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在冬天到來,降下第一場瑞雪之前,一個令中原朝野為之震驚的消息從西北戰場傳來京城,一時之間,人心惶恐。
朱蜃國的一支軍隊以詐降和突襲的戰法,取下了中原的一座要塞守城,並且活捉守將,進圍之後,在延川、宜川、洛水的三川會合之地,設下伏兵,將前來救援的軍隊一網打盡,俘虜了兩名大將,中原戰敗的消息傳回來,人心為之震驚,甚至於有大臣已經提出放棄西北大半領土的最壞打算。
但對騰裏羅汗王而言,這是一場贏得極漂亮的戰役,人們說他不愧是伯顏汗王之子,不只驍勇善戰,更得盡納雅可敦指揮戰事的才能,而人們也才真正見識到朱蜃國在經過養生休息多年之後,盈蓄的強大兵力。
這個震驚朝野的消息,夏侯容容當然不會沒聽說過,但是,她沒做任何反應,一貫地過著她的日子,一貫地與人把酒言歡,談笑風生,一貫領著郭掌櫃等人追查假銀錠的事。
終於,被他們追出了幕後的指使者,但這結果卻頗令他們意外。
因為,放出假銀的兇手直指「洪雲寨」,這個山寨位於「龍揚鎮」南方約莫兩百里遠,一直以來與「懷風莊」交情並不深,不過,他們的寨主胡虎的為人頗講義氣,雖是個不識字的老粗,但是行事作風頗得喬允揚敬重。
夏侯容容在聽完老譚與郭掌櫃的分析,知道這件事情不能掉以輕心,吩咐要調查仔細,最後確認,以假銀錠與商家做買賣之人,確實來自「洪雲寨」,是胡虎相當倚重的策士薛壽。
此刻,「洪雲寨」大門前,雙方的人馬對峙,情況十分緊繃,仿佛只要有人敢輕舉妄動,下一刻這裏便會是大開殺戮的戰場。
「把人交出來。」夏侯容容巧笑嫣然,猶是一派輕鬆。
她站在幾個護衛之間,溫陽更是以自己的身軀擋住了她大半的前方,在她身後,是喬允揚訓練出來的精英高手,她很有信心,就算是雙方真的打起來了,她這邊絕對不會是輸得最慘的一方。
她美眸掃過在場的「洪雲寨」兄弟,沒看見胡虎與薛壽,老譚向她形容過他們二人的長相,其中,胡虎的長相尤其顯眼。
老譚說,胡虎長得並不醜,不過留了把大鬍子,個頭粗壯,說起話來嗓音也很洪亮,是個很標準的性情中人。
「洪雲寨」的人面面相覦,他們都知道眼前美得不若凡人的女於,是當今統攝「龍揚鎮」的容夫人,也知道她是要來見他們的薛策士,不,是要把他的人抓回去,但無論如何,他們不能輕易讓她把人帶走。
這時,從山寨大門之內,傳來了男人如獅吼般的大喊,「誰敢動我的兄弟,誰就是跟我胡虎過不去!」
話聲才落,一個熊腰虎背,肩上扛著把大刀的男人穿過眾人讓開的道路,走到最前方的位置,從那一把濃密的大鬍子,夏侯容容認出了他就是胡虎,而躲在他後面書生樣的中年男人,應該就是薛壽。
她揚起明媚淺笑,揚揚手,示意溫陽退開。
只見溫陽雖有百般不願,但最後還是後退了兩步,守在夫人的身側。
「過不去又如何呢?胡寨主。」她柔軟的嗓音輕曼如銀鈐,「如果寨主你堅持要護短,那容容也只好跟你『過不去』了!」
話落,好半晌,胡虎一語不發,像是傻愣了般,直瞪著她絕美的嬌顏,那異常的沉靜,不只是夏侯容容,就連「洪雲寨」眾人都覺得奇怪。
「萱兒?」雖是喃語,但以他洪亮的嗓音說出,音量還是頗大。
