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放河燈

　　夏日六月倏忽即逝，陰曆七月轉瞬來臨。

　　過了七月初七女兒節，不過幾天功夫，就到了七月十五，民間俗稱的中元節。

　　這一天，從月上柳梢頭開始，顏山城孝水河兩岸的街道上，就鱗次櫛比的亮起了星星點點的燭光，一個接一個商販的攤子順著孝水河兩側河岸擺開，小攤頂上掛著氣死風燈，照著攤子上擺著紙的、布的、綢的，甚至還有用金屬製作的各種各樣的河燈。

　　孝水河裡，也漂浮著星星點點的燈光，近看，是一盞盞花式多樣的河燈，有飛禽走獸、有花鳥魚蟲、有寶蓮賜福、有龜鶴延年、有龍鳳獻瑞、有麟趾呈祥……燃燭其間，隨波逐流，滿江輝煌，五彩繽紛，遠遠望去，如同夜晚的繁星降臨人間，呈現出一派喜慶熱鬧的盛世氛圍。

　　河燈，是顏山城千家萬戶過中元節時，必不可少的一項物品。按照顏山城的風俗，中元節這天晚上，人們先要沿著孝水兩岸放河燈，把自己的祝福、心願之類寫在河燈上，順水漂流，傳遞給冥間的親人。等戌時過後，人們才會趕回家，和族人一起，祭奠自家列祖列宗。

　　這一個晚上，無論貧富貴賤，人們不約而同的集中在孝水河畔，選擇自己鐘意的河燈，再到柳樹下、荷花旁、水台邊，悄悄寫上自己對冥間親人的絮語，然後放到河裡。

　　坐落在孝水上游的一個觀河台上，謝建文帶著謝府月晗、知鳳、知蘭三位小姐，還有謝月昇，被僕役丫鬟們簇擁著，獨佔了這一小方濱水的天地，進行他們的放河燈儀式。

　　像這種小觀水台，基本上顏山城一戶官宦人家會佔據一個，既可以放河燈，又可以與那些熙熙攘攘的平民隔開，免得女眷們被衝撞了。

　　在小廝的伺候下，謝建文端端正正的在一盞麟趾呈祥河燈上寫了字，率先放到河裡去，又恭恭敬敬作了三個揖，默念了幾句「諸魂超脫，歸於地府」，然後才起身，吩咐一聲：「你們也去放河燈吧。」

　　因為謝老太太年紀大了，這種鬼氣陰森的晚上不適合出來，梁氏就主動留下照顧謝老太太，其實這是她早就和月晗等人商量好了的藉口，因為她坐胎未穩，實在不適合車馬顛簸。

　　因此謝建文放過河燈之後，就輪到月晗、謝月昇、知鳳、知蘭四個少年身上。

　　謝知蘭父母俱在，對她來說，放河燈與其說是溝通陰間親人，倒不如說更像一場遊戲，因此她在丫鬟的服侍下，一會兒工夫，就把一盞蓮花燈給放走了。

　　然後她抬起頭來左右一看，只見大小姐謝知鳳一反往日的高傲，這會兒眉眼隱約浮現淚光，正一筆一劃的在一盞寶蓮賜福燈上寫字，謝知蘭抿抿嘴，知道謝知鳳這會兒八成是在悼念亡母鄒夫人，也就知趣的不過去騷擾她。

　　等她把目光再投向月晗，卻意外的發現，月晗身邊，居然放了兩盞河燈，那河燈素絹製成，一盞上面畫了事事順遂的如意圖案，另外一盞上卻什麼畫也沒有，而是密密麻麻寫滿了蠅頭小楷。

　　謝知蘭眼珠一轉，就湊到月晗身邊，一邊開口問：「晗姐姐，別人都是一盞燈，怎麼你偏偏是兩盞啊？」

　　她說著話，手已經看似不經意的去拿那盞寫滿字的河燈，直覺告訴她，上面肯定寫了對月晗來說很重要的東西。

　　她手快，沒想到月晗手更快，在她碰到河燈的一瞬，月晗已經把那盞寫滿字的河燈推倒了水裡，那河燈甫一落水，微微趔趄了一下，隨即就被水波推著，向下游漂去。

　　謝知蘭急著踮腳去看，沒想到月晗方才一推之下，根本沒來得及點燃河燈裡的蠟燭，那河燈黑乎乎的，天色又暗，哪裡還能看到一點點字跡……

　　「晗姐姐！」謝知蘭瞥一眼站在她們身後的謝建文，跺腳做出一副嬌憨的樣子：「蘭兒不過想看看你的河燈，你就顧不上點蠟燭都要推出去！我們可是姐妹啊，你卻這麼防著蘭兒！」

　　謝建文聞言，頓時微微皺了皺眉。

　　謝月昇剛要尖聲反駁，就被月晗不動聲色的按住了。

　　緊接著，月晗眉眼淡淡的說了一句：「勞蘭妹妹費心了，那不過是我抄的一篇金剛經，順水漂去，也讓陰間的先父看看我這個女兒如今的功課如何。」

　　謝知蘭沒想到月晗敢堂而皇之的提什麼「先父」，一時之間反倒怔了一下，回頭看看謝建文，然後才做出一副義憤填膺的樣子：「晗姐姐！咱們是一家人啊！你口口聲聲說先父！可把我爹爹放在眼裡？！莫非你這是詛咒爹爹嗎？！」

