啜著沁甜的奶茶,一邊以沈靜的眸光看著冰凍的小湖另一畔,回廊之下二人的對談。

  喊住元潤玉的人是在招待各大掌櫃們的宴席上,負責伺候酒水的丫鬟小喜,纖纖細細的身子,小小巧巧的五官臉蛋,是個模樣討喜的小丫頭,只是臂力弱,提不得重物,所以才讓她負責伺候酒水,此刻小喜的表情有點著急,看著小總管如看到救星。

  「小總管,你可千萬要幫幫小喜,慶州的蘇掌櫃不知道爲什麽在喝了我備給他的酒之後,忽然啞了聲,他說酒水裏必定有問題,現在堂裏一團紊亂,東家說不准驚動夫人,讓人去請大夫,我怕……小總管,你是知道小喜爲人的,怎麽可能會害蘇掌櫃?!而且備酒的人不止我一個啊!你要幫幫我啊!要是到時候大夫來了,說那酒裏——」

  「不急。」元潤玉拍拍她的肩頭,太知道這丫頭膽小,明明沒做虧心事,但興許別人一個大聲吆喝,她就會怕得把壓根兒沒做過的事給認下來,是個容易六神無主的人,「我問你,蘇掌櫃今天可是喝高了?」

  「是,喝了不少。」

  「在他聲啞之前,可有吃進什麽冰冷的食飲?」

  小喜回想了一下,連忙點頭,「有,蘇掌櫃喝到半途時,說覺得燥熱口渴,讓人去廚房給他端些涼飲過來,剛好廚房的人做了藕粉涼糕,聽說蘇掌櫃要涼飲,便切了涼糕,切了些瓜果兌了碗糖水,鎮涼了之後給前堂送過去,蘇掌櫃喝了說不夠冰,還讓人取了些幹淨的雪加進糖水裏吃,小總管,你怎麽知道蘇掌櫃吃了涼飲?」

  這個時候,在另一畔聽著的沈晚芽已經約略猜到了幾分,然後,就聽得元潤玉笑著說道:「傻小喜,你先別慌,蘇掌櫃會失聲啞調,是他自個兒咎由自取,大夫來了,你只需對大夫說,蘇掌櫃醉後飲冰,大夫心裏就有數了,只是你也不該,我曾經交代過,要是客人喝醉了,就算是耍賴也不許取冰飲給他們,怎麽你就忘了呢?」

  「我……我自然是記得小總管說過的話啊!原來廚房送來的糖水就只是微涼,我哪裏知道蘇掌櫃會堅持要加了大把雪下去喝,小總管,喝了酒,難道就真的一點都不能再吃冰飲嗎?」小喜一臉惴惴不安。

  「最好不要,要是真的已經醉了七八分,那就更不能碰,現下失了聲事小,要是落下病根,才真的後悔莫及,這些食飲上的禁忌,蘇掌櫃他們這些老長輩應該都是知道的,但沒想到自己會出事而已,東家是個明理的人,你回去一說,他應該就明白了,現在,你先回去前堂,把事情給交代清楚,我要先到後門去跟幾位鏽商清點貨物,順便要交代他們這幾天要注意給我們多備些什麽東西送過來,就不跟你一起回前堂去了,不過,既然東家說不許驚動夫人,你就千萬別嚷嚷,知道嗎?」

  「是,小喜知道。」

  小喜寬了心,終于能夠笑得出來,點了點頭,循著原路回去,腳步從來時的沈重,變成了無比的輕快,在她的心裏總會想,人家都說第二代的小總管不如第一代的聰明,不如第一代的能幹,不如第一代的……總之,就是怎麽比,都不如第一代的好,但是,她就是喜歡現在這個小總管,永遠會在她有麻煩的時候,爲她想辦法解決,助她脫身無事。

  元潤玉被她笑起來特別討喜的模樣給逗笑了,沒轍地笑喟了聲,才正要回頭往剛才正在前去的方向而行時,就在水榭裏瞥見一襲熟悉的青綠色身影,那襲綠,略帶了點秋香色,襯得主人素淨的容顔特別白淨。