「你認識我娘?」夏侯容容自然是聽得一清二楚,她的容貌有七八分像她娘,任誰都會看出她們是母女。
「她是你娘?她是你娘……?!」胡虎露出了大受打擊的神情,然後又轉為咬牙切齒,「你叫什麼名字?」
「容容,夏侯容容。」
「那男人可真是寬宏大度,竟然允許你從娘親的姓。」
「哪個男人?」
「一個姓田的男人!聽說是什麼大官的兒子,你娘從小與他有婚約,堅持要回去嫁給他,說……繼續跟著我,她會死。」說到最後一句話,他的神情再度轉為黯然,當年,因為這句話,他將心愛的女人送了回去。
「我娘在回去夏侯家之後,確實不久就去世了,不過,是因為生了我的關係,她沒有嫁給什麼姓田的男人。」
這時,夏侯容容心裏已經有幾分了然,她曾聽喬允揚說過,在這大漢見過她娘親,想必,當初將她擄來的人,應該就在這一帶,再聽胡虎的說法,談起她娘的神情,若她猜想不錯,眼前這熊似的男人,就是她夏侯容容的親爹。
「你的意思是……?!」胡虎一時會不過意。
「聽不懂嗎?好,那我把話說粗一點,就是如果當年你有染指過我娘的身子,那你就是她肚子裏孩兒的爹,她在離開你的時候,就已經懷我了!」說完,夏侯容容不滿意地輕嘖了聲,覺得自己還是說得太文詻。
「原來,那時候她是有了身孕……」胡虎一臉的震驚,在回過神之後,不停地用雙手敲自個兒的腦袋,既悔又恨,「我該死!我怎麼會沒有看出來,她原來是有身孕了!」
「我要回家!求你讓我回夏侯家!如果你還想我活著,就讓我回去,要不我一定會死!再繼續待在你的山寨裏,我一定會死!」
胡虎回想起他的萱兒曾哭著對他說這些話,他生平最怕的就是讓她掉眼淚,她的每一滴淚,都讓他覺得胸口好痛。
藏躲在寨主身後的薛壽,千萬沒料想到事情會如此發展,眼見情況不對,轉頭拔腿就要回寨裏收拾細軟,走為上策。
「你站住!溫陽!」夏侯容容喊聲才落,只見溫陽一躍而起,已經越過眾人頭上,一把刀子架上薛壽的脖子。
「容容……」胡虎的嗓音弱弱的,不復一開始的威武,想眼前這人兒是他與心愛女子的親生骨肉,他一下子氣焰全無,「你與薛壽到底有什麼深仇大恨,讓我、爹……讓爹……」
一個「爹」字,他說了半天,最後竟是怯懦的吞回肚裏。
「我和他沒深仇大恨,不過,他以假銀錠坑騙我鎮上的商家,這事,不知道胡寨主你知不知情?」她故意喊他寨主,不讓他有機會以爹自居。
說也奇怪,多年來,她一直想著自個兒的親爹會是什麼模樣,如今真的親眼見到了,卻反而覺得平靜釋然,有種「原來不過如此」的感覺。
一聽她說出「胡寨主」三個字,胡虎的臉色頓時灰敗,「你說的事,我不知情,不過,我不能把人交給你,給我一點時間,我一定給你,還有追隨你的商家們一個交代。」
「我憑什麼信你呢?」
「就憑……萱兒。」
聞言,夏侯容容看著眼前熊似的男人,一眼就可以看出這男人的不善言語,他大概想說,憑她是他們親生骨肉的份上,憑他喜歡她娘的份上,他一定會給出交代不可。/ z) l% h4 R: p) \, S) o' o
「好,就看在我娘份上,我信你。」
大佛寺。
在經過近一年的修整之後,約莫恢復了香火鼎盛時期的八九分模樣,而這一切,都歸功於夏侯容容的決定與出資。