　　月晗也不辯解，只是草草向謝建文福身一禮，說了句「月晗冒昧了」，然後，就不再搭理謝知蘭，自顧自去給剩下那盞河燈點蠟燭了。

　　謝月昇也不再說話，哼了一聲，就在自己手裡那盞河燈上，提筆寫了一個大大的「爹」子，然後才點燃蠟燭放了下去！

　　他們身後，謝建文眉間閃過一陣不悅，但覺得自己不該跟兩個孩子置氣，就背著手轉頭去看別的地方了。

　　河燈亮，河燈明，河燈一放三千里，我念親人淚盈盈……

　　月晗凌風站在河畔，努力去尋找那盞寫滿字的河燈，然而河面上千燈競發，那盞黑乎乎的河燈早被眾多燈影光輝淹沒了，她哪裡還能找到那盞河燈的影子？

　　一滴淚，悄無聲息的從月晗的眸子中滑落：爸爸，媽媽，你們好嗎？爸爸你在天上，還穿著那身綠軍裝嗎？媽媽你在天上，和爸爸重逢了嗎？你們能看到我這個轉世為人，改頭換面的女兒嗎？

　　孝水河南岸，一處僻靜的水窪旁，一個青衫飄飄的公子，正不緊不慢的搖著扇子，欣賞著上游千百盞河燈浩浩蕩蕩飄過來的美景。

　　「萬盞蓮燈水面浮，中元佳夕盪輕舟，繁星朗月光同映，點綴前汀一段秋……」

　　「啪啪，三……三公子好詩才！」青衫公子身後，一個中年男子拍拍手，讚嘆道：「把這中元之夜萬燈齊發的美景描繪的淋漓盡致，又有天家氣象，實在是好詩！」

　　那青衫公子回身一笑：「景翁，你明知道我素乏捷才，還這麼誇我，是不是有點昧良心啊？」

　　他手中扇子瀟灑的一攏，又笑道：「不過你說這詩有天家氣象，還真是說對了，這是前朝一位皇帝寫的詩，被我盜用了。」

　　那被稱作景翁的中年男子皺眉想了想，又誇到：「在下竟沒有見過這首詩，可見三公子博學多才，讓在下佩服。」

　　青衫公子忍不住哈哈笑起來：「景翁，你還真是馬屁高手啊！」

　　那景翁一張老臉被他笑的通紅，只好咳嗽一聲，轉移話題道：「可惜沒有提前準備河燈，不然的話，也可以讓三公子與民同樂。」

　　那位三公子這回倒是點點頭：「我還真沒放過幾回河燈……咦？」

　　他突然驚訝的「咦」了一聲，看向河面：「怎麼還有一盞沒點著的河燈？」

　　下一刻，他已經縱身掠起，如同一隻張開肢膀的大鶴一樣，腳尖連踩河裡幾盞河燈，轉瞬到了河中央，然後，俯身拎起一只河燈，就深吸一口氣，縱身落回岸上！

　　那景翁和身後兩個侍衛忙上前把他圍住，只見他長衫下擺已經濕了一截，景翁頓時跌足嘆道：「三公子！千金之子尚且坐不垂堂，您也太冒險了！」

　　那三公子方才雖然調笑這位景翁，但顯然對他也頗為尊敬，聞言只是嘿嘿一笑：「我就好奇，誰這麼笨，竟然連河燈都忘了點！要不咱們點上蠟燭，也來放一次河燈玩！」

　　下一刻，他把那河燈拎到眼前，就著侍衛湊過來的牛皮燈籠仔細看了看，臉上神情卻瞬間變了！

　　站在他身側的景翁沒留意到他的神情，而是也好奇的看著那燈籠念道：「爹，娘，你們在天上還好嗎？爹爹您可還穿著那身軍衣？娘您可追上了爹爹的腳步？孩兒楊靖，現在很好，請爹娘放心……」

　　他念了幾句，不由感嘆道：「這詞句雖然粗陋不文，難得的是明白如話，通俗易懂，倒是讓人看了頗為動情，沒想到書信還可以這樣寫。」

　　那位三公子卻依舊皺著眉頭，這個河燈上字句的敘述方式，像極了他曾經熟悉的一種文體；然而，仔細看去，其中的稱呼卻又分明是這個時代的，充滿了矛盾。

　　他思索了半晌，仍然不得要領，不過，手中卻把那河燈中的蠟燭拿出來扔了，把那寫著字的河燈面從竹篾條上撕下來，折成平平整整一個方勝的樣子，揣到了自己懷裡。

　　「三公子？」景翁和那兩個侍衛疑惑的看著他，不知道他好端端的為什麼要去保留一個河燈的皮面。

　　三公子也不解釋，若無其事的開口：「阿成，你探問明白了嗎？那孫子羽原來住在何處？平日裡和誰交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