  「夫人……你都聽見了?」元潤玉尴尬地笑笑,沒有想到東家最不願意驚動的夫人,竟然就在不遠的水榭之內。

  「嗯,」沈晚芽笑著點頭,「蘇掌櫃失聲的原因,大概與你跟小喜說的八九不離十,都讓他們去忙吧!玉兒,你過來陪我喝杯熱茶,暖暖身子。」

  「可是……」

  「那些鏽商不會連一刻鍾的時間都不能等,你太認真對他們好,爲他們著想,這些人反而會覺得你好欺負,不妨就讓他們多等等吧!玉兒,你要記得,施小惠的同時,也要懂得給顔色,不是每個人都像你一樣,誰對你點滴好,你就恨不得湧泉以報。」

  在說話的同時,沈晚芽已經取過另一只在爐邊暖熱的杯子,爲她斟了奶茶湯,放在桌案的對面,回頭微笑,等著她過來。

  原本還有點猶豫的元潤玉,在見了自家夫人的舉動之後,只能腼覥地笑笑,知道夫人這是不允許她拒絕了,只好繞過小湖,走進水榭裏,立刻就感覺到一股被火爐烤熱的暖意襲面而上。

  她謝了座之後,捧起了暖熱的奶茶湯,對著夫人甜美一笑,喝第一口時,熱茶湯碰到嘴唇上又幹裂開來的血痕,刺痛了下,她輕嘶了聲,卻已經是習慣了,不以爲意,繼續小口地飲了起來。

  奶茶湯香而甜,一口口飲下,連心都暖甜了起來。

  「好喝嗎?」

  「嗯。」

  元潤玉開心地點頭,看著夫人年過四十,卻淨潤得猶若少女般的容顔,在她的心裏,夫人就像是她的第二個娘,在這個人面前,她可以卸下小總管的重責大任,因爲,這個第一代小總管永遠能夠提出比她能想到還更好的辦法,然後,再慈祥地笑著問她今天吃飽穿暖了嗎?要她放寬心,說事情就算出一點差錯,也死不了人的,饒是天塌下來,頭一個頂著的人絕對不會是她……雲雲。

  元潤玉聽從以前就十分疼愛夫人,看著夫人長大的九姨婆說,夫人這些年的性子改變了不少,以前較真得可怕,凡事到了她手裏,絕對是一絲不苟,有條不紊,現在精明依舊,只是柔軟了不少,不會再凡事要強。

  但有些掌櫃老前輩們卻說,夫人如此改變在他們眼裏看來倒是更可怕,表面上迷糊嬌憨,行事得過且過,似是什麽事情都不在乎計較,反而容易有人因此掉以輕心了,以爲能行欺瞞之事,事實上,那一顆七竅玲珑心仍舊是通透無比,什麽鬼魅伎倆,都逃不過她那雙精明的眼皮子底下。

  一思及此,再想及剛才夫人所說的話,元潤玉也不是個心思遲鈍的人,大概明白了夫人或許是聽說了些什麽蜚短流長的耳語。

  其實,她覺得那些鋪商大多都是好人,待她也很和氣,但是,夫人說的卻也沒錯,有些跟『宸虎園』合作往來的鋪商知道她並非是個會爲難人的總管,幾次就想偶爾來個混水摸魚,大概料准了就算被她察覺出來,也只需要擺出一副有苦衷的可憐兮兮姿態,她就會心軟。

  幾次下來,夫人就算知道了她對那些鋪商沒有多加追究,甚至于是幫著他們把事情給圓滿解決了,並沒有多置片語,只是一年在清明寒食,要她陪著一起在園子裏走動踏青之時,笑著對她淡淡地說道:

  「玉兒,你做什麽都好,是我把你送上這位置的,我一定都支持,但無論如何,都不許傷了對你而言重要的親人,在你這一輩子裏,你可以說千萬個謊言,我一定都不追究,但請千萬別欺騙信任你的自己人,玉兒,姑且不論是非,也還有親疏。」

  雖然沒有半句責備之詞,但是,卻讓元潤玉知道了自己的本分,也正因爲有這一份無可取代的信任,自己才更應該不予辜負才對,從那一天之後,她予人方便的同時,也謹記著自己該拿捏的分寸。

  只是偶爾,總還是有人想要試探她的底限,或許以爲自己可以鑽到空漏,占到些許便宜……

  這時,元潤玉擡起美眸對著夫人像是在保證般,揚唇笑了一笑,雖然沒說出口,但她知道聰明的夫人肯定能猜到她想說別再爲她擔心的意思,如今的她,已經不是當日那個不知輕重的黃毛丫頭。

  沈晚芽確實明白了她的心意,也回以徐柔的微笑,心裏也有數,如今的元潤玉早已經有自己一套行事作風,比起當年的自己,多了幾分明快的潑辣狠勁,若不是遇到特別棘手的人或事,那一副天塌下來有她扛著的頂缸氣魄,也已經充分夠用了!