在做這個決定之前,她並沒有告訴任何人,但是,無明與無滅卻說,他們藥師在很久以前,就已經預言過「大佛寺」會再重建,也說過這佛寺日後的香火鼎盛,將會更勝從前。
聽兩個孩子說得無比認真,夏侯容容則是半信半疑,對於那位總是在臥佛殿裏的藥師,她心裏一直有種很古怪的感覺,無論在這一年來,見過他幾次,那淡淡的詭異感從未曾有一刻消失。
此刻,殿內焚著香,寂靜得沒有一絲毫聲音。
夏侯容容跪在蒲團上,雙手合十,閉著眼眸,對著臥佛虔心禮拜。
藥師的白色衣袂不知何時出現在她身後,只是靜靜地看著她誠心致意的模樣,一聲不出,直到她睜開眼睛,回頭看見他為止。
「你求了什麼?」他笑問道。
她一邊站起身,一邊回答,「昨日,我接到京城來的家書,嫂嫂說,我太爺爺臥病多日,一直念著我,希望我可以回去探望他老人家。J
「所以,你是在求你太爺爺病氣全消嗎?」
「不,當然不是。」她雙手背在身後,走到殿旁的法輪架旁,與他拉開了一點距離,知道這樣反而可以將他看得更仔細。
藥師知道她在端詳自己,仍舊微笑不動聲色,又笑道:「我知道你會重建這座佛寺,但是,為什麼?」
「你真奇怪,藥師,既然你都知道,為什麼還要問我『為什麼』?」雖然覺得他這問題很奇怪,但她還是無奈地撇撇嫩唇,回道:「眼下兩國交戰,兵荒馬亂,江南又鬧了大水,百姓們流離失所,在他們心裏,想必是惶惶不可終日,越是這個時候,人的心裏就越需要有信仰,越是身處在不安之中的人們,越是需要可以寄託的物件,是天也好,是地也好,是神佛也好,是人也好,總要讓他們的心能定,能定而後能安,而重建這『大佛寺』,讓這附近的百姓們能有寄託,是我能想到最快,也最有效的捷徑。」
「難道,他們會想,在誠心禮佛之後,就可以不受災難波及,甚至於是一帆風順,百憂全解嗎?」
夏侯容容見他泛起一抹不屑的淺笑,也跟著笑哼了兩聲,不過他笑世人,她卻是在笑他。
「藥師,你這個人別老是喜歡凡事往壞處想,人的心眼沒你想得那麼小!」說完,她就見他挑起眉梢,似乎頗不以為然,但她才不管,揚手轉動一整排的法輪,頓時,轉動的嗡聲在寺殿內迴響不絕,聲還未停,她人已經走到了殿門口,臨去之前,回眸再看了他一眼,道:「最後,我可以告訴你,我剛才求了什麼,我求佛祖保佑,能讓我此行回京,一路上平安無恙,我只是求個心安而已,因為,我個人覺得,在這世上:心安比平安還要難得。」
近鄉情更怯。
在婉菊與溫陽的相陪之下,夏侯容容回到了京城,這一路上,他們低調再低調,不想驚動朝廷,就怕惹出無謂的事端。
夏侯容容站在她太爺爺的寢房門口,抬頭看著門楣,一切未變的熟悉,此刻看在她的眼裏,卻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當初,她逃親時,以為自個兒應該不久就能回來,卻沒想到,一晃眼竟然已經一年半過去。
「容小姐?!」一名婢女見了她,驚訝地叫喊,但立刻看見表小姐以食指抵唇,示意噤聲,她點點頭,會意地離開。
夏侯容容揚起一抹頑黠的笑容,這一路上,她這噤聲的手勢不知道比過多少次,就是故意不讓她太爺爺在第一時間就知道她回來了!
