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章 雲湧
農曆八月初三,是謝月昇啟程,前往池州書院念書的日子。
其實,再過十來天,就是人們最重視的中秋節了,這也是最講究合家團圓的一個節日,謝月昇完全可以在謝家過完這個團圓節再啟程的。
但是,謝府上下,除了梁氏和月晗,以及程媽媽等少數幾個僕婦意識到這一點之外,其他的人,無論是謝老太太,謝建文,還是謝知鳳、謝知蘭、兩位姨娘等等,都沒有人提出這個建議。
或許,在這種無意識的漠視之下,恰恰正反映了謝家眾人對謝月昇最真實的態度:無論姓不姓謝,他其實都和我們不是一家人。
對於這種冷遇,十歲的謝月昇反倒並沒有表現出悲哀,而是安慰梁氏道:「一想到池州書院名師那麼多,兒子就恨不得插上翅膀飛過去,早點開始好好念書!再把兒子困在這裡十幾天,比讓兒子坐牢還難受!」
而私底下,謝月昇卻悄悄對月晗發誓:「姐姐,我一定會好好念書!將來買回咱們的祖宅,把姐姐接回去,我們姐弟倆好好過日子!」
說這話的時候,謝月昇一張俊秀的小臉繃得緊緊的,但是眼圈卻控制不住紅了。顯然,小傢伙表現的再豁達,但畢竟年紀還小,對於這種冷漠,心裡還是難免覺得委屈的。
月晗看著這個已經快和自己一樣高的小傢伙,終於忍不住,張開手,緊緊地,緊緊地抱住了他!
「昇哥兒,你要記得,如果有一天,姐姐不在這裡了,那一定也是為了恢復爹爹的姓氏去努力了。你無論是受了委屈,還是有了高興的事,都要記得和娘分享,她永遠是最疼你愛你的娘!」
月晗在謝月昇的耳邊輕輕開口,囑咐到這裡,還是不放心,又稍稍放開他,看著他的眼睛,嚴肅的說:「你答應姐姐,以後無論如何,每十天都要給娘寫一封信,告訴她你的喜怒哀樂,你可記住了?」
「姐?」謝月昇感到有些不安了,一雙清澈的大眼睛關切的望著月晗:「為什麼不能寫信給你?你有什麼事瞞著我?」
月晗盈盈一笑,進京選秀的事還沒有定下來,再加上謝月昇年齡還小,性子又有些偏激,萬一知道了,只怕會固執的認為謝府這是拿月晗做交易,甚至會為此大鬧謝府。因此,這些日子來,她和梁氏都不約而同的隱瞞了謝月昇,沒有告訴他自己可能要去參加選秀的事情。
「因為,古人早就說了,兒行千里母擔憂啊!」月晗笑的十分自然:「你飛的再遠,最擔心你的,也是我們的娘,所以你一定要首先給她寫信。她現在又懷孕了,身子正是最虛弱的時候,更受不了一點焦急的,所以你一定要記得,無論遇到什麼事情,都要照顧好自己,免得娘擔心。」
謝月昇只當月晗還在找機會緩和他和梁氏的關係,因此也就放下心來,點點頭:「我會給娘寫信的,也一定會給姐姐寫信的。」
說著,小傢伙一臉堅毅的開口:「姐,你別哭了,王勃說『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弟弟是去求取功名,是好事,你應該為我高興才是!」
月晗伸手抹了一把臉,這才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自己竟然已經淚流滿面了……
到了初三一大早,一輛馬車就停在謝府門口。本來,謝建文是準備親自送月昇去池州書院的,但是,偏偏前一天傍晚的時候,荷田鄉又有兩戶宗族為了征地的事大打出手,謝建文只能趕去處理這件事情了。
謝府除了謝建文之外,在沒有成年的男主子,因此最後只好有已經被提拔成管事的謝阿三帶了兩個小廝、一個車夫,護送謝月昇啟程。
月晗特意向教養嬤嬤請了一個時辰的假,然後抱著鈺姐兒,和梁氏一起帶著一眾僕婦,站在謝府門口,眼看著謝月昇給梁氏磕了三個響頭,又深深的看一眼月晗,摸了摸鈺姐兒的頭頂,就轉身登上馬車,再沒有回頭。
馬車捲起一路煙塵,很快消失在清晨的朝陽中……
等馬車消失的那一刻,梁氏終於忍不住哭出聲來,月晗懷裡的鈺姐兒被梁氏感染,也跟著哇哇大哭起來。
月晗又要哄小的,又要勸梁氏,自己的眼淚也忍不住留下來,程媽媽等人好一通勸,才把她們扶回綠靜軒。
等哄好了鈺姐兒,又勸著梁氏躺下休息,月晗這才退出綠靜軒,扶了丫鬟繡鸞的手,向教養嬤嬤的院子慢慢走去。
或許是第一次送從小帶大的小包子謝月昇遠行,月晗一上午的功夫,都覺得有些心神不寧,原本最被焦嬤嬤欣賞的青綠山水,也畫的亂了皴法,被焦嬤嬤皺著眉頭,狠狠訓了一頓,月晗這才逼著自己靜下心來,特意選了最細緻的牛毛皴,去勾勒一幅草木繁盛的山峰景象。
好不容易等到了午時,焦嬤嬤宣布可以去吃飯了,月晗又畫了一會兒,然後收了筆,正準備回綠靜軒看看梁氏,剛跨出書房的門,就看到自己的丫鬟竹苓拿著一封信,沿著走廊一路飛奔過來!