  沈晚芽笑著爲她的杯裏又添進些許奶茶湯,看著她緩慢地一口口啜飲,眼眸深處忍不住添了幾分疼愛,就像是在看著自己的親生女兒一樣。

  如今,看著這一張明眸皓齒,白淨圓潤的臉龐,修長的個兒還比她高了小半個頭,眼前這個已經年滿二十三歲的美麗女子,讓沈晚芽已經難以回想起來,自己當年在一個與今日相仿的鵝毛大雪寒天裏,撿回的瘦小孤女模樣。

  依稀記得那個小孤女,那年才九歲大,穿著單薄破爛的衣裳,身上青青紫紫的凍瘡無數,在人們來往奔走,忙著張辦春節年貨的大街上,到處拉著求人,求他們救救她的張爺爺……

  沈晚芽從小也是一名孤女,不會不明白世態炎涼的道理,只是,她看著那名小孤女的眼神,卻與一般人不同,並不是因爲同病相憐,甚至于,她會看到小孤女,也並非是碰巧路過,而是刻意循線而來。

  在讓人帶著她找到那個小孤女之前,她原本是帶著奴仆在采辦年貨,經過一個不怎麽起眼的古玩攤子,卻一眼就注意到了一只羊脂白玉佩,玉佩有些許斑駁顔色,她在猜想應該是沁了血迹。

  大概就因爲那麽一點駁痕,讓這一塊上等的羊脂玉佩顯得不起眼,因此沒注意到那玉佩上極爲特別的雕刻紋路,但沈晚芽一向眼明心細,買下了玉佩,問明來處,攤主說是一個街頭地痞拿來換酒錢的,他看了玉佩上的血沁擦不去,本來怕會忌諱買不掉,沒想到才剛擺上來,就碰上她這個客人了!

  沈晚芽問他識不識得那個地痞,又問了幾個問題,很快就猜到這塊玉佩絕對不是那個地痞男子所有,她取了二兩銀子,讓攤主去把那個地痞找來,一見到那人猥瑣閃爍的言詞表情,沈晚芽就知道自己的推斷不錯,但她仍舊耐住性子,把玉佩的來處給問了一清二楚。

  那個地痞說他是可憐一位小孤女,給了錢,跟那個小女孩換來的,看見沈晚芽對玉佩的興致濃厚,一度想要獅子大開口,與她坐地起價,但她見事情問得七八分,也不以爲意,只是聳肩笑笑,說她覺得這玉佩極眼熟,似是一位好友不久之前被竊走的一樣心愛之物,其中,還帶傷了一條人命,把來路問清楚,是想要報官時,順便讓官府知道誰有可能是偷玉佩的凶手……

  她這話才甫說出口,那個地痞與古玩攤主的態度忽然變得結結巴巴,推說與自己無關,三兩下收拾幹淨,夾著尾巴逃之天天。

  沈晚芽沒阻止他們離開,讓人找來了『雲揚號』近處分號裏,對附近街坊最熟悉的夥計,說了小孤女的狀況,那個夥計一聽就知道夫人要找的人是誰,說已經不是一兩天了,那個小女孩一直到處在求人幫忙,曾經有『雲揚號』的夥計要把她帶到旗下開設的「育兒堂」去,那裏,是當年沈晚芽設來專門收容孤兒的地方,但小女孩總說還有張爺爺要照顧,不能離開,到了最後,只要看到身上有『雲揚號』服色或徽號的人,轉身就溜掉。

  在找到人之後,沈晚芽在一旁觀察了片刻,看那一雙已經瘦到捏不出幾兩肉的小手每每拉住行人的衣袍,想要求助時,就會被揮開或閃躲,其實這也是人之常情,只是小孤女急了,也管不了這許多。