終於,她跨進門檻,在屏風之外,就聽見她嫂嫂段倚柔的聲音。
「太爺,藥再多喝些,身子才好得快。」
「不喝!我不要喝,我要見容丫頭,你去把她給我找回來!」
「信已經送了,我想容容應該就快回信了!」
聞言,她臉上的笑容不禁更深,背著雙手,繞過屏風,只見他們不約而同露出一臉訝色,傻傻的好半晌出不了聲。
「太爺爺,不要再裝了,起來吧!」她走到床前,低頭看著躺在床上的老人家,「再裝下去就不像了!」
「容容,不要胡說,太爺是真的病重啊!」段倚柔輕斥道。
夏侯容容無視她的說法,只是對夏侯清說道:「太爺爺,我數到三,如果你再裝病,容丫頭就要走了。」
「好好好,我起來就是了!」夏侯清終於能夠回神,伸出做出一個打住的手勢,坐起身來,「起來就是了!」
「太爺?!」
段倚柔不敢置信,看著病重的老人家像是沒事人一樣坐起身,好半晌反應不過來,只是愣愣地瞧著,看他們一老一少相視而笑,仿佛在笑只有她一個人被蒙在鼓裏瞧不出來。
「容丫頭,真是什麼事情都逃不過你那雙雪亮的眼睛嗎?」夏侯清忍不住搖頭笑問道。
「太爺爺騙得過哥哥嫂嫂,騙得過府裏的奴才和掌櫃們,但是,你休想騙過我,太爺爺,也不想想容容從小就跟在你身邊長大,這天底下,有誰比我跟你更親呢?」
此話一出,老人家曬笑,卻是眼眶不自禁地泛了淚,「是啊!這天底下,有誰比容丫頭跟我還親呢?能聽到容丫頭說這動聽的話,要我這老頭子現在駕鶴西歸都甘願。」
「太爺爺,我看你還是等壽終正寢再去吧!」夏侯容容沒好氣地瞪了老人家一眼,「要不,只怕閻王老爺要說是我這個曾孫女兒一句話把老人家給害死了,太爺爺心裏甘願,我可受不起。」
聞言,段倚柔忍不住掩唇失笑,好些日子不見,她的容容小姑還是一如既往,明明有顆豆腐般柔軟的心,嘴上卻還是像刀子般不饒人。
但如果是淚眼婆娑,求著老人家要多活幾年,那就太不像是她夏侯容容直率的作風了!
聽到疼愛的曾孫女兒說話半點也沒客氣,老太爺不以為意,反倒是哈哈大笑了起來,「好好好,我等壽終正寢了再去,現在看我的容丫頭回來,就算要我死,我也捨不得啊!」
夏侯容容沒好氣地撇唇,轉頭對著段倚柔說道:「嫂嫂,可以請你回避一下,讓我單獨和太爺爺說說話嗎?」
「好。」段倚柔微笑,與老太爺相視了一眼,看見老人家頷首,揚了揚手示意她離開,她只好依言收拾一旁的藥碗,悄然退下。
在她走後,夏侯容容坐到了床畔,立刻被長輩握住了雙手,仔仔細細地被打量著,「太爺爺,別擔心,容丫頭完好無缺呢!」
夏侯清被她的說法逗笑,點點頭,「丫頭有話就說吧!太爺爺跟你之間,還有什麼話不能說嗎?」
「我見到我親爹了。」
「什麼?!你再說一次。」老人家的臉色一瞬間轉為愕然。
「太爺爺想不到吧!我竟然會在大漠見到當年擄了我娘去的男人,他的名字叫胡虎,是個山寨主,人……還不差。」最後幾個字,她說得含蓄,見老人家垂眼默聲,又問道:「太爺爺是知道的吧?」
「對,我知道。」他回過身,拉開床頭的花鳥紋櫃抽屜,取出了一本冊子與一封書信,「這是你娘當年留下的手記,這封信,她說要給那個叫胡虎的男人,說如果他來找她了,就把這封信交給他,不過,都二十年過去了,那個胡虎一直沒有出現,想來,這男人應該不若你娘說的,那般喜歡她吧!」
「不,他很喜歡娘,娘在他的心裏,是個仙女,只是他以為娘嫁給別的男人了,所以才不敢來找。」她從太爺爺手裏接過東西,「太爺爺看過手記內容嗎?我娘恨我爹嗎?」
夏侯清搖頭,「不,我沒看手記內容,萱兒說要等你長大,才能給你看,不過,你娘在生你之前,曾經笑著對我說,希望她肚裏的孩子無論是兒子或女兒,都希望可以是個性格強悍,身子健康的孩子,別像她只能是朵養在深閨裏的花兒,稍微吹點風受點雨就要一病不起,看你的樣子,只能說老天爺是讓你娘如願了,就可惜她見不到。」
想來,她娘最後應該是不恨她爹了,至少,不如一開始那般的恨,到了最後,她心裏只是遺憾,遺憾自己的柔弱多病,不能跟隨在他的身邊!
