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寄人籬下

第001章　伶仃幼童投親來（上）

　　早春二月，凜冽的晨風吹到人身上，還是涼颼颼的，正曆三十二年的顏山城遇上了「倒春寒」，雖然已經過了二月二龍抬頭，城裡居然還又下了不大不小一場雪，讓不少心急著脫下棉衣的人在驟然變冷的天氣裡，都通紅著鼻子打起了噴嚏。

　　顏山城西荊山街尾，坐落著通判老爺謝建文的府邸，這天一大早，謝府後門剛剛「吱呀」一聲打開，守門的謝三就聽到一陣急促的馬車聲向這邊駛來。

　　謝三打著呵欠抬眼看去，迎面駛來的是一輛雜色花馬拉的普通運貨馬車，車上扣著幾個大大的藤條筐子，這種馬車在顏山城官宦人家很常見，幾乎都是用來採買蔬食之類的。

　　買菜怎麼買到謝府後門來了？

　　謝三剛剛嘀咕一句，就見那馬車居然在自己眼前停了下來，駕車的車夫衝他討好的一笑，就回身搬起了馬車上一個大大的藤條筐。

　　隨著車夫的舉動，謝三不由自主的瞪大了眼睛：那個大大的藤條筐下，竟然藏著兩個蜷在一起的孩子！

　　準確的說，是一個看起來七八歲、眉清目秀的小女孩，攬著一個滿臉通紅、呼吸急促、看起來昏昏沉沉的五六歲小男孩。

　　在謝三目瞪口呆的注視下，只見那小女孩衝著馬車夫滿臉感激的點點頭：「阿東叔，謝謝你。」

　　然後，她就小心翼翼的把懷裡的小男孩放下，自己則輕輕拎起身上那條半新不舊的彈墨裙，從馬車上跳了下來。

　　接著，小女孩奮力把昏睡的小男孩拽到自己背上，咬牙一躬腰背了起來。

　　車夫想上去幫忙，小女孩卻費力的閃身避了一下，開口道：「阿東叔，此地不可久留，你趕緊走吧。」

　　頓了頓，小女孩又補上一句：「阿東叔，還要麻煩你駕車到水西門那邊繞一圈，看看碼頭上有沒有新鮮的魚賣，然後再去買別的菜。」

　　那阿東叔眼眶似乎紅了，咕噥了一聲「晗姑娘，你一個人……」

　　小女孩搖搖頭：「阿東叔，你能送我和弟弟到這兒來，月晗就很感激了，不能再牽累你，快走吧！」

　　那車夫搓了搓手，最後終究什麼也沒說出來，轉身坐上車轅，掉轉馬車頭匆匆駛了出去，只是一邊走，還不時回頭張望這邊的情形……

　　謝三盯著那對孤零零的小姐弟，下意識的後退了半步：這大清早的，該不是哪裡跑出來的逃奴吧？

　　可再仔細看看，那對小姐弟儘管說身上衣服半新不舊，還沾了一些灰塵，但料子都不錯，看起來倒像是中等人家的小主子……

　　下一刻，那叫月晗的小女孩背著弟弟回過身來，打量一下謝三，聲音清脆的開口：「勞駕這位大叔，能通稟一聲貴府夫人身邊的品秋姐姐，就說有故人來訪，麻煩她到門口一見嗎？」

　　謝三在謝府守了十來年的府門，這還是第一次看到藏在菜筐裡來到的客人，而且，還是一對剛剛總角、沒有大人帶著的孩童！而且，還一張口就要見他家夫人身邊的大丫鬟品秋！

　　要知道他家新夫人剛剛嫁進來不過兩個月功夫，十分得謝建文的寵愛，因此謝府上下奴僕自然對新夫人和夫人身邊的親信格外關注，連他這個守門的都知道：品秋姑娘是夫人陪嫁的大丫鬟，據說自小父母雙亡，十幾年前流落街頭被夫人撿回去的，怎麼可能會突然冒出這麼小的親戚來？！

　　小女孩見謝三張大了嘴，滿臉的懷疑，就垂下長長的眼睫毛沉思一下，然後側身想從背上的小男孩腰間拿什麼東西。

　　可惜小女孩身量尚未長足，力氣也小，這一折騰的功夫，單手背不穩弟弟，背上的小男孩雙腳已經滑到地上，女孩連忙去撈，謝三也下意識的上前一步伸手扶了一把，剛一碰到小男孩的手，他就像碰到火炭一樣，忍不住驚叫起來：「怎麼這麼燙！」

　　小女孩半拖半拽著弟弟，神色黯然的輕聲道：「他高燒不退，已經三四天了……」

　　小男孩突然嗆咳起來，小女孩忙騰出手來給他捶背，小男孩咳了半晌，依舊沒睜開眼，昏迷中卻喃喃的喊了一聲「娘」，緊跟著有一滴眼淚滑了下來……

　　小女孩咬咬唇，抱緊了小男孩，用目光示意謝三看小男孩腰間的一個荷包：「大叔，您要是不放心我們，就請您幫忙解下這個荷包，交給品秋姐姐看，她應該認識這個荷包。」

　　謝三謹慎的擺了擺手：「小姑娘，我家夫人這幾天病了，一概不見外客，品秋姑娘也日夜服侍，不敢擅離，要不你先留下這個荷包，再說個地址，過幾天我要是瞅著機會，就給你送上去？」

