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沒了鳳八樂的岳家,大多數時候,是一片沉寂的。
往往一整個白日,奴僕們總是相看無言,廚房做起吃食也總是不起勁,就連呂大娘都不怎麼做細點了,因為最愛吃她手藝的人兒已經不會再回來了。
東福知道大夥兒都因為想念樂兒小姐而無法振作,起初幾天,他就睜隻眼閉只眼,當做沒瞧見,直到過了半個月的一個清晨,他把岳家上上下下百來名的奴僕召集到後院的廣場上,逐一地開口數落。
他要他們就算心裡難受,也絕對不能表現出來,因為他們拿的是岳家的俸給,岳家現在又不是沒主子了,誰敢再漫不經心,他就拿誰開刀。
在場的幾名丫鬟嚶嚶地哭了起來,問東福說樂兒小姐是否還會回來?每個人都在等待東福給個答案。
雖說親近主子,不過東福也不過就是個總管,他心裡也有百般無奈,只說這件事情要看主子的意思去辦,他們這些奴才只管把分內的差事做好就成了。
這兩日,天候不怎麼炎熱,可是卻十分悶沉,岳頌雅連日來接見了不少人,就在片刻之前,下人來報,說端木大人遞帖求見。
他站在書房窗畔,等著手下領人進來,在窗台上擱著一盆小巧的蘭花,正是他一直養在暖房裡,總被鳳八樂笑稱說是不會開花的蘭花。
岳頌雅斂眸看著蘭花,手裡拿著沾濕的絹巾,輕輕地擦拭著蘭花的葉片,目光不意地瞄到株莖上在不久之前抽出的一段小小的枝芽,那將是會開出花朵的嫩芽,就在她離去不久之後所長出來的。
其實,他從來不曾告訴樂兒,說他將這株蘭花當成了是她,同樣的令人費心,也同樣的難養,就不過是盼著開花,卻像是永遠等不到。
而今,蘭花即將開花,她卻已然不在了。
「爺,端木大人到了。」門外來人喊道。
「嗯。」他輕吭了聲,擱下巾子,轉身看見端木少皞走進來,他笑頷了頷首,指了指一旁的座位,兩人一起坐下來。
「雅爺,貴妃前天晚上臨盆了,生下了一位皇子。」端木少皞的臉色凝重,這個消息對他們而言,無異是一樁噩耗。
洪國舅多年來能在朝廷呼風喚雨,靠的就是女兒醇貴妃極受到皇帝的寵幸,如今終於誕下一子,在後宮之中的勢力將會更加穩固。
當初,岳頌雅為了維護鳳家,花了不少心思鞏固了朱宰相在皇帝身邊說話的地位,終於勉強壓制住洪國舅的氣勢,只是如今相爺老了,心思也糊塗了,聽信了兒子的話,想要拉攏在皇帝身邊當紅的醇貴妃,就希望美人在皇帝耳邊多說好話,讓他可以在父親告老辭官之後,可以繼續安然在朝為官。
聽完端木少皞所說的話,岳頌雅抿唇不語,雙手交握在胸前,斂眸陷入了沉思,清俊的臉龐沒有絲毫表情。
這些年來,他當然不會蠢得只依靠朱宰相,就以為自己可以高枕無憂,他花了不少銀兩,資助不少人進朝當官,眼前的端木少皞是其一,譚隱官也是其一,他們同樣都是出色的人,只要再給他們假以時日,要讓他們取代朱家在朝廷的勢力,也絕非不可能。
但是,醇貴妃懷上身孕,卻是他們始料未及的,如今母憑子貴,再加上朱洪兩家聯手,遲早要把舊帳算到他頭上。
眼下,除了洪國舅之外,還有他一向不太喜歡的朱千藩,不同於他爹親只是喜歡裝風雅爭面子,他這兒子是貪心到連蠅頭小利都想要據為已有。
「鳳府那邊沒有動靜吧?」他揚起眸光,看著端木少皞。
「果然一如雅爺預料,朝廷此刻正在用兵之際,就算洪國舅對鳳家再有不滿,也說動不了皇帝對鳳家不利,畢竟是一門驍勇善戰的武將,在這個時候最是能夠派上用場。」
「嗯。」岳頌雅點點頭,眸底略過一抹寬心,「回去告訴隱官,那件事情要再加緊的辦,眼下這太平不會太長久了!」