月晗心裡「咯噔」一下,在原地站住了。
「姑娘!」竹苓飛跑過來,喘了一口氣,才小聲開口道:「剛才有人送了這封信到後門,說是關於昇少爺的,知名要交給您。我娘正好在二門上,見小廝送信進來,她就趕緊接了過來,讓奴婢給您送過來!」
竹苓的娘,正是曾經給謝月昇當了幾年乳母的孫媽媽,後來月昇年紀漸大,屋裡不適合再留奶媽了,梁氏就做主,把孫媽媽安排到二門上做了一個管事娘子,如今日子倒也輕鬆自在。
竹苓一邊說著,一邊把那封信遞給月晗。
月晗接過來,手竟微微有些顫抖:月昇早晨剛走,這會兒能有什麼消息,又是誰有他的消息?竟然這麼急的送過來?
她深吸了一口氣,強攝心神,才把信封撕開,從裡面抽出疊的薄薄的一張紙,上面寫著一行瀟灑的行書:「酉時三刻,天緣橋南,十兩銀子,贖回原冊。」
隨著信紙飄落出來的,還有一張薄薄的紙片,竹苓從地上拾起來,下意識的看了一眼,就忍不住輕呼一聲,隨即趕緊捂住嘴,把那半頁紙遞給月晗。
月晗接過去仔細一看,那半頁紙薄如冰片,正是書院學生們最喜歡用來臨摹字帖用的雪花宣。而這半頁宣紙上,臨摹的卻不是什麼名家的背貼,而赫然是謝月昇的字跡,上面一筆一劃,寫下的「童生楊月昇,年十歲,宦籍,曾祖成傑,祖延嗣,父瑞文……」
月晗清麗的小臉,一下子變的雪白!
這上面寫的內容,赫然是童生參加縣試的時候,需要填寫的身份標識:年齡、出身籍貫、曾祖、祖父、父親三代人的姓名等等。
按照這時候的宗族制度,月晗和月昇既然已經被謝家收養,改姓為謝,那三代之內,沒有特殊緣由的話,是絕對不能再提自己本來的姓氏,而必須時時刻刻以「謝家人」自居的,如果不這樣,就會被世人嗤笑,認為不懂規矩。嚴重的話,甚至會影響到婚喪嫁娶、讀書上進。
而眼下,月晗拿到的這張雪花宣紙上,月昇卻大喇喇的寫出了自己的本姓,而且寫出了自己親生曾祖楊成傑、祖父楊延嗣和父親楊瑞文的名字!
這或許只是月昇私下寫出來,悼念自己的親生父親的,但是,現在這張紙落到了別人的手裡,卻成了一個定時炸彈,對方只要把這張紙公之於眾,那謝月昇無疑就會背上一個「忘恩負義」的名聲,被世人嗤笑,被謝家責駡,乃至於被最注重名聲的池州書院剝奪去念書的機會!
難怪拿到這張紙的人,敢這樣堂而皇之的提出來:要給我十兩銀子,才能贖回這張紙!
十兩銀子,足夠一戶中等人家,過上半年了!
月晗皺皺眉頭,又翻過先前看到的第一張紙,只見那張紙的背面,還寫著兩行小字:「不見本尊不掏錢,爾曹身與名俱滅!」
這就是赤裸裸的威脅了!
月晗看向竹苓:「天緣橋在哪裡?」
竹苓想了想,不太確定的開口:「好像在孝水河下游,綠蔭台那邊,離咱們這兒三四里路的樣子。」
月晗點點頭,又問竹苓:「孫媽媽今晚當差嗎?你哥哥今晚有沒有差事?」
竹苓看著月晗嚴肅的樣子,不由也有些緊張起來,輕聲道:「奴婢的娘和哥哥今晚都不當差。」
月晗鬆了一口氣,心裡已經打定了主意……
當天下午,酉時三刻,太陽剛剛落山,孝水河南畔的天緣橋邊,一個帶著帷帽、十三四歲上下的女孩,就在一個壯實漢子的陪伴下,嫋嫋娜娜的出現在河邊。
女孩的一隻手,一直緊緊攥著左手袖口,似乎是有些緊張,又似乎是捏著什麼重要的東西……
在女孩和漢子身後大概七八十步遠的地方,有一片茂密的柳林,柳林邊停著一輛看不到徽飾的馬車,馬兒無人看管,正在悠閒的吃著草。
距離馬車不遠的柳林裡,卻還有兩個人,其中一個身影也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女孩,陪在她身邊的,卻是一個年近四十歲的中年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