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2章　伶仃幼童投親來（下）

　　隨著小女孩一字一句冷冷的敘述和質問，崔嬤嬤身後的僕婦和家丁竊竊私語起來，他們都是三等下人，平日裡進不得內院，今天因為事發突然，他們又手腳粗壯，這才被派來跟著崔嬤嬤抓人，沒想到居然聽見小女孩說出這樣的秘辛。

　　崔嬤嬤卻是小女孩姑母的心腹，自然隱約揣摩到自家主子崔楊氏那份齷齪心思：崔府只有老太爺出任過知府，後來子弟讀書都沒有出色的，崔老太爺致仕之後，崔府坐吃山空，等到崔楊氏當家作主，手頭已經越來越緊張，眼看要偷偷當嫁妝了。

　　相形之下，崔楊氏的娘家、也就是這對小姐弟家裡因為有父親楊文瑞一直為官，又有母親梁氏帶來的大批嫁妝，家境倒還不錯，身為小姑子的崔楊氏沒少回去打秋風，可惜哥哥英年早逝，眼看嫂子梁氏要改嫁，崔楊氏著急之下，才鬧出了一場奪嫡奪產的風波。

　　本來崔楊氏是打算等侄女楊月晗長大，就許配給自己次子，因此一開始對楊月晗姐弟還頗為親近，沒想到這姐弟倆思念娘親，朝夕啼哭，讓崔楊氏看了就煩，漸漸冷落起來，等到楊月晗姐弟被崔楊氏兩個兒子打傷，崔楊氏更是把他們直接當成了掃把星，這才有了送到深山廟裡生死由命的打算……

　　沒想到素日十分膽怯只知道哭的表小姐，這會兒突然像變了一個人一樣精明起來，當眾質疑姑媽的心思，因此崔嬤嬤這會兒臉色陣紅陣白十分精彩，偏偏慌亂之下除了嚷嚷「胡說八道」，一時沒想出什麼更有力的反駁來。

　　小女孩一雙清涼的大眼睛緊緊盯著崔嬤嬤，心裡一邊盤算著還有什麼方式繼續拖延時間，一邊心裡忍不住泛起一陣苦笑：沒想到自己穿越過來沒幾天，竟然就會碰上這麼狗血的劇情。

　　沒錯，小女孩楊月晗，是兩天前剛剛穿越過來的，她前生叫楊靖，十五歲時她做軍醫的父親殉職，母親因此得了抑鬱症自殺身亡，她靠著父親的撫恤金，好容易堅持到大學畢業找了一份工作，沒想到又查出來患了鼻咽癌，在放療化療中煎熬了大半年後，她終於選擇了一個夜深人靜的時刻，縱身從十五樓跳了下去，誰知道再次醒過來，她卻穿越成了一個八歲的小女孩楊月晗。

　　當時的楊月晗為了保護六歲的弟弟楊月昇，被兩個表哥推到石頭上撞到了後腦勺，弟弟楊月昇也被推進寒冰還沒融化開的池塘，楊靖穿越過來的時候，這姐弟倆已經在廂房裡躺了兩天，身邊只有一個亂了方寸的乳母守著，姑媽崔楊氏怕敗壞了自家兒子的名聲，也不從府外請大夫來給楊家姐弟看病，只憑著一個粗通醫術的心腹婆子胡亂開藥，如此治療了三天下來，後腦受傷的楊月晗終於再也撐不住，小小年紀一命嗚呼，要不是被楊靖穿越附體，這會兒也就是冰冷童屍一具了。

　　穿越重生的楊靖，從乳母斷斷續續的哭訴中，很快弄明白了這對可憐小姐弟的身世：小姐弟父親叫楊文瑞，生前是常山城同知，娶妻梁氏，是池州鹽運使司巡鹽御史梁君玉的嫡妹。

　　楊文瑞才學不錯，頗得上官信任，可惜身體卻羸弱多病，斷斷續續臥床幾年之後終於病死任上，只撇下當時剛剛二十一歲的妻子梁氏，和五歲的女兒楊月晗、三歲的兒子楊月昇。

　　巡鹽御史梁君玉心疼妹妹梁氏年輕守寡，加上梁氏性格又十分軟弱，孤身一人帶著兩個孩子實在撐不起門戶，因此梁君玉就做主，讓妹妹按制為夫君守喪三年之後，改嫁到了顏山城，做了顏山城通判謝建文的續弦夫人。

　　本來謝建文謝老爺已經同意梁氏帶著一雙小兒女一塊嫁過來，誰想到迎親前兩天，楊文瑞出嫁多年的妹妹崔楊氏卻突然帶著大隊僕婦出現，大罵嫂子梁氏是要斷了楊家香火，硬逼著楊氏把一雙兒女和夫君家財都留下，然後淨身出嫁。

　　楊家當時只有三五個僕人，崔楊氏又是出了名的潑辣，她大哭大鬧，下人們沒有一個敢出面應付姑奶奶雌威的，而即將再嫁人的梁氏被小姑子罵的狗血淋頭，偏偏生性靦腆，又覺得自己再嫁愧對亡夫，竟是一句嘴也回不上，最後直接哭暈了過去。

　　就這樣，趁著梁氏暈過去，崔楊氏打著「替哥哥留香火」的旗號，帶著人利索的收拾了楊家的金銀細軟，又硬讓人抱著楊月晗姐弟，只帶了一個乳母就回了崔府。

　　之後梁氏是如何出嫁的，被帶到崔府的乳母也說不清楚，但她卻知道梁氏改嫁後，幾次三番遣人送物想探望楊月晗姐弟，但是都沒崔楊氏以「寡婦再蘸，與我楊家再無關係」為理由，硬生生給攔了回去。