◇ ◇ ◇ ◇
怕鳳八樂一個人在家裡胡思亂想的人不只左花一個人,還有鳳家幾個兄弟,雖然這幾年來與她相隔兩地,但是對她的疼愛,並沒有因為距離遙遠而變得淡薄,相反的,在他們的心裡對她有千萬個心疼。
客棧二樓的露台上,幾張桌子都坐滿了客人,因為這裡的視野好,可以看見京畿最熱鬧的大街,再加上菜又好吃,往往是一位難求。
而鳳一勒卻為了小妹,無論如何都要到了其中一張視線最好的位置,叫了一大桌子好菜,因為知道小妹會吃,所以沒有一點吝嗇。
鳳八樂挾著一塊煮得入口即化的羔羊肉吃著,在岳家鎮時,她就聽說過這家客棧的飯菜好吃,只是一直沒機會吃到,如今真的吃到嘴了,卻發現好吃歸好吃,但水準也不過就是岳家隨便一個廚子都能煮出來的味道。
「樂兒。」鳳一勒叫喚吃著東西出神的小妹,「在想什麼?」
被問到在想些什麼,鳳八樂一時不知道該如何說起,將嘴裡的食物吞了下去,擱下手裡的碗筷,笑著搖搖頭,兩丸烏瞳仁隱隱地閃動著悲傷。
「在想他嗎?」這小妹的心思一向單純,不難猜出。
「是。」她遲疑了一會兒,終於點了點頭,抬起美眸看著大哥,「我很努力想過了,可就是想不透,雅哥哥不喜歡我了嗎?因為他已經不再喜歡樂兒了,所以就不想再與我住在一起了嗎?可是,他在不久之前,還是很喜歡我的啊!為什麼一下子就變得不喜歡了呢?」
「這……?!」鳳一勒一時口拙,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一開始,他也不能諒解岳頌雅做得太絕情,不過,近幾日隨著事情漸漸明朗,他慢慢能夠明白那個男人的苦心。
如果再繼續將樂兒留在岳家,只會將她也給牽連進去,眼下比起岳家,回到鳳府對她而言反倒是一件好事。
「本來很喜歡,可以那麼容易就變得不喜歡嗎?」她很困惑地搖頭,「為什麼?樂兒還是很喜歡雅哥哥啊!到現在還是很喜歡雅哥哥啊!」
所以她不懂!真的不懂!
鳳一勒看著小妹痛苦的表情,很努力克制住自己不能說出實情,否則白費了岳頌雅的一番苦心,但是,他卻也想讓那男人親耳聽聽樂兒所說的話,在聽完之後,還可以一口咬定這妮子對他沒有感情嗎?
「其實我真的覺得很難受,難受到心裡有一種感覺,覺得如果喜歡可以很容易變得不喜歡,那樂兒寧可雅哥哥一開始就沒有對我好,沒有讓我喜歡上他就好了,真寧可他一開始就沒對我好,這樣說不定我心裡就不會覺得難受了。」
其實,她不願意去想念雅哥哥,可是總會不經意想起他。
因為想念教人覺得很痛,所以她不願意去想念,但是,每當她回神過來時,已經開始在想念著他。
「但,只是寧可,不是嗎?」鳳一勒聞言苦笑,不自覺地為岳頌雅說話,「你並不是真心那麼想的,樂兒,被他所疼愛時的快樂,你真的可以捨去嗎?情願一開始就沒有過嗎?」
「不要!」她想也不想,直接否定,雙手緊緊地捉著,像是怕那些美好的回憶跑掉似的,握得手心都痛了。
「那不就得了!」鳳一勒點點頭,替岳頌雅那男人感到寬慰,對於他如此疼愛樂兒的恩情,他們鳳家十輩子也償還不了,「樂兒,替他想想,或許,只是或者,他會這麼做,是有苦衷的。」
他一字一句說得十分小心翼翼,就生怕她會多心想到什麼,他伸手摸摸她的頭,「你繼續吃吧!大哥要去解手,很快就回來。」
「嗯。」她點點頭,看著兄長起身離去。
一個人坐在位置上,她習慣性地把背袋裡的九寶拿出來抱在懷裡,看著大街上人來人往的熱鬧街景,不遠的幾個攤子飄來粽子剛蒸好的香氣,轉眼間竟然已經快要端午了!
