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7章 慎終追遠
天壽元年十月十五,是寧安侯太夫人穆朱氏的六十大壽,這位歷經兩朝的貴婦人,和當今天子同齡,又以當今天子為婿,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是京城貴族圈裡地位最尊貴的老人之一。
儘管十月初的時候,因為被靖遠將軍元潔生的案件牽連,寧安侯穆世平突然下獄、寧安侯府上下人等被錦衣衛軟禁、緊跟著寧安侯太夫人又身染瘧疾臥床不起,寧安侯府似乎一夜間呈現一派朝不保夕的局面,但是,沒等官宦貴族們來得及和寧安侯府劃清界限,短短十幾天的時間裡,宮中就派出太醫給寧安侯太夫人診病,景嬪娘娘又在壽辰前一天召見寧安侯夫人,並賜下壽禮,最關鍵的是,寧安侯穆世平居然從詔獄中迅速出獄……
這一切,對於耳目靈通的京城貴族圈來說,都代表了一個明確的信號:當今聖上對寧安侯府聖眷猶在,寧安侯府,還是值得交好乃至巴結的。
於是,這天一大早,打掃的乾乾淨淨、懸掛起大紅燈籠的寧安侯府門口,端的是車如流水馬如龍,官轎簇簇,馬車熙熙,京城裡的六部九卿、達官顯貴、公侯誥命,紛紛出現在寧安侯府,滿面笑容的和出來迎客的寧安侯夫人穆曹氏、二太太穆劉氏打招呼,嘴裡的吉祥話一串串的湧出來。
與此同時,皇城最深處的皇極殿東暖閣裡,曾經奉命監視景嬪的大太監楊全,正彎著腰,躬身向一位老者覆命:「六部尚書的夫人都去了,侍郎們去了十七位,不過內閣大學士郭焱、劉熙瞻兩位閣老都沒有露面,也沒有家人去賀壽。」
那老者身材瘦高、面容清矍,穿著一身居家的便服,卻赫然是只有皇上才能穿的明黃色,這會兒正伏在書案前凝神寫字,正是當今皇上。
聽楊全稟報完,皇上微微一笑:「郭焱和劉熙瞻主管元潔生一案,這會兒迴避都來不及,哪裡敢去露面,和寧安侯勾勾搭搭?」
這種話題,楊全身為一個內侍,自然不敢插口,只能喏喏。
皇上又凝神寫了一個字,然後道:「昨天讓你去看麗正宮那邊的情形,景嬪確實沒有提前告誡她家裡人?」
楊全忙答應道:「去侯府傳旨的人是奴婢派去的,景嬪娘娘沒有插手,寧安侯夫人和那兩位姑娘覲見,一路上都有內廠的探子監視著,從內正門開始,奴婢就一路陪著,確實沒有見到景嬪娘娘私下讓人傳話、或者做其他手腳。」
皇上忽然微微一笑:「那『銀芽勝雪』味道可好?」
楊全猛然聽到皇上提起「銀芽勝雪」,不由嚇得一哆嗦,當時景嬪娘娘為了讓他說好話,當場要塞銀票,他為了避嫌,沒敢當面收,景嬪娘娘就在昨天晚上才讓于公公悄悄送來幾兩名茶「銀芽勝雪」,沒想到,居然還是被皇上的耳目給監視了。
「噗通」,楊全忙跪下了:「皇上英明,昨晚小於子確實給奴婢送來幾兩『銀芽勝雪』,不過奴婢絕不敢欺瞞皇上,昨兒個景嬪娘娘問話的時候,寧安侯夫人看著似乎有些怨言,但是據那位謝姑娘說,寧安侯太夫人這些日子卻一直很通情達理,一再說是寧安侯爺只顧同僚之意、忘了天恩深厚,活該有此劫難。」
說到這裡,楊全頓了頓,咽了口唾沫,才又小心翼翼的開口:「奴婢讓人調查了那位謝姑娘的身世,是一個六品小吏的女兒,一直養在鄉下府裡,這次進京,是第一次出遠門,而且今年還不足十四歲,如果說謊的話,絕對蒙騙不了奴婢這雙眼睛。」
皇上點點頭,緩緩擱下筆,聲音沒什麼起伏的開口:「起來吧」
楊全伺候皇上幾十年,哪裡聽不出來皇上這會兒心情不佳,也不敢站起來,只是跪在那裡磕頭:「皇上明鑒,再借奴婢十個膽子,奴婢也不敢替任何人欺瞞皇上,否則天打五雷轟。」
皇上聽了這話,抬腿虛踢楊全一腳,笑駡道:「你這老貨,還不給朕爬起來!」
楊全這才用袖子抹著眼淚,從地上爬起來,破涕為笑道:「聖明無過於皇上。」
皇上聽了這話,微微笑了笑:「景嬪這些年也算一直穩重,你收她幾兩茶葉,無可厚非。」