  終于,沈晚芽走到她的面前,展開雙手,把玉佩在她的面前攤了開來,「小姑娘,告訴我,這是你的玉佩嗎?」

  在看到玉佩的那瞬間,小孤女紅了眼眶,好半晌哽咽的說不出話,久久才一字一句,帶著濃厚的哭音道:「不是我的,是我爹的……」

  「那收好了,別再教歹人給搶去了,知道嗎?」沈晚芽看著小孤女顫抖的細瘦雙肩,知道在這一刻,那顫抖並非因爲寒冷,而是因爲激動與氣憤,就算那個地痞說自己給了錢換到玉佩,但只怕是丟了幾枚銅子兒,把玉佩給搶走的情況占大,她牽起小孤女的手,把玉佩交到那一只滿布青紫凍瘡的小手上,「我把玉佩還你了,你可以告訴我,這玉佩是你的家傳寶物嗎?」

  小女孩緊緊地握住手裏的玉佩,玉石暖暖的,她擱貼在心口,感覺連心都有些暖了,「不是,爹說,是一位身分很尊貴的朋友送給他的,要我妥善收著,日後……日後會有用處。」

  沈晚芽聽出了小女孩話裏有一度的遲疑,猜想是長輩有所交代,但不能與外人提起,想起那塊玉佩上所刻的雕紋,卻也覺得這回答在情理之中。

  她點頭笑笑,不再強加追問,別轉過頭,剛好隨行的奴仆幫她把交代的東西拿取了過來,那是一件剛從成衣布莊買來,顔色茜紅,看起來極喜氣的厚實小棉襖,沈晚芽取過之後,把小襖子披在小孤女身上,牽引著那一雙小手套進袖子,幫著穿好。

  「夫人,這不是我的……」小孤女掙紮著不肯依從,就算,在她的心裏,對那件小紅襖子的溫暖,無比渴望。

  「我知道,這是我讓人買來送給你的……」身爲過來人,沈晚芽知道她是極需要這一份溫暖的,見她還是不從,只好笑道:「小姑娘,要不,你就當作是從我這兒借去的,這一年的冬日眼看就快到頭了,你等天暖了,再把這件小紅棉襖還我,好不?」

  「可我身子髒,多穿幾日,還給夫人時,一定不是幹淨的了……」小女孩說什麽都不依,說到自己身子髒時,小小的臉蛋上出現了困窘的表情,心裏忍不住不止一次地想,要是爹爹還在就好了……

  「小姑娘,你與其和我爭這個,不如先把襖子穿上,帶我去看你的張爺爺,看看我是否能幫上他的忙,好不?你不穿上,那……我就不去了。」沈晚芽撒手,一副沒得商量的表情。

  「我穿!我穿!」小女孩連忙把小紅襖穿上,顫顫地拉住沈晚芽的手,不敢肯定地問道:「夫人能救張爺爺的是不?他已經病了好幾天,爺爺一路帶我趕路回京城,說是回來了就能有人收留我們,可是我們回到京城之後,爹說會來接我們的人沒出現,爺爺是江南人,這北方的天實在太冷了,他受不住,就病倒了,已經有好幾日,沒說話了……」

  小女孩的手冷得宛如凍冰,再聽她說那位張爺爺好幾日沒說話了,沈晚芽心裏有種不妙的預感,但她沒顯露聲色,只是回握住小女孩青紫斑駁的小手,笑問道:「你先告訴我,你叫什麽名字?」

  「我姓元,叫潤玉,爹娘都喊我玉兒。」

  「嗯,玉兒,現在你先領著我們去找你張爺爺,見了情況,我們再決定要怎麽辦,好嗎?」

  結果,真實的情況一如沈晚芽的預料,那個張爺爺病到只剩下最後一口氣,見了元潤玉帶了人回來,回光返照似的清醒,拿出了一封信,交予了元潤玉,要她必定隨著玉佩妥善保管好,然後,把這個小女孩托付給她之後,還沒能把該將她送到何處的交代說清楚,已經沒再能接下一口氣了。

  而那一日,小女孩的情況也沒比老人好到哪兒去,小小的身子上,青紫凍瘡無數,一雙腿被凍得險些失去知覺,在被沈晚芽帶回『宸虎園』之後,請了大夫細心推拿敷泡湯藥,到了第二十天時,大夫才說應該可以保住雙腿,只是病根一旦紮下,就難以斷根,以後不免會有些小病痛,但妥加調理,就不妨事。