粽子的香氣令她想到了在岳家鎮的時候,只是那香氣有些許不同,雅哥哥告訴過她,雖然岳家鎮位置在北方,可是老祖宗的故鄉其實是在江南,偏愛略甜的口味,只是跟一般南方味道比起來,還是有些許出入。
驀地,一個熟悉的身影映入她的眼簾,她定眼一瞧,確定帶著幾名家僕匆忙走過大街的人是東叔!
「東叔!九寶,你看,是東叔!」她抱著鳳九寶,激動地說道:「東叔一直都是跟在雅哥哥身邊伺候的,如果東叔在京城,那代表雅哥哥也在這裡!九寶,雅哥哥來京城了!」
一旁的人見到她在對娃娃說話,都覺得她有些奇怪,可憐了她一個生得如此標緻的人兒,竟然腦子鬧病。
可是她沒在意別人,只是一臉高興地看著手裡的鳳九寶,「九寶,你覺得雅哥哥會見咱們嗎?你也很想念雅哥哥嗎?那……我帶你去見他,雅哥哥不喜歡我了,可是,他說不定會想要見你,畢竟他以前就一直對你很好,所以無論如何,他應該會想見你才對!」
心思一定,她將九寶擱回背袋裡,匆忙地起身下樓,當鳳一勒再回到位置時,已經不見他家小妹的蹤影……
◇ ◇ ◇ ◇
因為給自己找了一個最佳理由,所以鳳八樂還是來了!
她把九寶緊緊地抱在懷裡,彷彿那是她唯一的護身符,見到她出現總舵大門說要見主子時,東福很吃驚,立刻讓人進去通知主子。
岳頌雅沒有料想她會找到這裡來,但他還是讓人帶她進來,臨著池畔的亭閣之中,日頭照射著水面,反折出幾乎教人覺得刺眼的光芒,讓整間亭閣之中籠罩在一種不切真實的光亮裡。
「你怎麼會知道我來京城了?」他坐在屋子裡唯一不被光線照映的地方,陰影將他的臉龐劃分成對比極強烈的明暗。
鳳八樂站在光亮裡,抱著娃娃的手心在出汗,再次看到雅哥哥,她心裡覺得好高興,可是卻也很緊張,「我看見東叔,在京城的街上看見東叔,所以知道雅哥哥一定也在京城,知道如果雅哥哥沒在城外的明月山莊,就會在岳家的總舵,我雖然沒來過,可是只消問問人家,就知道地方了。」
「你來做什麼?」
「我……我帶九寶來看雅哥哥,她說很想念雅哥哥。」她把娃娃舉在前頭,像是最好的擋箭牌。
「你為什麼以為我會想要見九寶呢?」他勾起一抹輕冷的淺笑。
「你不想見她嗎?」她收回了手,眸底閃過黯然。
「來,把九寶帶過來,讓我跟她說說話。」
「嗯!」鳳八樂用力點頭,走上前把九寶交到他手裡,一個不經意的觸手相碰,讓她感覺到從他指尖傳來的溫度。
岳頌雅將娃娃舉在面前,似是在認真端詳,好半晌,他抬起眸問她,「她現在說什麼?」
「九寶說她很想你。」
「可是我聽不見。」
「什麼?」
「我聽不見她在說什麼。」他站起身,把娃娃交回到她手裡。
