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人子
有刺客!
夜色中,謝建文緊張的盯著那個伏在地上的黑影,腦海裡第一個浮現的念頭,就是這三個字!
正當他屏氣凝神,準備躡手躡腳的回去叫家丁的時候,卻發現那個伏在地上的黑影又直起身,片刻之後,再俯身下去,似乎是在跪拜什麼東西。
謝建文最初的緊張勁過去,這會兒又好奇起來,於是腳步輕輕地往前走,像去看看究竟是誰在那裡。
等他又走近十幾步,離那黑影不過兩丈來遠的距離了,就聽到那個黑影喃喃的叨念聲:「……中元節不能祭祖,致使列祖列宗靈前冷落,一不孝也;童子成人,顧養恩而忘生恩,二不孝也;幼時恬於嬉戲,不知用工讀書,三不孝也……」
謝建文站定了,眉頭也微微皺了起來,聽著那個黑影又念叨了片刻,越說越傷心,最後竟乾脆伏在地上嗚嗚哭起來……
月華如水,夜風如泣,跪在地上低聲哭泣著不忘自家祖宗的那個少年,讓謝建文竟沒來由的打了一個寒顫……
「誰?」那跪在地上的黑影顯然一直很警覺,突然從地上躍起來,一臉戒備的看向謝建文的方向。
謝建文緩緩踱步,從樹蔭下走出來,臉上已經恢復了一貫的威嚴。
他看著那個黑影,沉聲道:「謝月昇!黑燈瞎火,你在這裡做什麼?!」
謝月昇顯然也認出了謝建文,但是原本戒備的姿態並沒有放鬆,只是低下頭,恭謹的回答:「回老爺的話,昨夜是中元節,月昇忝為人子,卻沒有祭拜列祖列宗,因此心裡十分自責,所以今天悄悄來拜祭一番。」
謝建文背著手踱到那涼亭跟前,只見涼亭的石桌上,擺著三柱線香,線香後面是三個蘋果,一個梨子,此外,還有一個小小的酒杯。雖然十分簡陋,水果也參差不齊,但是祭品、祭酒、香燭卻都齊全,足見拜祭的人煞費苦心。
謝建文沉吟片刻,指指桌上的東西:「這些東西哪兒來的?」
謝月昇遲疑了一下,才回答:「香燭和酒杯,是我從廚房裡悄悄拿的,不告而取視為偷,月昇知錯了;不過,那酒杯裡不是酒,是我盛的清水;蘋果和梨子也不是偷的,是我這幾天把自己的分例悄悄攢下來的……」
說到最後,謝月昇臉上閃過幾絲羞愧:「沒能湊齊四個蘋果,時間又近了,只能這樣……」
他聲音雖然低,但是謝建文臉上,卻分明多了幾分震撼。
月光下,謝建文仔細打量謝月昇,只見當年發著高燒被月晗帶到謝府的小男孩,已經長成了一個十歲的少年,身量雖然還未長足,但是眉眼間的輪廓卻逐漸清晰起來。
那張小臉上,有梁氏一雙眼睛的影子,但是,那鼻子、下巴,對謝建文來說,卻是陌生的,不過他知道,那是來自另外一個早逝的男子的血脈。
一瞬間,謝建文竟然有些羡慕起那個早逝的男子了,儘管他一生不算得志,但是身後,卻有子嗣心心念念著,要給他供奉香火……
而他謝建文呢?
年過四旬,卻還沒有傳宗接代的兒子,也不知去世之後,是不是會成為沒人供奉的孤魂野鬼……
這個有些蒼涼的念頭,讓謝建文加倍珍視起梁氏肚子裡那個還不知道性別的胎兒來。
「夜裡涼。」謝建文緩緩對謝月昇開口:「也要小心燭火,你拜祭完之後,就快點回去吧。」
說著,謝建文就轉身拂袖離開了。
謝月昇的指甲一直掐著手心,垂著頭,恭恭敬敬的等謝建文走了,他才回到涼亭前,對著那即將燃盡的香燭,重新跪了下去,輕輕的呢喃著:「爹爹,求你保佑姐姐和昇哥兒的法子能靈通……爹爹……昇哥兒好想你……」
如水的夜風中,小小的少年壓抑的哭泣,一滴又一滴滾燙的淚珠,打濕了胸前那象徵童生身份的青衫衣襟……
綠靜軒正房裡,梁氏已經梳洗過,換上家常雪白的中單,散開了頭髮,神色恬靜的半靠在床頭聽程媽媽給她稟報事情。
看到謝建文挑簾子走進來,梁氏忙從床上起身:「這麼晚,老爺出去賞月了嗎?」
謝建文緊走幾步過來,輕按她的肩膀阻止她起身:「別亂動,小心身子。」
梁氏甜蜜的一笑,又趕緊吩咐程媽媽:「程媽媽,那紅棗山藥湯還在小爐子上熱著吧,快給老爺盛一碗來,記得少盛點紅棗。」
程媽媽笑瞇瞇的答應著退下去,一會兒工夫,就用那粉瓷小碗端進一盅熱乎乎的湯來,恭恭敬敬的呈給謝建文。
