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夜深沉,寂靜的夜晚因為空氣裡揮之不去的藥味而更顯凝重。
華麗艙房的床榻上躺著一個面色蒼白如雪的女子,她的呼吸輕淺得牽動不了胸口的起伏,將靳韜的心緊緊拽住,讓他幾乎無法呼吸。
十多年相濡以沬的歲月,早已將兩人緊緊的拴結在一起了。
但此刻,他可以感覺自己就要失去她了……
仿佛感覺得到坐在榻邊的夫君平靜臉容下暗藏的滔天巨浪,慕容謐緊緊的握住他的手。
「韜哥,不要為我難過,你已經盡力了,能為你生下兒子,讓你後半生有人可以陪伴,我也能去得安心了。」她氣若游絲的說。
她的身體在鳳朝國伏王妃的調理下愈來愈好,在花信年華那年還順利的為靳韜生了個兒子。
只是沒想到可能是因為懷孕生子讓她元氣大傷,她的身體每下愈況,這六年來,靳韜與伏王妃想盡方法、用盡珍貴藥材,還是無法留住她漸漸油盡燈枯的生命。
「不!我不許你就這樣拋下我,往後的日子沒有你,我的人生有什麼值得留戀?」他啞聲嘶吼,充滿血絲的眼裡已蓄滿淚水。
「別哭呀!閻王注定三更死,絕不留人到五更,你要為我們的兒子保重,他還那麼小就沒了娘,更不能少了爹的疼愛……」她的淚水跟著潰堤,雙手卻是再也無力撫上他的頰而垂墜。「答應我……韜哥……答應我,下輩子……」
再多的語言也敵不過生命的消逝,她未盡的話隨著微弱呼息的停止而止。
「謐兒……別走……別走……啊!」撕心裂肺的痛讓他發出有如困獸受傷的嘶吼,緊緊抱著她漸漸冰冷的身軀,似瘋又似癲的喃喃,「下輩子、下下輩子、下下下輩子,謐兒,無論投胎轉世幾輩子,我一定會找到你,再與你相守!」
一縷芳魂,素衣黑發站在靳韜的身旁,感受他的劇痛,再也克制不住的淚盈滿腮,張手撲抱住他痛不欲生的身影。
無奈陰陽相隔,她的手再也感受不到陽世之人的體溫和形體,慕容謐怔怔的望著穿透他的身體的雙手,瞬間明白她再也無法投入她所依戀的懷抱當中……
「譯官,時辰到了,別再留戀了。」不知何時,拘魂的官差已來到,帶著無限同情的目光看著她。
是的,她是地府譯官,在她的芳魂離體後,所有在地府的一切記憶全數回籠。她終於知道為何自己天生體質虛寒,更知道自個兒為何年至三十就香消玉殞。
這一切都是因為她是地府冥官時,為了一抹魂而入輪回,卻天真的為自己定下短短三十年的陽壽。
若她早知道那抹魂就是靳韜,能與他相愛與相守是多麼的得之不易,她絕不會輕易的定下死期。
後悔莫及,卻也無力回天,她斷氣前,下輩子再續前緣的想望,永遠不可能有成真的一天了……
她悔恨至極,若早知道她跟靳韜是她強求來的情緣,她就不會許下下輩子的諾言,她知道他的個性,那終究還是害了他呀!
「譯官,回吧!閻王那還等著你回去復命。」官差催促著。
慕容謐十分不舍,深深的看著深愛的男人,仿佛想將他的模樣牢牢記住,一眼千年,可悲的是,千年後也不會有他們共有的未來呀……
龍余國通史記載--
熙龍五十二年,龍余國三王妃身帶寒毒宿疾,鳳朝國靈藥未奏奇
效,終體虛難愈,薨逝於周游列國的使船上,時年三十。
三王子心痛難抑,在她死後未再續弦,沉郁了好多年才重振精神,帶著愛妻的骨灰,以親善使之名到海上游歷,繼續未完成的旅程。
龍余國在三王妃擅通譯和三王子周游列國的功績下,為龍余國開
創了前所未見的商貿盛世,為龍余國盛世增添一筆璀璨,被龍余國子民傳頌於後世。
最終審判--譯官篇
「可怒呀!可怒!」十殿閻王之一閻王爺橫眉豎目的暴吼出聲。
沒想到他的那群手下愛將竟趁著鬼門大開的日子,集體蹺班,休假不回!