「怎麼可能?雅哥哥以前不就常說最喜歡她,還常聽到她說喜歡雅哥哥,你親口對我說過的,你明明就能聽見!」
「不,我現在聽不見了,樂兒。」勾在他唇畔的微笑一如往常的輕徐淡雅,只不過少了一絲溫暖,「此刻,在我的眼裡看來,她就像一個普通的布娃娃,還是一個陳舊的布娃娃,要我是你,早把她給扔了。」
他笑著在對她說話,可是,她卻覺得這一刻,他在她眼底的模樣看起來好可怕,他笑著所說的話,比刀子更加傷人,一刀刀地往她的心坎兒裡捅,教她痛得快要喘不過氣了。
「你說謊!你喜歡她的,雅哥哥,你為什麼要對我說謊?你不是這樣的人,你不是。」她急忙從懷裡掏出了一個錦囊,從裡頭倒出了一顆珍珠,「你還給她珍珠,明明是很珍貴的寶貝,你還給了她一顆,你喜歡她的,雅哥哥,你為什麼要對我說謊?!」
「不過是一顆珍珠,只要有銀兩,像那樣的珍珠我要多少有多少,算得了什麼呢?」他聳了聳肩,覺得她所說的話很可笑。
鳳八樂低著頭,緊緊地抱住了九寶,指尖因為激動難過而發抖,「雅哥哥,你聽見了嗎?」
「聽見什麼?」
「剛才九寶說有話要轉告你,你聽見了嗎?」
他斂眸注視著她,淡然地搖了搖首。
「九寶說,她討厭雅哥哥了。」說完,她轉身就要跑出去。
「什麼?」當他回神之際,已經伸手捉住了她。
「她在哭,她在說最討厭雅哥哥,她說雅哥哥是她在這天底下最討厭的人,最討厭你了!」鳳八樂眼底閃動著淚光,柔軟的嗓音充滿哽咽。
聞言,他深邃的眼眸瞇得只剩下一條縫,他知道當她說九寶討厭,其實就是她心裡討厭,「那你呢?你也討厭雅哥哥了嗎?」
她沒有回話,只是緊抿著嫩唇,忍住了沒讓眼淚掉下來。
「你討厭了嗎?」他沒留情地追問,彷彿沒問出一個結果,他不會善罷甘休,沉銳的眼眸盯著她。
「不討厭,無論雅哥哥做什麼,樂兒就是沒辦法討厭你,我不喜歡這樣,不喜歡自己沒辦法討厭你。」她扯著衣抽,拭著不停掉下來的眼淚,「我好想念雅哥哥,在我們分開的每一天,樂兒都會想念雅哥哥,難道,雅哥哥就沒有想念過樂兒嗎?」
「我……」他一時語塞,聽見她所說的話,令他覺得心痛。
「樂兒應該要忘記雅哥哥才對,但是,我沒辦法忘記,我覺得自己怎麼這樣笨,就連忘記也學不會,可是我覺得好害怕,雅哥哥,我真的覺得好害怕,我覺得……覺得只要還繼續呼吸,只要還在呼吸,對你的想念就也還在。」說完,她仰起眸看著他,一顆豆大的淚珠潸然滾落,「樂兒想知道,只有死了,才會不呼吸,是不是?」
「是。」他點頭,不明白她究竟想說什麼。
「這樣的意思,是不是代表……」她抽噎了下,「代表樂兒只有死了,才能停止對雅哥哥的想念呢?」