謝建文已經用熱毛巾擦過手臉,接過那紅棗山藥湯,舒舒服服的喝了幾口,方才有些蒼涼的心境,也被熱乎乎的捂了過來。
他再看看梁氏,梁氏溫婉的躺在那兒,正含笑輕輕用手撫著自己的小腹。
謝建文心裡一動,開口道:「前幾天,昇哥兒是不是提出來,想去池州書院讀書?」
梁氏怔了一下,忙回答:「昇哥兒年紀小,亂說的,老爺您千萬別放到心裡去。」
謝建文看到她惴惴的神情,不禁笑起來:「夫人是怕我多心嗎?」
梁氏被他說中了心事,臉上微微一紅,低下頭,乖乖回答:「程媽媽說,昇哥兒年紀還小,如果出去念書的話,萬一有外人胡說八道,詆毀了老太太和老爺的名聲,那就不好了。」
謝建文點點頭:「胡媽媽是老成之言,不過。」他頓了頓,嘴角浮起一個笑容:「昇哥兒畢竟是男孩子,好男兒志在四方,想去書院專心讀書也是好事,我們不能為了一點虛無的名聲,就誤了他。」
梁氏驚訝的看著謝建文,輕聲喚了一句「老爺?」
謝建文已經下了決斷:「就這樣吧,明日我就讓人著手聯繫池州書院那邊的山長。夫人如果擔心昇哥兒沒出過遠門的話,不妨也修書給內兄一封,請他多看顧昇哥兒。等一切安排好了,就挑個好日子,讓昇哥兒去念書吧。至於母親那裡,你也不用擔心,我會去跟母親說明白的。」
梁氏一方面感動於謝建文的通情達理,另一方面,又有些捨不得才十歲的謝月昇,一時之間心裡百感交集,眼中不由滾下淚來。
「好了,別哭。」謝建文愛惜的用帕子給她擦著眼睛:「肚子裡還有孩子呢,可不能哭。」
肚子裡的孩子!
謝建文回味著這幾個字,心情也頗為敞亮起來:是的!我謝建文也會馬上有兒子,何苦還要苦苦拽住一個和自己沒有血緣關係的男孩?!早晚有一天,我百年之後,也會有自己的子孫,給我祭祀供奉!
第二天,當月晗和謝月昇被梁氏叫過去,聽到梁氏面色複雜的說了這個消息後,謝月昇足足怔了好一會兒,才「嗷」的一聲叫!揚著胳膊跳了起來:「我要去池州了!我要去池州了!」
看著日趨沉默的兒子,這會兒卻這樣興奮飛揚,梁氏又是心酸又是欣慰,忍不住又咬著帕子哭起來,月晗和程媽媽等人勸了好一會兒,才讓她稍減悲戚。
等月晗和月昇姐弟倆從正房出來,謝月昇就忍不住緊緊拉住月晗的衣袖,一臉崇拜的看著月晗:「姐!你真厲害!」
月晗拍拍他的臉,想想謝月昇的年紀,放在後世的話,不過才上小學,即使要寄宿,也都是一千個一萬個不願意。但是現在寄人籬下的環境,卻逼得這個孩子主動要求去寄宿,心裡又是感概,又是憐惜,柔聲道:「一個人在外,先要照顧好自己,然後才是好好讀書,記住了嗎?」
謝月昇使勁點頭:「我都聽姐姐的!」
一轉眼兩天過去,謝建文給池州書院山長的信已經發出去,月晗和梁氏也開始給謝月昇準備出門念書的行李,偏偏這時候,趙夫人又遣了人來,請月晗去府衙做客。
說實在的,自從那次被叫去問話之後,月晗雖然知道強權之下,趙夫人不可能把自己完全保護起來,但是心裡畢竟還是對趙夫人起了一些芥蒂,因為她知道,以趙夫人的精明,如果願意出手相幫的話,她絕對不會在那麼短的時間裡,就被人家叫過去單獨審訊。
如果不是她身體裡有一個成人的靈魂,而只是一個養在深閨,剛剛十三歲的小姑娘的話,面對那樣的審訊,會滴水不漏的回答,毫髮無傷的脫身嗎?只怕當時一個回答不謹慎,這會兒她恐怕已經被押往京城了吧?趙夫人,分明就是為了保自家平安,卻把她親手推了出去!
雖然這麼想,但是月晗還是稟過謝老太太和梁氏之後,跟著趙府的婆子登上了去趙府的馬車:無論如何,她也需要知道,那幾位京城來的審訊人員,現在還在不在顏山城?而她的師傅芸姑和孫子羽,如今又是什麼樣的情形?哪怕只能知道一點消息也好。
馬車到了趙府二門停下,有婆子領了月晗一路向趙夫人的院子走去,那婆子先前沒少拿過月晗的賞錢,因此一邊走,一邊殷勤的小聲道:「大小姐被夫人禁足了,所以沒法出來見姑娘了。」
月晗輕輕頷首,跟著那婆子進了趙夫人的屋子,只見趙夫人一個人在屋裡坐著,身邊的小榻几上,則放了兩張輕飄飄的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