　　如此曲折的劇情，讓楊靖，也就是新生的楊月晗忍不住唏噓一番，接下來面對現實處境，楊月晗一開始還想憑藉自己粗淺的醫學知識，給高燒不退的楊月昇退燒保命，找不到酒精搓手心腳心，她讓乳母去廚房要瓶燒酒，誰知道乳母去了半天，最後卻披頭散髮的回來，不但沒帶回什麼燒酒，臉上還多了幾道劃傷，說是被管廚房的婆子給抓的。

　　這還不算完，乳母剛哭了幾聲，崔楊氏的心腹崔嬤嬤就氣勢洶洶的帶人過來，把乳母硬生生拖出去賣了，理由是乳母方才要酒不成，竟和管廚房的婆子廝打了一頓！

　　「你們還愣著幹什麼？！表小姐失心瘋了，還不趕緊把她請回去！」

　　崔嬤嬤一聲厲喝，打斷了楊月晗的思緒，楊月晗眉頭緊皺，看著眼前的崔嬤嬤，想起乳母提到過：管廚房的崔婆子正是崔嬤嬤的親妹子，她不由得冷笑一聲：「崔嬤嬤這麼盼著我和昇哥兒回去嗎？也好，聽說你妹妹管著廚房，手裡新得了一瓶羊脂茯苓霜，最是清熱敗火的，我現在就跟你回去，向你妹妹討點羊脂茯苓霜給我弟弟退燒吧！」

　　崔嬤嬤這會兒聽楊月晗突然提到什麼羊脂茯苓霜，腳步不由又遲疑幾分：她是夫人崔楊氏的心腹，妹子管著廚房自然多了幾分體面，甭管哪家生鮮熟食店想做崔府的生意，都要先給她們崔氏姐妹塞足好處才行。

　　那天楊月昇的乳母去廚房要燒酒，不想正巧到了月初，一家熟食鋪老闆來崔府廚房結帳，悄悄孝敬了崔婆子一瓶稀罕的羊脂茯苓霜，乳母忍不住嘲諷幾句，這才被惱羞成怒的崔婆子廝打了一頓，又被逐出了崔府。

　　要是這位表小姐回了府，真的到崔楊氏面前提什麼羊脂茯苓霜，那……

　　崔嬤嬤心裡不由把自己妹子罵了一百遍：早跟她說過收什麼東西的時候一定要小心，自家夫人崔楊氏性子嚴苛吝嗇，要是知道家裡奴才敢拿著府裡公帳做花頭，給自己換十兩銀子一瓶的羊脂茯苓霜，還不立刻把她們姐妹打發了？！

　　想到這裡，崔嬤嬤回頭掃一眼帶來的幾個僕婦家丁，只見他們幾個雖然立刻乖覺的低下了頭，但匆匆一瞥，也能看出來分明有的人眼睛裡光芒閃爍不定，不知再打什麼主意。

　　崔嬤嬤頓時暗下決心，一回府就要給崔楊氏打小報告，就說這幾個僕婦家丁聽到了表小姐誹謗夫人的胡言亂語，不如遠遠打發了事。至於這個人小鬼大的楊月晗，更是不能留了！

　　拿定了主意，崔嬤嬤再看楊月晗姐弟時，臉上神情就又從容起來：「表小姐還知道您弟弟正發著燒啊，要真心疼表少爺，那就趕緊回府，寶光庵的路師太醫術高明，我們夫人千托萬求，她才答應給表少爺看病，奴才勸您一句，別由著性子胡來，表少爺可是你們楊家唯一的男丁！」

　　楊月晗嗤笑一聲，崔嬤嬤這話冠冕堂皇，乍聽起來一點問題沒有，可惜她早讓乳母打聽了那位寶光庵路師太的底細：據說寶光庵地處深山一向香火稀少，兩年前突然冒出一位最擅長招魂驅鬼的路師太，能油鍋取錢，能憑空出火，寶光庵這才聲名大噪起來。

　　油鍋取錢，憑空出火，這些把戲糊弄糊弄古代人還好，要糊弄她這個穿越人士可就不好辦了。

　　更何況，姑母崔楊氏為了不讓兩個兒子落下「欺負孤兒」的名聲，就不給楊月晗姐弟請大夫看病，哪裡又會突然好心起來？只怕是看中了寶光庵地處偏僻，和這位路師太達成了什麼默契！

　　崔嬤嬤眼見楊月晗只是冷笑，卻背著弟弟緊貼著謝府後門不肯異動半步，心裡不由發急起來，拿了手裡帕子就要去捂楊月晗的嘴，準備硬拖了走再說。

　　楊月晗卻忽然喃喃一句：「不知舅舅這會兒知不知道了我們的消息？」

　　舅老爺梁君玉？

　　崔嬤嬤盯緊了楊月晗：「舅老爺遠在池州，哪裡知道這邊消息？你……你讓人給舅老爺送信了？！」

　　楊月晗也不搭理她，崔嬤嬤回想一下前兩天被賣出崔府的乳母，心裡不由「咯噔」一下，再想想楊月晗不過一個八歲的小女孩，怎麼能把弟弟一路背到謝府後門？要知道這可是隔了大半個顏山城！

　　崔嬤嬤這麼一愣神的功夫，楊月晗終於聽到謝府後門傳來一陣急促雜亂的腳步聲，緊跟著，謝府後門「嘩啦」一聲開了，一個十六七歲、個子高挑面容清秀的丫鬟緊跟著謝三出現在門口。

　　這丫鬟正是品秋！

　　品秋看著形容狼狽的楊月晗姐弟，不相信的揉了揉眼睛，再揉揉眼睛，最後終於又哭又笑的撲了上來：「小姐！少爺！真的是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