「不要胡說!你還有爹娘,還有親人,不要隨隨便便把死掛在嘴上。」他瞇細眸,語氣不悅。
她很用力地搖頭,「樂兒沒說自己想死掉啊!樂兒要活到七八十歲,然後,到了七八十歲都還想念雅哥哥,可以嗎?樂兒可以到很老很老了,都還不忘掉雅哥哥嗎?」說完,她睜圓了美眸,直勾勾地瞅著他,她的眼神太過單純無邪,太過毫無保留,反倒教他的眼神閃爍,不敢直視。
「隨便你。」他低沉的嗓音顯得冷淡。
「好,那樂兒就當做雅哥哥已經同意了。」她拉開一抹甜美的笑容,彷彿得到他的應允,就像得到了一件貴重的寶貝。
「傻丫頭,這種事情不需要得到同意。」他睨了她一眼,輕聲斥道。
聞言,她咧開柔嫩的唇辦,半點也不以為意,反而因為他說她傻而覺得高興,卻也同時覺得悲傷。
以前,他常說她儘管傻氣沒關係,就算是一輩子都學不會聰明也無所謂,一切有他,就算天塌了,他也會替她把天給撐著。
可是,天還沒塌下來,她已經被心裡的悲傷寂寞給壓得喘不過氣了。
這時,東福走進來,神情凝重地在主子耳邊低語了幾句,只見岳頌雅的臉色沭然一變,咬牙閉上了眼眸。「我知道了!讓人回話,就說我會赴約,另外,派人送她回鳳府,切記,要把她人送到家門口,見她平安進了家門才許回來。」
「是。」東福點點頭,半勸半拉著鳳八樂離開,一路上,她不停地回頭張望,那殷切的不捨,著實叫人為之心酸。
◇ ◇ ◇ ◇
人說待客之道,是以禮相待,但是朱千藩顯然不懂這個不成文的規矩,他讓人請岳頌雅過門做客,可是招待的不是水酒,而是直接讓人給他羅織了一個謀逆的罪名,送進了官府的大牢裡。
充滿了濃濃腥臭味道的地牢裡,岳頌雅被人以鐵鏈綁縛全身,銬在他手腕上的鐵環裡甚至於嵌有短尖的鐵針,只要他一輕舉妄動,那針刺就要扎進他的膚肉裡,淌出鮮血。
經過一天一夜的拷打鞭刑,他赤裸的胸膛上幾乎已經找不到一處完整的膚肉,新舊血痕斑駁,就連額上都流著血,那是最初一開始,朱千藩拿著茶杯砸破的傷口。
「還是不肯說嗎?難道,岳大當家真的想要被用謀逆之罪,在午門問斬嗎?」朱千藩拿著巾子掩鼻,對於充斥在牢房之中的味道感到十分嫌惡。
從小就生在富貴之家,除了年少練武時曾經吃過些苦頭之外,岳頌雅這一生不曾遭受過這種待遇,一頭黑髮此刻零亂地披散著,遮掩住他大半張臉龐,只有一雙銳利的眸光從發間穿透而出,直視著朱千藩。
他一直都知道朱家的兒子貪心,可是,他萬萬料想不到,朱千藩貪圖的不只是岳家的財富,還有那個可以興旺子孫,永保富貴的風水寶位!
這算是青出於藍勝於藍嗎?說起來,洪國舅反倒是顯得好對付了!