  或許,沈晚芽是在意那一塊刻著尊貴徽紋的玉佩,也或許是因爲同病相憐,又或許僅僅是元潤玉與自己特別投緣,讓她想起了自己曾經也有一個女兒,小娃娃與元潤玉一樣,有一雙很漂亮,笑起來會發亮的眼睛,卻在兩歲那年,一場風寒不愈,染成了肺炎,最後終沒能挽留下來。

  其實,她的女兒比元潤玉還小了近五歲,歲數並不相符,但眼緣這回事,真的就連當事人自己都控制不住。

  那一日,沈晚芽找了元潤玉過來問話,想知道她除了約定該來,卻未到的人之外,是否有能夠投靠的親人?若有的話,可以派人將她送過去。

  「沒有。」小女孩在沈默許久之後,終于吐出了這句話。

  沈晚芽知道她手裏有那封信與玉佩,原想那該是依親的憑證,卻沒料想得到的竟是「沒有」的答案,在那一刻,也不想追究讓她遲疑沈默許久,才回答的原因,順勢地依著心意,將她給留在『宸虎園』裏,當一個幫忙的小丫頭。

  倘若,在那一刻,沈晚芽覺得自己收留元潤玉,是在幫忙這個無依的小女孩,那麽,在那一天,在這小女孩無畏于幾十匹揚蹄亂奔的馬群,搶在最危險的一瞬,拉救出她差點就要被瘋狂的馬蹄給踩死的兒子之後,沈晚芽就改變了想法,覺得這個小女孩是老天爺疼憐她失去女兒,所以贈予給她的一份厚禮。

  往事如潮,就像是看著轉動不停的走馬燈,在看著的時候,有懷念,有苦澀,也有說不完的快樂歡笑;沈晚芽見元潤玉杯裏的奶茶湯所剩不多,再爲她添了些許之外,順道取過一只小碟,挾了幾樣精巧的細點,擱在她的面前,柔聲笑道:

  「多吃些,墊墊肚子,這幾日,能爭取到吃東西的時間,就盡量多吃些,接下來一直到元宵,上門來祝賀的相與以及掌櫃們,只會更多,不會更少,肯定有你忙了。」

  「還是夫人有經驗。」元潤玉笑咪咪地謝過,這沒被提醒還好,一提醒起來,她才覺得肚子是真的有些餓了,囫囵吃了一塊芝麻松糕之後,才又道:「不過請夫人放心,我交代了鴻兒,要是他在宴席上吃著什麽美味的,就要留些捎給我這個姐姐吃,所以,我沒怎麽被餓到,但是,夫人,你這兒子不知道究竟是聰明還是不聰明,我叫他留好吃的,他真的就把最好吃最精華的部分全留給我了,也不想想宴席上還有掌櫃和相與們,他好歹是主人家,竟然跟客人搶食物吃,夫人,當初你把他交給我,但我覺得自己好像把他給教傻了,怎麽辦?」

  聽到元潤玉說把她的兒子問驚鴻給教笨了,沈晚芽不以爲意,反倒樂不可支的笑了起來,越是聽到元潤玉這種說法,她就越覺得當年給兒子找了這位姐姐,真是再明智不過的決定。

  ★★★★★★

  那一日——

  這些年,『雲揚號』的馬隊在商號不斷穩定擴大,落地經營之下,規模反而縮小了不少,但馬場的經營與運作依然如常。

  那一天,一批商隊回到京城,運了一批極稀罕的商貨,沈晚芽拗不過兒子的要求,帶著他去看商隊卸貨,同行的還有那些日子裏她一直帶在身邊的元潤玉,以及也想一窺熱鬧的鳳姨娘。

  然而,誰也不知道爲什麽『雲揚號』一向溫馴的馬隊,會忽然發瘋似的奔動了起來,幾個熟悉馬性的把頭以及弟兄們,立刻投入控制住馬群,但是,在衆人反應不及,幾乎是眼睜睜地看著馬群往年僅七歲的問驚鴻奔去之時,衝進馬群裏,把年僅七歲的問驚鴻給拉出來的人,就是還不滿十歲的元潤玉。