在她娘向她爹祈求著要回京城夏侯家的時候,怕是已經知道自己有身孕了,她知道自己如果不回京城,以她多病的身子,大概是捱不到孩子臨盆之時,所以為了能夠平安把孩子生下來,她娘寧願讓她爹以為自己無法忘情于訂了娃娃親的未婚夫婿,讓她爹以為自己是被深恨著的,才會這麼多年來,不敢再來京城,不敢再對自己心愛的女人有所聞問。
到了最後,就連她已經不在人世,他都不知情!
自始至終,他以為她仍舊在京城裏活得好好的,與所愛的男人成親生子,將他這個江洋大盜給遠拋在腦後,過平凡女子的幸福生活。
不過,她娘想生個性格強悍的女兒或兒子,只怕是當年在見到納雅可敦之後,心裏有所感念之故吧!
「丫頭。」夏侯清掀開被褥,讓她扶著下床,「太爺爺三番兩次說病重,你都不來探望,就不怕太爺爺是真的病了嗎?」
夏侯容容伺候老人家下床穿鞋,扶著他走到外室的長榻上,與他分坐幾案兩畔,聽他喚人進來。
「太爺爺不是一個會讓容容擔心的長輩,您捨不得我難受,當真生了病痛,您反而會讓人給我報平安,反倒是裝病時,您才會呼天喊地說這兒痛,那兒不舒服,要我來看您,盯著您吃藥,是不是?太爺爺。」
「是這樣嗎?」老人家乾笑了兩聲,見僕人提水進來,假裝忙著吩咐他把水壺擱在火爐上。
見老人家打算顧左右而言他,夏侯容容加重了語氣,「是!從小到大,我不知道試過多少次了!太爺爺,下次您要不要就改一改這把戲,不要再老是裝病,要不,哪天真出事了,容容真怕要後悔一輩子!」
「所以,下次收到太爺爺給你報的平安信,你再趕回來就好了!」
「太爺爺!」
「會!我會!丫頭放心,等那天真的到了,我會給你一封平安信,讓你知道是該時候回來探望老人家了!」夏侯清呵呵笑道,等爐上的水沸了,向她開口要求道:「給太爺爺泡壺茶吧!好久了!容丫頭,太爺爺盼著再吃到你親手泡的茶,已經盼好久了!」1
「嗯。」夏侯容容從一旁的架上挑選銀罐子,早習慣了太爺爺總不喜歡在罐子上標示茶名,喜歡讓泡茶的人一個個打開聞氣味,挑選出自己最喜歡的一款,她挑選了第三個銀罐,聞那獨特的蘭花香氣,知道是自個兒最愛的祈紅,但以前她總被說無法泡出這茶深沉的韻味。
終於,她將茶泡好,推到老人家面前,看著他端起茶杯,緩慢地品著茶,「如何?太爺爺,容丫頭泡的茶有進步嗎?好喝嗎?」
夏侯清頓了一頓:心情有些微沉重。
這杯茶,旁的閒人或許吃喝不出來,但她騙不過自己的太爺爺。
以前,他總說她泡的茶不差,就是少一味沉穩,而如今,沉穩這一味是有了,嘗起來卻似隱合的苦,一絲絲似有若無,藏在回甘的味裏,苦得教人忍不住要覺得心裏酸澀起來。
而這似有若無的苦澀,怕是她如今的心境吧!「當初,你不是堅持不肯嫁給喬大當家,為什麼後來又突然肯嫁了呢?」
「太爺爺不是鐵了心要我嫁嗎?如今問這話,是不是太奇怪了一點?」她笑著說道,也給自己斟了杯茶,湊在鼻端聞茶香。
「我有嗎?他沒有告訴你,我當初的意思是——?!」
「太爺爺要他好好照顧我,這不是鐵了心我要嫁,又是什麼呢?」
「我沒有啊!我明明就是說——?!」
「太爺爺,現在說這些都晚了,容容累了,想先回房去梳洗,然後再到嫂嫂那兒去看小侄子,我知道胤哥哥去了江南,我會多留幾天,看看能否起得及見他一面再走。」
說完,她放下茶杯,起身走了出去。
夏侯清愣坐在原位久久,沒漏看心愛的丫頭眼眉之間的疲憊,她不想聽他把話說清楚,知道她下意識地想要逃避知道真相。