「你知道岳家經商為何會成功嗎?」岳頌雅勾起一抹冷笑,直視著對方瞪視的眸光,「除了岳家從小就教導後輩要善於審度時勢之外,還有一點,那就是我們岳家人深信天無絕人之路!」
「你撒謊!說!到底岳家的風水寶地安在何處?只要你能說出來,說不定我可以饒你不死。」
「你還是不肯死心嗎?風水寶地?哪來什麼風水寶地!」岳頌雅嗤之以鼻地輕笑了聲:「是啊!人說富不過三代,岳家一富轉眼十二代,沒有半點神鬼傳說,實在教人雅以相信,可是難道岳家十二代就沒窮過嗎?百年來,岳家遇過蝗害,逢過水災大旱,也沒逃過饑荒啊!也不是不曾做過蝕本的生意,只差沒把家底都給賠進去,可就是因為深信著天無絕人之路,岳家的老祖宗們才能再站起來,所以岳家能有今日,靠的不是鬼神,靠的是就算到了臨死關頭,都不會輕易放棄的死心眼!」
因為相信天無絕人之路,所以他從不輕易放棄,無論是在生意的手腕上或是栽養花朵,所以就算那朵小小的蘭花株從不曾開過半朵花,他依舊是細心照顧,但可笑的是,連對一株蘭花都可以不輕易捨棄希望的他,卻在最後的關頭,放走了對他而言最重要的女子。
那日,她哭著不肯放開他,捉得他的手掌生疼的痛楚,至今依舊教他深刻雅忘,教他一閉上眼睛,彷彿就能聽見她教人肝腸寸斷的哭聲。
他自信是這世上對她最好的人,可是,最後卻傷她最深。
樂兒,他的樂兒。
他在心裡喚著她的名字,只是想起她的盈盈笑顏,就算渾身的傷口痛得像是千刀萬剮一般,都令他覺得好受了些許。
岳家經歷過太多無常,姑且不提從兒時就跟在爹親身邊見習,自從接下當家的位置之後,站在風口浪尖上,他也曾經見識過無數難以預料的無常,或許也就是這個原因,他分外迷戀樂兒的單純與天真。
她曾經說過,無論他做過什麼,她都不會討厭他。
但是她應該討厭他的,倘若如此,至少在想起他時,心裡不會太痛苦,但知道她不會討厭他這一點,卻成了他此刻心裡最大的安慰。
「看來,你是不肯乖乖合作了!來人,給我打!給我把這不知好歹的傢伙往死裡打!」朱千藩瘋狂似地大叫,掩鼻退開了幾步,讓持鞭的獄卒好上前教訓被綁在牆上的男人。
就算打死了也無所謂,反正,他有爹親,還有洪國舅的默許,要怪,就只能怪岳頌雅樹敵太多,小小的一介商賈,竟然想要培養另一股朝廷勢力,扳倒他們朱家,像他這樣的野心分子,留在世上只是後患!
話才說完,就是一記利鞭狠狠地劃過岳頌雅的膚肉,鞭子上倒勾的針刺加深了痛楚,就在他閉上雙眼,等待著第二鞭再度落下,一陣騷動從大牢之外傳了進來,他再睜開眼時,就看見端木少皞與譚隱官帶人進來,幾名官兵押住了一干獄卒以及朱千藩。
在這同對,他也看見了許久不見的好發韓驍。
「真是淒慘狼狽,這真是我認識的雅爺嗎?撐著點,我可不想以後每年清明都要去給你祭墳頭啊!」韓驍嘖嘖了兩聲,接過一旁譚隱官從獄卒身上搜到的鎖鑰,解開縛住岳頌雅身上的制錮。
雙手一得到解放,岳頌雅揪住韓驍的衣領,將他拉近身前,就在情勢緊繃,旁的譚隱官等人以為他們就要吵起來之時,兩個男人忽然相視笑了。
「下一次,換我救你。」岳頌雅笑著說道。
◇ ◇ ◇ ◇
從睡夢中驚坐起,鳳八樂一身冷汗淋漓。
「雅哥哥!不要……」
她不停地喘息,明明一身是汗,卻冷得教她覺得哆嗦,夢裡雅哥哥被鞭得渾身是血的畫面,仍舊在她的面前不停地重複著。
正好端進洗臉水的左花聽見裡頭主子驚慌的叫聲,連忙地擱下水盆,跑進寢房裡,「小姐!小姐你怎麼了?」
「我夢見雅哥哥……」她看著左花的眼眸之中攏上了一層薄淚,小手揪著心口,一陣陣地泛疼了起來。
好痛!看見他受傷,讓她的心宛如刀割般難受。
「原來是夢見了爺,小姐這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左花笑歎了口氣,覺得主子大驚小怪了。
「我夢見他渾身是血,我夢見雅哥哥全身都是血,被關在牢裡,用鐵鏈給抽起來,奄奄一息的,看起來就快要死掉了。」