　　小女孩似乎沒想到謝三這麼難說話，張了張口還想再說什麼，兩人忽然就聽到巷子口傳來一陣紛亂的喧嘩聲和腳步聲。

　　小女孩臉色一變，費勁的抱起弟弟想要躲閃，謝三比她速度更快，兔子一樣退到謝府後門裡面，就把門關了起來，一邊關門一邊心裡嘀咕：要真是官府來抓逃奴的，可不要給他們謝府惹上麻煩！儘管……

　　儘管那小女孩清秀有禮，小男孩高燒不醒，看著確實挺可憐的……

　　謝三手腳麻利的插上了後門，終究沒有馬上離開，而是靠著門縫觀察外面的情形。

　　「快看！人果然在那兒！」

　　一個欣喜若狂的女人聲音突然乍響起來，接著謝三就聽到一群人踢踢踏踏跑了過來。

　　「大叔，求你通報品秋姐姐一聲！就說楊家姐弟來了！」

　　小女孩匆匆衝門後的謝三託付了一聲，還沒來得及再多說什麼，轉眼就被追過來的那群人圍了起來！

　　一個四十歲上下、身體肥胖的婆子氣喘吁吁的排開眾人站到前面，一邊用手裡花花綠綠的帕子扇著風，一邊尖著嗓子開口：「表小姐，您這是要幹什麼？您怎麼跑到這裡來的？還不趕緊帶了表少爺跟奴婢回去，我們太太都等急了！」

　　雖然稱呼表小姐表少爺，但那婆子的神情語調，分明沒有半點奴才對主子的尊敬，而且隨著那婆子的說話聲，她身後那兩個五大三粗的僕婦和兩個家丁打扮的男人都虎視眈眈的向小姐弟倆身邊湊了過去……

　　小女孩把弟弟背在身後，勉強笑了一聲：「崔嬤嬤，姑媽既然要送我和弟弟去山裡養病，我們怎麼也應該來和我娘道個別。」

　　那崔嬤嬤看看謝府禁閉的後門，嗤笑一聲：「我的好小姐，一大早不見了您和表少爺，還以為你們被什麼人接走了呢，感情是你們偷跑到這裡來，人家也關了大門不見啊？！依老奴說，你們是楊家的小姐少爺，和這謝家有什麼關係？」

　　說著，她挽了挽袖子，竟然親自上來拽小女孩：「大清早的吵鬧起來不好看，您和表少爺還是跟著老婆子乖乖回去吧！要不然老婆子手腳沒輕重，萬一傷了您這細皮嫩肉，可就罪過了……」

　　眼看她湊過來，那小女孩不閃不避，猛然「嘔」的一聲彎下腰吐起來，小女孩動作突然，一陣嘔吐之下，崔嬤嬤躲閃不及，裙擺立時被濺上了一些嘔出來的清水，登時噁心的尖叫一聲，拎著裙擺退後了兩大步。

　　小女孩擦著嘴角狡黠一笑：「對不住崔嬤嬤，我被餓了兩天，不知怎的肚子難受，弄髒您的新裙子了，真是不好意思。」

　　那崔嬤嬤素來最愛潔淨，此時拎著那沾了穢物的裙子，恨不得立刻躲得遠遠的，將那髒裙子脫下來換新的，偏偏身後奴僕都是聽她命令辦事的，她不能離開，只好惡狠狠的瞪一眼小女孩：「臭丫頭你少廢話！再不回去，別怪我們做奴才的不給你面子！」

　　小女孩背著弟弟的腰忽然挺直了一些，淡淡的開口：「嬤嬤覺得，在這大街上，還容得你們肆意欺侮主子嗎？按我朝律例，奴才欺主，該當何罪？退一步講，就算我和弟弟跟著你們回去，我要姑媽懲治你們的話，姑媽素來最講究規矩體統，你覺得姑媽會不會為了你一個奴才，不給自己的親侄兒侄女面子？」

　　她語氣雖然淡，但對面的崔嬤嬤和幾個僕婦家丁臉色卻都變了變，躲在謝府後門一直偷聽的謝三，聽到外面幾人反覆提起的「姑媽」，再想想之前似乎提到這對小姐弟姓楊，他一個激靈想起了什麼，猛然一拍腦袋，轉身向謝府內院奔去。

　　門外的小女孩依稀聽到了裡面匆匆的腳步聲，猜到謝三是跑去報訊了，她懸著的一顆心才算放下一半，但也知道救兵就算出來，也還需要一段時間，因此，她眼看崔嬤嬤又要上來抓自己，就背著弟弟再退一步，緊緊抵著謝府緊閉的後門，看著崔嬤嬤等人，眼神中閃過一抹涼意，語調也更加冰冷起來：「大表哥二表哥為了搶一件小玩意，不惜把我和弟弟打成重傷，我弟弟高燒不退這麼多天，姑媽姑父非但不給他好好看病，反而要送到深山老廟裡去，究竟是要我弟弟靜養，還是貪圖我爹爹留下的那份家財，要讓我弟弟自生自滅？！你們再敢硬逼我，我就在這裡嚷嚷出來，讓左鄰右舍評評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