不知過了多久,一名老僕人進來請示他是否出去大廳用膳,他點了點頭,對老僕人說道:「你知道我為什麼老是在喜歡容丫頭面前裝病,可真病了,又不想告訴她嗎?」
「回太爺,奴才不知道。」老僕人搖頭。
夏侯清伸出手,扶住老僕人的手臂,動作緩慢地下榻,在步往大廳的時候,一邊對身旁的老僕人喃喃訴說道:「因為,她會擔心得幾天幾夜合不了眼,無論是我的起居、吃穿、湯藥,她必定親力親為,誰也搶不走她想做的事,她那烈性子就成了誰也說不動的執拗,幾年前我病了一場,等我病好了,換成是她病了,病得比我更加吃重,大夫說,是因為她過度憂心,吃睡不好,再加上沒日沒夜的操勞,才會讓一點小小的風邪入侵,就差點弄得小命休矣!容丫頭自個兒不覺得那有什麼大不了,可我瞧了會心疼啊!」
「慶餘堂」。
今兒個,夏侯容容一進總號大門,就引起一陣大大的騷動,夥計們歡聲雷動,讓幾個這一年才新進的小官疑惑不解,他們只聽說過曾有一位美若天仙的表小姐,卻沒想到竟是如此沉魚落雁的絕色。
因為近日江南水患,總號的掌櫃曹南昌隨同夏侯胤南下,要巡視幾個分號的受災情況,必要時做出補救,所以,這段日子,鋪號裏的大小事務就交給副掌櫃,以及段倚柔。
「嫂嫂會想念在段家的日子嗎?」
內堂裏,夏侯容容一副就是來做客的樣子,與嫂嫂吃茶聊天,她們兩人之間的幾案上擺了茶水和幾道她愛吃的細點。
「總歸是自己從小生長的地方,怎麼可能會說不想就不想呢?」段倚柔唇畔泛著恬淡的笑容,「不過,現在無論我身在何處,念的都是這個家。」
只要這個家還有自己心愛的夫君,疼愛的孩子在,就永遠都是她的牽掛,任誰也切割不了這心懸牽絆。
「念的是這個家,還是我胤哥哥呢?」夏侯容容挑眉顱了嫂嫂一眼,見她心裏的想法被人說穿,臉頰微微泛紅。
「容容!」段倚柔沒好氣地喊道。
「好好,不逗你了。」夏侯容容輕呵,半晌,才緩慢說道:「一開始,在『龍揚鎮』過日子時,我無時無刻都想要回來京城,我想著這個地方的每一樣東西,好吃的食物,怡人的四季,還有永遠都看不完的熱鬧,以及我熟悉的親人,我想念著,無時無刻不在想念。」
只是她從不說,一個字也不說,想著自個兒被太爺爺給遺棄了,便倔強得連想也不想,只是心裏清楚,不想是一回事,但思念是一回事。
「那麼,現在你已經是歸心似箭,想回『龍揚鎮』去了嗎?」
「那倒不至於。」
夏侯容容笑著搖頭,撚起一塊小巧的豌豆黃吃進嘴裏,那滑細綿密一入口就化了,這是她從小最愛吃的細點,如今吃來,比起好吃這個念頭,還有更多的是懷念,那甜味,隱隱之中多了淡淡的愁。
直到她把嘴裏的食物都含進喉嚨裏之後,才又笑悠悠地說道:「京城總是自己長大的地方,這兒有太爺爺,有哥哥,有嫂嫂,還有一大群從小疼我到大的長輩,能時時刻刻見到你們,我的心裏自然是很高興,可是,我人在這兒:心裏還是會忍不住掛念,雖然老譚和郭掌櫃他們一個個都是好手,我相信他們的能耐,可是那總歸是個容易出亂子的地方,少了當家做主的人,就怕有宵小要趁機為非做歹。」
更別說朝廷正虎視眈眈,尋覓著要從何下手。
「他當真就將『龍揚鎮』扔給你不管了嗎?」段倚柔眼眉之間擰著一抹難去的憂心,「那地方位處關隘,無論是朝廷或是賊梟,都在覬覦那塊多水的綠洲之地,你一個女兒家……我真的替你擔心哪!」
喬允揚離去的真正理由,只有幾個人知情,夏侯容容連自家人都沒有透露,人們都只知道他離去時留下一封「放妻書」,將所有的一切都給了下堂的妻子,從此就消失無蹤了!