「小姐,那真的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不過是場惡夢,你何必將它當真呢?爺又不是牢犯,怎麼可能被人給關進牢裡呢?」左花苦口婆心地勸說著,卻沒見主子回應,只見她飛快地翻身下床,走進屏風後頭,換上了外出的衣衫。
「小姐,你要去哪兒?」左花根本不知道該如何阻止主子。
「我要去見雅哥哥,我要確定他沒出事!」鳳八樂胡亂地在腰間綁上了結,一身裡衣外衫搭得極亂,可是她根本就不在乎,匆忙地走了出去。
◇ ◇ ◇ ◇
「樂兒小姐,你請回吧!雅爺他說不想見你。」
長廊上,兩方人馬對峙,氣氛十分緊張。
但說是兩方人馬,有些言過其實,因為其中一方,只有一個人,而且是位年紀輕輕的少女,在幾個高大的壯漢面前,她的人單力薄顯得十分可憐。
身為岳家的大總管,東福把逐客的話說得輕淡而有禮,他領著幾名護衛,擋去了鳳八樂的去路,無論如何都不許她過去。
瞧著她,東福的心裡覺著難受,可是卻不能夠表現出來。
這丫頭才離開岳家多久啊!那張圓嫩的臉蛋就瘦得拉尖了,那雙永遠都是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這時泛著紅通通的淚光,忽然眨巴著就掉下了豆大的淚珠子,一顆接著一顆的,教人瞧了揪心。
他從這娃兒九歲起,就瞧著她長大,看著她在主子的呵護之下,出落得日漸嬌美動人,雖然有些小缺點,但總是無傷大雅,天真單純的孩子脾性,更是贏得了岳家上下眾人的喜愛。
在他的心裡,是想讓她過去的,讓她去見主子,但是,主子下了嚴令,絕對不能讓她進入內院,所以,現實是他必須狠下心來,就算是強押住她,也要將她趕出大門。
「東叔,讓我見雅哥哥,我想見他。」鳳八樂掄起衣袖,胡亂地擦掉淚水,她開口請求,柔軟的嗓音因為哽咽而沙啞。
「你見主子要做什麼呢?樂兒小姐,雅爺他不想見你,你是知道他脾性的人,他說一不二,已經決定的事,誰也改變不了。」
「我擔心他。」話才開口,又滾下了兩大顆淚珠子,「讓我見他一面,見著了雅哥哥的面,我就走。」
有一瞬間,東福的臉上閃過一絲異色,但很努力不讓自己為她所說的話動容,勉強自己繃住冷淡的表情。「你擔心雅爺做什麼呢?主子他過得很好,犯不著你擔心,丫頭,你要記住,現在不比從前了,雅爺與你,已經是不相干的人了,天晚了,怕是要起風了,你趕緊回去吧!」
聽見東叔說她與雅哥哥是再也不相干的人,鳳八樂的心口像是被刀給狠狠劃上一道口子,疼痛伴著鮮血滿溢而出。
曾經,她是雅哥哥捧在掌心上的寶貝。
就在距離今日不久之前,他待她還是極好的,怕她捱餓受冷,只要有一點小病小痛,總要教他擔憂不已。
她曾以為,自己能夠在他的呵護之中,過完一輩子。
可是,她這一輩子還未過完,卻已經失去了他的疼愛,現在就連要見上他一面,都是極難了。
是啊!她也知道的,雅哥哥向來是說一不二的,所以,他決定了不再對她好,就是一個已經再也改變不了的事實。
「不,我不回去,今天沒見著雅哥哥,我絕對不回去!」她很篤定地搖頭,用力地把盈眶的淚水拭去,「東叔,樂兒要見雅哥哥。」
東福見她的心意不改,知道好言好語是勸說不了了,他退後半步,手臂高高揚起,「來人啊!給我擋著她!絕對不許她過去,逮著了人,就把她給我趕出門去,聽見了沒有?」
「是!」眾人雖然有一瞬間遲疑,但終究還是應答了。
聽見東福所說的話,鳳八樂已經夠難受的心,感覺就快要喘不過氣,但她還是深吸了口氣,挺直了身子,說什麼也不乖乖就範。
在她眼前這些人,曾經都是極疼她的。
就像她的雅哥哥一樣,待她都是極好的。
「東叔,樂兒要見雅哥哥。」她又說了一次,輕淺的口吻像是囈語般。
「你怎麼就是不肯死心!來人……?!」東福才提起口氣想要說話,就在這時,看見她像是不要命似的,直直地往他們這個方向衝過來。
一時之間,長廊之中亂成了一團,誰的心裡都難受,卻還是要拼了命把少女給逮出門去,雖然已經手下留情了,但他們擒拿的手落在她的身上,她還是會疼會難受的吧!