楊全低著頭不敢接話,但是他心裡原來確實是準備賣一個人情給景嬪的,因為當今天子已經年過六十,於女色上漸漸淡了,這些年來,縱使偶爾寵幸幾個年輕宮女,也只是給很低的位份;這後宮中高位的妃嬪,基本上年紀都很大了,皇上偶爾去她們那裡,也只是坐坐,說說話而已。
而當今宮裡位份高的妃嬪中,年紀最輕的也就是景嬪了,雖然景嬪至今沒有子嗣,但皇上一個月中,卻總有三五回去她宮裡住宿,對於楊全來說,結交這麼一位尚算年輕、又有背景、也得皇上寵幸的妃嬪,自然不是什麼壞事……
但是皇上下一句嘆息,卻讓楊全的心瞬間沉到了谷底:「不過,就算她不穩重,看在她二哥的份上,朕也得饒她三分不是?」
楊全頭上的冷汗頓時涔涔淌了下來。
皇上卻似乎沒有看到他的神情,只是問道:「你說的那個回話的小丫頭,是一個六品小吏之女?」
楊全忙點頭:「是,這位謝姑娘,親生爹爹生前是南直隸長山縣同知,從六品,年紀輕輕就去世了,六年前她隨母改嫁到顏山城通判謝家,謝家老爺叫謝建文,幾年來一直在顏山城通判的位子上徘徊,是正六品。」
皇上點點頭:「她品貌如何?」
楊全回想了一下:「雖然出身不是顯貴,但是相貌清麗,舉止端莊,應對也頗為得體。」
皇帝想了想,開口道:「明日你去吏部,查看她繼父這幾年來考評如何,如果不錯,就讓吏部給他擢升一級,到時候讓這個小姑娘參選吧。」
楊全不由抬了抬頭:「萬歲爺,您的意思?」
皇上也不看他,負著手踱步到窗前,往往外面的虛空,沉聲道:「朕不想讓下一代皇族的內院,還是由那些世家大族的女子把控,動一髮,就繫全身!」
楊全不由激靈靈打了一個冷戰:勳戚勳戚,歷朝歷代來書,「勳貴」和「內戚」一向是連在一塊的,名門之女,才有機會進宮參選,成為王妃甚至一國之母,但依現在皇上的意思,這一次選秀,竟然是要選一些家世不顯的女孩子嗎?
皇帝淡淡看了楊全一眼:「這件事秘密去辦,你要是敢把這個消息洩露出去,那就去景山上給朕盯著壽寢去吧!」
楊全忙深深俯首:「奴婢絕不敢洩露半句。」
皇帝點點頭,然後道:「把書案上那四個字裝裱了,送去寧安侯府,算是給寧安侯太夫人的壽禮吧。」
楊全忙磕了一個頭,這才爬起來,到書案前,只見皇上寫了四個剛勁有力的大字:「慎終追遠」!
楊全不敢再多話,忙捧著御筆出去了。留下皇帝一人,站在暖閣裡,自言自語的開口:「穆世清……邊疆之地,絕對不能再有第二個元潔生了……」
此時的寧安侯府裡,月晗卻不知道自己一個民女的名字,已經傳到了皇上的耳朵裡,更不知道自己的命運,已經被皇上親口定下。
這會兒的她,正和曹秀雅一左一右侍立在寧安侯太夫人身邊,打起精神堆起盈盈的笑容,做出一副感興趣的樣子,聽各路貴婦人來跟寧安侯太夫人攀談,送上各式各樣的祝福。
這會兒一個貴婦人說到一個笑話的關節處,寧安侯太夫人不由大笑,月晗和曹秀雅也陪著掩嘴而笑,月晗一邊笑,一邊看看四周,只見大廳裡花團錦簇,卻沒有謝知鳳的影子。
月晗悄悄皺了皺眉頭:馬上就要開始賀壽了,謝知鳳怎麼還沒有出現?難不成是被自己昨天嚇壞了,今天不敢出來了?
這會兒功夫,那貴婦人已經說完了笑話,眼看寧安侯太夫人心情大好,於是笑著打量她身後的月晗和曹秀雅道:「太夫人真真好眼光,這對姊妹花,可把滿屋子的千金小姐們都比下去了。」
寧安侯太夫人笑著搖搖頭:「她倆還不是姊妹,不過要說姊妹花啊,我這裡倒還真有一對。」
說著,寧安侯太夫人瞇著眼睛四處一張望,然後就回頭問月晗道:「咦?你姐姐呢?」
當著那麼多人的面,月晗自然不好說謝知鳳突然消失了,忙笑道:「回老夫人的話,姐姐恍惚剛剛還在大廳裡,可能臨時出去透透氣了。」
寧安侯太夫人笑著推推她:「快去把她叫過來,也讓這些夫人們看看你們姐妹倆是不是各有千秋。」
月晗正好也想去找找謝知鳳,聞言當下笑著施禮應了,就出了大廳。
一出大廳,月晗正四下看看,想找找謝知鳳有沒有在院子裡,她掃視一圈,就看到偏門處閃過一角裙擺,依稀是謝知鳳身邊丫鬟晨露的影子。
月晗不假思索的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