「嫂嫂瞧不起我嗎?」說完,夏侯容容大笑了起來,越是看旁人替她憂心忡忡,她就越覺得喬允揚那男人膽大到心狠的地步,但這一切卻都是她自找的,怨不了任何人,「他相信我可以,我自然也不能讓他瞧不起。」
「太爺爺說得對,你生來就有一股傲氣,半點都不輸給男人!」
「男人有什麼了不起?不過就是塊頭比女人大些,力氣也比女人強,可這兩樣東西真要拿出來比較,他們能比得過一頭蠻牛嗎?」不過,怕是他們誰也不願意跟頭畜牲去相提並論吧!
「你這話要是讓你胤哥哥聽見了,他只怕臉都要綠掉了!」總歸是男人哪!如此驚世駭俗的話,雖然字字在理,但就算是度量再大的男人,聽了心裏總要不愉陝。
「胤哥哥知道啊!我從小說話就是這麼直接爽快,所以他才不喜歡我,總覺得女人太聰明強悍,對男人而言,就是個禍害。」
當然更別說她老愛找他麻煩,凡事她都喜歡插手去管,不順她心意的,她也要讓他的耳根不得清淨,夏侯容容心想,如今想來,若她是夏侯胤,也要對她這樣的表妹又怕又恨!
不過想來最教他痛恨的,是將他的娘子給塞進別的男人的迎親花轎裏,就差一點要送給別人當妻子了,只能說從前的她,還真不是一般的胡鬧,一般的膽大包天!
不過,也因為她鬧過、玩過了!所以,如今她也才能甘願地把夏侯家拱手讓給胤哥哥!
再無一絲遺憾,再無一絲怨懟,因為在最終,她也找到了屬於自己的歸所,那在世人眼中的荒涼大漢裏,宛如明珠般珍貴璀璨的一畦綠洲。
在逗留片刻之後,夏侯容容就離開了「慶餘堂」,領著婉菊走出大門,而溫陽則是守在門口的馬車旁,等她們出來。
不過,夏侯容容卻沒上馬車,踅步往東邊的大街走去。
「小姐,你要去哪里?那不是回家的路途啊!」婉菊在她的身後喊道,給了溫陽一個眼
「我們先不回家,我記得『雲揚號』的總鋪就在這附近吧!好不容易回來了,當然要去拜會一下好朋友。」
起初,婉菊有些不太明白,她不記得主子在「雲揚號」裏有任何交心的朋友,但隨即她想到了一個人,就是當初送來銀匕當做成親賀禮的沈晚芽,看來,那份賀禮真的得到她家主子很大的歡心,至今都仍舊難以忘懷。
「在發什麼愣?快跟上!」
夏侯容容沒好氣地喚她,然後頭也不回地往前走,循著依稀的記憶,穿過了幾條大街與胡同,終於來到了「雲揚號」的總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