鳳八樂確實感到疼,也覺得難受,但最教她難以忍受的是心痛。
她不懂為何雅哥哥變得如此狠心無情?就連讓她見一面都不肯,她今天前來並不是想要請求他再像從前一樣喜歡與疼愛她,她只是想見他一面,確定他平安無事而已。
她使出了全身的力氣推開一大夥人,但他們七手八腳地教她招架不住,驀地,她哽咽了聲,終於無法克制,像個孩子似地哭泣了起來……
人在屋裡的岳頌雅,遠遠地就聽見她的哭聲,他忍不住搖頭歎息,心想樂兒這個傻丫頭,只消再給他一點時間讓傷口痊癒,他就會去接她了!
看來,她是不肯讓他打這個如意算盤了!
「來人!去告訴東總管,讓樂兒進來吧!」
◇ ◇ ◇ ◇
鳳八樂不敢置信地看著她的雅哥哥躺臥在床上,一如她的惡夢,他受了極重的傷,不只是背上與胸口,就連額頭都被砸出了一大個血口子。
她嚇壞了,好半晌只是站得遠遠的,一動也不敢動。
他直視著她,看見她一張圓潤的臉蛋在瞬間變得蒼白,沒有一絲毫的血色,在那雙又大又圓的眼眸裡,同時有著震撼與驚慌。
他知道她嚇壞了,勾唇苦笑了聲,「早知道還是把你給趕回去,別讓你看見比較好。」
她搖頭,搖得越來越用力,表示自己絕不回去。
「我也會死掉。」她咬著唇看他,圓圓的美眸之中是通紅一片。
「樂兒,你沒頭沒腦的在說什麼?」
「我說,如果雅哥哥死了,我也一定會死掉,因為我一定要跟雅哥哥在一起,所以,無論是天上人間,還是可怕的陰曹地府,我都會跟著雅哥哥,如果你死了,我也一定不會活著。」最後一句話,她像是用盡了力氣喊了出來。
「你說這話是認真的嗎?」他的眸光變得深沉,凝視著她,心想她真的會知道,自個兒剛才所說的話,無異於是要與他生死相許嗎?
「是!」她點頭。
「過來。」他笑著說道。
「不要趕樂兒走,雅哥哥,讓我留下來,不要趕我走。」
「你聽見我說「出去」兩個字了嗎?」他眉梢輕輕佻起,沒好氣地睨了她一眼,「我說的是「過來」,你聽清楚了嗎?」
她點頭如搗蒜,遲疑了半晌,終於提步向他走去。
那一瞬間的遲疑,是害怕,是不敢肯定,是他嗎?此刻站在她面前的人是他嗎?她真的曾經以為自個兒這輩子再也見不著他了!
「還口口聲聲說自個兒長大了,這不就哭得像個孩子嗎?」他伸手摸著她的頭髮,一寸寸仔細地看著她的眉眼,搖頭無奈地笑歎道。
她搖搖頭,想要否認他的說法,但是哽咽著出不了聲,冷不防地,他握住她的手,將她給擁進懷裡。
「我沒有不想你,丫頭,雅哥哥沒有不想你。」他低嘶的嗓音像是呢喃般,低頭吻住了她的發頂,閉上眼眸,感受著她在懷抱裡的存在。