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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馭修羅.下(帝妻.逆天之卷)》第6章
第十六章

  天蒼野茫。

  雖是孟夏的天,但是在這西北大漠上,陰涼的天候讓迎面而來的風帶著近寒的涼意,容若身上穿著的是一襲她自小未曾碰觸過的粗布衣衫,在最初穿上這襲粗布衫時,她甚至於覺得新鮮有趣,但是,才穿不到半個時辰,在宮裡被養得極細緻的肌膚竟然隱隱疼了起來。

  她在心裡自嘲,不想自己竟然嬌貴至此。

  這一身粗衣,不抵寒氣,讓她在教導著幾個少年如何墾田屯水時,雙手指尖隱隱地泛涼,但她現在是人家的俘虜,不是當年的四殿下,也不是律韜捧在手心上疼的皇后,看著那些「元族」的青年孩子們一個個都與自己身上同樣穿著,讓她心裡不免慨歎,「齊容若」的一生,確實是極有福澤之人,無論是從前或現在,都是盡享天家富貴。

  「元族」,這支民族容若並不陌生,當年,就是他們起的頭,帶著西北五國一起進犯中原邊境,她父皇令駐將在外的律韜迎戰,後來,律韜破「元族」都城,血洗屠殺,至今,猶有世人在議論著當今皇帝的冷血無情。

  那一役之後,「元族」潰散四地,積弱不振,就連這一次西北動亂,他們都無力參與,卻不料,在中原大軍打了大勝仗之後,在她趁機探巡邊境村落,與當地百姓就屯田水利交換心得時,中了幾個打扮成漢族裝扮的「元族」孩子巧誘暗算,再醒來時,已經是在一個全然陌生的地方。

  容若遙望著消沒在漠原邊緣的天空,藍天之下,白雲蒼狗,忍不住想到她與律韜合作打下的那一仗,在那一仗之前,她從未想過,自己有一天會與律韜並肩作戰,而且是贏得空前勝利的漂亮一戰。

  只怕是終她一生,都無法忘記,那金鼓聲中的豪邁壯闊,與律韜同在主將戰車裡,指揮青陽以及敖西鳳等人率領將士們殺得敵人落花流水的慷慨激昂,律韜看著她的眼神,有溫柔,有縱容,有思念。

  他還想著當年的睿王爺嗎?

  有一瞬間,容若差一點脫口而出,但終究是忍了不來,與他就著戰況權改陣法,她不願意承認,但是,那一眼之間,便知道對方與自己同樣想法的心有靈犀,令她感到從未有過的快意酣暢。

  有片刻之間,容若心裡竟有一絲狂想,如果,當初母后不將律韜遣出「坤寧宮」,讓父皇帶在「養心殿」由一干宮人們伺候撫育,那他們兄弟之間,能否沒有嫌隙,彼此的關係是否能夠……親近些?!

  那麼,律韜是否就不會對她持有就連生死交隔,都不願意放手的執念?

  如果當初的容若只是他的弟弟……自小相伴著長大,他待她,是否能像她多年來待青陽一樣,只是當作手足疼愛?

  如果,只是如果,當年在「迎將台」前的一瞥,她所做的決定並非將他當成敵人般除去……但終究,這些只是「如果」,如今再回想,都是太遲。

  「你在發什麼呆!」阿兒朵從後面伸手推了容若一下,沒好氣地叱道:「沒看見他們都在你面前,等著你發話嗎?」

  容若曾幾何時受過這輕慢的待遇,她眸光微斂,看著眼前這個年紀不出二五的女子,有著「元族」特有的深刻眉目,稱得上是個美麗的女子,雖然不是這批人的首領,但很受孩子們的愛戴敬重。

  「有道是,有求於人就最好端出求人的態度,要不,我雖肯教你們如何屯田開墾,造水利之便,但是,若我不高興了,暗自留了一手,阿兒朵姑娘以為最後吃虧的人是誰?」

  容若不慍不怒,嗓音輕淡,那日,她被俘之後,是阿兒朵向首領建議讓她親自指導,說見過她在漢人的村莊裡教導墾田,說得之詳細,教容若暗暗吃驚,原來這些人藉著假扮村民之便,窺伺了她的行動不只一天。

  「你以為我會怕你嗎?」阿兒朵哼了聲,沒想到當日看見身穿男服的容若,竟是女兒身,還虧她見了那俊逸卓絕的氣韻,勾抹在唇畔的爾雅淺笑,心房怦得差點喘不過氣,「難道,在你的心裡都不會慚愧羞恥嗎?這些無辜的孩子們,他們的父母都是被那個狗皇帝屠殺而死的,你不過是在替他贖罪!」