  沈晚芽在確定兒子無事之複,把他留給人去照顧,轉身走到站在一旁,表情有些呆愣,似是不太能回神自己剛才做了什麽事情的元潤玉面前,俯下身,爲她輕輕撥開頰畔淩亂的發絲。

  「玉兒,告訴我,剛才,你在救少爺時,心裏想什麽?」在沈晚芽的心裏知道,有人可以爲達目的,即便是要冒險拿命搭賠進去,他們都敢做得出來,當年她爲了進『宸虎園』,甚至于敢讓秦震兄弟二人把她打得傷痕累累,以取信于她的義父,她不以爲自己如此問法,元潤玉便會告訴她實話,但她還是想知道自己在那一個寒天裏,留下來的孤女,會不會是第二個「沈晚芽」。

  如果,元潤玉是第二個「沈晚芽」,她或許要對這個小女孩另作安排,甚至于是找個理由,把元潤玉從『宸虎園』送到『雲揚號』旗下經營的育兒堂,在及笄之年後,由其自行決定去留婚嫁。

  「怕。」元潤玉想也不想,啞著聲答道。

  「怕什麽?」

  「怕慢了一步,救不了少爺。」

  「不怕死嗎?」

  「……現在怕了。」小女孩直到被提醒了,才知道自己是該害怕的,不想起來還好,這一想起,不止心頭發涼,就連手腳都有些發抖了起來,不住地搖頭,「再來一次,我一定不敢了。」

  說完,元潤玉看著眼前面容白淨的少婦,看見她起初一愣,隨即徐漾開莞爾的笑容,任由她握著自己因爲後怕而冰冷發抖的雙手。

  「玉兒。」沈晚芽識人無數,知道她沒說謊,以一雙並沒有暖和多少的柔荑,揉挲著女娃冰涼涼的小手,唇畔的笑容斂了幾分,看著那張小臉的目光,卻更加柔和溫暖,「我無法用言語形容,我有多麽感激你,我也替問家謝謝你,保住了鴻兒一命,以後,我讓鴻兒喊你姐姐,可好?」

  還好,這個女孩不是第二個「沈晚芽」,沒有多余的盤算,有的只是一股腦兒的熱血衝動,傻氣了些,但她深信這樣的人,也必有傻福。

  只是,沈晚芽想著也是後怕,手也跟著冰涼起來,反倒變得比元潤玉的一雙小手更冷,想自己已經失去一個女兒,而自己懷胎十月,不容易才養到七歲的兒子,差點就死在雜沓的馬蹄之下,就差一點兒,如果不是有一個憑著一股救人意念就敢衝進去馬群裏的元潤玉,或許……想著,她握住元潤玉的手更加緊握,手心冒著冷汗。

  元潤玉覺著手被捏疼了,也沒喊一聲,只是眨了眨眼,認真問道:「那我可以把少爺當弟弟疼嗎?」

  「自然可以。」沈晚芽點頭。

  「那也可以管教他嗎?」

  「你想如何管教鴻兒呢?」

  「還不知道,我只是想,如果只能疼不能管,我這虧吃大了。」元潤玉低頭呐道:「那幹脆還是把少爺當少爺,管聽話辦事就好了。」

  沈晚芽怔愣了下,旋即失笑,「你這話說得有理,可以,玉兒只管替我好好看住他,別讓他再亂闖禍,你別被他傻頭傻腦的模樣給騙了,其實他精得很,只當作自己都不懂,什麽都不知道。」

  「嗯,玉兒知道了。」元潤玉點頭,心裏卻覺得納悶,人說癞痢頭的兒子是自個兒的好,想必就是這道理,從進『宸虎園』至今,她就只見過少爺帶頭闖禍,最在行的事情就是一哭二鬧三賴皮,哪裏能夠看出精明的本色呢?

  沈晚芽微笑,心裏知道這丫頭的想法,不過她不點破,她家的兒子像她,鬼心眼忒多,所以把元潤玉這樣實心眼的丫頭擺在他身邊,料想應該可以收出其不意之效,讓他斂一斂性子。

  至少,礙著一顆軟柿子似的「姐姐」,應該會教他不敢欺負得太過分。

  沈晚芽笑著拍拍她嫩得宛如剝殼蛋兒似的臉頰,道:「我有說過,玉兒是個美人胚子嗎?你娘應該生得極好看才是。」

  小丫頭聽了這話,有一瞬遲疑,然後才認真地說道:「玉兒的相貌隨娘,可是,我爹比我娘長得更好看,也更聰明……玉兒真希望自己的腦袋瓜子是隨爹的,但娘說,玉兒裏裏外外,連性子都隨她了。」

  說著,小丫頭也不知道是該高興,還是該苦惱地扁了扁小嘴,雖然心裏是希望隨爹的,但是隨了娘,總歸是親生的娘,好像也不能太嫌棄,是不?