這前所未有的事,讓他怒不可遏。
跪在底下的一眾小鬼被大老板的怒氣嚇得發抖,顫聲求饒,「閻君息怒。」
閻王厲目瞥向掌管生死簿的新任判官,怒聲道:「還不快把這群擅離職守的家伙給本王召回來。」
「啟稟閻君,這可能有難度……眾人已入輪回道,再世為人,必須得等到百年後,壽終正寢,才能再回地府。」新任判官為難的說。
「豈有此理!」閻王大掌一拍,登時公堂上珍貴的小葉紫檀木桌碎裂成灰,連渣都不剩,他虎目大睜,瞪向判官,「給本王撰寫訴狀,待他們百年回歸後,本王再一一與他們清算。」
面對大老板的命令,新任判官不敢不從,恭敬領命後,疾筆撰寫叛逃眾鬼吏的訴狀。
鬼差拿著「到案說明通知書」來到譯官的居所,才剛到門口,不由得暗暗吃了一驚。
地府官吏們皆各有單獨的居所,而居所的造景則會依個人的想望演幻而成。
譯官大人的居所向來陷在一片寒氣氤氳的縹緲蒼茫當中,沒想到清冷的譯官大人去了人間一趟,竟多了一股盎然生氣。
只見眼前氣勢恢宏的主殿建在墨色礁岩上頭,殿旁四周植了許多半人高的矮樹,仔細一聞,空氣中仿佛還帶著樹葉散發出的青松與薄荷的味道。
這不像中土的特殊景觀,讓鬼差看得差點忘了正事,忘神的腳步冷不防就被一道無形結界堵住去路,他恭謹的抱拳行禮,「譯官大人。」
「公文送到就走吧!」清冷無緒的淡淡嗓音響起。
「是!」原本拿在手上的公文一下子就不見了,鬼差低眉斂目,待再抬起頭,眼前壯闊恢宏的景色早已消失無蹤。
身著白色衫裙的女子柔荑支在尖潤的下巴上,面無表情的看著窗外那不曾存在地府的景色,不知道在想著什麼。
白貓輕巧的跳上主人坐著的臥榻,一藍一金的貓眸看了看桌上剛剛鬼差送來的公文,輕輕的喵叫了聲。
「我不擔心。」女子輕啟唇瓣。
「喵……喵喵……」
「有幾人已經上過庭了,不都沒事了嗎?」
看似自言自語的女子,實則在跟貓兒對話,只是普通人並不懂貓兒說了什麼。
她是地府譯官,專長通譯,只要能開口說出的語言都難不倒她,更何況是簡單的貓語。
眺望著遠方的視線終於收回,她對上貓眸。「聽聞這次員工自救會請來一群很強大的律師團為大家辯護,你就別擔心了。」
「喵嗚喵嗚……」
「處罰?重則灰飛煙滅,輕則打入輪回道,嘗盡愛恨嗔痴之苦吧!」她不甚在意的說。
白貓無語,只能伏在主人的膝上,給予無聲的支持。
過了許久,一聲嘆息從女子口中逸出,兀自喃喃,「身邊不再有他的陪伴,是生是滅又有何意義?」
離魂回到地府後,她不斷的由可往來陰陽界的可愛口中得知靳韜在陽世的一切。
聽可愛說,靳韜在她死後未再續弦,沉郁了好多年才重振精神,帶著她的骨灰,以親善使之名到海上游歷,兒子可以說是靳綺與靳綾幫忙撫養長大的。
但所有的人都知道,靳韜表面上像是走出喪妻之痛,恢復正常了,但事實上,他已隨著她的逝去,跟著毀了。
他行屍走肉般的活到耄齡,整整五十年的歲月,孤獨的、執拗的思念著她。
這般痴情、深情,狠狠的掐著她的心,讓她本該淡然無欲的心痛著、恨著,後悔當初只為自個兒填上短短三十年的陽壽……
感受到主人再一次陷入前塵往事的苦悵,白貓跳上窗台,用一身軟毛輕輕的蹭了蹭主人的冰肌雪頰。「喵……」
白貓安慰的動作讓她清冷的眸子注入一絲暖色,將臉埋在它柔軟的毛裡,她嗓音微微哽咽的說:「可愛,我好想他。」
「喵喵……」
白貓本想抗議主人又用這個名字喚它,但顧慮到她現在的心情,只好把心中的不滿隱下。
畢竟主人跟他之間的愛戀,它可是一路從頭參與到尾,豈會不明白主人內心的凄楚!
開庭日當天,譯官慢悠悠的准時出現。
她一身雪膚又身著白色衫裙,除了身後那頭如黑色流泉般的及膝長發,隨著她的移動晃曳出微微幽光外,她全身上下只能用「慘白」兩字形容。
坐在公堂上的閻王一雙厲目看著曾經最讓他信任的部屬,還是感到無法置信。
那感覺跟他當初看到逃班名單上有她的名字時是一樣的,除了震驚,還是震驚。
她任職地府譯官已有千百載,向來專業、單純、無欲無求、盡忠職守,到底何故讓她做出此舉?