  「我替這些孩子感到難過,這天底下,沒有誰該生來就受父母雙亡的苦,但是,我不覺得自己該慚愧,又或者該覺得羞恥。」話落,容若不再言語,只是靜默地看著那些孩子們辛苦地搬運勞動,就為了攢下一口飯吃。

  「為什麼?你們中原人不只驕傲自大,就連這一點悔悟之心也沒有嗎?真是無藥可救!」

  「天下之事,凡有輸贏,最後不過就是成王敗寇,能力輸人,也只能自認不如,但,不是誰都能有此氣量。」容若轉頭看著她,眸中閃過一絲嚴厲,「再說,當年你的族人與我朝議和,才不過三月,又舉兵進犯,幾次去而復返,大肆燒掠我國的城池村落,那些死傷之人,就不無辜?」

  「這……這不一樣!」阿兒朵聽出了幾分理虧,窘困地叫道,偏偏口才不如眼前之人,被詰問得啞口無言。

  「哪裡不一樣?一樣都是人命。」

  容若挑眉輕笑,輕鬆的神態絲毫沒有被擄之人的狼狽,反倒像極當年在「靜齋」裡與大臣文人談笑風生,神色自若。

  「所謂『賞信罰必』,獎賞,就要說到做到,懲罰,就要令出必行,當年你的族人幾度進犯,打了跑,跑了再回來打,料著中原對邊族的懷柔政策,不敢對你們大肆剿殺,讓中原朝廷可謂是煩不勝煩,幾個邊族跟著你們有樣學樣,讓朝廷幾萬大軍疲於奔命,那時候,還是毅王爺的皇上,他不是沒給過你族人機會,他讓他們在三天之內遞表投降,退回領地去,他既然說了三天不降必屠城,他就必然要做到,否則就失了率領將士們的威信,屠城之舉看似殘忍,但卻能示於其他邊族,若再不從,同樣的下場就會落到他們身上,讓他們知道,『屠城』二字,不會只是玩笑話而已。」

  「都是借口,刁婦!」阿兒朵說不過,只能一個勁兒駁斥,氣憤地伸手推了容若一把,讓她一時站不穩腳步,撞上了一旁的推車。

  容若雖然在危急之中,以手扶住推車的邊緣,但還是撞到了腰側的軟脅,她痛得擰起眉心,沒喊出聲,卻是蒼白著臉,半晌喘不過氣,她低頭看著自己被寬衣遮掩,仍舊不顯的小腹,一絲擔憂之情掠過心頭,但她很快地就讓自己恢復了笑容,不讓自己表現出異樣。

  哪怕只剩奄奄一息,都不能讓敵人逮到可趁之機,更何況,被知道她懷著身孕,這孩子必定被利用來當成掐住律韜咽喉的利器。

  她當然不怕律韜有危險,她怕的是對朝廷有所危害。

  若是她的孩子被拿來當成利用的工具,要造成不可收拾的危害,那她還寧可自己了斷了它!

  「你……沒事吧?」阿兒朵有些擔心的問,明明聽她撞了那麼重一聲,卻不見她哀一聲疼,這樣一個女子,難怪中原皇帝會看重。

  「沒事。」就算有事也不會跟你說。容若知道很多人其實根本看不出來,她的笑容越燦爛,其實心思就越惡劣。

  阿兒朵被她那抹笑又晃得眼一暈,卻是硬著聲道:「告訴你,殺人是會有報應的,你那個中原皇帝活著的時候就盡量得意吧!他死掉以後,絕對會進地獄受刀山之刑,千刀萬剮。」

  就算律韜要受千刀萬剮,也由不得別人來說!容若心裡騰起了一絲怒氣,眸光冷淡地覷著阿兒朵,「有時候,有些人是不得不殺,在上位之人,無論是殺人救人,最後都難免滿手血腥,佛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就不知道造了百個、千個、萬個勝過浮屠的功德,能不能抵消死後殺生的刀山之刑?」

  「你殺過人?」阿兒朵聽她的語氣,似乎心有慼慼,但也同時被她那一雙冷銳的眼神盯得心頭發顫,生出了寒意。

  容若笑睨了她一眼,沒想到自己竟有一天會被如此詢問,若不是腹部隱隱的傳來刺痛,真有趣得讓她想要大笑,她何止殺過而已?

  「若我說多了去,你信嗎?」說完,容若看著她一臉不敢置信,以為自己看起來不過一介尋常弱女子,哪能料到,在這副軀殼裡的靈魂曾經是男子,而且,是曾經權傾一朝,只差一步便可登極的皇子殿下呢?