  沈晚芽被她那一臉苦惱給逗笑了,「隨了娘已經是這般好,那真不知道若你隨了爹,會好成什麽樣子?只能說,你有一雙極好的爹娘,所以,玉兒,把鴻兒交給你當弟弟,讓你管教他,我可以放一百個心。」

  面對夫人毫無保留的誇獎,元潤玉與其說是沾沾自喜,不如說是滿心的不知所措,她一張小臉漲得通紅,嗫嚅了幾聲,終究不知道該答些什麽,只能硬著頭皮點了點頭,從此,她名義上雖然還是個奴仆,但是在實際上,是少爺的救命恩人,夫人欽點的姐姐,後來,就在這兩個人的推波助瀾之下,成了『宸虎園』的第二代小總管了。

  就在沈晚芽想得出神之際,一片片鵝毛大雪又翩然飄下,她看著元潤玉把手伸出水榭檐外,撈了幾片雪花在手心裏慢慢融化,絲毫不見她因爲曾經差點就被雪凍壞了雙腿,便對冰雪感到害怕恐懼。

  這或許就是沈晚芽喜歡她的原因,從來不對無謂的事情,懷抱太多的心思,無論是對人對事,或是對物,不會因爲曾經傷害過她,她就變得抗拒,甚至于是厭惡,若問她原因,她一定會說:「冰雪並非無情傷我,是下雪的時候,我自個兒在雪裏被凍著,冰雪原本就是凍的,又不是故意要傷我,才變得那麽凍,說到底,是我自個兒不對。」

  曾經,在身爲『宸虎園』小總管,被人們譽爲「上天下地,無所不能」的沈晚芽,卻在那一刻,被一個孩子給點醒了。

  物本無心,人自傷之,若人無畏,何懼之有?

  從那一天之後,她更能夠放寬心,凡事笑對,也在心裏更加疼愛元潤玉,只是心裏覺得這孩子擁有這般單純的心思,卻生了一張明豔而強悍的外表,更別說在這孩子背後的身世……在在都讓她不免生出許多擔心。

  雖然,經過這些年的曆練與見識,玉兒這丫頭在很多事情上已經可以獨當一面,但在沈晚芽的心裏卻一直埋藏著一份恐懼,就怕哪一天,玉兒遇上一個心眼精明如她之人……沈晚芽在心裏覺得諷刺,她一直就不喜歡自己的爲人與個性,所以對于玉兒會遇上一個像她這樣善于心計的人,像這樣的可能性,哪怕只是萬一,她連想都不願意去想。

  末了,沈晚芽的心裏下了一個決定,一個早在她的心裏萌芽許久,在這一刻終于有了結果的決定。

  「玉兒。」沈晚芽站起來,款步走到元潤玉的身旁,執起她一只手,斂眸笑瞅著她擡起相對的嬌顔,柔聲道:「開春之後,我交代了一件生意,讓鴻兒去辦,我想,這一趟,你跟著他一起出門吧!玉兒,接下來我說的話,你細細聽著,先別急著回答我,如果,我說……」

  這時,水榭外,鵝毛大雪紛飛勢驟,沈重的水氣,讓雪花落地時,發出了如潮般的沙嚓聲,陣陣不絕,掩沒了沈晚芽對元潤玉娓娓說道的話語,或許,是主仆兩人十余年相處的感情,讓元潤玉在聽完之後,表情有一瞬訝異與抗拒,然後很快地恢複了平靜,對著她的夫人點點頭。

  兩人相視而笑,十足默契的笑顔,讓那一間小小的水榭,在這冰天凍地的雪白之間,顯得溫暖洋溢。

  只是,詭謀善策之人如沈晚芽,在這一刻,也決計沒有料到,往後事態的發展會完全失控,那一塊她曾經有過憂慮,卻以爲沈寂了十余年,只要元潤玉繼續秘密保存下去,應該就不會再有任何意外發生的羊脂玉佩,就在不久的將來,終究還是因爲一次意外,掀起了幾乎奪去元潤玉性命,甚至于株連許多人命的軒然大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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