閻王細細的打量著她,發覺她那本該無情無欲、透著單純的眸子竟有了些許異樣,那因識情知愛而產生的微乎其微的變化,若不仔細探查,是難以察覺的。
公堂上靜默的氣氛有一絲壓抑緊繃,不似審問其他人時的熱絡,前面幾個出庭的家伙不是口若懸河說個不停,就是脾氣暴躁的上演全武行。
譯官只是用著一雙清冷的眸子不驚不懼的望著閻王,過了許久才開口,「譯官認罪。」
她的話讓公堂上的眾人倒抽一口氣,那擺明了直接放棄的態度更是讓律師團一陣嘩然。
閻王微微楞住,一改先前審問其他人的強硬態度,口氣稍緩的說:「譯
官,你可知自己所犯何罪?本王也不是個不講理之人,先前受審眾人皆有辯駁機會,你盡可說個原由。」
「屬下擅離職守,造成地府需通譯之魂無法及時審判,屬下知罪,願接受地君之罰。」她不疾不徐的說,一點為自己辯駁的意願都沒有。
「這……」首次遇到這麼配合的犯人,前面幾個胡鬧瞎鬧的家伙都讓他們脫了罪,閻王反倒不忍就這麼定了譯官的罪。
「啟稟閻君,譯官大人在陽世期間,發揮擅通譯專長,消彌了不少戰事和天災禍事,實屬功德無量。」律師團看出閻王的猶豫,順藤摸瓜的接口,「再者,證人皆已傳喚,何不聽聽證人的說詞,再行定奪也不遲。」
閻王正苦惱著要怎麼處理,聽到律師團的話,樂得欣然接受。
「傳喚一號證人。」律師團非常有效率的開始讓證人現身說法。
她漠然的立於一旁,渾然不覺周遭眾人為了開脫她的罪責而忙碌著。
「喵喵……喵……」
聽到熟悉的喵叫聲,她淡漠的表情才有了些微變化。
「此白貓是譯官在人間的寵物,陪伴譯官逾半生歲月,證詞極具參考價值。」律師團補充說明。
閻王傻眼的看著在公堂上一直喵喵叫個不停的白貓,頗為無奈的說:「本王不懂貓語,要如何斷案?」
「不如請譯官擔任通譯,將證詞翻譯給閻君知曉。」律師團早已准備好對策,向閻王提出請求。
律師團早就謀劃好,故意先傳喚非人類的證人,讓閻王再次深刻的感受到譯官的重要性。
屆時重責變輕罰,最好還能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律師團心裡打著如意算盤,卻獨獨忘了算到正主兒的心思。
「那就開始吧!」閻王未多想,爽快的答應了律師團的請求。
從沒想過要為自己辯駁的譯官微微一怔,隨即開口,「閻君,屬下不……」
她的話還未說完,就聽到可愛喵喵叫著阻止她,看向它那哀求的神情,她的心不禁一軟,拒絕的話也說不出口了。
她無奈的嘆氣,向閻王福身,「譯官領命。」
然後,她徐徐的將可愛的話翻譯出來。
訴說著那段仿佛還歷歷在目的前塵往事,她的神思不自覺的跟著神游,回到那讓她魂牽夢縈、日夜想念的日子;本該無欲的輕柔字音,卻夾帶著濃濃的哀傷惆悵。
可愛作完證,緊接著律師團又傳喚了大黃狗努努、大白狼等動物上場,她暗暗寧定波動的心緒,心裡微微訝異。
這個律師團果然不簡單,居然能將這些在陽世與她有羈絆的事物全都找來為她作證。
翻譯著它們的證詞,她才知曉它們竟是如此崇敬她,簡直要將她神化成恩澤三界,庇護八方的神人了。
動物證人輪番上陣,一時之間庭上充斥了各種動物的叫聲,肅穆的公堂上一陣雞飛狗跳。
譯官雖然盡責適時翻譯,動物卻似乎對她十分懷念,十句話裡有五句是對她說,不是對他說。
閻王聽得半知不解,忍無可忍的手持驚堂木往桌上一拍,「夠了,辯方律師,能不能傳喚會說人話的證人出庭?搞得這般嘈雜,成何體統?!」
雖然不忍直接定譯官的罪責,但堂堂閻王審案,豈能容忍他們公然胡鬧?