  只是,這時的容若設想不到,自己教導「元族」之人屯田開墾,造水利之便,後來這些人移居北方,以她所教導的方法耕種,終於因為糧食得以豐足而落地生根,阿兒朵的後代改歸漢姓「段」,在幾百年後,她的後代子孫段檠天興兵覆滅齊朝,娶齊朝末代帝姬齊鳳雛為後,而後,又是另一個百年江山。

  夜半,在不甚安穩的睡夢之中,容若被肚腹之中傳來的一股微涼給驚醒,她坐起身,以手心隔著不甚能夠御寒的粗布衣料,貼在雖然不顯,但是觸摸起來已經柔軟之中帶著硬實的小腹。

  四個多月了。

  照理說來,應該是能夠感覺到腹中胎動的時候,但是,容若卻是一次也不曾感受過肚中孩兒的動靜,只是總能感覺到就像是肚腹裡揣著一隻溫熱的小子爐,就這麼靜靜地在她的肚子裡生著溫暖。

  但是,這一刻的容若卻覺得冷,不只是這簡陋的石室裡冷,身上不能抵寒的粗布觸之冰冷,現在就連一直感覺到溫熱的肚子,都因為失去了那溫暖而覺得有點泛涼。

  「小金豆,你動一動吧!手也好,腳也好,你動一下,讓我感覺到你的存在,好不好?」她以雙手輕按在肚子上,音量小得只有自己與孩子能夠聽見,「你乖,這幾日都沒折騰我,讓我能吃能睡,你現在可以動一動,我允你狠狠的踢我肚子幾腳,好不好?」

  說完,容若覺得自己簡直就是瘋了,竟然在跟肚裡的孩子打這種對自己一點好處都沒有的商量。

  但是她的心坎兒裡一陣涼過一陣,想到了曾經替自己把脈,確認過這孩子的脈息並不穩固,這段日子的折騰,以及今天白日裡的那一撞……不,不可以是現在,容若心急如焚,當初沒喝下那藥方,怎麼可以是現在才失去?!

  她不願意!她不甘心!

  然而,一股彷彿拉扯般的沉墜痛感,像是呼應般從她的小腹深處泛起,就在這時,連天的火光從石室的高窗上迤入,映亮了這簡陋的地方,當她看見律韜帶人打開那扇門,見到他起初一瞬間鬆口氣的神情,很快地就轉成了震驚,順著他的目光,她低下頭,在自己的裙襦上看見一片逐漸漫延而開的血紅,在她昏迷倒落到他箭步迎上的懷抱裡時,她確信,在最後的最後,那孩子終是動了一動,踢了她一腳,疼進了她的心坎裡……

  幾個時辰,律韜一動也未動,就靜靜地坐在床前的一張圓凳上,彷彿石化了般,看著躺在床上的女子,明明是他這一生最摯愛之人,但是,他卻在昨晚之後,覺得自己真的從未懂過她。

  他的目光從她蒼白的臉上,緩慢地移到她平坦的小腹上,就在昨晚之前,他們的孩子還棲息在那裡,但是,一個晚上的折騰用藥,終於讓那一條小生命成了血水肉塊,再也不復存在。

  與她在談兵用計的那一段時日,他無論如何也料想不到,她竟然還懷著孩子,如果他知道……天殺的他絕對不會讓她冒一丁點險,更別說讓她四處行走,讓自己暴露在危險之中。

  一夜未睡,律韜的臉色看著憔悴,眼下兩抹青痕,看著容若終於醒轉,一雙美眸幽幽地睜開,轉眸看見了他,有一瞬的微楞,撐著要起身,他立刻上前為她迭好枕頭,讓她半坐起來。

  好半晌,他們只是沉默相對,她在等他開口,但他像是鐵了心不說話,凝視她的眼眸之中,有不信,有遲疑,還有一抹淡得幾不能見的哀傷。

  「孩子……呢?」

  容若知道終究只能自己開口問出來,但只是簡單的幾個字,她卻覺得像是要被噎住一般,心翻騰得像是要嘔吐出來。

  「乾乾淨淨……了,這不就是你想要的結果嗎?」律韜笑得苦,卻也冷,他真的很想打開她的心,她的腦袋,看看她想要的究竟是什麼?!

  明明不想要他們的孩子,為什麼又要將腹中的骨肉給留住?如今終於得償所願了,又為什麼看起來一副大受打擊的神情?

  但話才說完,看見她瞬間慘白的臉色,他就發現自己說錯話了,她微微地勾動唇角,想一笑置之,卻終究還是兩行淚先淌了下來。

  「容若?」

  他被她的淚水給震驚了,從未想到她會因為孩子而流淚。

  容若乾笑了聲,明明不想哭,卻止不住淚水不斷流淌,「你說得對,這本來就是我想要的結果,可是,與其讓這孩子今天如此乾脆的去了,不如當日我喝了那碗藥,不要他就罷了!何必再拖苦自己那麼多日子?還不如那一天就了斷乾淨,還不如……?!」

  一口氣哽得她說不上話,讓她忍不住揚起一隻纖膀,大力揮向身後的床櫃,想要藉由發洩與疼痛讓自己可以順過氣。

  「容若——」律韜想也不想,就將她顫抖的身子擁進懷裡,她咬唇將悲鳴給忍住,但終究壓抑不了哽咽,將額心抵在他厚實的肩頭,不到一會兒功夫,顆顆滴滴的淚水已經濕了他一小片袍服。

  「好痛,我好痛……」

  容若再忍不住滿溢而出的情緒,激動地掄起拳頭,一下下地打著他的背,打得自己手疼,明知嫵益,卻還是停下不來。

  她覺得痛。

  失了孩子的肚腹在痛,心也在痛。

  明明當初不想要孩子的心如此堅決,可是,知道孩子歿了,她卻只覺得渾身無一處不在痛,她好氣,氣自己怎麼如此沒用,怎麼沒能把孩子給護住,氣孩子為什麼不能再堅強一點,如此輕易的就走了!

  律韜任由她將情緒發洩在他身上,自始至終只是沉著臉色,不發一語,事到如今,說什麼都已經遲了。

  就在他開口想要安慰她的時候,冷不防地,容若用雙手將他狠狠地推開,那雙依舊盈著淚的眼眸,在望著他的這一刻,盛上了滿滿的恨意。

  對,是恨!

  她恨他。

  較之從前,此刻在她心裡的恨,多了千百倍。

  容若想起了要不是他將堂堂的睿王爺弄成了個女子,自己今天也不會落到如此悲哀的下場,不必捱這痛,傷這心了!

  律韜迎視她眸裡深痛的恨意,不由得心脊一陣陣泛起涼意,他寧願她說些話,無論如何的折辱怒罵他,都好過這一刻無聲的寂靜。

  他知道,她心裡在責怪他,如果不是讓她當了女人,就不必受妊娠之苦,親歷喪子之痛。

  如果不是他……從前、現在,她所受的這一切苦痛,都是因為他一己之私,擅自加諸在她身上,她從來就不願也不要。

  從來就……不願,也不要。

  想到這個殘酷的事實,律韜眼裡泛過苦澀,卻只能一笑置之,徒留痛楚纏綿心上,卻是再怎麼心痛,都不能將自己的目光從心愛之人的臉上移開。

  然而,他將眼前這人看得越細,他的心裡就越清楚,此刻在他面前之人,不再是從前會說她「願意」的瓏兒。

  雖然,那外表仍舊是女子修長纖細的身子,以及清麗絕倫的容顏,但是,她骨子裡終究是那位曾在朝堂上呼風喚雨,縱橫捭闔的睿王爺。

  就以某種程度而旨,他們骨子裡是相似的,在不該顯現情緒的時候,總是能夠沉穩內斂得近乎……殘酷。

  果然,還不到一瞬的功夫,原本張揚於外的恨與怨,在那雙晶澈的眸子裡冷卻下來,恢復了平靜,終至再也見不到這人的半點真心。

  「容若?」這個他喚過無數次的名字,在這一聲裡多了些許慌亂,就怕她真的要與他徹底疏遠,自此生分了。

  「皇上出去吧!我累了,想睡會兒,不想讓任何人打擾。」

  包括你。

  說完,容若也不等他開口,雖然身子裡還帶著墜似的悶疼,讓她動作遲緩了些,但在律韜及時出手幫忙之下,終究還是躺下了下來。

  躺下之後,見他的雙手還是環抱在她身上,似乎沒有收回的意思,她一語不發,只是淡淡地瞅了他那雙修長的臂膀一眼,然後抬眸直視著他的臉龐,要他自己識趣的意思十分明顯。

  他不想放手。

  律韜這一刻只想擁她入懷,曾經,以為成全了她墮掉龍嗣,以為自己只要狠下心,離開了皇宮,不親眼看她離去,時日久了,就能夠捨得。

  他斂眸凝視著她一雙寂靜漆黑的美眸,終於,他放開了手,後退了兩步,定定地看著她沒有半點表情的嬌顏,看著她無視他存在的閉上了雙眸,久久,他才終於轉身離去,一雙銳眸微瞇起,其中斂著如鋼鐵般不容屈折的堅定。

  不,容若,你休想生分了去,在二哥願意放手時,你沒有離開,現在,二哥不允你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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