律師團聽聞閻王說出他們心中的盤算,暗暗得意。
譯官此案的優勢就是擁有許多動物證人,他們先讓閻王再次感受到譯官通譯的重要性,再藉由動物於公於私的亂語擾亂閻王的思維,此刻便可順勢傳喚由律師團挖出驚人有利證據的秘密武器,一舉讓閻王打消定罪原意。
「閻君莫怒,接下來的證人絕對可以直接陳詞,只是要傳喚此證人上庭,程序上麻煩了一點,請您再稍待片刻。」
證人是陽世之人,要入陰曹地府必須等到適當時機,才能引他的魂入地府公堂。
「好,暫停審判,待證人到後再開庭。」
「靳總,您約診的時間快到了,是不是讓司機直接去魏教授那裡?」特助恭謹的問。
「嗯!」坐在後座的男人閉目養神,英俊的臉上五官深刻,薄唇一抿,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勢油然而生。
高級房車很快的來到享譽國際、備受尊敬的心理學教授研究所,他一下車,馬上就有助教來接待他。
男人是典型金字塔頂端的人物,錢、權、名,他一樣不缺,但從懂事以來,他深受奇怪夢境所困。
他只要一入睡,就會開始作夢,夢裡總是會有一個穿著白色衫裙的女子出現,每當夢醒後,所有的夢境內容,包含女子的長相,他完全記不得。
愈想記起,他愈是有如墜入五裡迷霧。
自從接受了魏教授的催眠治療,他不再一入睡就作夢,即使作了夢,夢醒後,也不再那麼迷惘。
經過逐次的治療,他終於知道自己會如此頻繁作夢,一切原由皆出在前世的執念。
但,那執念為何?目前還未知。
坐在魏教授診療室的舒適大皮椅上,他的思緒逐漸放松,慢慢的進入被催眠的治療狀態。
這次的治療跟以往的狀況不太一樣,魏教授的聲音離他愈來愈遠,直到再也聽不到……
沒多久,他的神魂來到一個昏暗的空間,鼻子仿佛能聞到一股幽微的花香。
他循著花香往前行,直到那株有花無葉,綻放出如血般絢爛艷紅的紅花佇立在眼前,他才停下腳步。
四周陰暗闐黑,這艷紅如血的花是唯一的色彩,大批的沿途盛放,遠遠望去,就像鋪了一條血紅的地毯,指引著他前行。
踏上血紅的花路,花香愈來愈濃郁,經過數次輪回轉世都無法消滅的執念,終於被清晰的記起。
執念是她,那個總是身穿白色衫裙的清麗女子。
他的每一世,皆因對她的執念,而無法擁有完整幸福的人生。
潛意識裡的愛執著於她,讓他不是終生未娶,要不就是離婚收場,每一世都抱著對她的執念,孤獨終老。
至花路盡頭,公堂乍現,他一眼就看到那讓他無論如何投胎轉世,都無法忘懷的女子。
「謐兒……」
聽到那魂牽夢縈的溫厚聲嗓喚著她陽世的閨名時,譯官不敢置信的轉身。
是幻覺嗎?還是律師團真的把他找來了?
看著那踏著彼岸花路而來的偉岸男子,她冷寂平靜的心瞬間掀起滔天巨浪。
每一次聽著可愛說起他在陽世間的一切,她便有種身陷囹圄的難言痛楚,恨不得再尋什麼方法偷入陽世與他見面,再偷與他相守的片刻光陰,要他忘了她,好好的過日子……
但她深知,一旦見了他,他們要的便不會只是片刻光陰。
他們會奢求,極盡所能的想方設法,讓彼此相守,然後一同陷入萬劫不復的深淵當中。
所以她寧願強忍內心痛楚,受思念他的蝕心之苦,只求在他每一次入輪回前,上閻王殿上審判時見他一面,讓她一解相思之苦,便已心滿意足。
可是如今,他竟出現在她的面前,她微微哽咽,不敢置信的輕喃,「韜……韜哥……」
一見到那讓他百般掛心的女子,男人爆出低吼,「你到底搞什麼鬼?躲到哪裡去了?不知道我等你很久了嗎?」然後不待她反應,便一把將那單薄的冰冷嬌軀緊緊的擁入懷裡。
五十年……不,他等了她一世又一世,抱著與她在人間相會的冀望,喝過一碗又一碗的孟婆湯,走過一遍又一遍的奈何橋,卻怎麼也等不到、尋不到她……最後抱著遺憾離世。
再一次被男人緊緊的擁入懷裡,譯官只覺得各種復雜心緒在胸口滾沸,讓她不知道應該歡喜,抑或流淚。
韜哥……真的是韜哥,只有他會用這種霸道又強勢的語氣罵她。
「你又罵人。」
平靜許久的心一下子無法處理這麼復雜的情緒起伏,只能隨著淚流宣泄激動的情感。
「傻瓜,又不是真的罵你,怎麼變得那麼愛哭了?」
他的心情也是激動不已,看到她掉個不停的淚珠,他既心疼又慌亂,只能不停的將細碎的吻落在她的發頂,安撫著她的情緒。
「嗯哼……」律師團雖然深受他們重逢的畫面而感動,但還是不得不出聲提點,「那個……譯官大人,您是不是應該將個人情緒擺在一旁,先跟靳先生說明一下案情。」
「譯官大人?」這個陌生的名詞,讓他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